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 月落觀塘

論蔬食之美者,曰清,曰潔,曰芳馥,曰松脆而已矣。不知其至美所在,能居肉食之上者,隻在一字之鮮。

——李漁《閑情偶寄》

明義是第二年的秋天走的。

一傢人很平靜。大約因為沉疴有時,心裡都有準備。臨走時候,他很瘦,眼睛卻清亮。他讓全傢人,都把手疊在他的被子上。然後自己把手放在瞭最上面。他找到瞭五舉的手,按一下,說,舉啊,你的紅燒肉,和爸燒得一樣好瞭。

在英皇道的香港殯儀館出的殯,當天竟來瞭不少人。除瞭以前北角的老鄰居、舊識,上海與寧波同鄉會的人。還有不少,都是前後開店的食客。

明義以往在國藥公司的同事都來瞭,一個個都老瞭。葉老板出獄後,很快就過瞭身。葉太太一個人,重將國藥公司打理起來。大約辛勞,也是兩鬢斑白的人瞭。她對素娥說,嫂子,我今年也退休瞭。以後來往照應著。

素娥說,這些年,都是你在照應我們。沒有你和福建同鄉會,哪來的“十八行”。

葉太太禁不住,將她緊緊擁在懷裡,說,一晃二十年瞭。你們傢,也是實實在在的香港人瞭。

儀過半時,又有人送來瞭花圈,和厚厚的一封帛金。

說是同欽樓送來的。

五舉忙迎出去,卻沒有看到人。

花圈很高,很盛大,挽聯上寫著:江南嶺南風

日好,世道味道總關情。

明義被葬在瞭鳳行的旁邊。

這時候,素娥才放聲哭瞭出來,說你們老的老,小的小,把我一個給丟下瞭。

“五七”上墳。

明義墓碑前擺著一個食盒,裡頭整整齊齊地,排瞭五隻蓮蓉包。鳳行的墓前也有。每個蓮蓉包的正中,都點瞭一個紅點。

半年後,“老克臘”和“麻甩佬”來瞭。

問起五舉的打算。五舉說,開著張,生意照做。有什麼打算呢。

“老克臘”就說,你不要瞞我們。我聽說這個鋪,快被別人頂下來瞭。做瞭這麼多年,業主未免也太不講情面。

五舉隻搖搖頭。他不想告訴“老克臘”,買下這個鋪面的人,是謝醒。

兩個月前,謝醒對五舉說,我買下瞭這間鋪。是我的,就是你的。你照樣燒你的上海菜。但午市之前,這裡就是茶樓。我們兄弟兩個,在同欽樓學到瞭什麼本事。全要在這個“十八行”施展。這堂擂臺,我是打定瞭。

五舉說,師兄,你圖什麼?一口氣?

謝醒說,那你圖什麼?白擔一個“五舉山伯”的名聲?

五舉說,當年,我圖鳳行。現在,我什麼都不圖。師父教我的,我半點沒帶走。十年沒碰過的本事,不算本事。

謝醒冷笑,那你對我可就沒用瞭。我的店裡,容得下你?

五舉說,你的店,還叫“十八行”嗎?我一個上海廚子,自然是留不下瞭。

五舉對素娥說,媽,是我累著咱們店瞭。

素娥說,唉,傻孩子。當年你爸讓你回師父那裡,你不走。這店又開瞭這麼多年,哪一天不是你賺來的?這開店跟做人一樣,都是看命,強求不得。

你師兄是賭當年那口氣,可也是給你機會。你學瞭一手大小按的好本事,就真不撿起來瞭嗎?

五舉搖搖頭,說,撿起來,就背瞭發給師父的誓。

“老克臘”看五舉愣神,就說,你也不用這麼硬頸。你知道,我是在觀塘開工廠的。這些年,賺瞭些錢。最近聽說瞭一些風聲,我打算移民加拿大瞭。我有個鋪,在工業區裡。這工業區,少瞭許多花花世界,可就是不缺上海人。都是二三十年前,帶瞭錢下來開廠的。我這鋪,市口好。與其做別的,不如開一間餐廳。

