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五舉山伯

人愛艷陽,居錦繡萬花之容;天開色界,聚楞嚴十種之仙。

卅五年前,塘西風月,豪情勝慨,盛極一時,楚館秦樓,偎紅倚翠,姬有明月,婿為微雲,長住溫柔鄉,真有“不知人間何世”之感。

——羅澧銘《塘西花月痕》

山伯總說,他沒趕上香港茶樓最鼎盛的時候。

他給我看他的手,掌心全是繭子。他說,我當年可是從茶壺仔做起。

我終於問,莫介意,榮師傅說你叛師門,是怎麼回事。

山伯收斂笑容,低下頭,又不說話瞭。

山伯其實不叫山伯,大名叫陳五舉。可是這是哪“五舉”,連他自己都說不上來。他從小爹娘病歿瞭,阿公帶大,十歲上也過瞭身。說起來,倒隻應上瞭一個舉目無親。

鄰居看他長相伶俐,便叫自傢的女孩帶他上茶樓。這茶樓叫“多男”,在西營盤的正街。女孩在茶樓做點心妹,捧瞭大蒸籠在樓面周圍行,俗稱“揸大巴”。他做茶壺仔,便是跟在茶博士的屁股後頭煲水、做些下欄活。以往的茶樓,有許多學問,先“校茶”,再開茶。每客一錢八,是上等還是粗制的“發水”,全靠師傅手眼觀色。所以茶博士各有自己的勢力范圍,幫相熟的客人留座。“要同啲客打牙骹,新聞時事,娛樂八卦,字花狗馬,都要對答如流。客人來瞭一兩次,就要記得人哋個名,下次就識叫人。”有瞭好茶,自然是要“水靚雙滾”,在廚房先一滾,五舉便協茶博士傾到大銅煲。然後提壺出廳,放在燒煤炭的座爐上。壺中水常沸,是為第二滾。這大水煲又重又大,俗稱“死人頭”。五舉一個十歲的孩子,倒端得似模似樣。間中,還不忘舉起臺下的黃銅痰罐,伺候客人“放飛箭”。一個姓趙的茶博士,便留心多看瞭他幾眼。趙本德師傅是“多男”的茶頭,就是樓面最老的茶博士,那時已經七十多歲。他看出這小子沉靜,卻是個做事有眼力的人。又看他身後無靠,便跟事頭說情,將五舉留在瞭茶樓住,省下瞭住宿飯錢,一個月還給一百五十塊的工資。五舉心裡感激,便格外勤奮。每日天發白,就起身洗地,“省”爐頭,搶著粗活幹。趙師傅抽空也口傳心授,將那斟茶的看傢本領,有意在他跟前多過幾招:“仙人過橋”是來個遠遠手起茶落;“二龍戲珠”是左右手各揸水煲同沖一碗;“雪花蓋頂”是從客人頭上耍個險又滴水不漏;“海底撈月”是拇指一剔,茶蓋穩固地蓋在碗口。五舉默默記下這些手勢,心裡與這個老人親近瞭許多。往日的茶樓,有許多的行規。無人引領,單憑自己覺悟,雲裡霧裡,尚不得要領。凡有老客點茶,隻不說話,全在手指眼眉上。客指哪裡,趙師傅便特登在五舉跟前大聲唱出來。他便也漸漸清楚,指指鼻即是要“香片”,意即清香撲鼻;指指嘴即是要“水仙”,水中升仙;指指耳即是要“普洱”,字有耳旁;至於指指眉當然就是要“壽眉”瞭。再往後,一天晚上,趙師傅將一個發黃陳舊的簿子,隨意扔到他跟前,也不說話。簿子封面沒字樣,卷瞭邊,是給人翻爛瞭的。他打開來,看到每頁上一排大楷的數字,一排是橫直間線與圓圈,密碼一樣。他不禁眼底一熱。便知道,趙師傅是正式將他當“企堂”培養瞭。

這字碼叫“花碼”,是用在茶樓餐牌上,又名番仔碼。追溯起來,是由南宋的“算籌”演變而來,在明代中葉開始流傳,當時蘇杭一帶經濟貿易蓬勃,商人雲集,花碼就用來為交易計數。花碼好處是寫法跟算珠類同,可配合算盤使用。蘇杭一帶市民通用花碼,故也稱“蘇州碼子”。簡化易用的“蘇州碼子”比繁復的漢字方便,粵廣的茶樓標識價目,便代代沿用。熟記花碼,便是企堂新入行的門檻。

此時的茶樓,生意並無往日好做瞭。茶樓的全盛,除瞭“茶”,自然是靠“一盅兩件”。一九五〇年代,內地移民湧港,人口膨脹。時人多在傢進食早晚,其餘時間則去飲茶,故有“三茶兩飯”之說。早期的香港茶市,隻有早市和午市,最早光顧茶樓的客是來往省港的運輸工人和船員。每朝清晨出發,趕至港島茶樓吃早點。接著的客人多是鮮魚行、果菜欄、咸魚廳的買手。早上九時左右,來茶樓品茗的多是公子和老板,同些手捧雀籠的“雀友”,午市時段更常有馬票女郎如蝴蝶入叢穿梭席間。一九五〇年代末,酒樓與茶樓競爭加劇,茶樓也增設瞭下午茶和晚市。

到五舉入行時,便更為難些。本港酒樓心思活絡,大的節慶各出奇招。如中秋,熱鬧是各大酒樓外邊的花牌。主題大都是傳統的《嫦娥奔月》《八仙賀壽》《三英戰呂佈》。但花牌上登月的卻是美國宇航員阿姆斯特朗的面目。三英則坐在飛機大炮坦克車裡,怒目呂佈,引得市民紛紛圍觀。趙師傅與五舉,感情已似祖孫。五舉喚他阿爺。次年端午,午後生意淡瞭,阿爺便引這孩子去街上看花牌。這年世道不濟,龍鳳大酒樓別出心裁,就著股市低迷而制作出“大閘蟹”的諷刺花牌,外資大亨背著香港人的大袋銀紙說“拜拜”,被股票套住的市民感同身受。它的對手“瓊華”也做瞭個花牌,上面滿是漫畫圖案的巨大“糉”字,蔚然壯觀。趙師傅就問,五舉,你看這是個什麼字。五舉老實回答是糉子的“糉”字。趙師傅便冷冷笑說,我看,倒像個“傻”字。五舉一望,“米”字邊是寫成瞭近似“人”字。趙師傅說,旁門左道。如今的酒樓做生意,都將客當成瞭傻子。

五舉知道,阿爺心裡,是頂看不起酒樓新式的做派,覺得他們勢利張揚,輕薄無根基。說起趙師傅,是光緒年間生人。原是當地水上的疍傢孩子,因為傢裡窮苦,才跟人上岸尋生計。那時他做企堂的,是香港開埠來的第一間中式茶樓“杏花樓”,在水坑口。

聽阿爺說起這間茶樓,五舉總覺他有些自雄。

開埠之初,香港的風月場集中於水坑口一帶,依循上海、廣州傳來的“開筵坐花”慣例,酒樓茶樓選址於此,為方便大商傢叫阿姑來陪席。除瞭杏花樓,隨後新建的茶樓也依附於這一帶,包括蘭桂坊的楊蘭記、威靈頓街的雲來,還有鄰近的得雲、三元、得名、三多、瓊香等。那年代,南北行華人逐漸富裕,上茶樓傾生意少不瞭擺花酒,就使茶樓雜役攜花箋往臨近的寨廳叫紅牌阿姑,就是今天說的“出局”。出局一般都是一元,才有瞭“一蚊雞”的粵俚說法。至於後來,港督要求水坑口的妓寨遷往新開發的石塘咀,方成就香港歷史上綺麗的塘西風月。

但阿爺並不把其他茶樓放在眼裡,另有其因。他曾拿瞭張照片給五舉看。相片泛黃,卻清晰。他說是往年常去杏花樓的一個英國領事,回國前送他的。看照片上杏花樓,的確是氣派得很。阿爺說,你瞧這門板、窗花與欄桿,哪一處不是精雕細琢,站在三樓陽臺上能張見整條皇後大道。阿爺說,當年李鴻章來香港辦外交,英國人就在杏花樓擺酒設宴,那叫一個排場。五舉便問,阿爺那是見過李大人瞭?趙師傅一怔,卻不以為忤。他說,我那時小,沒趕上見著他。可我給孫文先生親手斟過茶。

山伯如今跟我說起這位阿爺,仍滿是欽羨之色。我問他,孫中山在杏花樓做什麼?山伯說,阿爺講是鬧革命的事。我一驚,又問,為什麼要在茶樓上談。山伯說,我當年也這樣問阿爺。他說,茶樓三教九流、龍蛇混雜,走私水貨等勾當都在這裡,富戶商傢則在樓上包娼庇賭、抽鴉片,故樓下耳目線眼眾多,方便掩護及躲藏,一有洋人巡警出現,立即由底下通風報信,逃之夭夭。

我心裡仍有疑慮,就去問瞭一個研究香港地方史的朋友。他少時便傳來資料給我。話說一八九五年,孫中山與楊衢雲、何啟、《德臣西報》記者黎德,就是在杏花樓草擬廣州進攻方略及對外宣言。當時的香港首富、立法局議員何啟也在此次會議上發言,談論起義成功後如何建立“臨時政府”的政策大綱。後來,革命黨人最高層會議在杏花樓包間裡舉行,研討新政權建設問題。第一步決定國體,第二步選出新政府的臨時大總統。會議最後確認在廣州成立共和國政府,並一致推舉孫中山為臨時大總統。

