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安鋪有鎮

傢在桃源裡,龍溪是假名。蕉衫溪女窄,木屐市郎輕。

生酒鱘魚膾,邊壚蜆子羹。行窩堪處處,隻少邵先生。

——陳白沙《南歸寄鄉舊》

我和五舉山伯,從廣州,坐瞭八個小時的巴士,到瞭湛江。碰巧最近播瞭一出很紅的推理劇,在這個粵地最西端的城市取景。網絡經濟實在有令人瞠目的威力。這個網劇的取景地,如名勝一般,成為遊客的網紅打卡點。我們經過瞭一個士多店,山伯說,等我一下,我去買包香煙。但當他出來時,這個巴掌大的店鋪門口,竟然被圍得水泄不通。他舉著香煙,和兩瓶礦泉水,擠瞭出來。他看到一些少年男女,擺出各種甫士在拍照,錄視頻。他們挽著胳膊,在唱一首兒歌。這首歌我在小學裡學過,沒有想到因為這出劇而再次翻紅。

五舉山伯沒有看過這個劇,因此他匪夷所思地望著這一切。我舉起相機,在赤崁老街附近拍瞭一些照片。帶給瞭榮師傅看。這些模樣敗落的街巷和建築,在我看來大同小異。每個城市的改造規劃中,大約都有一些黯淡的印記。但令我吃驚的是,榮師傅看到每一張照片,都能夠準確地說出它的地理位置和周邊景物。

山伯向我提及師父對當時湛江的描述。十歲的榮師傅,身處這座城市,眼神裡曾充滿瞭迷惑。因為到處都是外國人。金發碧眼的水手,或者是眼窩深陷的南亞人。他不知道,這座城市當時叫作廣州灣,又叫白瓦特城,是法國人在中國的殖民地。

阿響與母親,終於棲身於叫作安鋪的小鎮。

慧生長長地舒瞭一口氣,打瞭一盆水,將行李篋裡的衣服拿出來。看看阿響,趴在騎樓的露臺上,往外望。對面的樓下,一色是商鋪。此時暮色濃重瞭,有一些便關瞭門。另一些正在打烊,一間接一間地黑瞭下去,造就日落而息的景觀。倒是樓上,是萬傢燈火的樣子。

這一排居傢的窗戶,連成一片。阿響就想,來的時候,他們坐的船,坐瞭很久。現在望過去,這些窗戶,仍像是船,便像是整齊地漂浮在瞭黑暗上面。這底下的黑暗,為上頭的光托住瞭底。就像是海面,一望無際的。而在遠處,他竟然也能看到真正的海,有一兩點漁火的。

巨大的月亮,從海裡升瞭起來。

不知為什麼,他覺得自己的身下,好像也搖晃起來,如同這幾日在海面上瞭。

慧生憂心忡忡地看著兒子。她不知道阿響在想什麼。這孩子有時太靜,讓她擔心。這年紀的孩子,總應該多一些吵鬧和宣泄,才讓人放心。尤其是這樣的時候,經過如此長途的旅程,到瞭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她的目光,倒都在暗處。她想,暗些好。

此時,她已經不慌瞭。她想,一切不過回到瞭原點。想到這裡,她越發感恩這十年安定的日子,仿佛都是賺來的。這十年在廣州的日子,讓她產生瞭錯覺。她不懂什麼是“大隱於市”,但她以為可以藏身於喧囂。這是錯覺。如今,她終於回到黑暗中瞭。

過瞭多些時候,安鋪人便看到有個敦實的婦人,坐在“十八級”上,身旁是一根扁擔。每當貨船靠岸,她便起身。其他的擔工,都蜂擁而至,搶活的搶活,卸貨的卸貨。她卻不動,遙遙地望,待看清楚瞭,才撣一撣衣服上的灰塵,逐級而下。

當地人叫“十八級”,其實是九洲江畔的古碼頭。安鋪坐落在出海口,西鄰北部灣。九洲江是粵西繁忙的水運航線,這碼頭大約就是鎮上最熱鬧的地方。因為要落到江邊,必先下過十八級的青石板臺階,故而得名。當地又有“七上八下”的說法,是說緣江望去,這臺階左高而右低,右邊的石級被磨得圓滑低陷,往往還崩裂瞭。原來這忙碌的碼頭,也有自己嚴格的秩序,是左落右上。那從船隻上卸貨的挑工,是要將貨物依次沿著右邊的石級慢慢擔上去。石級經過多年歲月的踩踏,就成瞭如今的樣子。

這婦人便從左邊輕快地走下來,專揀那面色黧黑、眼窩深陷的人。這些人在這小鎮上並不鮮見,畢竟當地是慣做瞭與南洋的生意。這些南洋人攜帶傢眷的,往往會在碼頭上猶豫一下。大約是因為東西多,挈婦將雛,總不得周轉。婦人便迎上去,主動表示要幫手。一根扁擔,一頭一個行李篋,她擔上,穩穩便站起來,大手大腳地,便沿著那右邊的石階走上去。

這樣來去,大約耽誤大半個時辰。回來瞭,她便又在“十八級”上等。她近旁,有時會有個男孩子,十來歲的樣子。不同於婦人生得粗枝大葉,眉目是很細致排場的,人也是安安靜靜的。拎一個竹籃子來,擱下,裡面有一些粥菜。兩個人就挨著,慢慢地吃。船來瞭,她也顧不上似的,擱下碗,執瞭扁擔就跑下去。

這孩子就遠遠看著,拾掇瞭一下,回轉瞭身向鎮裡走去。時不時也要回頭,往碼頭的方向看一看。

多數時候,還是婦人一個。到晌午,她就將扁擔挨墻放著,不埋堆,獨自大剌剌地坐下,大口大口吃一碗菜頭籺。隻看肩背,竟有些男人的形容。時間久瞭,人們也便瞧出她有些古怪。一是她擔東西,不計較價錢,輕重同價;二是不計較路途,先擔上再說。碰上孩子多的,她便從女眷懷裡抱過嬰孩,拉開一根寬佈帶,背上,再擔上行李,望上頭走。看出來有些吃力,但腳下還是穩穩的。

按說,她這樣不計較,其實有些壞規矩。但人們看始終是個女人,又帶個半大的孩子,耐勞擅作,便也由她。這鎮上臨海,雖早有“萬鋪之鄉”的商賈傳統,卻還保持著淳樸的民風。雖不知底裡,挑夫們便也有意無意地照應她,見有南洋人來瞭,便往後退退,慢幾步,讓她趕得及過來。但是,每每她擔貨回來,人們還是能看得出她臉上淺淺的失望。

榮慧生每從碼頭回來,已近薄暮。她總是強撐瞭身體,至多是在騎樓上坐一坐,腰酸背痛,卻不敢躺下來。她知道這一躺下來,怕是就起不來瞭。

這時候,阿響便會走過來,給她捶一捶,松松筋骨。母子二人就說些話,雖不說其樂融融,但慧生心裡卻很安慰。她看阿響在無形間,似乎已開始抽條。這孩子長大瞭。她伸出手,想要在他頭上摸一下,卻終於落在瞭他肩膀上,按一按。兩個人,便在油燈底下吃飯。有時是一碗蠔豉粥,有時是一碗簸箕炊,這算是硬飽。孩子在長身體。這用米粉蒸出來的,畢竟飽肚子。用豆豉油、蒜蓉調成的醬汁蘸瞭吃。口味是不計算的。阿響大約知道她想什麼,大口地吃,是叫人放心的意思。慧生就很感懷。覺得這孩子,雖是食下欄長大,卻始終是見慣瞭太史第的錦衣玉食。如今,跟瞭自己的生活,還是順順妥妥地,像是生來如此,無一絲勉強。她心裡有些發空,想孩子不聲不響間,是比大人還能認命嗎。

她環顧這房間裡,清鍋冷灶,倒是沒有半點傢的痕跡。連行李都沒收拾清楚,是隨時要開拔的樣子。最堂皇的,倒是神臺上的關公像,紅通通的臉色,眼裡炯炯地看著她。行李篋上整齊地碼著一摞書,那是臨走時頌瑛讓她帶上的。她焦灼間,不想帶。頌瑛把一下她的手,說,你記著我的話。你這孩子,是比老七還能讀得進書的。

這一日,到瞭下晌午,天無端下起瞭暴雨。挑夫們便都貓在西街緞子莊的屋簷底下。男人們一邊抽煙,一邊說著閑話。江上的風夾著雨水簌簌地吹過,漸漸烈瞭,迎面打過來,風也有些硬。吹得慧生有些瑟縮,不禁抱住瞭胳膊。這時候,走過來一個男人,舉著個酒葫蘆,對她揚一下,說,飲一啖,暖啲。她笑一下,擺擺手,說,唔該。這微笑大概鼓勵瞭男人,竟走近瞭一步,問,廣府來的?慧生便將身體抱得更緊瞭,然後偏到瞭一邊去。男人輕嘆聲,搖搖頭,走開瞭。

待雨終於停瞭,天已經黑下去。碼頭上並沒有船,大約是都聚到瞭海灣附近的避風港過夜。挑夫們就散去瞭。

慧生悒悒地望東大街走,看到騎樓底下,鋪面都在往外頭掃水。手勤快伶俐些的,整理停當瞭。便有人搬瞭小板凳,依門勞作。大人在廊下削竹篾,卷炮筒,擰麻繩;小孩子則繞膝玩耍奔跑。鎮上的人多半是上居下鋪,因此開門做生意,也並不影響樂享天倫。不知誰傢裡傳來瞭爭吵聲,然後是孩子響亮的哭聲,倒將慧生的心打開瞭。

路過蘇杭街,她看到一個走鬼檔,在賣牛雜。孩子們蜂擁地圍著,在一個熱騰騰的大鍋裡涮著,一面吃,臉上都是酣暢的滿足表情。她心裡動瞭一下,便也走進去,挑瞭幾串,淥熟瞭。看那牛肚慢慢變瞭顏色,卷曲起來。心頭莫名有瞭一絲快意。

她舉著竹扦子,風風火火地望傢裡走。忽然覺得有些盼望,腳下也竟輕快瞭。

她上樓,呼吸到瞭烹炊的氣息,在這清寒的空氣裡,是一股暖熱。辣椒味刺激瞭她的鼻腔,讓她打瞭個噴嚏。這味道讓她陌生而熟悉。這不是房東周師娘在準備晚飯,因為沒有那離不開的熱烈而馥鬱的蝦醬味道。

她一邊疑惑,一邊往上走。當她確認這味道是從自己的小屋裡傳出來時,她想,他們母子唯一的食物來源,就是對面的“吉佬”粉粥檔。她包瞭夥。在她放工時,阿響會拎一隻鍋,將晚飯端上來。他們的屋,靠著一間小廚房。但從未用過。這麼長時間,她沒有開過夥。

她不禁走進廚房,摸一摸灶頭。還有餘溫。她心裡不禁顫動瞭一下。

她推開門。

阿響照樣坐在騎樓上看書,就著外頭的光。她不回來,傢裡是不點燈的。她的鼻翼,像獵狗一樣翕動瞭一下,竹扦子掉到瞭地上。她點亮瞭油燈,看見桌上擺著四個菜。一碟莜麥菜,一條蒸大眼雞,一盅蒸雞蛋。還有一盤熱氣騰騰的、用辣椒醬炒過的簸箕炊。

她不甘心地問,周師娘送來的?