你放心,我不是當年的邵公。你不欠我什麼。是拿這鋪面,入你的股,“麻甩佬”也有心投。我們看好你。將來我們來店裡,想吃“紅燒魚”,別讓我們坐冷板凳就行瞭。

五舉山伯,帶我去看“十八行”的觀塘老店。現在叫“雞記麻雀館”。“麻雀”就是麻將。香港曾經賭盛,一八七一年禁賭之後,大約可以讓人一展身手的地方,一是馬會的賽馬。所謂“馬照跑”,便是源於此,幾成社會繁榮的標志。一就是“麻雀”,是粵人一向的娛樂,雀館則靠“抽水”盈利。

我環顧“雞記”,隱約可聽得鼎沸人聲,大約是有人和牌。已絲毫看不出當年開餐廳的痕跡。這一區曾是香港首個衛星城,也是向南填海以來,東九龍最大的工業區。如今,已然凋落。

但是舊年觀塘納入瞭市區重建的版圖,因此可見奇妙的新陳並置、格格不入的景象。這邊廂是老舊的街市、簡易破敗的食檔,隔瞭一條街,便是五十多層的還在興建中的所謂豪宅。後者將陽光牢牢地擋住,陰影整幅地投射下來,遮住的是這區半個世紀的升鬥民生。

一九九〇年代,香港制造業式微,大量工廠閑置。多數工業大廈改作貨倉用途。據說這裡即將轉型成為香港第二個核心商業區,可見的視野內,有AIA的總部以及“樂豐”集團。藍色或綠色的幕墻,映照可見近在咫尺的如閱兵般整齊排列的工業大廈。我和五舉山伯,沿著偉業街緩步前行。他指著那些包豪斯樣式、看得出年歲的樓宇,如數傢珍,似乎來探訪曾經的老友。這些大廈坐落在橫街的兩側。五舉山伯,在一座大廈前停下來。這是一幢六層的樓房,門窗緊閉。他抬著頭,認真地看瞭一會兒,然後說,走吧。

事實上,因為“老克臘”的話,五舉第一次踏足觀塘。他對這裡感到陌生,甚而有些畏懼。作為一個生長於斯的香港人,他日常活動的范圍,其實有限。不外乎是港島,從上環到灣仔。說到底,他仍是個保守而老派的香港人,這與他的年紀,是有些不稱的。

他是容易知足的人,其中包括日常之需。“九龍”對他而言,不過是個地名。而“觀塘”就是剛

剛開通的地鐵線上的一個端點。

“老克臘”與他走到瞭海邊,與他談著未來的計劃。可是,他的心思卻全在眼前的碼頭。他看到巨大的鐵吊,將集裝箱高高地舉起,然後穩穩落在地上。鐵吊發出瞭“咣”的一聲。遠方渡輪的輪廓,汽笛的聲音,很雄壯的如同動物的嘶吼。各色各樣的船,高闊的郵輪,窄小的漁船,各有各的作業。海水激蕩著,有一些淡淡的機油的氣息,在空氣中氤氳。這是勞動的海,沒有多餘的風光,也沒有浮華的背景。五舉的心裡,莫名地澎湃起來。

依照五舉儉省的性格,並不想花太多的精力用於裝修。但“老克臘”有鄉情,獨攬瞭店面的佈置。門臉兒做成瞭石庫門的樣式。雖不及第一間“十八行”堂皇氣派,卻平添瞭一些弄堂風情。這讓“老克臘”得意,但在五舉看來,卻在周遭的氣氛裡,孤立出來瞭。

灣仔店將要結業,但店裡的二廚與幾個廚工,大約因為某種地域的成見,並沒有想要跟去觀塘的意思。五舉一面收拾東西,一面就在兩邊的店鋪,都貼瞭“招工啟事”。老克臘說,都什麼年代瞭,怎能不在報紙上登廣告呢,於是便又在《明報》上登瞭廣告。想想,招來的人是要做開荒牛的。五舉有心給高一點的工資。除瞭每月的工資,還管吃住。

到瞭最後一天,五舉已經準備交付。店裡空蕩蕩的,一下子便沒有瞭煙火氣,就是個冷冰冰的房子。五舉想,在這裡多少年,感情是有的。他在這裡,才叫“十八行”。他走瞭,這裡便什麼都不是。想一想,仿佛沒有什麼好留戀的。