朋友怕我不信,還帶我去瞭永利街,看一座唐樓外墻的孫中山雕像。如此說來,阿爺趙師傅,見孫文,也就是十歲左右的年紀,與山伯做企堂一般大小。但對五舉而言,阿爺“話當年”,都是別人的“當年勇”。他眼裡的茶樓,今不如昔是真。阿爺記憶中的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許多茶樓為瞭生意,也曾各出奇招,但身段多是好的。小茶樓搏午市,樓頭一角開設講古,有茶水供應。說書的上臺先寒暄幾句,拿起驚堂木朝桌子一拍,講的都是民間傳奇、章回小說;《西遊記》《濟公傳》之類,有時也穿插點時事新聞,是要討觀眾歡喜的。後來,五舉倒與阿爺在麗新茶樓聽過一回書,說書的粵南生,據說是當年的名角兒,已上瞭年紀。那回講的是《七俠五義》,一段入話,臨瞭仍是“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老套。其間小歇,看粵南生佝僂瞭身子,還要親自挨桌售賣涼果、花生,約莫也是為瞭多賺點小費。大茶樓看重的是晚市,設下歌壇,晚上七點到十一點,入場每位兩毫。茶廳架起高臺,有現場的樂師伴奏。請瞭當紅的女伶演唱粵曲,多是南音、板眼與二黃等。阿爺說,像徐柳仙這樣的大明星,一晚上要跑許多場,忙得很,就雇瞭黃包車代步。我一邊服侍她,一邊周圍給客派歌紙,也忙得很。五舉就問,後來呢。趙師傅說,後來香港有瞭影戲,誰還坐得住聽歌?

五舉又問,那“多男”也設過歌壇?阿爺眼睛亮一亮,何止?“多男”可是設過大局的。

就在那裡。山伯向遠處指一指。此時我坐在這間已被政府納入瞭市區重建計劃的老舊茶樓裡,聞見空氣中漫溢著奇異的青澀氣。山伯說,這是陳年的普洱茶磚的味道。身處半個世紀前見證自己成長的地方,他臉上尚有一些茫然神情。

他指的方向是一面影壁。下頭是這間酒樓獨有的圓形卡座,深棕的皮靠背上有修補痕跡。影壁上是一隻赤褐色的鳳凰,不知是本色還是顏色已經斑駁剝落瞭。鳳凰昂首回望,可以看到一個紅色突起的圓形燈罩。如果在夜間,這燈亮起來,還是十分堂皇的。山伯告訴我,這隻“鳳凰追日”的木雕是“多男”的標識,待這酒樓結業後會被香港歷史博物館收藏。

山伯告訴我,聽阿爺說那影壁的位置,曾是一個巨大的棋盤。“多男”在此舉行過棋王爭霸賽,引來城中熱議。那段時間,一到晚間,座無虛席。多少棋迷,都在期待著他們請來的圍棋高手對決,現場推盤。

山伯說,後來啊,到瞭那會兒商業電臺《月老之音》節目主持人周聰,還邀請瞭當年的香港棋王蘇天雄,一同做瞭回顧棋壇的連續廣播。阿爺一期不落地聽,我陪著他聽。他一邊聽一邊給我講。末瞭嘆口氣,說蘇棋王也老瞭,好多地方記得不對路嘍。

年少的五舉,沒有親眼見識過歌壇與棋壇盛況。他在“多男”做企堂的那幾年,茶樓仍算熱鬧。間或可聽到有人在聽“麗的呼聲”的天空小說,有人在茶客中穿梭賣馬票。可他也覺得,茶客們的面目,正在老下去。

茶樓外的香港,正在十年間翻天覆地發生著變化。經歷瞭本地社會跌宕,而後股災、長期幹旱後的持續“制水”與接連的臺風,經濟卻在動蕩與困頓中獲得瞭空前的發展。中華煤氣上市,啟德機場建成並投入使用,葵湧和荃灣的衛星城市發展完成。中國內地在一九六〇年代初洶湧的移民,上個世代嬰兒潮帶來人口的年輕化。制造業空前地發展與擴張,其中紡織業漸成為香港的支柱產業。那個將五舉帶入行的鄰傢女孩,早已離開茶樓,成瞭一名紡織女工。

然而“多男”,還總有一些不變的風景。三樓的雅座,清早時,照樣啁啾聲一片。這些嘆茶捻雀的老客,五舉也漸熟悉瞭他們的面目。趙師傅教他,要服侍好這些提籠的客人。流水的散兵,鐵打的雀友。事實上,他們風雨無阻,八號風球也擋不住。五舉著意記得他們的習慣。愛穿青綢長衫的十六少,曾是德輔道潮風南北行的太子爺,傢裡有大哥執事,自己樂得逍遙。兄弟相鬩,傢道落瞭,架勢不倒。喜歡喝的是“敬昌圓茶”。這茶餅是用老撾邊境的曼撒山上最好的茶菁制成。野樟茶香,水性細滑,入口即化。提瞭鎏金的籠,裡頭是一對鮮綠的相思。那總是行色匆匆、裹瞭馬經的張經理,原是觀塘開塑膠玩具廠的廠主,“六七”過後廠子關瞭張,人便清閑松弛下來,腳步也慢瞭,他總愛坐樓梯口的六號臺。喝上好水仙,點上兩客流沙包,坐個上午。人懶洋洋的,養的卻是勇猛的打雀“吱喳”。至於靠窗的三號臺,倒並無常客。可有時訂下瞭,阿爺便格外鄭重地叫五舉招呼好。

這天又是周五的清晨,三號臺的客人又來瞭。五舉看,是穿瞭嗶嘰呢的西裝,身形壯碩的中年人。眉目很淡,臉上笑著,卻並沒有和任何人寒暄的意思。他坐下,要瞭“一盅兩件”,又點瞭一客蜜汁叉燒腸粉,便頭也不抬地看報紙。五舉見他並沒有隨身的雀籠,卻坐在這雅座,要多付一半的茶錢。但究竟也不想問,便又招呼其他客人去瞭。

這時剛過瞭八點,老客們,人和鳥都神歸其位。捻雀客也有說法,有謂亦文亦武,楚河漢界。靠南邊那一字排開的,滿目琳瑯,賞心悅目,倒頗像個粵劇大戲臺。藍黃色的黃肚、鮮綠的相思、眼眉入鬢俏過美花旦的石燕,它們較量的是啼聲唱功、毛色與身形。這番“文鬥”,行話叫“柴”。宣戰靠的是各自主人,目不轉睛地打量對手的雀鳥,先壯瞭聲勢,廣東話裡頭“打雀咁眼”,便是典出此處。這一番唱鬥,大約得半個時辰。唱到其中一方的雀鳥無精打采,成個禮拜都不再開口。靠北邊呢,雀籠都被白佈蒙著,裡頭是畫眉、吱喳之類的打雀。這佈蓋的講究是要“儲火”,“到時好打啲”。要激起鳥的鬥心,各施各法。兩雀入籠,自然是死戰。主人亦賭上彼此的茶錢。這天恰見張經理的吱喳應戰。挑戰的客倒是個毛頭小子。這叫“賽張飛”的雀,是個常勝將軍,觀者甚眾,卻不知怎的,三兩個回合,就敗下陣來,依著籠子瑟縮成一團。張經理嘆口氣,說聲,老瞭。一抬手,便打開籠子門放飛瞭它。

眾人一驚,熟人都知道“賽張飛”當年可是花瞭張經理兩條黃魚買來的。說放便放瞭?

張經理提著空籠子,扶著樓梯下去瞭。這時候,五舉聽到身後有人輕輕說,英雄末路,留有甚用。

五舉回頭,看正是在三號臺飲茶的中年人。中年人重坐下來,理一理手上報紙,依然埋下頭看。五舉將他的茶續瞭水。中年人點點頭,是致謝的意思。五舉壯起膽問,客沒帶瞭雀來?

中年人半晌,方悶聲道,看看別人的就好。我這人,輸贏不起。

五舉又問,先生剛才說“英雄末路”,是個什麼意思。

中年人將臉從報紙上揚起來,望望他,說,人知道退隱江湖,卻不懂雀鳥也有顏面。

五舉想一想,說,人都隻管這雀鳥的價錢。這麼說,張經理是懂的。

中年人放下瞭報紙,饒有興趣地笑瞭,道,細路,那你說說,這鬥雀,你喜歡“文的”還是“武的”?

五舉這回想也不想,說,文鬥。

中年人正色,問他,嗯,為什麼呢?

五舉回頭望一眼,答他,文鬥的鳥,多半是自己要唱,是天性,是自願,輸瞭也心服口服。武鬥,不是鳥自己要拼要打。是捻雀的按照它們的品種和脾性,硬要激將它們。畫眉呢,就爭女。隔籬籠擺隻乸,咁佢就打。吱喳呢,就爭地盤。說到底,這番打鬥,都是人設計好瞭的。全是人自己要爭,要看它們打。

中年人沉吟,眼裡慢慢有光,又細細打量五舉。待那光沉瞭,他從西裝胸袋裡掏出張卡片,用自來水筆寫瞭幾個字,說,交給你阿爺,我和他有話談。

五舉遠遠望中年人和阿爺談話。阿爺和他說幾句,點點頭,再回頭看看五舉,眼裡頭有喜氣。

晚上,阿爺和五舉收拾後廚。趙師傅說,五舉,阿爺問你,你可想學做點心?

五舉說,我好好地跟阿爺學做企堂,不想旁的。

阿爺便又問,要是有人想教你做呢?