阿響輕聲說,我整的。

慧生回過頭,看著這孩子,說,你整的?

阿響點點頭。

慧生說,你整的?你怎麼會整?

阿響說,看阿媽整,看利先叔整。

慧生說,你為什麼要整?

阿響停瞭一停,說,今日,天好凍。

慧生慢慢坐下來。她說,我說過傢裡不開夥。你唔聽?

阿響的聲音大瞭一些。他說,今日,天好凍。

慧生看著孩子,眼神少有的,灼灼看著她。她說,阿媽給人整嘢食,整到我們兩母子冇咗屋企!你知唔知?你唔讀書,開夥入廚房,要招禍來,你知唔知?

她望著外面通黑的天,雲靄裡的一星亮,忽然間也暗瞭。她眼底一酸,覺得內心間一陣虛弱,兩行淚就流瞭下來。她拖著腿,走到瞭阿響跟前,抬起手掌就打下去,打到孩子的背上、臀上,和腿上。她的手腳也麻木瞭,沒瞭輕重,打下去,孩子的身體就是一凜。腿彎一折,就跪瞭下去。但他卻立時站瞭起來,站得更直些,由著母親打。

慧生一邊哭,一邊更兇狠地打。她喊道,響仔,你哭,你哭出來!也讓我這個做阿媽的安心。狗也嫌的年紀,不怕你上房揭瓦,總要有點聲響,我心裡才有個底,有個著落。你這個樣子,不聲不響入廚房,會害死我哋!

阿響不哭,身體有點發抖,但仍站著。閉著眼睛,由阿媽打。

慧生打累瞭,也哭累瞭。她眼裡發空,跌坐下來。神臺上的關二爺看她。燈光落在阿響身上,又落在墻上,一片昏黃。墻上的影,這孩子站得挺挺的,巨人似的。卻有些發虛,在燈影裡晃動。

這時候,才聽外頭有敲門聲。慧生連忙收拾瞭自己,順一順額前的頭發,平息瞭一下,才打開門。

敲門的是周師娘。手裡是一掛月餅,微笑望她,道,響仔阿母,今日系中秋,團團圓圓。

慧生愣住,動動嘴角,牽起一絲笑,說,周師娘,下個月房租,我後日就給您送過來。

周師娘道,不著急。

她往屋裡望一望說,響仔好生性,辣椒醬是我借給他的。傢裡要開一開火頭,才有屋企的樣子。

慧生不作聲。

周師娘頓一頓,壓低聲音說,我聽講,你在南洋人傢裡找傭工做?

慧生眼皮跳一下,眼睛想躲閃,卻終於抬起來,坦蕩蕩望著周師娘,說,嗯。

周師娘猶豫一下,還是說,南洋人待人孤寒。你一個女人帶著孩子,若要去南洋討生計,怕是很不容易。

這番話,讓榮慧生心裡驟然軟弱瞭一下。她倏忽想起也是個雨夜,來時在船上,睡得蒙矓間,聽有人在身旁閑談說起,舉傢正要望廣州灣去,但那裡不是終點,他們最後往星馬落腳。但若說起捷徑,倒是先要往廣州灣以北廉江上的小鎮,然後由防城東興轉往安南,再過老撾,從泰國南下是最快的。

她本不是心思縝密的人,卻記住瞭小鎮的名字。到瞭廣州灣,在何傢人的安排下住在客棧。她卻帶瞭阿響,連夜便逃瞭。她想,這一回,要逃得幹幹凈凈,逃到個誰都找不到的地方。逃得太倉促,丟瞭一隻行李篋。裡頭是她的積蓄和何傢給的銀票。還好隨身有些細軟,她在廉江找地方當瞭,咬一咬牙,還是把那隻玉鐲留瞭下來。她想,這是那個人,與阿響最後的牽連瞭,要等孩子長大的。

響仔阿母,周師娘說。

慧生一個激靈。面前的女人,是關切模樣,卻有分寸。她說,響仔阿母,我不問你的過去,但我知道你難。最難的時候,卻也未欠過我的房租,你是個體面人。說到底,誰都有難,既到瞭這裡,你總得信一個人。

慧生終於抬起頭來。

周師娘臨走前,又回轉瞭身來,說,既然開瞭夥,孤兒寡母,也算是一頭傢瞭。你仔仔的手勢,要嘗嘗的。

慧生與阿響面對面。孩子不說話,低著頭。

今日是中秋,她竟忘瞭。慧生將那魚分開,夾瞭半條到兒子碗裡。自己夾瞭一筷炒簸箕炊,放入口中,眼睛卻漸漸亮瞭。她不禁多嚼瞭幾口。這翻炒的東西,按理沒什麼。但她卻吃出瞭火候和分寸。這孩子從未下過廚,手底下的輕重絕非出自經驗。她一時間百感交集,淚又流瞭下來。抬起頭,看見孩子憂心忡忡地看她。她擦瞭擦眼角,抑止住。那淚便往心裡流下去,一點點地,身上竟有些暖和瞭。

我和五舉山伯,到瞭安鋪,已是黃昏時分。鎮口看到瞭立瞭一塊石碑,“廣東省四大古鎮”,我就問山伯,是哪四大名鎮,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碑是新立的。鎮子裡頭倒全是舊的氣象。兩側的騎樓,和我之前所見不太一樣。輪廓建制上頗有異域風情,聽說因為和東南亞的往來頻密,風物互漸。羅馬柱頭,屋簷上是業已斑駁的磚雕和彩畫,但究竟也看不周詳,因為街道都不甚寬闊,騎樓間又沒有縫隙,光線便被擋在外頭。抬起頭,錯落的電線,將狹窄的天空切割成瞭各種幾何的形狀。此時街上是很幽暗的。山伯說,那就對瞭。聽師父說,這裡以往叫“暗鋪”,本地人嫌不好聽,才改瞭名。

我打開電子地圖,並沒有發現這傢叫作“仙芝林”的中藥鋪。最近的能找到的建築是“文筆塔”,附近顯示出瞭幾個酒吧和咖啡店的位置,還有一傢麥當勞。九洲江邊的文筆塔在我們的視野范圍內,它依然是這個鎮上最高的建築。我點瞭一下簡介,說是同治年一個叫陳恭秀的監生督修的,上祀魁星經。“文革”期間作為“四舊”被拆掉瞭,如今看到的是後來新造。榮師傅說,沿著它一直走到安鋪西街,就能找到“仙芝林”。

我們走過瞭整條西街,我很著意地看著路牌與街招。依次經過“欣妮為你理發室”“關帝廟糯米雞”和“青霞鐘表行”,然而並沒有看到:“仙芝林”,甚至沒有一傢中藥鋪。

我們走到瞭街尾,又折回來。當我終於意興闌珊、心不在焉時,看到山伯在一個洗頭房跟前站定瞭。像中國所有的洗頭房一樣,窗口的紗簾透出瞭艷異而曖昧的粉光。我正猶豫要不要揶揄他一下。此時見這洗頭房和相鄰的騎樓間,墻上鑲嵌著一塊斑駁的花崗巖,上面鐫著兩行字:“仙芝林,廉江‘三點會’領袖劉芝草故居”。

在周師娘的介紹下,慧生入瞭鎮西南新開的繅絲廠做工。佛山、順德一帶本是“桑基魚塘”之鄉,自小離傢,雖談不上耳濡目染,但手眼有數,慧生很快駕輕就熟。同廠的女工,有不少是鎮上姑婆屋“漱玉堂”的自梳女,不論是什麼緣故,總算是打定瞭終生不靠男人的主意。個個是獨當一面的樣子,又彼此友愛。知道慧生一人寡居帶著孩子,也很照顧。並不問她的前緣,得空便教她廉江本地話。相處起來,皆十分利落。慧生雖未放下十分戒備,卻也覺得神清氣爽。

其他大半時間,她便待在“仙芝林”裡,幫周師娘看鋪。這中藥堂是周師娘傢的祖業,卻也是一間醫館。館裡有個坐館的中醫師,花號叫吉三,隻道是周師娘的本傢叔叔。大名不知道,能看出是一把年紀。擅治疥瘡和眼科,也能看跌打,所以周身是一股子藥油味。“十八級”的挑夫,因為鎮日負重,腰骨勞損,去看他的人很多,生意算是十分好的。

慧生在旁瞧瞭個把月有餘,又看看身邊的阿響,漸有瞭一個主意。她問周師娘,醫館裡可收學徒。周師娘聽懂瞭,說,你們以往經過的人傢我不知道。響仔難得這麼好讀書,鎮上的同禮書院,改瞭新式小學,你不想讓孩子試試?