櫥櫃裡客人存的酒,尋到主人的,便叫拿回去。尋不到的,仍放在裡面。可是,那瓶“二鍋頭”,他卻帶走瞭。他想,司馬先生要是回來,若還能尋著他。他要與他喝一杯,不醉不歸。

這時候,門響瞭,進來一個人。五舉定睛一看,竟是露露。

這是露露,又很不像。這個露露,沒有穿旗袍,沒有把頭發燙成卷。原來的長發剪短瞭,竟然是個童花頭的樣式。人看上去便也小瞭很多。因為不施脂粉,沒有妝,是略顯黑黃的一張臉。看上去,倒像是鄰傢剛長成的小丫頭瞭。

隻是她的神色,還是喜慶的。眼裡看人,仍有閱歷和風塵。

五舉說,我們不做瞭。

露露問,怎麼不做,你們不是要搬到觀塘去嗎?

五舉說,山長水遠,難道你還跑到觀塘去幫襯我們?

露露抬起臉,認真地看著他說,我是來見工的。

五舉自然是很驚愕。可想到露露一向是嬉笑怒罵的脾氣,便也不當一回事,便說,現在好好的一份工,還不夠你吃喝。要吃我這裡的苦頭?

露露說,我沒工開瞭。

五舉更為吃驚。他想起前些日子送貨,路過駱克道,還看見露露當街和兩個水兵打情罵俏。

露露說,我帶客去“明珠”的事,給凱莉姐發現瞭。說我吃裡爬外,一早就給開掉瞭。

五舉說,謝醒那裡呢?

露露冷笑,鼻孔裡發出“哧”的一聲,說,那個沒良心的。我是他放在“翡翠城”的眼線。我被趕瞭出來,對他還能有什麼用。如今對我是躲都躲不過。

五舉心裡忽而一陣憤然。他將這情緒咽下去,低聲問,那你靠什麼生活?露露悠長地打瞭一個呵欠,說,凱莉姐發瞭狠,跟港九的夜總會都放瞭話去。說誰要敢用我,就是和她不共戴天。我能怎麼樣,就在菲律賓人的酒吧打打散工。可是廟小妖風大。幾個洋婊子合起夥來欺負我,狗眼看人低,冇陰功!我可是吃素的?給她們一頓收拾。她們人高馬大,對付我也不是個個兒。

露露掃瞭掃耳邊的碎發。她將虎落平陽的過程,說得舉重若輕。五舉才註意到,她右邊的臉頰上,有一處傷痕。

露露說,你可別以為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抬。我渾身都是力氣。

五舉還是皺瞭皺眉頭。他想想說,我們是個開餐館的。

露露哈哈大笑,開餐館怎麼瞭?和我以前的東傢還不是一樣,開門都是客?再說,你不是也吃過我做的早飯。我就是出得廳堂,下得廚房。

五舉張一張口,還要說什麼。

露露說,就這麼著,我過些天來試工。好你就留下,不好再趕我走也不遲。到時候,恐怕你說的也不算,還有你小舅子呢。

她一反身,利落地開瞭門就出去瞭。留瞭五舉一個人,杵在那裡。

可是她又推開門,將頭探瞭進來,說,我是有

名字的。叫路仙芝。

過瞭幾日,露露果然來瞭。

開張伊始,店裡沒什麼生意。可是卻有許多花牌和花籃,自然都是“老克臘”和“麻甩佬”他們送的。開市那天,都是他們的人面,來瞭許多的人。坐下來吃喝一番,說著“財源廣進”之類的吉祥話,便走瞭。如今,門口張燈結彩,仍是熱鬧成瞭一團,倒顯出瞭店裡的寂寥來。

臨到周末,生意卻忽然來瞭。是“麻甩佬”的一個侄孫,擺滿月酒。原本訂在瞭北角的“日升”酒樓的兩個包廂,賓客忽然多瞭,擺不下。“麻甩佬”就急忙將生意給他拉過來瞭。

五舉心裡高興著,但因為缺乏準備,畢竟有些忙亂。主要是廚師廚工們,還未一一到位。就連素娥這上瞭七十的人,都要過來幫忙。

阿得如今是得力的。明義去世後,他似乎是想通瞭,便像是脫胎換骨瞭,漸有瞭當傢男人的樣子。知道幫著五舉,也知道向五舉學。但他似乎繼承瞭素娥對廚藝的魯鈍。即使用心,進展倒不很大。五舉心裡嘆氣,但看他是生性向好的,便也覺得安慰。想自己離老,遠得很,還可以做許多年。

他在廚房裡揮汗如雨。看阿得進來,便指指剛出鍋的“糟熘魚片”,讓他上菜。阿得卻囁嚅一下,說,露露來瞭。

他一愣神。看露露已經到瞭灶臺跟前,將阿得推開,端起糟熘魚片,問,哪一桌?