五舉搖搖頭,說,阿爺莫要笑話五舉瞭。五舉沒爹娘,交不上咱“多男”那份拜師傅的“茶水錢”。

五舉在“多男”做瞭一年半,眼見耳聞,漸漸知道瞭茶樓裡的許多規矩。有明的,也有暗的。大小按的行當,雖不至成龍成鳳,因是茶樓口碑的根基,有這一技傍身,將來旱澇保收。所以有意入行學徒的,傢裡的父母先想著要孝敬,漸漸慣壞瞭師傅們。尤其行裡有些名望的,也自覺矜貴起來。這拜師,先得擺上一桌宴,再當面奉上一封利是,作茶水錢。三五節慶,傢裡都少不瞭打點,直至滿師。

阿爺說,孩子,阿爺願為你交上一份茶水錢,可這人不要啊。

五舉一驚,這才聽出阿爺剛才一番話,不是沒來由。

阿爺慢慢說,你以為剛才招呼的客是誰,那是同欽樓的榮師傅啊。

五舉茫然道,榮師傅?

阿爺說,嗐,要不說你還是個孩子。這榮貽生師傅,咱們茶樓行,誰不知道。別看他樣子後生,從廣州的得月閣到中環同欽樓,省港兩朝的元老。二十出頭,已經做到瞭“車頭”。這行裡熬年資,可沒拴住他。同欽樓大按的頭把交椅,做瞭許多年。人就怕有本事,“同欽”最出名的是什麼?蓮蓉!這“三蓉”月餅,每年上市就瘋搶,靠的是什麼?就是他這一雙手啊。

五舉想起來瞭,活瞭十幾歲,“三蓉”月餅就吃瞭一回。是有年中秋,隔壁鄰居傢裡口邏肚攢,排隊買瞭一塊兒。小姐姐分瞭他一小口。那軟糯的香,入瞭口,在舌頭上化開。沒等他品出味道,化沒瞭。

五舉搔搔腦袋,說,他是茶樓的大師傅,幹嗎還要到我們這兒來?

阿爺說,他每禮拜五,是休工日,周圍飲茶也是常理。都傳說,他是琢磨著在行裡挖人瞭。誰又知道呢?前陣子,瘋傳他要收徒弟,可究竟沒有收。

阿爺看五舉一眼,長嘆一聲,說,你這小子,不知是撞瞭什麼大運,竟讓他給看上瞭。

五舉看阿爺眼裡一閃,兩行老淚,無知覺流瞭下來。五舉便半跪在阿爺膝前,急急說,阿爺,我不要做什麼點心。我跟著您做企堂。您拿手的“仙人過橋”,學會瞭,學好瞭,也夠我受用一世瞭。

阿爺袖手擦一下眼,摸摸他的腦袋,說,傻仔,阿爺是替你高興啊。福分這東西,是命裡終須有。阿爺留你,就是罪過。這茶博士,做一輩子能有什麼出息。我沒看錯,你是個有大天地的孩子。你要是條過江龍,阿爺就是你條江。你遊過化得龍,也不枉咱爺孫一場瞭。

五舉瞧瞧鏡子裡的自己,多少有點陌生。

廚師服在他身上,是有些大瞭。昨天下午去領衣服,管佈草的阿姐看看他,說,孩子,大點兒好,看你這身量,將來個頭兒且能躥呢。

五舉正一正帽子,讓眉毛眼睛都露出來。他的眼神清亮,鼻梁也挺。但鼻翼卻寬大,鼻頭厚實,是典型的粵廣人的“發財鼻”。鄰居的小姐姐講過,五舉,你這個鼻子,今後要享福的。

這時候,天還蒙蒙亮。阿爺告誡,到瞭同欽樓,要起得更早。“五更三點皇登殿”,是趕早朝的皇帝。下半句是“一世夫妻半世床”,說的便是茶樓的點心師傅,早早起身,不可貪戀床榻傢眷。要收拾好一天的傢什,備足料,上好籠,等著開門迎第一批客。

大廳裡還沒什麼人。五舉環顧,空蕩蕩的同欽樓,似乎比白天時更排場闊大瞭。不像“多男”的格局曲折,將客都安置在自己舒服的角落。同欽樓要的就是一望無垠的氣勢,上瞭樓來,數千呎的店堂,迎面的大鏡,看不到頭。人多瞭,這裡就是人海;人沒瞭,便是空上又疊上一個空,繼而是無數個,寥落得讓人膽怯。彼時的香港,因為移民繁盛,已有寸土寸金之勢。缺的不是物,也不是人,而是空。五舉想,敢這樣用空的,是要有多少底氣。

桌椅都還疊著。不覺間,五舉將椅子從桌上放下來。他手裡一沉,有些吃力,知道這椅子是上好的木料。阿爺說,同欽樓,連滿洲窗的窗欞都是花梨制的。字畫裝裱的鏡框,都用的紫檀。他又搬起瞭第二把,這時,聽到一個聲音喚他,說,別愣著,快進來。

他臉一紅,這才想起,自己已經不是企堂瞭。

喚他的人,正靠著後廚的門,似笑非笑地看他。這人身量高瘦,但看出年紀並不大,因臉上還有稚氣,嘴角上冒出瞭茸茸的短髭。他眉頭略皺一下,又催促,快點,師父等你呢。

五舉就這麼和自己的師兄見瞭面。謝醒,十五歲,是榮師傅門下唯一的徒弟,自小在茶樓長大,父親謝藍田是銅鑼灣義順茶居的“車頭”,阿母是行內有名的“腸粉娘娘”。他在學校讀到瞭中二,便讀不下去。想要子承父業。謝藍田托瞭許多人,讓他在同欽樓“見世面”。又不知什麼緣故,便拜在瞭榮師傅門下。

進瞭後廚,五舉看著繚繞的蒸汽間,師傅們各歸其位,穿梭忙碌。並未有任何人,因這個新人的到來,而放下手邊的工作。大小有序的蒸籠堆疊著,山一樣。空氣中洋溢著醇香的肉味、蔬菜味。也有清凜的酸氣,那是“面種”的味道。有人看他一眼,嘴角上揚算是打瞭個招呼。

謝醒帶著他,穿過瞭整個後廚,停在一扇小門前。敲敲門,開瞭。

五舉睜大瞭眼睛。裡面竟然是另一個廚房。規模不大,但是灶具和炊具齊備,而且更為精致。

榮師傅問,你知道在這,跟我學什麼?

五舉答,蓮蓉月餅。

榮師傅笑一笑,說,這月餅做得好,靠的是什麼?

五舉想想說,蓮蓉。

謝醒在旁邊哧哧地笑。榮師傅正色一喝,笑什麼,他答得有錯?

榮師傅翻開一個抽鬥,拿出一粒蓮子。在手裡搓一搓,殼剝落瞭,放在桌上,雪白的一顆。

榮師傅說,帶他去“小按”吧。

那年代,點心部分“大按”和“小按”兩類。大按主要做月餅、龍鳳餅、核桃酥、皮蛋酥等禮餅,每到年節,便是展身手的好時候。大按的主管,便叫作“大按板”。而小按則做蝦餃、燒賣、叉燒包、糯米雞等日常的包點。

大按是一間茶樓的門面,在人心中是堂皇些的。五舉聽到自己的去處,心裡一絲涼,知道自己可能與月餅無緣瞭。

小按學徒,在廚房裡叫“細路”。廚房裡的師傅,都並不想帶細路。因為早茶,是生意最繁忙的時候,講個爭分奪秒,並不像大按從容。若沒有合適的人“幫熟籠”,非但幫不上忙,沒有眼力的還會添亂。所以在很多茶樓,細路便等同於雜工。隻能在角落裡頭,幫師傅磨刀、洗圍裙,或者出外采買。點心師傅,也沒空教你包點心的手藝。細路上心瞭,就在師傅旁邊“偷師”。慢慢也就學得一招半式。

帶五舉的師傅,姓聶,諢名“三隻耳”。這師傅是個大舌頭,粵語叫“黐脷筋”,說話不利索。人問他姓什麼,他說“聶”,可任誰聽都是“葉”。他急瞭,便說自己是“三隻耳”的“葉”。人就聽懂瞭,日後也就很歡樂地叫他“三隻耳”。因為大舌頭,聶師傅的話很少。說起來,一句是一句,擲地有聲。

再一層,聶師傅包蝦餃是一絕。晶瑩剔透,入口香滑多汁。一籠蝦餃,恰好三隻,又像極瞭耳朵,這諢名便又成瞭雅號。一隻小小的蝦餃看似簡單,其實從發面、搟皮、調餡、揉團都暗含著許多門道。所以歷來,被稱為茶樓點心的“四大天王”之首。如此可知,“三隻耳”在小按是很有地位的。

這一連一個星期,他和五舉名為師徒,但彼此仿佛也沒什麼相幹。五舉照例是一大早三點出現在後廚,拖地、洗菜、刷蒸籠。刷好瞭聶師傅的,也刷別的師傅的。都刷得幹幹凈凈、亮亮堂堂的。一連數日,別的師傅心裡過意不去瞭。就故意對聶師傅說,“三隻耳”,這麼勤力的細路,你不寶貝,我可要收過來瞭。這話呢,一是致謝的意思,二則也是告訴聶師傅,這孩子厚道幫人是出於自願,可不是自己有心占便宜。

久瞭,聶師傅思量這孩子實誠得未免戇居。別的學徒,“雙偷”成性。第一是幹活偷懶;第二呢,是瞅空跟師父偷師。可這孩子,忙著自己手上的活,師父不叫,竟然都不斜眼看師父一眼。有時,聶師傅故意在他跟前,將包蝦餃的速度放慢,五舉依然故我。“三隻耳”怎麼說,也算是“同欽”有名的“小按板”,心裡忽而莫名失落。有一日便說,細路,你不想跟我學?

