第4章

遮光窗簾發揮瞭應有的效果。這很好,因為伸手不見五指意味著你不會因為在火光下形成的影子而胡思亂想。卡羅爾·喬丹目前最不需要的就是想象力受到激發。她已經生出瞭足夠多的想象,不用再激發瞭。

並不是說她對血腥的犯罪場面很陌生。她成年後的時光中,不時會出現死於非命的人。她曾看到過備受折磨的受害者、普通傢庭暴力的升級、與中產階級中年人性幻想完全無關的性虐待。卡羅爾做出殘忍的選擇時,已經看到瞭結果。有時候,這些場景讓她整夜都睡不著覺,讓她狂飲伏特加,以模糊現實和幻想的界限,但這種情況從不會持續數晚以上。她伸張正義的欲望常常會介入,將恐懼轉化為行動。死於非命者的形象變成推動她調查的動力,變成想讓兇手被懲罰的沖動。

然而,這次不同瞭。這次,沒有什麼能減少眼前的景象對她的沖擊。時間不行,喝酒不行,距離也不行。這些天來,仿佛有一部電影在她腦海中無休無止地反復播放。這部電影並不長,其影響力並不因重復而減弱。這件事的邪惡之處在於,那幅場景並不僅僅是她以前所見的重演,而在於她本人就身處這部電影中。就像有人正站在她身後,用手持攝像機把她人生中最糟糕的時刻拍成愚蠢的傢庭錄影帶。畫面略微偏色,拍攝角度也不那麼好。

畫面始於她踏入谷倉的那刻,拍攝角度來自她的背後,前面是熟悉的室內場景:壁爐、裸露的石墻和托梁臂。沙發是她曾經懶洋洋地躺過的;桌子是她曾經隨意放過報紙、吃過東西、放過酒杯的;手工縫制的壁毯是她曾經贊嘆過的;還有一件隨意地掛在椅背上的毛衣,是她曾看她兄弟穿過數十次的。一件皺巴巴的T恤躺在餐桌附近的地板上,餐桌上吃剩的午餐還留在原處。隻不過,在通向二樓畫廊的樓梯底部,有兩個穿著熒光安全外套的制服警察,一個看著大為震驚,另一個則很尷尬。在他們之間有一條有風琴褶的佈料,以前應該是一條裙子。這幅場景令人困惑不安,卻並不恐怖。因為電影無法表現四濺鮮血的惡臭。

然而,卡羅爾靠近那座木質樓梯時,攝像機的鏡頭搖回到沉寂的畫廊上方的天花板。那光景就像傑克遜·波洛克的畫作,隻不過這次他調色板上唯一的顏色就是紅殷殷的鮮血,純白色的畫佈上佈滿潑灑揮砍的條紋。她已經意識到瞭,發生瞭非常非常糟糕的事。

攝像機鏡頭跟著她上瞭樓,如實記錄下她每一個沉重的步伐。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他們的腿和腳。鮮血、水滴和污漬在上面留下瞭斑駁如大理石的痕跡,床上和地板上也是如此。她又上瞭幾節臺階,看到邁克爾和露西全無血色的屍體就像蒼白的荒島一般,孤零零地浮在猩紅色的海洋上。

電影就在這裡定格瞭,這個恐怖的畫面凝固瞭。然而,她的大腦並未隨著電影的終止而停止運轉。自責聲在她腦中盤旋著,喋喋不休,就像在轉輪中不停奔跑的倉鼠。如果她是個更稱職的警察,如果她親自接手這件事,而不是依靠托尼尋找答案,如果她事先警告邁克爾:有個逍遙法外的變態歹徒想要向她報復,如果……如果……如果……

但這些“如果”都沒有發生。因此,她的兄弟以及他最愛的女人在剛靠他們的勞動恢復使用的谷倉裡被屠殺瞭。這個地方的墻壁有三英尺厚,在裡面他們完全有權感到安全。這個恐怖事件污染瞭她的整個人生。

以前,她經常能在工作中找到定位。她曾以為這是她最引以為傲的優點。她的思路非常清晰,這為她提供瞭一個空間,讓她死磕到底的決心得以發揮作用,讓她逐字記住聽過的任何事的能力有瞭用武之地。而且,她還發現她擁有讓工作夥伴死心塌地跟從的訣竅。卡羅爾以警察身份為傲。而現在,所有這些能力全都離她而去。

在邁克爾和露西被謀殺之前,她已經把辭職報告呈交給佈拉德菲爾德警察廳,正準備接受西麥西亞總督察的新職位。她已經斷瞭自己的後路,而她不在乎。她原本計劃勇敢地與托尼一起居住在伍斯特,住在後者意外繼承到的愛德華七世時期的大宅子裡。不過,這個夢想結束瞭,她的私人生活也成瞭一個冷血殺手的犧牲品,正如她的職業生涯。