他低聲說,二桌。

露露端著菜,說話間就出去瞭。

五舉和阿得面面相覷,卻看露露又進瞭來,手上端著撤下的菜肴。一邊對阿得說,還愣著幹什麼,三桌的酒都喝完瞭。

這樣,不一會兒的工夫,她已在廳堂和後廚熟練地來回穿梭。上菜,收菜,給客人斟酒。

間歇,竟還能兼顧進來的幾個散客,隻見她手指間夾著點菜單,對著後廚喊,兩個紅燒肉碟頭,一個煎龍利,蠔油生菜,走青

大傢便都發現,隻是多瞭這麼個人,這餐廳裡,竟好像是一臺機器忽然間上瞭發條。嚴絲合縫,又井然有序地運轉起來瞭。

待上瞭最後一道菜,五舉擦瞭擦手,摘下圍裙,去給擺酒人謝禮。

走到大包間,已經聽到裡面一片笑語歡聲。看著成桌的人,正圍著拍照。正中間的,竟然是露露。她懷裡抱著滿月的嬰孩,旁邊是小孩母親。兩人都是呵護的姿態。露露忽然做瞭個鬼臉,嬰兒便咯咯地笑起來。攝影師便不失時機地按下瞭快門。露露的臉上閃著紅潤的光,硬是將整個廳堂都點亮瞭。

主人傢將一個大紅包,塞到瞭五舉手中,笑著說,你們這個館子,不得瞭。菜味道交關好。老板娘年紀不大,人可真是爽利能幹得很!

“麻甩佬”聽到瞭,看看五舉,意味深長笑一笑。臨走時,他在五舉耳邊說,你小子,不可貌相。道行深啊,挖角挖到“翡翠城”來瞭。

不待五舉解釋,他倒已經彈開瞭好幾步,做瞭個封口的手勢,說,唔使講,我明,我明!

待將客人送走瞭,五舉回到後廚。

卻看到露露正蹲著身,和阿得在一起刷洗鍋盆。一邊有說有笑的,手裡分毫未慢下來,格外利落。

五舉一陣恍惚,回憶起司馬先生跟他說的,多年前在“虹口”面店門口,那個蹲著身使勁刷碗的小小背影。

這時候,素娥走過來,說,舉啊,這孩子是新請的廚工?

五舉知道她不明底裡,正想怎麼應對。素娥深嘆一口氣,說,唉,現今香港人心躁動。這麼能做能吃苦的女仔,可真不多瞭。請到這麼一個,也是咱們的造化。

露露就算是正式上工瞭。她住在店裡。搬瞭東西來,很少。

看她在翡翠城上班,一天一身衣服。以為會有細軟傍身,但其實,隻帶來瞭一隻小皮箱。

人們也並不知道,這些夜總會是名副其實的名利場。衣服如行頭,對舞女和舞客都一樣。先敬羅衣後敬人。舞女們的身價,也是靠這些一點點地積累起來。所謂集腋成裘。因此,為瞭給自己一個好門面,便有瞭舞衣租賃的業務。露露在這方面,是很玩兒得轉的,和幾個“衣頭”混得很熟。碰到大的場合,貴的衣服,竟都允她借瞭衣服,帶給裁縫改。用完瞭再改回來。也難為露露的身材,不改也確是上不瞭身的。但這也不是說,露露自己沒有幾身好衣服。可是,畢竟這陣子不濟,要錢用,就隻有當給“和昌押”瞭。