五舉站起來,恭敬道,想。

聶師傅便說,想?咱這行偷師是俗例,你不知道?

五舉說,我知道。

聶師傅說,那你不偷,難道想刷一輩子蒸籠?

五舉便說,師父若看得上五舉,便會教我本事。我若是偷來的,自己用著也不踏實。

聶師傅聽瞭,大為罕異。他想想,說,你且看著。

說完,他當著五舉的面,包瞭六隻蝦餃,動作飛快利落。他將蝦餃都擺到瞭五舉面前,說,有個不對路的,挑出來。

五舉略打量瞭一下,挑出瞭一隻。

聶師傅問,這隻怎個不對路。

五舉說,另外五隻,師父都包瞭十二道褶。唯獨這隻,師父隻包瞭十道。偷工瞭。

聶師傅當下便知,這孩子非但不戇居,聰敏遠勝於常人。他心下一陣感動,說,好孩子,記住瞭。咱們這蝦餃,必須包上十二道褶,才算成瞭。這是師父給你上的第一課。

陳五舉,是同欽樓歷史上最快升到“大細路”的學徒。隻用瞭兩個月的工夫。

但沒有人不服氣。畢竟段經理那刁鉆的舌頭,二十年來,都是“同欽”上下廚藝的試金石。這種考驗,有點類似於現在的“盲測”。三籠蝦餃,段經理一一品嘗,隨即選出瞭他認為最好的一籠。這一籠,是五舉包的。

其他兩籠,是店裡兩個資深小按的作品。這二位師傅嘴裡說著後生可畏,心裡一萬個不自在。

蝦餃之難,難在由表及裡。外面的餃皮,水晶蝦餃的造型、配料要求嚴苛,面皮也很講究。蝦餃皮講求煙韌,須以澄面和水晶粉混合,最關鍵的是熱水撞落澄面時,撞得好和水溫夠,全靠經驗所致。配料規定嚴格,蝦三隻,肥肉四粒,筍五粒,每粒大小均勻,如此配料口感豐富飽滿。肥肉裡面有水分、筍和香油裡也有水分,足以讓蝦餃湯汁充盈。另一要訣,蝦要用堿、鹽醃制。遇上堿,蝦肉纖維便慢慢收縮,緊致非常。再用水沖至蝦體硬爽,脫水後起瞭膠。這才算大成瞭。

兩年後,五舉已經升至小按的“中工”。早午茶各種點心,早已不在話下。

他與他師父“三隻耳”,仍然是後廚話最少的兩個。做早茶點心貪黑起早。各位師傅埋鑊開爐,要抖擻精神,免不瞭靠打打嘴仗。在浸荷葉、炸蛋散、炸芋頭、腐皮過油的同時,言談互嘲,嬉笑怒罵一番。

五舉與師父,也笑,卻沒聲響。這師徒二人,有自己的樂趣。他們沉默間,眾人並不知道,燒賣籠前是一場無硝煙的競賽。兩人面前,一案的燒賣是花樽形,裡面的餡料是魚茸蝦仁;一案是馬蹄形,裡頭是牛肉鵪鶉蛋。師徒各自凝神,手眼並用,快而不亂。一捧一捏,仿佛在指尖綻放開花朵。遠處管蒸籠的何師傅一聲響,喊道:得喇!二人便以此為號,停下手來。

聶師傅仔細清點瞭數目,長嘆道:衰仔,又勝瞭師父兩隻!

五舉便說,花樽耗神。徒弟看著險勝,其實還是遜瞭師父一籌。

聶師傅便哈哈大笑,說,口花花。總之老輩說得沒錯,教會徒弟,餓死師父。

這時候,榮師傅帶著幾個大按的師傅經過。看到這一幕,問道,五舉,在小按做瞭多久瞭?

五舉與他,其實已有些生分,但還是躬一躬身,答,榮師傅,我做瞭兩年瞭。

榮師傅聽到,便故意湊到聶師傅跟前,說,三隻耳,聽到未?兩年喇。

聶師傅轉過身,埋下頭,隻管將燒賣一隻隻放進蒸籠裡,嘴上嘟囔說,使乜咁大聲哦,怕我聽不見嗎。

後廚的人,都看出“大按板”榮師傅,來得勤瞭。

這天,聶師傅不在。五舉一個人在那包叉燒包。師兄謝醒,便靠他坐下,說,五舉,我幫你切叉燒。

五舉點點頭。謝醒切瞭一會兒,說,這批叉燒,咁多“黑雞”。堅尼地的“燒味張”,自從給他兒子頂班,如今這叉燒質素,真是沒眼睇。

所謂“黑雞”,就是叉燒燒焦的邊緣,包大包是用不得的。五舉看一眼,說,師兄有勞,切掉吧。小張師傅不熟手,可叉燒的味道是不錯的。

謝醒一邊切,一邊問,五舉,你說這叉燒包,怎麼叫個好?

五舉滿心專註包包子,順口照本宣科:“高身雀籠,大肚收篤,包面含笑不露餡。”

謝醒笑笑,也不說話。過一會兒,他又問,五舉,要讓你回大按幫手,你來不來?

五舉心裡動瞭動,手裡沒停,輕輕給一隻包子收瞭口,說,師兄莫消遣我。

晚上,五舉帶瞭幾籠點心,回“多男”看阿爺。

阿爺到底年紀大瞭,這一年來,身體大不如前。開春染瞭一次風寒,許久不見好。店面上的活兒,漸漸力不從心。茶樓的經理體恤,就隻讓他上半天的班。好多些時間將息。

看到五舉,阿爺高興得很,精神也好瞭許多。

五舉將點心熱瞭,給阿爺吃。阿爺便吃,笑得嘴合不攏,說,我五舉將這“四大天王”做得似模像樣瞭。

五舉想起什麼,便問,阿爺,你說怎樣的叉燒包,才叫“好”。

阿爺一樂,說,我孫包的叉燒包,就叫好。

五舉也樂瞭,說,阿爺,我是問你正經的哪。

阿爺便正色,思忖瞭一會兒,說,我看,這好的叉燒包,是好在一個“爆”字。

五舉也想一想,問,叉燒包個個爆開瞭口,不是個個都是好的?

阿爺說,是個個都爆開瞭口。可是爆得好不好,全看一個分寸。你瞧這叉燒包,像不像一尊彌勒佛。為什麼人人都喜歡彌勒,是因為他愛笑。可是呢,這笑要連牙齒都不露出點,總讓人覺得不實誠,收收埋埋。但要笑得太張揚,讓人舌頭根兒都看見,那又太狂妄無顧忌瞭。所以啊,好的叉燒包,就是要“爆”開瞭口,恰到好處。這香味出來瞭,可又沒全出來。讓人入口前,還有個想頭,這才是真的好。

五舉說,爆不爆得好,得面發得好,還得“蒸”得好。

阿爺哈哈一笑,對嘍。發面是包子自己的事,“蒸”是別人的事。這蒸還更重要些。不然怎麼說,“三分做,七分蒸”呢。所以啊,人一輩子,自己好還不夠,還得環境時機好,才能成事。古語說“時勢造英雄”,就是這個道理。

夜裡頭,五舉躺在床上,睡不著。他想阿爺的話,卻又想不透。他隻覺得,自己是個沒什麼主張的人。沒主張或許是因為沒來歷,把他放在哪裡,他便落在瞭哪裡,長在哪裡。生瞭根,發瞭芽;若是把他拔起來,再落到其他地方。疼是疼一時。慢慢地,也就再生出新根,發瞭芽,漸漸長出枝葉瞭。

榮師傅與聶師傅,將五舉叫到小房間裡。

榮師傅說,五舉,我和聶師傅說好瞭。讓你回大按。你願意回嗎?

五舉低下眼睛,說,我聽師父的。

聶師傅面無表情道,這回不用聽師父的,聽自己的。

五舉說,不回。

榮師傅說,嗯,那你說說,你不回的道理。

五舉說,榮師傅把我帶來瞭同欽樓,是伯樂的恩情。可是師父栽培瞭我,教我學手藝。我走瞭,師父兩年的心血就白費瞭。

兩位師傅都愣一愣。繼而,榮師傅哈哈大笑,說,三隻耳,你輸咗。

五舉茫然看著他們。

榮師傅說,我們方才打瞭一個賭,賭你願不願意回大按。

五舉皺皺眉頭,說,二位師父,五舉人小,是把細路當玩笑看瞭。

榮師傅忙道,嗐,倒是我們兩個老的不尊重。你可知這同欽樓,歷來有秘不外宣的規矩。大按看上的學徒,需在小按先作歷練,將這基本功夯打紮實瞭。我和你聶師父,有個君子協定,兩年。兩年後,你若成器瞭,他就要交還給我。可這個老傢夥,竟然反悔想要留下你。我們呢,就打瞭一個賭。若你急於求成,想要回來,他便贏瞭。我就得再等個一年半載。

聶師傅擺擺手,說,罷瞭罷瞭,願賭服輸。你這徒弟,我可算給你教出來瞭、又試出來瞭。這天下的白臉我來唱,你可欠我一個大人情。

榮師傅嘿嘿一笑,瞧你這話說得,多大的委屈,無非是惦記我許給你的“竹葉青”。跟我討著數,尖牙利齒,一點都不“黐脷筋”。

大按的活兒,看著比小按從容,其實是跟著節慶走的。一到春節、端陽、中秋,便忙得不可開交。師傅們要日做夜做,才能跟得上供應。

要說對這唐餅,廣東人可是歷來講究得很。像農歷新年,各大茶樓的大按工場上下便忙著炸芋蝦、“茶泡”,還有油角、肉松角;每逢清明節,便會有許多人來買煎堆、松糕拜山祭祖;農歷五月忙著包粽;到瞭中秋更是一年一度最熱鬧的餅季。人們絡繹而至,圍聚在茶樓下的餅部買月餅。可讓餅部忙的,還不隻是中秋,而是過後所謂“小中秋”的嫁娶佳期。