慧生說,人各有命。我們這樣的人,讀得再好,也還是下九流。何必費這個折騰。

周師娘嘆口氣說,現在畢竟是民國瞭。我們傢老太爺當年……

她終於沒有說完,看慧生直愣愣看她,便說,行,我代你問一問吧。

慧生心裡頭,對醫師郎中,總有些好感。她不懂什麼懸壺濟世的大道理。自己的身體粗枝大葉,也少去醫館。可是,她記得當年祖廟街的那個老中醫,是將阿響的黃疸看好瞭的,撿回瞭孩子的半條命。她還記得,那個老中醫指著孩子尾龍骨上的胎記,說這個孩子命裡本富貴。她當時心裡一驚,沖這句話,倒覺得做郎中的都神乎其神。這就是個緣分。

周師娘回話,吉叔說,他原本一個遊醫,沒收過徒弟。本事有限,便也沒有這麼多講究,想學便跟著他吧。

周師娘一同帶來的,是吉醫師給的幾本醫書,都不怎麼齊整。不知給多少人翻過,書頁焦黃卷曲,書脊開瞭線,是《湯頭歌訣》《金匱要略》,還有本《備急千金要方》。慧生便找瞭根納鞋底的大針,一針一線地重新訂訂。她原本不擅長針線活,針腳格外地大,但總算是囫圇有瞭完整樣子。

以後看櫃時,周師娘便順手教阿響辨認藥材、稱斤兩和分類入櫃。她對慧生說,響仔真是靈的,教他什麼,過目不忘。

可眼見著,這孩子卻並不很愛看那幾本醫書。像《湯頭歌訣》這樣算開蒙的。吉醫師隨便翻開一頁,讓他背,便都是朗朗的。“升陽益胃湯,東垣參術芪,黃連半夏草陳皮。苓瀉防風羌獨活,柴胡白芍棗薑隨。”可再往深裡問,卻道不出個所以然。吉醫師便道,這當瞭歌唱,先前學的,都忘到瞭爪哇國去瞭。

他這麼說,心裡卻又喜歡這個細路。安安靜靜的,手腳倒也很勤快,有個眼力見兒。將醫館裡頭,上下擦得幹幹凈凈的。有人來看跌打,正骨時候趴著,給吉醫師一使勁,疼得嗷嗷叫。阿響就從罐子裡頭,拿出山楂條,或是一塊蜜漬的陳皮,塞到那人嘴裡頭。那人嘴裡甜著,再看個青靚白凈的細路,心平氣和地望著他。自己一個大男人,便也不好意思再叫瞭。

不明就裡的新客,還以為阿響是吉叔的孫子,說,醫師,好福氣啊。

吉叔也不辯白,笑吟吟地看那人,說,這個藥油,每天擦三次,偷不得懶。

閑下來瞭,他便問阿響,響仔,你大瞭後想做什麼。

阿響道,我跟你學醫。

吉叔搖搖頭,說,我看你是“陳顯南賣吿白——得把口”哦。阿媽不在,就話給阿伯聽啦。

阿響說,其實,阿媽煮餸好叻。我想學,她不讓,說沒有出息。

他想一想,將那本《備急千金要方》拿過來,翻開指著上頭的“食治”部說,阿伯,你能教我這個嗎?

吉叔哈哈笑說,這是藥膳,不同傢常煮餸,裡頭有好多醫理。我看你識好多字,是跟誰學的。

阿響心裡動一動,湧起瞭沖動,想和他說說自己的朋友堃少爺的事。但立即警醒,阿媽說過以往在廣州的任何事情,都不可以說。阿媽厲言厲色,現在不可以,以後也不可以,就當爛在肚子裡頭。

他便沉默瞭。吉叔倒也不追問,說,你想學,阿伯便教你,以後教埋你讀書罷。我的書你隨便看。

醫館裡頭有個雞翅木的大書櫥。以往阿響撣掃,也能看見裡頭的書。最上層擺著《文選》《古文觀止》和《資治通鑒》,中間是醫典和養生書,《太平聖惠方》《奉親養老書》《遵生八箋》,倒還有一本《飲膳正要》。吉叔就從書架上拿下來,對阿響說,這本你可看看,我得空就講給你聽。以往給皇帝治病用得著,就靠個“吃”。

但其實呢,吉叔確實沒什麼傳道授業的經驗。自己天性又很懶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興致來瞭,就說上幾句。有時候呢,他在裡頭看跌打,便讓阿響在外頭櫃上念。念到一段,他便講一講。因為他耳朵有些背,就要阿響念得格外大聲。雖是童音,阿響的中氣倒很足,鏗鏗鏘鏘的。久而久之,成瞭醫館裡的一道景。正骨的人原本叫得殺豬一樣,阿響念得嘹亮,倒將那聲音給蓋瞭下去。吉叔就哈哈大笑,說,響仔,你這個名倒真沒取錯。

這一天後晌,他趴在櫃上念書。忽然聽到一陣大笑聲,聲音雖尖厲,卻爽朗豪氣得很。阿響不禁好奇地抬起頭,看著一個寬身漢子走進來。人本是高的,走路沒有氣勢,一是身形扁薄,二是拄著一支拐。這人進來瞭,笑聲卻沒有斷。阿響一看,原來漢子肩膀上棲瞭黑毛紅嘴的鳥,是隻鷯哥,竟笑得如人一樣。阿響書不念瞭。這鷯哥也便止住瞭笑,撲啦啦地飛到瞭櫃臺上,煞有介事地踱瞭幾步,東張西望一番,忽然來瞭句,食咗未呀?

阿響目不轉睛,沒承想被它這麼一問,倒呆住瞭。他這一愣,鷯哥卻又大笑起來。阿響不禁問,你笑乜嘢?

黃臉漢子打瞭聲呼哨,那鷯哥便飛回到他的肩膀上,似乎有些焦躁,使勁啄著自己的翅膀。漢子一邊安撫它,一邊說,能不笑嗎?好好一句古文,給念瞭個稀碎,雀仔都聽唔落去。

見阿響茫然,他便從櫃上拿過那本《小蒼山文集》,指著一句,問他,怎麼念?阿響就念道:“故有所覽,輒省記通籍。後俸去書來,落落大滿。”漢子搖搖頭,說,這就錯瞭。因為你不懂得什麼叫“通籍”。是說中瞭功名的,名字就給朝廷知道瞭。吃瞭公糧就可以買書。所以這句應該念:“故有所覽,輒省記。通籍後,俸去書來,落落大滿。”

這時候,吉叔送瞭客出來,看見黃臉漢子,面黑黑道,葉七,你叻仔喇!你這個鷯哥,跟你學舌,也不見得句句都對。

漢子說,鷯哥是隻鳥,養得再壞也是隻鳥。你教人細路,可叫個誤人子弟。

吉叔不屑道,你這鳥給你教臟瞭口。我這細路,幹幹凈凈的!

鷯哥大概聽懂是在敗壞它,興奮地撲扇一下,大聲叫:丟你老母!

剛出門的客,聽瞭竟又折反來,促狹對鷯哥道,雀仔,那你得先等吉叔老母翻生喇。

吉叔有些惱,便要趕那漢子和鷯哥出去。那漢子將拐一扔,捋起褲腿,大聲說,醫者仁心,救死扶傷。吉叔,你見死不救,是要遭天譴的。

阿響瞧見,漢子小腿近膝蓋處,有個杯底大的傷口,邊緣上是厚厚的陳年疤痕。那傷口上翻起瞭紫紅的血肉,有些化膿瞭。

吉叔愣一愣,搖頭道,這才半年,又潰成這樣。唉,進來吧。

這以後,漢子便經常來瞭。他並不似其他病人愁眉苦面,臉上總帶著笑,倒仿佛串門走親戚。和櫃上的慧生阿響娘倆也熟瞭。來瞭,手裡捧瞭一隻荷葉包,遠遠地就拋在櫃臺上。回過頭,沖阿響眨眨眼。慧生便偏過頭去,對阿響說,唔望佢。麻甩佬,桃花眼!

那荷葉包打開瞭,往往裡頭是一份小食。有時是半隻糯米雞,有時是幾隻蝦餃,還有時隻是安鋪常見的菜頭籺。可說來也怪,即使當地普通的吃食,他帶來的,味道卻格外地好。滲入瞭荷葉凜凜的氣息,十分清爽開胃。有時好得,連慧生這個廚上客,也不禁瞠目。她隻當這是個風流人,背地裡罵歸罵,卻也從來不拒絕他的饋贈。因為除瞭這些,聽阿響讀書,他往往適時地從旁說上幾句。做娘的雖聽不懂,但能看出這點撥十分切中。因為她能看出兒子的佩服,是由衷的。

在阿響看來,這個男人是有些與眾不同的。他常想,隻那杯底大的傷口,總不收口,便是要疼死人,但從未見漢子哼過一聲。吉叔那藥膏,給敷在傷口上。他是知道厲害的,多少人疼得要作勢打滾。可是漢子,至多皺一皺眉,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滾下來,黃臉泛一泛白,便恢復瞭談笑風生的模樣。

眼見他和吉叔,是老熟人。插科打諢,言語間你來我往,像是前世冤傢,沒什麼輩分。吉叔也不惱,有時候給說急瞭,就沖著鷯哥發發牢騷,無非指桑罵槐。旁人聽瞭都很好笑。他在時,整個醫館裡頭,便洋溢著快活的空氣。

阿響是個聰慧的孩子,很快地,已經學會瞭廉江話。他這才意識到,葉七和他初見時教他斷句,大約怕他不懂,用的是廣府口音。他的鷯哥,說的則是很正宗的廣府話。而他的廉江話又很道地,甚至夾雜著一些土語,又是阿響所聽不懂的。但阿響很快又發現,這並不是什麼土語。比如他和別人都不同,稱吉叔為“保舅”,或許是因為他們之間有什麼親戚關系。還比如有個人的名字,他們會常常談起。這個人叫“老披”。但談到時,他們往往都會有短暫的沉默,和一絲悵然。這時葉七的臉上,會瞬間脫去那混不吝的表情,甚而是凝重而肅穆的。

有一次,葉七一進來,忽然沖著吉叔心口比一個手勢,問道,你是誰?吉叔並沒有猶豫,也比瞭個手勢,答道:“我是無尾羊。”吉叔反問:“你是誰?”葉七答:“我是我!”