這人算是凈身來瞭。素面朝天,頂著個齊耳

朵的童花頭。穿著寬大的短襟衫子,最後的那點俏皮,都收斂瞭。

露露幹起活來,其實和她咋咋呼呼的性格很不同,是悶著頭苦幹。擦桌子、拖地、收拾餐具,幹一樣是一樣,中間不停歇。折一個餐巾,能折上一個時辰,直到面前堆起一座山,才幡然醒悟似的。到後廚裡,拎起泔水桶就往外走,一個人拎。誰要搭把手,她就嫌棄地一擰身子。使勁搖搖頭,腮幫兒也跟著微微顫動。使瞭力的肩膀,跟鋼條似的穩穩地搭起來。到午市後吃飯,她的胃口格外地好。也是悶頭吃,一吃一大碗。專揀帶皮的紅燒肉吃,問她,隻說以形補形對皮膚好。這讓五舉和阿得,嘆為觀止。

可是呢,招呼起客人來,她可不悶,是大鳴大放的風格。露露說,以往呢,認識一個大陸下來的客。教她唱過一出樣板戲,那京戲裡頭有個阿慶嫂,是她的偶像。怎麼唱來著,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

這香港,可不就是來來往往都是客。見人說人話,見鬼自然說鬼話。店裡人就裝著責難她,說大白天說話晦氣。咱們開門做生意,哪來的鬼。露露眼珠一轉,說怎麼沒有,打開埠以來,香港的洋人不都叫番鬼?我在凱莉姐那學來的英文、法文,可不是三腳貓功夫,是地地道道的鬼話,好用著呢。

露露和店裡上下打成瞭一片,客人們也都很喜歡。但五舉總隱隱有些不安。大約覺得她除瞭生計,待在這小店裡,總是要圖些什麼。可他冷眼察看,倒覺得她如今和阿得,是有些若即若離瞭。

除瞭有瞭一些回頭客,生意仍是無大的起色。五舉漸漸瞭解,其實在這工業區裡,並不如“老克臘”想得樂觀。這裡的上海人是不少。但老板們上餐廳,除瞭真老饕,多半是要傾生意。傾生意呢,又講排場。吃完瞭飯,還另有一番花紅柳綠,方算盡興。所以,他們寧願舍近求遠,開車去港島。而在區內的飲食結構,亦談不上百花齊放,其實是形成瞭某種固定的生態。被幾間餐廳壟斷,粵菜、湘菜各據一方。大約並非親民日常的路線,滬菜在這裡未算打開什麼市場。至於工人們,則有在工業大廈內部,隱蔽著一些看見看不見的飯堂。這些飯堂甚至並沒有政府頒發的執照。被發現瞭,便關閉。過幾天再換一處開,此起彼伏,好像一些遊擊隊。但因為方便,工廠中午的公休時間短,由效率計,是深受歡迎瞭。

有時午市後,露露就不見瞭蹤影。沒有人知道她去瞭哪裡。因為她的活幹得快而好,也沒有什麼人管她。倒是五舉,有一次在一處大廈交接貨物,取新運來的焗爐。卻在這大廈天臺的涼棚底下看到瞭露露。中間是個包裝盒壘成的小臺子,她坐在一邊的板凳上。身旁有一群男人,年紀都很輕,有的身上穿著工作服,上面有油污的痕跡。耳朵上夾著煙卷,臉上還有煙塵,瞧得出是周遭的工人。五舉走過去,看原來是在玩麻雀紙牌。露露手中幾張牌,躊躇著不知出什麼好。旁邊的人湊在她耳邊說瞭句什麼,她便斷然打瞭一張去,卻讓對方給和瞭。他們便讓露露喝酒。露露拎起啤酒瓶,在眾人起哄中,“咕嘟咕嘟”就灌下半瓶去。不忘用拳頭在教她打錯牌的人肩頭,嬌嗔地擂一記。

五舉看不過眼,想她始終是改不瞭以往的風月習氣。搖搖頭,心裡嘆瞭一口氣。

可是接下來的午市,竟然漸漸熱鬧起來。來的客多是工人模樣,坐下來,就要一個碟頭飯,一個例湯,加一瓶忌廉汽水。有些年輕的,大聲地喊“芝姐”。五舉便知道,如今露露在外交往,用的是她的大名。露露便大笑著出來,招呼他們。不知誰說瞭句什麼。大約是一句葷話,旁邊有人嬉笑地爆瞭粗口,哄堂地笑。