這時,那排場大的,依照傳統習俗,男傢做大禮,會用數個塗上紅、金油漆的木匣,把嫁女餅、生雞生豬山珍海味都放進去。時新些的傢庭,還會放入白蘭地酒。以擔挑吊起來運送,另有帖盒,用來放利是、金器禮金。每個木匣幾斤重,裝滿嫁女餅也有十多廿斤重。

嫁女餅,就是喜餅。行內人又稱五色餅,雅些的就叫作“綾酥”,因為分別有紅綾、黃綾、白綾、合桃酥及雞蛋糕。綾,即綾羅綢緞中的“綾”,是其中最名貴的衣料。禮餅以綾酥為首選,寓意榮華。而不同顏色的綾酥各有寓意,紅綾餡料為蓮蓉,寓意喜慶、紅運當頭;黃綾以豆茸做餡,寓意大富金貴;白綾則是五仁餡,代表新娘白璧無瑕。合桃酥和雞蛋糕則代表“夫妻和合”“步步高升”。有些綾酥中還可加入蛋黃,則為彰顯高貴、旺丁滿堂之意。

其中當以紅綾最受歡迎,因為意頭格外吉祥。一個圓形禮盒,大概可盛三十個紅綾。

有一日榮師傅興致好,給我看過一張他收藏的同欽樓的嫁喜訂單,落的日期是一九六五年。單上寫著:“合桃酥伍拾斤、雞蛋糕伍拾斤、黃綾酥叁拾伍斤……”伍拾斤為半擔。就算到瞭上世紀的七八十年代,西餅開始流行,可逢年過節,喜逢嫁娶,大茶樓的唐餅,一般人傢仍會訂上數十至一百擔。屆時,每日同欽樓門外的送貨車至少兩三部,不斷忙於往反。

由此可見,僅一個喜餅,就夠大按忙上一年。也是茶樓收益的大宗。像“同欽”這樣的茶樓,餅部的買傢更是絡繹不絕。所以說,大按其實是一個茶樓的門面,是擺在外頭的。同業之間競爭攀比的,也正是這大按的餅品。

不太難想見,大按師傅在業內的吃香。高薪挖角的事,其實常常有。最好的師傅,甚至有老板要留住人,送過一層樓去的。“同欽”呢,也不是沒從其他茶樓撬過人,手筆也都不小。比如北角“坤記”的嶽長偐師傅,拿手的是老婆餅。那餅味道好得,人都說他是拿餅當老婆來“錫”。“同欽”的段經理挖他過來,用的是出奇制勝的法子。本來是雷打不動的,據說是知道瞭他的小嗜好,愛搜集鼻煙壺。經理忍痛將自己一隻嘉靖年的壺做瞭見面禮。

因此這“同欽”大按的師傅,各擅勝場,多少都有自己的一點絕活。可許多年沒收過新人。隻兩個學徒,除瞭謝醒,便是五舉瞭。

榮師傅便要他的班底,畢其功於一身。師傅們看瞭他手底下常年荒著,又經過瞭小按這一層,知道這是他尋來的寶,自然都不敢怠慢。可是榮師傅教訓五舉用的法子,多少讓他們看不透。

這唐餅,以“唐”為名,可算是點心裡集大成的。口味、制作源法各地,煮法涵蓋蒸、焗、炸、炒。除瞭餅食之外,糕點、小食、酥餅及甜點各適其適。原料上,以面粉制成的占多數,最常見的唐餅無非兩類。一是酥皮,二是餅皮。前者口感松化酥脆,後者實凈而面味濃重。

酥皮最考功夫,考驗的是手感與耐心。要焗出酥脆的酥皮依賴人手,得把面團從外向內折,慢慢裹起,然後再搟平、折疊,如是者重復數次,折出至少幾十層,焗出來才酥脆。入行多年的師傅,哪怕工多手熟,這一折一疊,稍懈怠走神,便無法盡美。

榮師傅便以此訓練五舉。一塊面,揉、搟、折,不停歇地,讓他做上一天。成瞭形狀瞭,狠狠地用搟面杖一壓,酥皮便成瞭死面,回到起點。然後重新又是一輪揉、搟、折。這揉的是面,卻也是心志。在這夜以繼日的鍛煉中,人沉穩瞭,也漸漸挫去瞭少年人的輕浮氣。總而言之,要的是他一個“慢”。

再一層,又是要個“快”字。用的法子,是炸芋蝦。所謂“芋蝦”,叫蝦卻非蝦。其實是農歷新年賀年的齋品,討個豐收吉利,“食完笑蝦蝦,銀紙任你花”。料呢,要揀幾斤重、纖維多的芋頭,刨成幼絲才不易斷。芋絲以糯米粉漿拌勻備料。然而,功夫其實在個“炸”字。油鑊裡倒入炸油,大火升溫。丟進一根芋頭絲,不停攪拌炸起,待起泡浮面,轉小火即出。要的是眼明手快,動作慢瞭,油溫降下來,無法炸脆,又油又腍。火若太大瞭,芋蝦瞬間變硬變燶。後來市面上的芋蝦,多繞成繡球狀,便知是偷懶所致。芋蝦的上品,全是心機和時間的結晶。酥、脆、咸、香,幹爽輕身。出入油迅速得宜,體態彎曲,芋絲生動得全須全尾,栩栩如真。

一個大大的芋頭,起碼花一個小時才能炸畢,其間還要不時觀察芋蝦顏色調整火候。長時站在灶邊面對烘熱火爐,極考腳骨力,且酷熱難當。平常人,炸完一個便要喝涼茶下火。榮師傅著五舉,每天要炸上十個芋頭,中間不可停歇。整一個月下來,五舉小腿上,站到青筋暴出。人瘦得銷骨脫形,便是每日焗汗出油,生生將人熬幹瞭。

別的師傅,看在眼裡,想自己也讓學徒吃過苦頭,可何曾有過如此十方閻羅的架勢。但礙於情面,並不好置喙。便是謝醒,也覺得師父過分,有心替師弟求情。榮師傅眼睛都不抬,說,他不做可以。你頂上?

如此一年之後,臨近八月。榮師傅對五舉說,進來,跟我做月餅。

五舉跟他進瞭那個小房間,心裡莫名還是起瞭波瀾。他想他上次進來,已經是三年前的事。

房間裡還如他記憶中一樣。碼得整整齊齊的蒸籠,墻上掛著大小鍋具、模具。右首擺著一個龕,裡面供著關老爺。

榮師傅戴上圍裙,用搟面杖點一點案板,說,醒仔,和面。

五舉見謝醒先將面粉過篩,在中間位置畫一個弧形,倒入生油、糖水和堿水。將面粉逐步拌入,搓成面團。先醒上,發酵。

榮師傅點一點頭,自己開瞭爐子炒餡。五舉看著,知道整的是“五仁”,核桃、欖仁、瓜子、芝麻和花生。榮師傅將餡料各取混合,手底下便是斤兩,分毫不差。末瞭問五舉,“甜肉”還是“咸肉”。

謝醒說,師父,他知道什麼甜咸。來個“八仙賞月”吧。

榮師傅便說,好。便又加上糖冬瓜、杏仁和腩肉。

空氣中,彌漫著豐熟的面粉的味道和餡料的焦香味。

謝醒將面皮料分成小份,行話叫“加頭”,搟成面皮。榮師傅說,細路,看著。便將一塊餡料滾圓,填入餅皮,手囫圇一轉,將模具按壓。便是一個餅,上面是個鐵拐李的圖案。榮師傅說,餅皮八錢,餡料四兩二,皮薄餡靚。多瞭少瞭都不對,老祖宗的規矩。

榮師傅將月餅上瞭盤,入瞭爐。過瞭一陣拿出來,刷上層蛋液。再入爐。餅成瞭,澄黃如金。榮師傅夾一隻放在五舉手心裡,說,嘗嘗。

五舉小心翼翼地咬一口,五味馨香,在他齒頰漫溢開來。

榮師傅問他,好吃嗎?