這一幕,對趴在櫃上的阿響而言,不明就裡,近乎一種返老還童式的遊戲。但他看到兩個人,繼而大笑起來。在吉叔混濁的眼睛裡頭,忽然閃現出瞭他未曾見過的光芒。那光芒,是屬於一個青年人的。

終於有一次,阿響問瞭周師娘。周師娘臉上笑容,慢慢收斂。她默然片刻,說,響仔,你看看,“羊”字底下一個“我”,是個什麼字。

阿響在心裡頭描瞭一下,說,是個“義”字。

周師娘摸一摸他的頭,說道,對。安鋪地方小,可出的都是真男人。你長大瞭,也一定不會差。

七月流火,轉眼又至天涼時候。

到瞭中秋這天,繅絲廠提前給女工們放瞭假。慧生便到“仙芝林”看櫃,讓周師娘早些回去操持一大傢子的晚飯。她想想,說話間竟然又一年過去瞭。娘倆已經囫圇有瞭過日子的樣子。想到這裡,不禁轉頭去看阿響,卻正迎上兒子的目光。原來響仔也正在看她。她笑瞭,心頭一熱,這真就叫個相依為命。

漸漸有瞭暮色。她正準備打烊,遠遠看有人一瘸一拐地過來,扁薄身形。隻見葉七走進來,將一隻盒子擱在櫃上,說一句,花好月圓。

慧生便說,醫館收工瞭,吉叔同人飲酒去喇。

葉七說,不關他事,這是給響仔的。我手打的月餅。

慧生便將盒子一推,說道,我們阿響讀過書,知道什麼叫“無功不受祿”。

葉七將盒子又推回來,沖阿響笑笑,響仔也聽我講過《兒女英雄傳》,知道什麼叫作“恭敬不如從命”。

說罷,他轉身便走瞭。阿響見他一瘸一拐地,跨過瞭門檻。刻意將身體挺得直一些,似乎走得也比平時快瞭。他望望自己的母親,看慧生的目光也竟落在瞭遠處,跟那背影走出瞭很遠去。

母子兩個回到傢裡,就著燈光將那盒子打開。一股豐熟的甜香蕩漾出來,是焦糖、蛋黃和面粉混合的香味。拿起來,這月餅竟然還保留著溫熱。並不似店裡所賣的,大概沒有精致的模具,餅上沒有繁復的雕花,僅用刀刻出瞭一個“吉”字。那口是半圓的,像是在暢然地笑。大約也是因為太過樸素,中心便點瞭一個紅色的點。

阿響小心地捧在手裡。慧生說,仔,愣著幹嗎。吃啊,他敢下藥不成?

阿響這才咬瞭一口,這一咬,他的眼神漸漸亮瞭。他又吃瞭一口,細細咀嚼,終於抬起頭,對慧生說,阿媽,得月……

慧生不明所以,便也拿起一隻來,咬下去。忽然,她停住瞭。她說,響仔,你剛才說什麼,得月?

阿響點點頭。

慧生呼吸不禁有些急促。她說,你可聽實瞭,他說這月餅,是他手打的?

阿響猶豫瞭一下,肯定地點點頭。

慧生慢慢地將月餅放下瞭。

我向榮師傅求證過這件事。他說,每年自他熬出蓮蓉,第一口,必由他親自嘗試。與其說信任自己,不如說是信任已經因年老正在退化中的味覺。

我相信,一個好廚師的味蕾,必然會有著獨特的記憶。哪怕凡人亦如是。我記得若幹年前,第一次離開南京。思鄉心切,母親便托付一個朋友給我帶瞭一盒“六賢居”鹽水鴨。但我吃下第一口,縱然美味,便覺得不是老張師傅的手藝。或許隻是火候導致肉質的勁道,或許隻是胡椒的分量,或許隻是一點難以言傳的細微差別。我打瞭電話給母親。她說,就在我離開的那個冬天,老張師傅忽然中風,再也無法掌勺。這盒鹽水鴨,是他手把手,指點他兒子小張師傅制的。人人都說得他真傳。母親說,你的舌頭太刁瞭。我們所有人,都沒吃出差別。我想一想,或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當味覺留下瞭記憶後,如烙印一般,會在鄉情熾燃間愈見清晰、強烈。一切隻是源於一條饑餓的舌頭。

我又問五舉山伯,他最深刻的食物記憶,是否是榮師傅的月餅。他想想,搖一搖頭。他說他的童年自貧瘠的歲月中來,造就瞭味覺的遲鈍。他對廚藝的分寸,多半來自經驗。但是,也許一部分也來自敏銳的嗅覺,這是因當年他跟在阿爺後頭做茶壺仔,終日在“多男”氤氳滿室的茶香中練就的。

那晚,月光底下,這盒月餅齊整整地擺著。慧生望出去,看墨藍天上,一輪月亮格外白亮,邊緣泛起瞭一圈絨毛。她想起若幹年前的那個中秋,頌瑛夜半敲開他們的耳房。那是頌瑛嫁來太史第的第一年。慧生起身迎她,誠惶誠恐,說,小姐,我的少奶奶,你怎麼好到下人房裡來?給三太太知道可怎麼好。

頌瑛將一隻食盒放在臺上,說,由他們熱鬧去。我們娘仨在一起,才算團圓過瞭一個中秋節。

盤裡擺著三隻月餅。兩隻蓋瞭玉兔丹桂,一隻魚戲蓮葉。那一隻上頭,點瞭一個大紅點。頌瑛說,這隻要給響仔吃。吃一隻,長一歲。

阿響咬下一口去,便再也沒忘去那味道。如此軟糯的蓮蓉與棗泥,並不十分甜,但卻和舌頭交纏在一起,滲入味蕾深處。他太幼小,並不懂得什麼是朵頤之快。但是,此刻他卻感受到瞭一陣細小的戰栗。

慧生看到自己的兒子,臉上露出瞭孩童由衷的微笑。比起許多孩子,他還未學會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欲求,甚至有不少人覺得他性情木訥,物欲淡漠。但這一剎間,他眼睛裡泛起的光,卻將慧生與頌瑛都感動瞭。

頌瑛說,這“得月閣”的雙蓉月餅,名不虛傳啊。

與洛陽紙貴同理,作為廣州最負盛名的茶樓,得月閣每年推出月餅,都有著嚴格的數量控制。而其中以蓮蓉餡料最為矜貴,因為那是由他們的大按當傢車頭葉鳳池親自手制,從選料、制餡到壓花、烘焙,除瞭一個最親近的夥計,從未假手於人。而據說制餡這道工序,因為涉及秘方,更是在他如密室般的小廚房裡完成。雙蓉月餅,每年隻制一千隻,多年雷打不動,無關世道豐歉。並且葉師傅立下瞭規矩,這款月餅隻在得月閣的點心鋪“信芳齋”發售,絕不流入市場。每人隻供兩盒。因其性情硬頸,豪門大戶也無奈何,無非是雇人排隊購買。也漸有逐利之徒化零為整,奇貨可居。據說有次給葉師傅發現瞭,便索性封瞭“信芳齋”。當年的雙蓉月餅,在市面上跡近於無。而也正是這一年,阿響第一次吃到瞭這塊月餅。

慧生讓他記住,這塊月餅,是少奶奶頌瑛為他省下來的。

以後的三年,他便總能在中秋吃到一塊。作為一個仆從的孩子,這份奢侈的口福近乎不可思議。慧生謹小慎微,從般若庵到太史第,皆諳於不可逾矩之道。但是,這塊雙蓉月餅,卻成瞭每年一次的例外。她想,這或許就是骨血的傳遞。曾經那個人,也如此地喜歡吃得月閣的雙蓉月餅。隻一口,神情清淡的臉上,便霎時綻開瞭不可抑制的笑意。慧生多麼喜歡看她吃月餅,看她一邊吃,一邊掩上口,卻擋不住由衷的愉悅。後來她們甚至很認真地鉆研,想要仿制,但從未成功過。

而今,這孩子也吃到這月餅,竟與她有一模一樣的笑容。

這個發現,竟然讓她感恩與慶幸。她在心裡暗暗決定,以後每一年,都要想辦法讓這孩子吃上得月閣的月餅。其後三年,得償所願。然而到瞭第四年,阿響沒有吃上。因為這一年的得月閣,竟然沒有再售賣這款月餅,一塊也沒有。廣州的講究人們失魂落魄,像是過瞭一個不完整的中秋。後來慢慢傳出瞭消息,說是因為車頭葉師傅離開瞭得月閣,甚至離開瞭廣州,不知何蹤。知道內情的便說,他能去哪裡呢,腿腳也不好,應該走不遠吧。但此後,廣州城裡,確實沒有人再看到他。事實上,鮮有人知道葉師傅的模樣。慢慢地,也就有談論起葉師傅的來歷的,卻和他的模樣同樣模糊。依稀聽說,他似乎是個潦倒的世傢子弟,至於怎麼流落,又怎樣進入瞭得月閣,又如何練就瞭大按上的絕技,就都是眾說紛紜的傳奇瞭。

廣州人是不甘心讓這月餅絕跡的,不願它成為中秋佳節的留白。第二年,各大茶樓與餅傢便各顯神通,都推出瞭各自的蓮蓉月餅。而“得月”自然不甘人後,靜觀有時,重又推出瞭“月滿雙蓉”,這猶如為這波風潮一錘定音。人們奔走相告,趨之若鶩。晚上,慧生將一塊月餅放在阿響手中,看兒子雙手捧過,像是進行某種鄭重儀式。阿響難掩欣喜,輕輕咬上瞭一口。她看著這孩子的眼神,在咀嚼間,一點一點地黯然瞭下去。