素娥恰好聽到瞭,臉紅一紅,說這成什麼體統。但畢竟都是客,也不好說什麼。

晚上打烊,露露便對五舉說,不如在店裡裝一臺電視。那些工人說,要是來年能看世界杯,多夜瞭都來幫襯。

五舉終於說,我們開門做生意,靠的是菜的實斤足兩,味道好。

露露輕笑,用圍裙擦瞭擦手,說,他們來都不來,怎知道你做的菜味道好。

這話說得五舉啞口,並不知道如何反駁。他便說,露露,小店不濟,在這裡算有個地方棲身。但也不想砸瞭招牌。

露露冷笑,硬邦邦地拋下一句話,我這想法子給你帶瞭客,倒成瞭罪過。

隔瞭兩天,露露將一張紙拍在瞭桌上。

五舉問她是什麼。

露露說,訂單。

五舉一驚,撿起來看那紙上,密密麻麻地寫著的,一欄是附近商廈的名字、公司與工廠的名稱,以及門牌號;另一欄,則是中午訂下外賣的份數,以及每月一半的訂金數額。

露露拍拍自己的肚子,輕描淡寫地說,喝一

傢簽一傢,這酒差點喝穿瞭胃。

五舉定定地看她,一時間不知可以說什麼。

露露卻已經轉到瞭一桌,給客人寫菜。客人已是老客,和露露說笑著。一個男人伸出手,想在露露光裸的手臂上摸一把。露露機警地彈開瞭,一邊笑著問候那男人的阿母,並祝他早仆街、早投胎。

“十八行”的外賣,很快遠近聞名。這是五舉都沒想到的。

也難怪。分量足,味道好。將盒飯當成瞭堂食做,沒那麼多古靈精怪。口碑這個東西,初初靠吆喝。但更多的,要靠慢慢攢。

阿得說,他去進飯盒。看好多飯店都開始用發泡膠盒,新產品,成本比紙盒便宜瞭一毫紙。要不咱們也轉一轉。

五舉搖搖頭,說,紙盒裡有錫紙。無咁多倒汗水﹐肉皮唔會冧。這些小錢,不好省。

露露在旁聽瞭,說,聽你姐夫的。新東西不都是個好。

以後中午,露露就和阿得兩個負責送外賣。又雇下瞭幾個小工,露露一個個給分瞭地區。量雖然不少,但都是井然有序。

露露算是身先士卒。買瞭兩輛三輪車。這車有個諢名叫“三腳雞”,說的是靈活,好停好行,可聚可散。在這工業區裡,寬街窄巷,都穿梭無礙,如魚得水。是最流行的交通工具。

裝滿瞭飯盒,露露坐在車上。阿得長手長腳,一頭一臉的汗,好不容易蹬動瞭,卻把不穩方向。車歪歪斜斜地開出去,竟一徑撞到瞭墻上。露露哈哈大笑,嘴裡嘲他“弱雞”

阿得便嘟囔,車上坐著個千斤砣。你倒來試試。

露露愣一愣,聽懂瞭,使勁對阿得啐一口。她跳下車,說,睡不著怪床歪。你給我滾下來,看姑奶奶的本事。

露露費瞭些力氣坐到瞭車座上,腳剛剛踩上瞭車蹬。看那敦敦實實的腰背一使勁,車便穩穩地上瞭道。她往前騎瞭兩步,使勁拍拍車龍頭,大聲喊道,老婆仔,上車!