五舉使勁點一點頭,露出瞭孩子的天真相。榮師傅笑瞭。

五舉不禁愣住,嘴裡忘記瞭咀嚼。這是他這一年來,第一次看師父對他笑。這笑的內容他難以判斷。但見這壯大的男人,因為笑,眼角裡打瞭一點褶。褶裡面藏瞭一點暖意。

這時候,榮師父忽然收斂瞭笑容,對五舉說,照樣給我打一爐。

於是,五舉打瞭他人生中的第一爐月餅。從爐子裡拿出的時候,和師父打的一樣金黃誘人。他將忐忑咽下去。

榮師傅看一眼,仍夾起一塊,放在他手心裡,叫他嘗嘗。

然而這塊月餅,他咬不動,像石頭一樣硬。

榮師傅說,這種月餅,老輩叫“掟死狗”。反生,成爐都廢掉。想想看,你入爐前,都做瞭什麼。

五舉捧著月餅,茫然看他。覺得月餅的溫度,在手心裡一點點涼下去。

榮師傅說,你和面的時候,加瞭一次水,又加瞭一次糯米粉。這就是“五仁”月餅,料隻能讓你備一次,由不得你後悔,修修補補再來過。一次錯,成爐廢。

榮師傅冷冷地看他一眼,說,這一爐,你都給我吃下去,一塊不許剩。

八月初五,同欽樓的大按部格外熱鬧。盡管已入秋,三千呎的工場裡頭溫度逼人。頭上數把大風扇,嗡嗡作響,也並不管用。十幾個赤裸上身的師傅,汗流浹背,站在案板兩邊不斷搓餅,個個手瓜起腱,功架十足。另一張案板,則堆放瞭如山的餡料,四名女工密密地將它們搓成球備用。每年臨近中秋,對同欽樓來說,便有如盛大的聚會。本已退休的整餅師傅們,自行“埋班”回茶樓幫忙,馬不停蹄地造月餅。輕快的笑聲與傾談聲,響成一片。混合著汗水與甜香的氣息。角落裡的五舉,望著他們,手中拿一柄木鏟子,攪拌著餡料。在這類似節日的氛圍中,他也感受到瞭某種熱烈,但又覺得似乎與自己無關。這時,師兄謝醒,端著一隻大盆走來,人群中響起瞭如潮的歡呼聲。這是榮師傅調好的蓮蓉餡料。它將成為同欽樓,在這一年的中秋,再次稱雄全港的秘辛。

五舉接近成年的時候,這個城市又有瞭一些變化。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隻是每個人都急瞭一些。說話,做事,甚至走路。都比以前快瞭一些。茶樓裡,有些老人來不瞭,或者不再來瞭。有些年輕的面孔,漸漸老去。

師父仍然體態雄健,但也看得到鬢上有霜。

五舉抱著一摞摞已包裝好的唐餅,送去樓下餅部的店面。店面上掛著“同欽樓”的金漆招牌,在黃昏下有灰藍色的反光。到晚上,“樓”字是看不見的,因為霓虹壞掉瞭,幾天瞭也沒有修好。

五舉將唐餅放到櫃臺上,賣餅的阿娘一邊往櫃上擺餅,望瞭五舉一眼,恍然大悟似的,說,啊,五舉大個仔啦,生得咁靚仔。過兩年要娶老婆瞭。

五舉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瞭。看那唐餅盒子上的年輕女仔,也在對他笑。這兩年,“同欽”的唐餅包裝,也跟別的茶樓餅傢一樣,做瞭改革。從“龍鳳呈祥”,換成花花綠綠的旗袍女郎瞭。

這時候,師兄謝醒經過,好像剛剛從外頭回來。謝醒穿著花呢的西裝,已是時髦青年的樣子,頭發梳得油亮。他正待上樓。五舉說,師兄,剛才師父找你。謝醒便退瞭下來,急問他,你怎麼說的?

五舉說,照你教的,說去送貨瞭。

謝醒便松一口氣,說,好彩有你。剛剛認識瞭一個新的股票經紀,傾談瞭幾句,耽誤瞭。

第二年正月,師徒三人,吃瞭一頓團年飯。

三個人回到茶樓,是掌燈時分。榮師傅說,我該教教打蓮蓉瞭。

兩個徒弟,隨他走到瞭小廚房門口。

榮師傅回過身,對他們說,我隻傳給一個人。

三個人都沉默。

五舉想想,退後一步。他說,師父,師兄,我幹活去瞭。

榮師傅攔住他,說,你,跟我來。

謝醒愣住,人僵在那裡。榮師傅看他一眼說,沒聽懂?我隻傳給一個人。

謝醒嘴動一動,肩膀顫抖,說,為什麼?我幫你炒瞭六年的蓮蓉。

小廚房的門,“砰”的一聲,對他關上瞭。

五舉撲通一聲跪下來。

榮師傅一眼未看他,說,換衣服,系圍裙。備料。

五舉說,我這一跪,是替師兄的。他縱有錯,跟瞭您八年。您教他。我替你們炒蓮蓉。

榮師傅系圍裙,開爐,熱鍋。他說,我教誰,以後蓮蓉也歸你炒。

五舉說,師父,您可記得當年,您問我,鬥雀是喜歡文的還是武的。徒弟沒出息,不想跟別人的心志走。

倒油。火大,油入鍋“滋啦”一聲響。

榮師傅關上火,靜瞭半晌,說,我也告訴過你,我這人,怕輸贏。我傳給一個人,就輸不得。

五舉到瞭阿爺那裡。

長大的青年人,不管不顧,趴在阿爺膝頭哭瞭。

五舉說,阿爺,我方才明白。師父對我惡形惡狀,對師兄溫言細語。種瓜得瓜,他明知如此,從一開始就害瞭師兄。

阿爺聽著五舉哽咽,手摸一摸,摸到他的肩膀,厚實實的。阿爺的一隻眼睛障翳,看不見瞭。他順著肩膀往上摸到瞭這青年的臉,棱角分明瞭,臉頰上還有淚。他摸到瞭他的唇,唇上有茸毛。唇微微抖動,還很柔軟,依然是孩子的。

他躬下身,為五舉拭去淚,說,孩子,可還記得當年咱爺倆,說那叉燒包。阿爺說,“三分做,七分蒸”。如今這話,得倒過來說瞭。人力在外,自然有好有壞。可到頭來,還得看自己的那“三分做”,這才是做人的基底。

上世紀的七十年代,西餅開始占領香港市場,機制的西餅,由於花色多,產量大,餡料改革便於保存,不再受制於季節。漸漸為更多的香港人所歡迎。而且,西餅賣傢所推出的餅券制度,改變瞭香港婚嫁喜餅的習俗規則,間接給唐餅的營銷帶來巨大沖擊。

五舉山伯,向我展示過一張“西餅皇後”李曾超群在一九七二年發行的永久通用餅卡。盡管,所謂“永久”的不渝承諾,因為一場忽然而至的金融風暴,隨風而逝。一九九八年,超群餅店關閉。這張餅卡也由此作廢。

我問五舉,為什麼留著這張餅卡。他說,知己知彼。

的確,這時候同欽樓的餅部生意,已大不如前。業內都知道,“同欽”的餅品之所以屹立不倒,全賴有一老一小。每年中秋,吃榮師傅的蓮蓉月餅,仍然是香港人不可割舍的情結,像是為瞭滿足一年中的某個念想。曾經“蓮蓉傢傢有,同欽占鰲頭”的茶樓勝景已不再。隨著茶樓餅部的次第消失,轉入餅傢。機制逐漸代替手工。“傢傢有”已作新解。甚至於西餅滿目琳瑯的新品,以蓮蓉為餡,亦不顯尊貴。

榮師傅制蓮蓉的秘方,精義所在,是在一個“滑”字。但這個時候的餅店市場,因為開始批量生產。廠傢已慣在蓮蓉中,加入膏粉、番薯粉魚目混珠,增加滑度。但滑則滑矣,蓮蓉的香味,早已欠奉。一回,五舉買瞭市面上最受歡迎的西點“蓮蓉班戟”,讓師父試味。榮師傅嘗瞭一口,即刻吐掉。他嘆一口氣,對五舉說,如今,人的舌頭,已經鈍成這樣瞭嗎?

其實,五舉何嘗不知師父的心事。和師父相處的十年,他慢慢清楚,榮師傅的倔強,是這同欽樓的底裡。在他的眼中,同欽樓要活,便須有別人所沒有的東西,是獨一份的。無論時移勢易,物以稀為貴。隻要是別人沒有的,“同欽”便可穩穩地站住。榮師傅的蓮蓉,曾讓“同欽”站瞭幾十年。如今,蓮蓉老瞭,師父也老瞭。

五舉也知道,師父埋頭在小廚房裡,是為瞭做一種新的月餅。這種月餅,叫“鴛鴦”。

難在制餡,一半蓮蓉黑芝麻,一半奶黃流心。猶如陰陽,既要包容相照,又要壁壘分明。

但是,師父試瞭幾年,隻要進瞭焗爐,餡心受熱融化。兩種餡料,便一體難辨。

五舉見師父小廚的燈亮瞭通宵。早晨出來,烏青臉色,形容憔悴。見他笑一笑,嘴唇咬得緊緊的。

這時候的香港,和以往不同。餐飲要建立口碑,擴大影響,沒有茶樓歌臺棋壇,便有瞭新時代的法子。其中之一,便是上電視節目。“麗的”電視因勢推出瞭一個教烹飪的節目,叫《傢傢煮》。每次呢,請本港著名食肆的廚師,在電視上各展其能,教觀眾做一兩道自己店裡的拿手菜。當節目找到瞭同欽樓,段經理自然與榮師傅合計。段經理說,這可是個好機會。如今的人啊,相信眼睛多過嘴巴。榮師傅去小露一手,就夠我這邊給咱店裡打上一年的廣告瞭。

榮師傅擺擺手,說,你看我皮松肉掛的,上電視的事情,誰愛看個麻甩佬講古!讓五舉去,咱們“同欽”,就這一個靚仔頭。

段經理想一想,說,也好。如今年輕人的天下。五舉去,多吸引些妹妹仔來買餅。

電視臺是五舉從未來過的地方,其實是有些拘束。因為要來錄這個節目,同欽樓上下是當瞭大事。段經理帶他到渣華道定做瞭套西裝,又將自己的領帶皮鞋借給他。“三隻耳”帶他到“僑華”理發廳,找相熟的上海師傅給他剪瞭個精神的發型。待他華服革履地出現在榮師傅面前,他師父鼻腔裡哼一聲,說,臭小子,人模狗樣的。段經理,你可別給我帶成第二個醒仔!

“同欽”上下就都說,這才看出我們五舉靚仔。要的,要的。那幫電視佬勢利,先敬羅衣後敬人。

可到瞭電視臺,走進瞭錄制棚。導演立刻給五舉換上瞭一身廚師服,又戴上瞭廚師帽,給捂瞭個嚴實。

導演打量五舉,說,啊,難得我們的節目,今次上瞭一對俊男靚女。收視一定要上去。有運行!