這黯然,大概也出現在瞭這一年許多廣州人的飯桌上。人們很清楚,得月閣的雙蓉月餅,自此成為絕響。

此刻,多年以後,在這個偏遠的粵西小鎮,也是一個中秋夜,慧生看著阿響,吃著一塊月餅,臉上浮現出瞭久違的笑容。

慧生驚奇地看見孩子眼裡的光,聽見他說,得月。

她的腦海裡出現瞭一張有些風流氣的臉,晃晃蕩蕩的扁薄的身形。她搖搖頭,似乎想要將一個念頭驅散。她分明聽見那男人說,這是我手打的月餅。

手中的月餅,帶著溫熱。她也咬上一口,那沁人的香,在她口中氤氳、流淌。她閉上眼睛,想,真的是它。

其實葉七很早就發現這孩子在跟著他。他隻由他跟著。他甚至有意讓自己走得慢一些。他的不良於行,為他隨意地調整步伐,提供瞭便利。

不用眼睛看,他感到瞭這孩子跟得執著。並未躲閃,或有一絲延宕。

阿響走入瞭那間外墻黯淡的騎樓,墻根上生著厚厚的苔蘚,由最下層的黑往上退暈為青綠色。地上也有,青石板因此黏膩而濕滑。他險些摔瞭一跤。他抬起頭,看見安鋪鎮上本就稀薄的陽光,在這裡似乎更為吝嗇。一道光影,落在誰傢陽臺伸出的竹竿上,竹竿晾曬著有些發灰的衣物,還滴著水。不知為何,他覺得這個地方,熟悉而陌生。他並沒想到,就此選擇瞭自己以後的人生。

他腳踏上樓梯。木制的樓梯吱呀作響。昏暗的光線中,有經年的灰塵在飛舞。樓梯的拐彎處,他不小心碰到瞭一個陶罐,發出沉悶的鈍聲,瞬間便被黑暗吞噬瞭。他舒瞭一口氣。

那門打開著。

他走進去,發現比外面還要更陰暗些。他嗅到瞭空氣中有中藥的氣味,但和醫館裡的味道不一樣,因為混合著成人的汗液揮發的味道,會更為恣肆,也不新鮮。還有另一種香味,令他似曾相識,沖擊著他的鼻腔。當他的視線開始適應黑暗,正努力地辨認著房間的輪廓。忽然,他聽到瞭撲扇翅膀的響動,有個怪異的聲音,大聲叫道,人客來,人客來!

這聲音劃破瞭黑暗。同時出現瞭一星火,房間驟然亮瞭。

這裡,比他預想的要寬敞得多,甚至可以用排場來形容。亮起來的一剎那,他看到對面墻上掛著一幅畫。那畫上的老壽星捧著仙桃,正對他慈祥地笑。他聽到瞭一聲咳嗽,看到畫底下的男人。

葉七蜷在一把太師椅上。阿響看他光裸著腿,因為用力,這腿上青筋虯然,盤踞在肌肉間。這男人正將一塊很大的膏藥,貼在那杯底大的傷口上。膏藥貼上去的剎那,男人不禁“嘶”瞭一聲。他面上沒有瞭慣常的笑意,有種陰鬱和堅硬的神情,臉頰抽搐瞭一下。這讓他更像是一頭在暗處舔舐傷口的野獸。

做完瞭這些,他並沒有穿上褲子,反而將腿抬起來,好像在欣賞那膏藥邊緣的疤痕。他甚至沒有抬頭,對阿響說,那個,給我拿過來。

阿響這才回過神,意識到他是在跟自己說話。順著他指的方向,他看到八仙桌上,有一柄煙槍。

阿響頓時明白瞭讓他似曾相識的氣味。他進過太史的書房,同樣暗淡的室內,總是彌漫著膏腴的異香。他拎瞭這把煙槍,很沉重。他不知道這煙桿是用象牙制成,煙嘴和葫蘆以鎏金接口,鑲嵌翡翠。

慢著點,這可是件好東西。我老竇的東西,我還能接著用。葉七接過來,填上煙膏,點上。過瞭一會兒,他深深地吸一口,將煙吐瞭出去。阿響看他的神情松弛瞭,有一種怪異的笑意,慢慢地浮現起來。他軟軟地靠在太師椅上,眼神迷離,看著阿響,問,細路,你來幹什麼?

阿響往後退瞭半步,站定瞭。說,我要跟你學。

葉七問,哦?跟我學什麼?

阿響看到瞭這眼神中的挑釁。他迎著葉七的目光說,學打月餅。

葉七倒愣瞭一下,他擱下瞭煙槍,定定看著這個細路,說,你看清楚瞭我這副模樣,還要跟我學?

阿響沒有猶豫,使勁一點頭。

他未覺察到這男人神色細微的變化。但他看到葉七默默地撿起近旁的褲子,穿上瞭。他系上褲子,站起身。他站起來,忽而踉蹌瞭一下,扶住瞭桌子,這才站穩瞭。他望著阿響,你當真想學?

阿響說,嗯。

他笑一笑,笑得有些虛弱瞭。他說,你知道我是誰?

阿響想一想,說,你是無尾羊。

這男人愣一下,卻即刻朗聲大笑起來。這笑讓他頓時煥發瞭神采,好像變瞭一個人。他問,那你呢,你是誰?

阿響這回沒有猶豫,他說,我是我!

我是我。葉七口中喃喃重復,眼神卻也一點點黯然下來。他慢慢說,我知道你跟周師娘打聽過我。一個廢人,倒還有人打聽。

阿響說,我要跟你學。我吃的第一塊月餅,是你打的。

葉七不禁冷笑,說,你才能吃上幾年,我離開廣州可有年頭瞭。

阿響說,我吃過三年。三塊月餅,夠記一輩子。

這時,葉七的笑凝固在臉上,是一個分外難看的表情。他說,一輩子。細路哥,你可知道一輩子有多長。

他重新坐瞭下來,說,一輩子,一世人。我這活瞭,都隻可說是半輩子。這半輩子,人幫我,我幫人;人負我,我負人。就這麼過來瞭。吃上一口,隨便說,就能記一輩子?

阿響說,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記得。

葉七一笑道,也對,子非魚。我不是你,怎麼知道你不記得。

他環顧瞭一下,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最後終於還是落在瞭阿響身上。他說,如今的人掛住我,是因為一塊月餅。

阿響說,不,還因為你是無尾羊。周師娘說,“無尾羊”底下一個“我”,就是真男人。

葉七聽到這裡,放在桌上的手,無知覺地顫抖瞭一下。他沉默住。半晌,他拎起拐杖,使勁將自己撐持起來。他說,細路,你跟我來。

阿響跟著他走進瞭另一個房間。他把燈放下,將身上一把鑰匙解下來,遞給阿響,指指墻角一口木箱,說,打開。

阿響便照著他的話,打開瞭鎖。他屈身將箱蓋掀起來,裡頭是些雜物與瓷器。他一件件地取出來。最底下是個包袱,他讓阿響抱出來。包袱有濃重的樟木的味道,有些嗆鼻,看著應是在箱底壓瞭許久。

葉七解開瞭包袱,大約當初系得緊,很花瞭些氣力。裡頭有一隻黃色的帽子,式樣頗為奇怪。在阿響看來,像是戲臺上用的。葉七捧起帽子,看瞭又看,忽然貼到瞭自己面上。埋下瞭頭,良久,抬起臉。又抖開瞭包袱裡的一件衣裳,是綢緞質地,上面有刺繡。胸前繡瞭一個鮮紅的“洪”字。葉七眼裡有光,如見故人。他說,細路,你可知道,當年我們老披穿瞭這件,帶我們過洪門關,何其威風。他坐在臺前,問我,你敢不敢殺皇帝?我脆生生答一個“敢”。

如今皇帝沒瞭,老披也沒瞭。老披死瞭,我茍活,還瞞下瞭這副衣冠,放在箱子裡頭。你說這日子,我們這些個人,還怎麼活這下半輩子。

他失神,忽而將衣服使勁一抖,便將自己的底衫脫去。在燈光底下,阿響見他背上,是縱橫的傷痕。有一道蜿蜒到股,像是血紅的蚯蚓。葉七便當著他的面,戴上瞭這頂帽子,穿上瞭衣裳。

待他轉過身來,阿響不禁一驚。這眼前的人,竟像神將一樣,忽而有軒昂氣宇,再不是個現世中的人。他將手中木杖頓地,仰天道:“孔子成仁,孟子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說罷,卻將拐杖一擲,身體卻也一點點地矮下去,最後頹然坐在木箱上。阿響看他捂住臉,久沒有發聲。面前的油燈,忽然火苗亮一下,卻漸漸暗下去。他再抬起頭來時,阿響見到這男人臉上有兩道淚痕。葉七苦笑一聲,對阿響說,細路,沒嚇著你吧,你就權當看瞭一出大戲罷。

慧生看著自己的兒子跪在面前,身板卻挺直的。不知為何,她預感到瞭這一幕。

她說,你跪我,是知道我不會許你學廚。

阿響說,阿媽,他不肯收我。

慧生愣一愣,說,這就笑話瞭。他不肯收你,你倒來跪我?