阿得便不情不願,磨蹭地坐到瞭後面。露露猛一回頭,佯作怒目。後面是店裡人的哄堂大笑,說,這真是兩個冤傢,能逗一世的嘴。五舉也跟著笑。笑著笑著,心裡竟然舒爽瞭些。

因為送午市飯,時間寶貴,爭分奪秒。送的人,是沒什麼時間吃飯的。忙得不可開交時,五舉和素娥,也到附近幫手。

五舉路過一處工廈,聽見有人喚他。抬起頭,正看見露露在使勁向他招手。她和阿得,坐在工廈後墻的消防旋梯上,在分食一盒盒飯。

五舉便也大聲對他們喊,小心點,唔好跌落來。

他往前走幾步,又回過頭想對他們說,早點返來。阿媽煲好糖水,等你們飲。

但他恰好看見,阿得將一筷子餸菜夾起來,送到露露口中。露露連筷子一口咬住,卻不松口。阿得抽不出手,她才大笑著將嘴張開。笑聲如洪鐘,淹沒瞭阿得的抱怨。

兩人的臉上,都是紅撲撲的。在正午太陽的照耀下,閃著金色的毛茸茸的光芒。

辦舞會的主意,是露露出的。

這年的年底,作瞭盤點。“十八行”竟有瞭很大的盈餘。五舉嘆一口氣,說,這大半年,我沒做過幾道大菜。進項倒比以前灣仔時,翻瞭一番。

露露說,來年還要好。錢不咬手,有銀紙在身,將來什麼樣的大菜不能做?

露露籌辦這個新年舞會,說是為瞭答謝老客戶。順帶讓他們把明年的生意也落下訂。時間呢,定在這年的平安夜。

阿得說,香港一到這時候就熱鬧。這個洋節,這麼多年,倒好像和我們傢沒什麼關系。他興奮得很,叫瞭兩個廚工,去油麻地扛瞭一棵聖誕樹。露露就在聖誕樹上綴滿瞭各樣的公仔。又挑瞭一些彩帶和燈串,將餐廳裡裡外外地披掛起來。燈亮瞭,頓時星星點點連成一片,滿室流動的螢火。人站在中間,竟有些如夢似幻。五舉也呆呆的,像誤入瞭桃花源,看不出是自己終日勞作的餐廳瞭。

阿得將幾張海報貼在瞭墻上。一張是近藤真彥和中森明菜的寫真。手上一張呢,是他的偶像詹姆斯·迪恩。一襲皮衣,滿眼的冷酷,寸到不行。露露經過一看,吐吐舌頭說,這鬼佬,是凱莉姐的夢中老公。她房間裡貼瞭張黑白的,一群仆街個個都說似遺像。都什麼年代瞭,你倒還學人玩懷舊。阿得向對面墻上努努嘴,懷舊怎麼瞭?

可是我們傢的傳統。你看我姐夫,一張王昭君,貼瞭十多年瞭。

露露看那閃爍的燈火裡,平日黯淡的國畫,顏色也明艷瞭一些。畫中的長袍美婦,似乎也望著她。笑眉笑眼,臉上竟然也有喜色。露露端詳瞭一會兒,隨手從墻上扯下一段彩紙,折瞭一個聖誕帽,用膠紙貼到王昭君的頭上,然後滿意地舒一口氣。

五舉呢,給折騰得團團轉。餐廳外頭的空地,也讓露露他們佈置瞭起來。支起瞭好多頂陽傘,說是要學英國人做園會。可燈飾不夠用瞭,就跑去巧明街上的士多店,買瞭許多的中國紙紮燈籠。五舉踩著板凳,一頂頂地給掛上,裡頭點上蠟燭。紅通通的一大片,和餐廳裡的聖誕樹遙相輝映,應瞭一個中西合璧。要學英國人做冷餐,便要買許多火腿和起司。也是露露的主意,說,幹嗎費這份錢,便讓五舉提前一天做下瞭鹵水。將四喜烤麩、糖醋熏魚各做瞭一鍋分裝在盤裡。“蘭花豆腐幹”露露卻央他多做瞭一鍋。五舉惜物,說,這哪裡吃得完,到時嘥咗。露露說,放心,你做的豆腐幹,永遠冇得嘥。仲有人要打包走。

五舉見她神神秘秘,待要問她,露露倒嘻嘻笑著跑開去瞭。

五舉山伯,面對著“雞記”門前的車水馬龍,向我回憶那夜的盛況。原來空地的位置,現在已經是個停車場。一輛白色蒙塵的豐田,在他身後使勁地按著車喇叭。山伯終於回過神,避開瞭。司機駛向馬路,沒忘記將車窗搖下來,對著山伯的方向,大喝一聲“黐線”,同時豎起瞭中指。