劇務就在旁邊說,是啊。這位小哥,靚仔過梁醒波啦。我們今期主題就叫“靚仔餅王”大戰“上海公主”。

五舉一邊任他們擺佈,聽到這裡,一邊皺瞭皺眉頭,覺得像師父所說,電視佬,實在是輕浮油滑。

待衣服整理停當瞭,他由場記領著往錄制棚走。遠遠看見一張椅子上,坐著個年輕女孩,低著頭。導演就將他領過去,說,戴小姐。這位是同欽樓大按的少當傢,陳五舉先生。

女孩抬起頭,看他一眼。化妝師給她吹瞭一個陳寶珠的發型。這發型正是時下年輕女子的時髦,蓬蓬地堆在頭上,按說是別具風情的。可因女孩的臉格外地尖小,這發型就顯得大而無當。女孩皮膚很白,不是粵地少女象牙白的臉色,而是白得透明。她對陳五舉淺淺地點一下頭。嘴裡輕輕說,陳生,你好。

聲音十分軟糯溫和,但目光卻清冷,甚至有些堅硬。

女孩說完,便將頭低下去,並不等導演介紹她。

於是氣氛變得尷尬。場記悄悄對五舉說,這是灣仔“十八行”本幫菜館的太子女戴鳳行。是你今天的搭檔。

五舉便知道,這就是劇務口中的“上海公主”瞭。

錄制開始,說是搭檔,不過各做各的。中間有一個饒舌的主持人。氣氛輕松而緊湊。先錄制的是五舉的部分。因時間有限,又是傢常,五舉便做瞭一個大按的老婆餅,又做瞭個小按的蝦餃。因為駕輕就熟,他也就不太緊張瞭。

隻是主持人,實在口水多過茶。待他做完瞭老婆餅,主持人將餅給在場的人分食,一面促狹道,這位哥哥仔,老婆餅整到當真好食。咁識疼惜人,唔知自己有冇老婆呢?

主持人將麥忽然遞到他嘴邊。五舉一時不知如何作答,鬧瞭個大紅臉。整個人都露出瞭呆相。

這時他聽到有人哧哧地笑。看見女孩坐在旁邊沙發上,樂不自禁。

主持人見五舉沒反應,便給自己打瞭個圓場,說,看來臺下各位靚女,仲有機會哦。有看過,莫錯過。我們祝舉哥好事近!

五舉的眼睛,還在女孩身上。她卻已經正襟危坐,收斂笑容,還是剛才的清冷模樣。

比起五舉,女孩倒是準備瞭兩道大菜。一道是“本幫紅燒肉”。因為節目錄制時長,其實是帶瞭做好的成品。但熱油入鍋,當真是香氣四溢。看她的手勢,毫無如身形般的嬌柔,使起鍋鏟,竟有些虎虎生風的意思。做好瞭,女孩對主持人說,這是“十八行”的當傢菜。他們從上海來香港,白手起傢,靠的便是他父親整得一手紅燒肉。

這第二道是“雞火幹絲”,在上海菜裡是有名的功夫菜。原料並不復雜,一碗高湯,主料無非是雞絲、開洋和豆腐幹。這考的是刀功。五舉見女孩,手腕輕輕動作,便將一塊豆腐幹瞬間片成瞭薄片。輕盈靈動,全在方寸之間,一把大菜刀,竟被她使得有如繡花的針線般細致。

連主持人都停止瞭聒噪,和在場的所有人屏住呼吸看著。但就在這時,那柄刀忽然從刀把上掉瞭下來。

全場的人慌瞭神。問女孩有沒有備用的。女孩不慌,說,我們上海人燒菜,一柄“胡順興”的菜刀打天下。鈍瞭磨,壞瞭修。哪來什麼備用之說。

她摘下圍裙,說,既然沒瞭刀,就不錄瞭。

導演連忙走上來,說,姐姐,千萬別,訂個棚不容易,我這就讓人去買。

女孩說,我使不慣別的刀,不稱手。

五舉瞧著,左右都下不瞭臺。便從自己的刀箱裡,挑出瞭一把,輕輕遞上前去,說,戴小姐,這把白案刀,分量夠,您先將就用著?

女孩愣一愣,接過刀,掂一下,抬頭看一眼五舉,說,謝謝。

接下來,五舉看著女孩,舉著自己的刀,將豆腐片細細地切成瞭絲。手法嫻熟,快如細雨。主持人將一根豆腐絲高高舉起來,用誇張的聲調說,真的比頭發絲還細啊。

女孩面無表情,沒有任何呼應。她開始置鍋,開火,吊高湯。將切好的豆腐絲與雞絲,盡數放入高湯。攝影機給瞭一個特寫。那豆腐絲在湯中,柔軟,飽漲。

就在這時,五舉的眼睛慢慢地睜大瞭。他忽然站起身來,對導演說,失陪瞭。急事在身。

五舉甚至顧不上敲門,就推開瞭小廚房的門。

榮師傅看著自己的徒弟,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問,舉仔,跑什麼,欠瞭電視佬的錢?

五舉一邊笑,一邊用手背擦拭著額頭上的汗。他解下領帶,松開瞭襯衫的扣子,狠狠地舒瞭一口氣。他說,師、師父,那個鴛鴦……有瞭,用、用豆腐。

同欽樓的“鴛鴦”月餅,在這個中秋,再次創造瞭香港一餅難求的奇跡。

榮師傅難以想象,一片薄薄的豆腐片,真的可以分隔陰陽,讓蓮蓉與奶黃,完美地在一塊月餅裡各安其是,相得益彰。

他並沒有十分享受同欽樓重新成為香港飲食界的焦點。他心中的快意,來自一個守業者在落潮時的有驚無險。面對媒體,他不再諱言自己的徒弟是個天才。他甚至將“鴛鴦”月餅最初的構想,歸功於他們師徒二人的心照。

他想,是時候瞭。這個年輕人,已繼承瞭他的技藝。那接下來,便是這麼多年來,與這間茶樓休戚相關的榮譽,他將會一一渡讓給這孩子。

而五舉,此時想的,卻是一個師父沒有見過的人。那個給瞭他靈感的女孩。他自認是個木訥的人,從未體會到一瞬間的電光石火。他回憶那纖細的手指,將豆腐絲慢慢放進瞭高湯中,散落、飽漲,漸漸豐盈。

這個青年人,從未有如此的感覺。一種流淌全身的熱,無比美好,悵然若失。

五舉山伯,在向我描述鳳行與他重逢的情形。聲音變得輕柔,在他風霜滿佈的臉上,仍可見到微薄的甜蜜,從眼角的細紋裡滲出。

那天五舉勞作,企堂到後廚來找,說,有位客吃瞭我們茶樓的點心,說想見見店裡的師傅。問想見哪一位。他說,就見上過電視的那位。

師傅們便起哄,說如今我們五舉是明星瞭。

五舉稍微收拾瞭一下,走出去。企堂引他到瞭卡座。五舉看,是個清瘦的洋裝青年,正舉著報紙看。因為戴著鴨舌帽,並看不清面目。

五舉恭敬地問,先生,您找我?

青年放下報紙,抬起頭,將黑框眼鏡也摘瞭下來,說,對。

五舉定睛一看,也愣住瞭。這面目,竟正是他這些天一直記掛的人。不禁脫口而出,戴小姐。

女孩將食指放在唇邊,做瞭一個噤聲的動作,這才流露瞭俏皮的女兒氣。

面前的人,坐得挺拔,因為著瞭西裝,眉宇間分明的輪廓,本就有英武之氣。倒真讓五舉未曾認出來。他坐下來。女孩定定看著他,眼神先是冷淡的,後來憋不住,自己先笑瞭。五舉便也笑瞭。

她將一個紙袋從包裡取出來,擺在桌面上。說,我來還刀。

五舉先嚇瞭一跳,恍然,擺擺手,說,實在不用,留給你做個紀念也好。

女孩見他仍然在打量自己,便將黑框眼鏡重又戴上,說,你現在可是當紅小生。我不想給你找麻煩,讓小報寫瞭去。這身行頭如何,可說得過去?

五舉說,很像個港大的學生。

女孩說,以為你人戇居,說話倒是滿中聽的。

五舉說,戴小姐……說笑瞭。

女孩細聲止住他,叫我鳳行。或者戴先生,哈哈。

兩個人都覺得這笑聲有些突兀,就沉默瞭下去。五舉看桌上,正有一塊“鴛鴦”月餅,但並沒有動過。

鳳行說,其實我想知道,這月餅裡頭,有沒有我的一份功勞。

五舉被她說中瞭心事,一時間有很多話要講,一時又不知從哪裡開始。他說,我有個認識的老廚,說你們上海菜最厲害的刀功,叫“蓑衣刀法”。

鳳行笑笑,你想學嗎?我教你。兜兜轉轉,又說回瞭刀來。還是你忘不瞭對我的借刀之恩?這份情,我是一定會還的。

以後,同欽樓上下就說,五舉和一個時髦青年成瞭朋友。

又有人說,看見兩個人結伴去看瞭大戲。在新光戲院。

看戲是鳳行的主意。

先說的是看美國電影。五舉說,西洋戲,我一個粗人,看不懂。

鳳行就買瞭兩張票,看《百花亭贈劍》。說,林傢聲做江六雲,吳江柳扮百花公主。鳳行說,你借瞭我刀,我便請你看贈劍。五舉說,這個好,我聽阿爺講過。何非凡做過這出,收音機裡有。

看完瞭。兩個人都不作聲。鳳行說,這是老戲,說的倒好像是現在的事。本來不是一國的人,各有各的心事,也各有各的活法。到頭來,忠愛難兩全。

五舉想想說,他們最後,還是希望要團圓的。

鳳行說,世上哪來的這麼多大團圓。就說是戲,楊四郎和鐵鏡公主算是團圓瞭,可長平公主和周世顯又如何?