阿響說,他不肯收,我就要天天去求他,但我不跪。我跪阿媽,是因為不孝。

慧生俯身,想扶他起來,卻將手收瞭回去。她說,孩子,你可知道這條路,可能是會要命的。

阿響說,以前阿媽說,我信。現在阿響長大瞭,想的是安身立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才是沒有命。

慧生吃瞭一驚,發覺這麼多年,母子兩個是第一次對話。這孩子以往順從,原來心裡早就一板一眼,鏗鏗鏘鏘。

阿響便天天去。

葉七看這孩子,來瞭,也並沒有求人拜師的樣子。大清早的便來,挺挺地站在堂屋裡頭,咬著嘴唇,也不說話。他便裝作看不見,衣食起居,該做什麼做什麼。

這樣過去瞭半個月。一天早晨他站在騎樓上,喝瞭茶漱口,看著這孩子又來瞭,依然不說話。

一站又是一個時辰。阿響忽然腳底下一軟,險些沒站住。他身子晃瞭一下,眼前一斜,目光恰落到瞭墻上的幾幅畫像上。那畫像上的人,眼神陰鬱。嘴角不知為何,倒些微上翹,似笑非笑。有一個就散著眼光,或許是洇潮,半邊臉泛黃,有些扭曲瞭。阿響就想起,他小時,過年在太史第掃神樓,看過去,是向傢的列祖列宗,一色有寬闊的額和尖削的下巴。而這墻上的這麼些人,面目倒並不相像。

這時他聽到“嘩”的一聲響,見是葉七腳下一蹬,將一隻小杌子支到他身後,是讓他坐下的意思。他不動,站得更直些。葉七咳嗽一聲,清一清嗓,戲文念白道,傻仔……

那鷯哥便從露臺的架上飛起來,在室內盤桓瞭一圈。大約是與阿響熟識瞭,竟落到瞭他的肩頭。一邊啄他的耳垂,一邊叫道:傻仔,傻仔。

葉七到瞭後晌午,照例要煲一鍋糖水。煲好瞭,自己靠著八仙桌慢慢飲。秋深瞭,多煲的是南北杏甜湯。這一煲便是一個時辰,南杏生津;北杏平喘,但因有微毒,須要長煲解毒。這一日煲出,他盛瞭一碗,先擱到阿響腳邊的小杌子上。

他也不說話,背轉過身去給自己盛。卻聽到身後少年的聲音,說,少瞭一味。

他回過身,見阿響並沒有動那糖水,甚至看也未曾看一眼。他笑笑,因為龍脷葉用完瞭,是未放。這一減料,倒給這孩子瞧見瞭。

他剛走回廚房裡頭,又聽見阿響說,今天的北杏多瞭。

葉七這才在心裡一驚,回過身,見那碗糖水,仍然是分毫未動。不禁問阿響,你如何看出來的?

通常這道糖水,南北杏成數為三一之比。因為今日微咳,他不過多加瞭兩顆北杏,且用枇杷葉去毒。其中不過是毫微之別。

阿響說,我不是看出來的,是聞出來的。

葉七不言語,暗地留瞭意。第二日做桂花糕。做好瞭,仍擺在阿響身後的杌子上。

阿響不動聲色,葉七卻看見瞭他鼻翼的翕動。片刻,少年說,今天用的不是金桂,是銀桂。

他想,細路整日在中藥鋪子裡頭,倒熏出瞭一隻好鼻子。他自然不甘心,下一天煲瞭陳皮紅豆沙,有意煲到瞭極爛。且不論紅豆都開瞭花,隻那刮瓤的陳皮竟至也軟糯化於其中,不辨蹤影。

這一回,他盛好瞭,有意先涼上一涼。自己點上一筒大煙,慢慢抽。抽完瞭,才將這碗紅豆沙放在阿響身邊。

或許要先發制人,他索性問道,細路,你倒說一說,這裡頭用的,是幾年的陳皮。

這時間,滿室內是氤氳未去的大煙味。紅豆沙也已經被涼氣封上瞭。

葉七見阿響閉上眼睛。良久,他才睜開瞭,說,十五年。

葉七笑一笑,剛要開口,阿響說,等一等。他仔細地吸瞭吸鼻子,然後說,這裡頭,還摻瞭一種,不超過十年。

葉七不作聲瞭。他的確用瞭兩種陳皮,一種是新會十五年的名品茶枝柑。可還有一種,是古兜山河谷產的野生青皮柑,將將好的十年品。

他皺一皺眉頭道,明天,你別來瞭。

從此後,阿響未再去找葉七。葉七竟然也不再到“仙芝堂”的櫃上來。許久不見他一走一拐的扁薄身形。吉叔或許也感到寂寞瞭。有時正在診病,聽到外頭有鳥叫的聲音,便立時站瞭起來,臉上擺出促狹的神情,要出得門去。但那並不是葉七的鷯哥,他便失望地折回醫館,搖搖頭道,死仔,他那條腿,遲早要爛掉。

後來,他究竟待不住,為葉七出瞭一回診。回來後,罵罵咧咧,說,好啲啲有手有腳,唔出來見人。你話系唔系黐咗線?我在他傢裡半日,七魂冇瞭六魄,對住我成個死人咁。

說罷,將一個荷葉包放到櫃臺上,說,同我冇半句話傾,臨走倒記得給你們兩母子帶副點心。

慧生便打開荷葉包,看是幾塊光酥餅,好像剛出爐還熱乎的。她推到阿響跟前,說,仔,食一啖,都幾香口。

阿響像是沒聽見,依然埋著頭,在櫃臺上謄抄醫書。慧生在心裡嘆一口氣,每每從絲廠收工,看這孩子如今安心跟吉叔習醫,與周師娘學藥理,都是踏實本分的。還是那個她熟悉的響仔。或許是先前碰瞭釘子,吃瞭荒唐,總歸是收心生性瞭。可是,她卻總是覺得哪裡不對。

待到關鋪打烊時,慧生將那趟櫳門闔上。外頭照進店裡的光線,漸漸地微弱瞭,隻在櫃臺上留下瞭昏黃的一線。慧生回過身,恰見到響仔手裡執著一塊光酥餅,愣愣地看。眼神裡頭的內容,卻讓她這個當阿媽的,感到十分陌生。但忽然她又覺得似曾相識。她回憶起瞭陳將軍離開的那個下午,有個人坐在桌前,也用一種這樣的眼神,對著面前已成殘羹的一道菜。

那道菜,叫作“待鶴鳴”。

許久,阿響才發現母親看著他。他埋下頭,匆促地將那塊餅擱下,包進瞭荷葉包,推到瞭一邊去。

葉七沒有發現榮慧生的到來。這女人走進來時,甚至鷯哥也沒叫一聲。

慧生經過瞭瑞南街整條街的熱鬧,轉過瞭石角會館。隻一拐,這熱鬧忽然就靜止瞭下來。她望著拐角處的騎樓,想,這還真是個藏身的好地方。

不同於阿響,當走進瞭葉七的屋子,她並沒有分辨出各種氣味的來源。但是,不禁掩瞭一下鼻子。她隻聞到瞭一種氣味,一種不潔凈的男人氣味。這讓她有些作嘔。他,還是一個癮君子。

這一天,太陽架勢,房間裡居然有飽滿的光線。這也讓室內無所遁形。他看到葉七正靠著八仙桌,眼神迷離,有輕微的鼾聲。桌上擺著煙槍,還有一壺酒以及兩三隻顏色並不新鮮的小菜。鷯哥在他肩頭打著盹,也是無精打采的樣子。抬起眼皮,看見她,想要振動一下翅膀,卻隻是無聲地顫抖瞭一下。

慧生環顧這屋子,有種錯覺,好像回到瞭太史第。她有些啞然,在這南洋風的騎樓裡,為什麼還會有這樣恍若隔世的所在。

傢具一律是厚重砥實的廣作,她是見過世面的人,看出質地上好。酸枝的博古架,上面擺著各色文玩,紫檀和花梨的書櫃,鐫鑲著繁復的雕花。然而,這些傢具間並未有應有的錯落,而是在房間裡擺得滿滿當當,彼此間幾乎沒有留下縫隙。每一件上,都積滿瞭灰塵。如果不是那幅壽星圖和草書中堂,以及墻上懸掛著位置並不周正的畫像,這裡局促得,更像是個無人問津的古董鋪。而騎樓上擺著一些盆景和花草,長得七支八棱,居多已經衰敗瞭,泛著枯黃顏色。

她看瞭一會兒,皺起瞭眉頭,想,這麼些好的東西,怎麼沒有人愛惜。她不禁卷起瞭袖子。見門外有一隻水桶,便到樓下的水井打瞭一桶水。拎上來便開始擦洗。像所有在大宅裡訓練有素的仆從,她皺著眉頭,不聲不響地開始工作。這些傢具,漸漸露出瞭它本來的底色。如意雲頭、花開富貴,似不停歇地在她的手中一一盛放。她感到瞭一種滿足,勞作後的滿足。這是久未有過的。在這勞作中,她有些忘記瞭此行的來意。將地板拖得一塵不染後,她甚至發現瞭一柄剪刀,就在騎樓上開始修剪花草。她回憶著百二蘭齋花王的手勢,投入瞭創作的意趣。當她全神貫註,將一株龍爪槐,修成瞭“仙芝林”門口那棵古樹的形狀,聽到身後響起瞭咳嗽聲。

她回過頭,看見葉七已坐起身,不再是迷離眼神,而是鷹隼般的警惕與疑慮。

她不動聲色,將地上的枝葉掃成一堆,用一隻簸箕裝起來。

你哋兩母子輪班來,到底有什麼蠱惑?男人的聲音,是冷冷的。

慧生不理他,將扔在各處的臟衣服拾到桶裡,嘆一聲道,好好個屋企,這麼缺人打理。

葉七說,你擺低,洗衣婦明天下午來。

慧生沒有停手,她將桶拎起來,便往外頭走去。走到瞭門口,她聽到有手杖頓地的急促聲響。她剛想轉過身,卻感到有雙胳膊忽然將她從身後抱住瞭。是男人結實的胸膛,緊緊貼著她的後背,兩隻手箍著她胸前。她有些愣住瞭,待她感到瞭一陣窒息,這才想起瞭掙紮。她是有把子力氣的人,可這男人的胳膊卻掙脫不開。而她的耳際,是粗重的呼吸帶來的氣息,滾熱的,沿著她的皮膚蔓延過來。這是她未有經歷過的,她覺得心裡一軟。手一松,桶掉到瞭地上,砸瞭她的腳,也砸醒瞭她。她用手臂一頂,低下頭,在男人胳膊上使勁咬瞭一口。這才松開瞭。她想也不想,沿著樓梯就往樓下奔去。

她剛剛跑到樓下,聽到有聲音從樓上傳過來:唔好扮嘢喇,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她聽到男人的聲音在樓梯間回蕩,以一種惡作劇的怪腔調。然而尾音卻喊劈瞭,聽來竟然有些淒涼。

周師娘是隔一天來的。

這是個有分寸的人,可再是若無其事的樣子,事情都在眼睛裡。慧生看見她手中的荷葉包,先就有數瞭。倒是周師娘說到前頭,響仔,一陣曲龍有“白戲仔”聽,阿鹿弟系樓下等你,一起去。等下人多就看不到瞭。快去。我同你阿媽有啲嘢傾。

阿響便去瞭,走到門口,回頭望一望。慧生對他點點頭。

待阿響走遠瞭,周師娘把門關上瞭,說,響仔阿媽,前日的事情,我都知道瞭。

慧生冷笑一聲,說,他倒是不知醜。

周師娘頓一頓,這才說,你知道我是個爽快人。我們就把事情一樁樁拆開來講。響仔想和他學打餅,是不是?