沒有工作,無傢可歸,卡羅爾隻能回到父母傢。傢,根據廣泛流行的錯誤觀點,就是別的地方都不接受你時,理應會接受你的地方。在這方面,她的判斷似乎又偏離瞭靶心。她的父母並沒有趕她走,這基本上是事實。他們也沒有公開指責是她的選擇導致瞭她兄弟的死。然而,父親的沉默悲傷和母親的嚴厲尖刻就是永恒的譴責。她堅持瞭幾個星期,然後重新打包行李,離開瞭。

她留下瞭愛貓尼爾森。有一次,托尼開玩笑說,她與這隻黑貓的關系是她人生中唯一幸存下來的關系。問題是,這種關系太深入骨髓瞭,很難從中找到樂趣。尼爾森現在也老瞭,老到無法被塞進貓咪運輸箱跟著她周遊整個國傢,四處奔走。她母親雖然無法對卡羅爾像以前一樣好,但會好好照顧它的。因此,尼爾森留下來,而她走瞭。

她在倫敦還擁有一套公寓。但她已經很久沒住瞭,那裡已經不再像傢。況且,在律師清算完邁克爾的遺物前,她賴以為生的全部收入來源就是貸款和這套公寓長期租客的租金之間的差額。

根據邁克爾的遺願,如果露西也不在瞭,卡羅爾將繼承他的房產。那個谷倉歸在他個人名下,他們在法國的宅子則歸露西所有。因此遺囑一旦被認證通過,谷倉就是她的瞭,包括裡面的鮮血、鬼魂以及所有一切。大多數人會雇用專業清潔隊,再重新裝修無法清洗幹凈的部分,然後將這個地方賣給一個外地人,一個沒註意到谷倉最近發生瞭什麼事的傢夥。

卡羅爾·喬丹與大多數人不同。她已經支離破碎、脆弱不堪,但仍然堅守著信念,正是這股信念讓她度過瞭之前那場災難。於是她制定瞭一個計劃,並打算付諸實施。

她將會清除每個能證明這裡發生過什麼的痕跡,並重新佈置谷倉,將它變成一個她能夠住下去的地方。算是達成瞭某種和解,這就是她所致力的目標。她仔細思考後,並不認為這是個最好的結局。但她想不出還有什麼其他結局,而這是一個可以讓她有事可忙、不去多想的計劃。持續幾天的繁重體力勞動讓她在夜晚能夠入睡。而且,如果幹活也不管用,總還有伏特加酒。

有些天,她覺得自己像是住在DIY五金店的作傢,她的購物清單就像由各種新物品組成的祈禱書,物品名稱排列在紙面上,又像一組俳句。她最終讀懂瞭這些關於傢居裝潢、如何運用新工具和新技術的密密麻麻的詩歌。慢慢地,也是不可避免地,她抹去瞭這個地方的歷史痕跡。她不知道這能否讓自己的靈魂得到些許寬慰。從前,她會問托尼·希爾的意見,而現在,這個選項已經不存在瞭。她不得不學會做自己的心理醫生。

卡羅爾點亮床頭燈,穿上新工作的制服——破破爛爛的骯臟牛仔褲、厚厚的襪子,鋼頭工作靴,還有一件新T恤和厚格子呢襯衫。“造房子的芭比”,這個稱呼是一個經常光顧DIY五金店的中年人送給她的。對此,她隻是莞爾一笑,哪怕她覺得這個稱呼極端無禮。

咖啡機在制造咖啡,她穿過谷倉主體,走進清晨的戶外,看見低低的雨雲像壽衣般覆蓋著遠處的群山。現在,澤地中瘋長的野草已經褪去顏色,冬天不知不覺地代替瞭秋天。山肩上的灌木樹林已經從綠色變成棕色。自春天以來,這是第一次能從枝葉的間隙看到被分割成小塊的天空。很快,就隻能看到光禿禿的樹枝隔成的花飾窗格一般的天空瞭,就像山坡的最後一件衣服也被剝下瞭。卡羅爾靠在墻上,抬頭凝視著那些樹。她深呼吸,想讓自己平靜下來。

在以前,此刻超強的第六感會讓她後頸的汗毛直豎,有天賦的警察都是靠這個遠離麻煩的。而現在,她完全暴露在一雙耐心關註她一舉一動的眼睛下。這充分表明瞭她離以前的自己有多遠。

《破釜沈舟(心理追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