五舉無語,看看鳳行,想這麼瘦小的一個人,內裡仿佛有很大的氣力。想的事情,說的話,都是她的。倒是自己一個大男人,長瞭二十多歲,好像處處都在跟著時世走,跟著別人走。聽阿爺的,聽師父的,聽這世界的。

他便說,鳳行,你以後多跟我說說話。

鳳行便也看他。不知怎的,走到瞭春秧街,有電車“叮叮當當”地沿著路軌響過。雖然已經夜瞭。兩側的店鋪都熱鬧得很。鳳行在一個面店門口停下,面店門面不大。卻有個堂皇的名字“振南面粉廠”。裡面確實有轟隆的機器。五舉看見面條很柔韌地從機器裡一綹綹地遊出來。五舉是第一次見,感到新奇。

鳳行和櫃臺的人打招呼,親切地交談。他們是認識的,用的上海話。五舉聽不懂。但覺得這話很好聽,被鳳行講得爽俐,尾音處卻有一絲軟軟的俏。

臨走時候,鳳行買瞭一袋面。鳳行說,這傢的堿水面很好吃。我阿媽愛吃,以前沒有機器,都是手打的。

五舉便說,你對這裡很熟悉。

鳳行往前走瞭幾步,在一個賣南北貨的攤檔前駐足,對他說,我在這裡長大。

五舉周圍望望,兩邊是有些低矮的唐樓,燈光昏黃。每扇窗戶裡,都能看到一個傢庭的剪影。有夫妻爭吵鬥氣,有父母教訓孩子;有情侶蜜月飲水飽,也有老年孤寡無人識。他想象不出,鳳行在哪裡長大。

他說,電視佬說,你是太子女。

鳳行笑笑,太子女?她遠遠地指一指,指向一個看不見的角落。她說,那裡是我們傢的鋪頭,賣紅燒肉面。當年這個辰光,我還在店裡洗碗。

她忽然捉住他的手,讓他摸她的手心。那樣細軟無骨的手,掌心有厚厚的繭。

他們都覺出彼此手中的暖。便又握緊瞭些,沒有再松開。

對於見到鳳行的情形,榮師傅或許記憶猶新,但他並不願提及。

那是鳳行唯一一次,進入同欽樓的後廚。按規矩,對於除大小按以外的所有人,後廚是禁地。

當目送五舉消失在樓梯盡頭的二樓,她忽然有瞭一個念頭。

這時已是凌晨時分,她隨五舉悄悄潛入。

她推開瞭後廚的門,臉上還帶著好奇被滿足前的一種得逞的微笑。但她的表情,瞬間凝固,因她看到瞭燈下那一老一小。五舉半躬著腰。一個身形厚重的壯年人,對爐而坐。

他們在同時間,也看見瞭鳳行。

她聞見空氣中彌散著濃烈的、難以名狀的臭味,不由得掩瞭一下鼻子。

榮師傅在“補餅”。

這是同欽樓延續瞭數十年的規矩。“同欽”餅部,平日出產廿多款唐餅,除瞭坊間常見的雞仔餅、老婆餅,還有皮蛋酥、摩囉酥、蛋黃酥、棋子餅、小鳳酥等。每日黃昏清點,賣光的餅品,便須夜晚焗制補上。“同欽”的這一傳統,在廣州得月閣時流傳至今。廣東有個歇後語叫“阿茂整餅”,說的便是昔日得月閣的制餅大師傅區茂。因區茂不時巡視店鋪,見哪種餅賣光就制哪種,以備不時之需,“無嗰樣,整嗰樣”。因是供求相應,各大茶樓的餅部,曾紛紛效仿“補餅”。然而,時移勢易,到瞭這一代,唯有榮師傅還在嚴格地執行。

這一夜,榮師傅補的是“光酥餅”。

鳳行聞到的味道,正是由此而生。這種餅身雪白、松軟香甜的餅品,做法卻極為特別。因為不放面種酵母,要將粉團發開,全賴添加一種“臭粉”。這“臭粉”當真奇臭。烘焙過程要等待其揮發,邊焗邊照看爐火。臭氣氤氳散盡後,便是化腐朽為神奇。

榮師傅看著這個模樣清秀的青年。在短暫的驚慌之後,他看到掩鼻的手迅速地放開。人也鎮靜下來,對他鞠瞭一躬,作為致禮。待頭抬起來,目光與他相對,不卑不亢。

榮師傅看一眼徒弟,問這青年,你是五舉的朋友?

青年點點頭。

榮師傅沉吟一下,目光轉向五舉,用斬釘截鐵的聲音說,送客。

五舉和鳳行正向外走。聽到身後一聲喝,回來!

他們猛回過頭。看見師父戴上手套,將剛剛焗好的光酥餅從爐裡取出來。他對五舉說,回來,給你朋友帶兩個走,回傢吃。

這個秋天,五舉決定娶鳳行。

他想,這是他人生中一個很大的主張。他見過瞭鳳行的傢人,吃瞭鳳行父親為他親手燒的紅燒肉。濃油赤醬擊打瞭他的味蕾,卻也喚醒瞭他體內一些原不自知的東西。他醒瞭,他明白這個主張中,必然包括瞭放棄。

對於徒弟突如其來的通告,榮師傅似乎並不很意外。他聽瞭隻是說,你都大個仔,該娶老婆瞭。話俾師父知,哪傢的姑娘好福氣?

五舉便說瞭。榮師傅一皺眉頭,說,上海人,外江女哦。

但他即刻又故作開明,道,如今是新時代。外江本省一傢親,帶來師父見見。

五舉告訴他,其實見過。那天在後廚,師父還送瞭她兩塊光酥餅。

榮師傅愣一愣,恍然,哈哈大笑說,瞞天過海啊。你們兩個,原來是梁山伯與祝英臺。

說者無心,五舉卻倏然聽出瞭師父話裡的不祥。

他撲通跪瞭下來。他說,師父,我結婚後,恐怕不能回來店裡幫手瞭。

榮師傅瞠目,當即站瞭起來。當聽完瞭女孩傢苛刻的結婚條件,他跌坐在瞭椅子上。

鳳行的父親說,鳳行是接我衣缽的女兒。我年紀已大瞭,她幼弟還未成年。你娶她,必須入贅我傢,夫妻同舟共濟,撐起“十八行”。

過瞭半晌,榮師傅說,我養瞭你十年,你為咗條外江女,說走就走?!

五舉聽到師父的聲音沙瞭,便哽咽道,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當我仔來養,我這輩子都拿您當親爹孝敬。

榮師傅看著他,冷笑道,我有親生仔,我要你孝敬?我養你是來接我的班。不是幫外江佬養出一個廚子,去燒下作的本幫菜!

五舉聽到這裡,猛然抬起頭,眼睛泛滿瞭淚花,他說,師父,捻雀還分文武。我敬您,但我不想被養成您的打雀。不是用來和人鬥,和同行鬥,用來給同欽樓逞威風的!師父當年選我,不選師兄。是看我好,還是看我孤身一人無掛礙,好留在身邊?

榮師傅顫巍巍地站起來,指一指五舉,厲聲說,你走,我不留你,走瞭莫要再回來。滾!

五舉抬頭,眼神灼灼道,好,徒弟不留後路。師父傳給我的東西,我這後半世,一分也不會用。

五舉對著師父,狠狠地磕瞭五個響頭。榮師傅沒看他,隻是虛弱地擺一擺手。

這一晚,五舉架起鐵鍋,燒上炭火,最後一次為師父炒蓮蓉。他想起當年師父教他炒,說要吃飽飯,慢慢炒,心急炒不好。百多斤的蓮蓉。那時他身量小,一口大鍋,像是小艇,鍋鏟像是船槳。他就劃啊劃啊。那蓮蓉漸漸地,就滑瞭、黏瞭、稠瞭。他心裡高興,就劃得分外有力瞭。

如今他長大瞭,艇和槳都小瞭。他還在劃,卻不知道要劃到哪裡去瞭。

五舉和鳳行的婚禮,很熱鬧。但都是女傢的人。同欽樓上下,沒有來一個。外面的人都說,白養十年,他就是叛師門的“五舉山伯”。

到瞭婚宴時,男方傢來瞭一個老人,是阿爺。阿爺帶來的卻是豐盛的喜禮。紅金油漆的木匣,嫁女唐餅有二十多斤。五色“綾酥”,一應俱全。另有帖盒,最上層的,是一整副足赤金的龍鳳首飾。

五舉取出一隻紅綾,咬一口,嚼著嚼著,眼淚流瞭下來。他吃出紅綾中的蓮蓉,是他自己炒的。

此後,每逢年節,新年、端午、中秋,五舉必帶上鳳行,去看望師父。

每每在門口等上一兩個小時,才走。數十年雷打不動。

然而這些年,師父沒有再見他。

  1. ⊙ 事頭:粵俚,指一間餐廳、鋪頭的主事人或老板。
  2. ⊙ 細路:粵語,指未成年的小童、孩子。
  3. ⊙ 乸:粵語,雌性的動物。此處指母鳥。
  4. ⊙ 戇居:粵俚,形容人呆鈍、愚拙。
  5. ⊙ 數:粵語,好處、利益。
  6. ⊙ 錫:粵語,疼愛、愛惜。
  7. ⊙ 好彩:粵語,幸運、幸好。
  8. ⊙ 外江:閩粵等地對外省的稱呼。

《燕食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