慧生沉默瞭。

周師娘有瞭底,便道,你不找我議這個事,倒以為我不知道他是廣州得月閣的葉鳳池,還是怕我問你們娘倆的來歷?我說過不問前事,你還是信不過。

慧生說,我們兩仔乸,幾時求過人。拜他學個手藝,這麼難。

周師娘笑笑,拜葉七不難,難的是葉鳳池。拜葉鳳池其實也不難,他說,他願意收響仔。

慧生抬頭,看周師娘的眼睛,問道,真的?

周師娘點點頭,說,他是說瞭,也想求你一樁事。

慧生說,什麼事?

周師娘便輕聲說瞭。慧生道,呸!我可憐他屋企似個豬欄。孤兒寡母,他倒想乘人之危。

周師娘等她平息瞭,便說,他這麼個人,說話行事都荒唐該打。可你是聰明人,先前能看不出來?

她指指手上的荷葉包,說,意思都在這裡頭呢。你自己忖一忖。你也說是孤兒寡母,如今在安鋪安下身,多少算是個依靠。

慧生愣一愣,喃喃說,他收阿響,怕是個借口。

周師娘嘆口氣,若是借口,還用三番五次考這孩子?他不是不願收徒弟。你以為他當年何解離開“得月”?還不是因為一個徒弟。千挑萬選一個細路,教到瞭半路,叛瞭師門跟瞭“得月”的對頭去。他是傷瞭心瞭。

慧生望望外頭,晌午還亮堂堂的天,無端地陰沉瞭些。她沉吟一下,對周師娘說,師娘,你當我自己人,我也明人不說暗話。這個葉七,怕是不止個大按師傅這麼簡單吧。我看他掛在墻上的畫像,有一張和你掛在咱鋪子裡頭的一模一樣,是“仙芝林”的老掌櫃。

說到這裡,周師娘方才還泰然的臉色,慢慢收斂瞭笑容。有一瞬間,似乎忽而讀到瞭疼痛。但是,她終於執起慧生的手,說,響仔阿媽,你坐下來,我說給你聽。

關於葉七這個人物,為瞭還原他的音容,我查瞭許多的資料。然而,在這資料的瀚海中,他的面目反而更為撲朔。甚至關於他的名姓,也眾說紛紜。有寫他做葉鳳池的,亦有葉風遲,在《廣粵庖曲》裡,則載為葉風馳。不知是化名,還是為瞭避諱。然而他既不是皇族,亦非貴胄,便不知是避的什麼名諱。我問過榮師傅,他開始自然一口咬定是葉鳳池。但被我一問,倒也疑慮,變得不肯定起來。他仔細想一想說,師父的書讀得不少,可我竟沒有看他寫過自己的名字。

終於,我在《石城縣志》上找到瞭有關他較為確鑿的記載。光緒三年生,安鋪下三墩村人。世居蘇杭街,為當地絲綢賈商。其祖葉紹荃出資設“同禮書院”,譽“攬英接秀,廉江之文運開於此”,出貢生黃龍章、崖州守備丘國榮、海安營把總陳明義、雷州把總胡漢高等人。葉鳳池行七,少敏於學,然無心功名,志亦不在陶朱事業。勤武藝,並好庖廚。弱冠之年,入三點會,職“流徏”。光緒二十四年,隨老披劉芝草,嘯聚塘蓬、石嶺、青平、車板、龍灣、石角等地三府八縣會眾萬餘人,於安鋪誓師,先後攻橫山團局及靖江炮臺,圍當地團勇首黃錦燦、毛其勉等,捕而剿之。然廉江知縣王壽培,增調高雷廉鎮臺兵勇並瓊州水師,搜捕三點會眾。起義事敗,葉鳳池與吉思顧等人,護會首劉芝草潛往廣西,至博白縣境,遭清兵突襲。俘葉等數人,施吊頭、火烙、鉗腳酷刑。為救會眾,周氏毅然投案,於安鋪玉樞宮前,以十字架釘手足示眾,凌遲就義。

葉氏秉周之遺志,將三點會化聚為散,興行會之名,以抗清廷。其以穗上名肆得月閣大按之身,於嶺南各處結社,聲震庖業。辛亥以降,洪門因時分崩。葉氏以道不同,淡出江湖,匿跡於粵廣,後其蹤鮮為人知。

周師娘說完瞭,眼睛裡的光,隨夜幕一並熄暗。慧生體內,卻還滾熱地奔湧著一些東西,未及冷卻。她問道,當年,他們就是在仙芝林“開總臺”?

周師娘理一下鬢發,點點頭。

慧生又問,那吉叔也是?

吉叔是他的保舅,就是當年入會的擔保。周師娘默然片刻,接著說,話時話,都是三十年前的事瞭。你知他腿上那塊傷,是為護我阿爹給王壽培的人用火槍打的。彈片嵌進瞭骨頭,長死在瞭裡頭。如今不知怎麼,隔一陣就化膿,總不收口。洋大夫看過瞭,說取不出來,要根治,得截肢。他不願意,說好歹一塊鐵,留在骨頭裡,算是老披留下的念想。

慧生便也沉默,兩個人都不說話,太靜瞭,影影綽綽聽得見遠處的鑼鼓聲。是那唱大戲的人。周師娘便又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裡,在上面按瞭一按。師娘人長得細巧清秀。手心卻是糙的,生瞭厚厚的繭。這一按,按得慧生的心裡,驀然疼瞭一下。

半晌,慧生抬起頭來,定定看著周師娘的眼睛,問道,他,能把大煙戒瞭嗎?

隔年的正月二十八,榮慧生領著阿響,進瞭葉七傢的門。

自然沒有喜儀,也沒有天地高堂可拜,隻擺瞭一桌酒。請瞭兩個客,周師娘和吉叔。

周師娘帶瞭一塊喜綢,一副自己繡的鴛鴦枕。吉三帶瞭阿響讀過的《資治通鑒》給他。葉七笑道,你個吉老倌,我辦喜事,你白來吃酒就罷瞭。帶書來送,是想我“執輸”嗎?

吉三說,我是賀你。書中自有黃金屋,你死鬼老爹給你留下的。如今桃花運得瞭顏如玉,求蓮得子,你倒說該賀不該賀。

這時候,外頭響起瞭“六國大封相”,震耳喧闐。一時光猛,將那黑沉沉的天映得透亮。葉七便拍手道,好瞭好瞭,合該全世界都賀我,替我省下擺酒錢。

他這樣說,眾人便都歡喜起來。這一日逢上安鋪的“雷王誕”,是大節慶。白天遊神,晚上遊燈。

白天從玉樞宮一路過來。雷神作主,各街境神伴遊,神轎十多乘,香燭焚於轎前,神童、道公隨於轎旁。三角彩旗引路,香案臺擺滿香燭寶帛,拜神平臺擺置燒豬牲儀,有數十臺。還有鑼鼓花架、獅子班、舞龍,隊伍長數裡,熱鬧異常。可更好看的是晚上,那才正正不夜天,便又是一個白晝。

幾個人聽到聲響,便走到騎樓上望。看下頭明晃晃的一片,除瞭人,便是燈,分不清人和燈。看清爽瞭,前頭的是鑼鼓樂手,吹吹打打走過來,八音座前,高擎各色引燈,後面跟著有走馬燈、盤轉燈、長燈、短燈、方燈、圓燈、扁燈、梭燈等,五光十色。再後頭的是十來歲孩童,每隊三五十人,身穿長衫、馬褂,都騎在大人肩頭,手舉龍燈、鳳燈、馬燈、鯉魚燈、鯧魚燈、龍蝦燈、螃蟹燈、桃子燈、柑子燈等,學的是飛禽走獸,求的是五谷豐登。遠處看得見人頭湧湧,張燈結彩立著大花牌,是文筆塔下請的三班慶誕,不唱個三五天不罷休的。

底下的燈火,映在樓上人的臉龐,也映在眼睛裡頭。周師娘看葉七和慧生,眼裡便都是兩朵小火苗,灼灼地閃。周師娘便說,這下好,比什麼八抬大轎不強?往後你們要是記不住,我替你們記下這一天。

夜深瞭。幾個大人說話,吃菜喝著酒,眼看著就過瞭子時。吉三沒酒力,竟然喝成瞭一攤爛泥。拖著拖不動,叫也叫不醒。周師娘拍他一巴掌,說,這成什麼話。

葉七就說,罷瞭,響仔先睡瞭,讓他也去小屋裡過一宿吧。

周師娘倒很抱歉似的,說,真是越老越沒成色瞭,明日我非說說他不可。

慧生送她到瞭樓底下,一邊說著話,忽然站住不動瞭。低下頭也沒瞭言語,忽然說,周師娘,我還是跟你回去住吧。就當你陪陪我。

周師娘看她一眼,倒笑瞭,說,人講一回生二回熟,事事如此。你要當我是娘傢人,就更不能由著性子來瞭。明天早上你再來,算是回門兒,我好好陪你說話。

慧生上瞭樓,正看見葉七卷著一領鋪蓋,在堂屋鋪開。看見她,說,裡頭鋪好瞭,你去睡。

慧生愣一愣,倒站在原地不動。他說,我睡相不好,怕攪瞭你。

慧生不知是什麼緣故,木手木腳地往那屋裡走。走到門口,忽然聽男人追過來一句,你信不信,我還是個童男子。

她沒有回頭,聽見這聲音裡,藏著張嬉皮笑臉。她便將屋門猛然關上瞭,帶瞭響。關上瞭卻不甘心,將耳朵貼在上頭聽一聽。窸窸窣窣,又“咯吱”一聲,是男人躺下來,再沒瞭聲響。她心一橫,索性將門閂上瞭。

第二天清早,她起身推開門,看見吉叔和阿響兩個,一老一少圍著堂屋的春凳。阿響看向她,眼神是惶惶的。

她這才看見葉七靠著春凳坐在地上,瑟瑟地發著抖。長大的一個人,身體蜷曲著,竟然縮成瞭一團。慧生見他臉色蒼白著,額頭上冒著細密的汗。胳膊半撐在地上。慧生便趕忙屈下身,想扶他起來。誰知剛伸出手,就聽見吉叔冷冷道,別碰。

慧生情急之下,脫口罵道,你隻老嘢,白做個郎中,見死不救嗎?

郎中?郎中頂個屁用!這癮犯起來,天王老子也救不瞭。吉叔搖搖頭,對她說,你打盆熱水來吧。

這時,葉七的手,在空中胡亂抓一下,喘著氣,像是個水中垂死的人。吉叔一跺腳道,罷瞭罷瞭。

回過身,就去那八仙桌上拿起煙槍,熟門熟路,裝上煙膏在燈上點瞭。舉起來,蹲下身放在葉七嘴邊。慧生剛張一張口,看吉叔眼睛裡頭,也是絕望神色。他索性將葉七的褲腿一捋,輕聲說,你以為骨頭裡留鐵的傷,是活人能受的嗎?這十幾二十年,還不就靠這一口,才頂過來。

這時,葉七喘息著,忽然抬起胳膊,將吉叔一把推開。那煙槍也掉落在地上,“當”的一聲響。鎏金葫蘆上的一塊翡翠,竟然跌落下來,給磕成瞭兩片。他喘著氣,抬起瞭臉來,艱難睜開眼,定定看著慧生,使勁迸出一句話。聲音很輕,但慧生聽得清楚。他說,牙齒當金使……我應承過你。

這話說完,似乎耗盡瞭力氣。葉七便昏瞭過去。

這一睡便是一天,到晚上才醒過來。葉七看眼前的女人望著自己,見他醒瞭,便急急站起來走出去瞭。

回來時,手裡端瞭一碗白粥。他坐起身便接過來,還是滾熱的。看來是在暖鍋裡擱著,等他醒來。

他喝一口,竟一時間怔住。接著又舀瞭一大勺,細細地喝下去。竟然閉上瞭眼睛。這粥似無味,至喉頭甘香裡卻又有千百種味。

他望著慧生,問,這是什麼神仙白粥?

慧生說,這粥有個好名字,叫“熔金煮玉”。我看你廚房裡頭藏瞭顆冬筍,就用上瞭。

“熔金煮玉”。葉七放下碗,說,好名字,我現在是神清氣爽。

他聲音裡還透著虛,卻撐出瞭一個硬朗朗的精氣神。站起身,望一望外頭,天已經黑透瞭。一看櫃上的座鐘,竟然已經半夜瞭。他就將床上撣一撣,說,我是睡夠瞭,你好生歇著吧。

慧生咬一咬嘴唇道,你別動瞭,我看著你。今天早上那樣子,嚇死個人。

葉七愣一愣,臉上的神色也靜止住,忽而舒展開瞭,笑道,你不趕我,我又何必要走。

他便又躺下來。片刻,又將身體往裡頭挪一挪。這本是個無比寬大的寧式床,橫躺著都能睡上好幾個人。挪與不挪,離床沿都有一大塊地方。慧生看懂瞭,臉熱一熱。背過身,隻將外褂脫瞭,熄瞭燈,就也躺在瞭床上。

兩個人便並排躺著,誰也不說話。屋裡先是黑透瞭,慧生聞到一股子陳年的中藥味,還有些帶著濕黴氣的木頭味,外頭放瞭通天炮仗的火藥味和點瞭一宿遊燈的燈油味。如今都冷下來瞭。倒是還有一種氣味,先是若有若無,遊絲一樣,漸漸濃厚瞭,竟有瞭一個形狀,暖暖地,將她碰觸瞭一下。這是身邊男人的氣味。這味道是她陌生的,卻也熟悉。畢竟是有兒子的人,如果也長成瞭少年,那是汗和皮膚翕張而來的氣息。但到底不同,這氣息要厚得多,也粗糙得多。

她聽到瞭輕微的鼾聲,不禁側過頭去。外面的月光灑進來,漸漸她看到瞭身邊有一個黑幢幢的起伏的輪廓,是這男人的呼吸。漸漸看清晰瞭,這輪廓竟是海涯邊的巖一樣的。鼓突的眉骨,粵地人少見的挺秀的鼻梁,都是鏗鏘的。鼾聲大瞭一些,有些微的停頓,然後接續。也是一起一伏,這聲音漸讓她安心,竟也沉沉睡去瞭。

她是在鳥的聒噪中醒來的。她睜開眼睛,卻看見那隻鷯哥棲據在床架上,歪著腦袋,直勾勾地看著她。那眼神黑洞洞的,竟有一些凌厲,忽然“嘎”地叫瞭一聲。她聽見身後的笑。回過頭,看男人盤腿坐著,說,我睡瞭一天,沒人給它喂食,是餓極瞭。

慧生心裡抱怨著自己的疏忽,卻脫口道,你醒瞭,幹嗎幹坐著?

男人說,嗯,早醒瞭,怕起來吵醒你。就坐著。

慧生默然,也坐起瞭身。葉七說,沒事,你睡你的。他便下瞭床來,剛站定,那鷯哥便飛到瞭他的肩膀上。男人撫弄一下它的羽毛,用英文跟它招呼,Good morning。

這鳥呼扇一下翅膀,一迭聲地也叫“Good morning”,像個饒舌而興奮的孩子。

慧生自然睡不著瞭,天還半黑著。她朝窗外望出去,東方的天,才微微泛起瞭魚肚白。外頭有淺淺的霧。倒是文筆塔,已能看見一個清晰的輪廓。她想,原來這裡離九洲江口這樣近的,難怪夜裡能聽見水響。

忽然,外面“當”的一聲,她連忙走出去。看著葉七靠在八仙桌上,裸著腿。慧生就看見瞭那杯底大的殷紫的傷口。這男人虛白著臉,手裡捉著一封膏藥。那地上卻是一隻打碎的碗,裡頭是還冒著熱氣的藥膏。男人伸手擦一擦額上的汗,不忘對她笑一下,說,我真系幾論盡……

慧生蹲下身,先收拾瞭,然後說,我幫你吧。她就幫葉七將膏藥貼上,這男人的呼吸變得氣促,眼睛裡不自控地淌出淚水,鼻涕也流瞭下來。他偏過頭,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狼狽相。可是慧生明白發生瞭什麼。

慧生將他扶進瞭屋裡。男人躺在床上,對她笑一下,卻即刻便咬緊瞭牙關。男人渾身開始顫抖,篩糠一樣,胳膊也漸漸抱緊。那隻鷯哥飛瞭進來,停在他的近旁,竟然棲住,一動不動地望著他。慧生看見男人的面龐扭曲瞭,流出瞭口涎。她拿起一塊毛巾,幫他把這口涎擦去瞭。可這時,她的手卻被另一隻手攥住。這隻手是冰冷的,緊緊地攥住她。太緊,攥得她有些疼。這手一邊顫抖著,她覺得手心中的寒意,在這顫抖間,順著她的手指、胳膊,一點點地傳入她的體內。她竟然也感到冷瞭,冷得徹骨。她不禁坐下來,依偎那具冰冷的身體。那身體便也靠緊瞭她。在依偎間,顫抖似乎漸漸和緩瞭些。她長長地舒一口氣,索性將這身體放在自己臂彎,抱住瞭。她覺出一線淺淺的暖意,讓自己不那麼冷瞭。慢慢地,反而有一種熱力,從她軀體的深處,向上升騰。這熱力令她陌生,炙烤著她,東奔西突,忽而讓她有瞭一絲醉。這時,方才冰冷的身體也熱瞭,舒展瞭,不再顫抖瞭,與她更緊瞭一些,慢慢地,慢慢地,潮水一樣卷裹和覆蓋瞭她。迷醉間,她感受有種力量刀鋒一樣,劃開瞭她的身體。她聽到瞭自己最深處,有開裂的聲音。她閉上眼睛,任由一滴淚流瞭下來,心說,罷瞭。

當這一切結束,天已經透徹地亮瞭。慧生和男人的眼睛碰撞瞭一下,回過身去,靜靜地穿衣服。葉七看著床上的一抹紅,難以掩飾目光裡的驚詫。這目光中,還有畏懼。此時,慧生已經穿好瞭衣服,站起來,靜定地望著這男人,說,你若負我哋兩母子,就天打雷劈瞭。

  1. ⊙ 走鬼檔:粵俚,流動小販。
  2. ⊙ 老竇:粵語,稱父親。
  3. ⊙ 蠱惑:粵俚,指狡猾耍小聰明。
  4. ⊙ 論盡:粵語,笨手笨腳。

《燕食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