五舉山伯,給我看瞭那夜新年舞會的照片。是他與附近工廈熟識的工友的合照。這些工友也是受邀請的客人,各帶瞭自己的舞伴。我看著這張照片,很是驚嘆。驚嘆於那時年輕人的時髦,也驚嘆於他們臉龐上的富足與自信。山伯一個個地對我介紹他們,亞強、阿興,這個胖胖的眼睛清亮的,是豆豉仔,他身邊的窄臉女孩,是他的女朋友阿明。時隔多年,五舉山伯說起這些昔日的朋友,仍如數傢珍,應該彼此有著很深厚的友誼。山伯說,這個豆豉仔,好怕老婆的。我問,那才感情深吧。山伯停一停,說,阿明走咗好耐喇。

他的眼神隨之黯然,一會兒,才羞澀地指著站在右邊的平頭男人,說,你看,最老土的就是我瞭。不過他們平時做工也不是這樣啦。

就這張照片看,五舉的確和那個年代的時尚沒有關聯。可以看出,照片上的其他青年,為瞭這次舞會各自盛裝。男的都頂著當時最流行的椰殼頭。據說這種發型發嬗於披頭士和皇後樂隊,但在香港大熱,則是因彼時的歌王許冠傑與“溫拿”的推波助瀾。我瞧著卻並不感陌生。忽而想起,原來這正是此刻當紅歌手蕭敬騰的發型,大概是出於某種復古與致敬,或印證瞭流行的循環與回歸。西風東漸,他們穿著色彩鮮艷,緊身大關刀領的T恤衫下擺束在牛仔褲裡。留著波浪高劉海、爆炸頭的女孩們,則都穿著松身的墊膊衫子,三個骨“燈籠褲”或窄腳的“蘿卜褲”,看起來也颯爽逼人。

照片上的五舉,則穿著一件槍駁領的西裝,樣式有些松懈。不知為何,胸袋裡卻還別瞭一塊波點的方帕,更與同伴格格不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這件西裝,還是當年上《傢傢煮》節目時,“同欽”上下集資給他買的。這也是他唯一一件出客的衣服,此後再無添置。

五舉就是穿著這件西服,出現在舞會上。

他不會跳舞。在歡快的爵士音樂中,他看著這些平日在工業區的勞作中摸爬滾打的年輕人們,歡快地跳著扭腰舞和牛仔舞,流光溢彩間,好像個個都成瞭明星。

每個人,似乎都有著使不完的力氣,以一種難以置信的自信,舞蹈在他的視野裡。

露露和阿得,在一番勁舞後,終於笑著下場休息。露露和放音樂的小夥子耳語瞭一下。響起的舞曲,忽然靜謐瞭。即使是五舉這樣閉塞的人,也聽出這是林子祥的《在水中央》。“青青的山倒影照淡綠湖上,看水色襯山光;浮雲若絮天空裡自在遊蕩,笑蒼生太繁忙。”

他註意到自己的嶽母素娥,在不遠的角落裡,也望著這些年輕人。眼裡有淺淺的光,甚至於,隨著音樂在慢慢地頷首打著拍子。這是一支“慢三”的舞曲。

這時,阿得走到瞭母親面前,很紳士地躬身邀舞。素娥猶豫瞭一下,將手放在瞭兒子手中。阿得輕輕攬住她的腰,兩個人竟然很默契地起舞。五舉有些恍惚,這個終日在他身邊,不停勞作的婦人。清淡而寡言,沉默得如同空氣。然而,此時舞姿優雅,儀態萬方,絲毫沒有遲暮的痕

跡。有這麼一瞬間,燈光抹去瞭她臉上的皺紋與疲態,竟與另一人的形象疊合。這讓五舉的心倏然痛瞭一下。

一曲終瞭,素娥默然回到瞭角落裡。露露迎上去,歡快地說,素姨真是好身手,人不可貌相。

素娥擺擺手,說,老瞭,節拍都跟不上瞭。

她看一眼五舉,輕輕道,當年啊,我第一支舞,還是你爸教的呢。

盡管孩子們都很好奇。她始終沒有再開口,說起近乎半個世紀前的舞會,與那個高瘦青年的邂逅。但人們都看出,這年老婦人,眼裡忽而有溫柔的憧憬,將她的瞳仁點亮瞭。

忽然房間裡的燈都熄滅瞭,全場安靜。再亮起來,是舞會的高潮,眾人看到五個少女,婷婷而出。一色的大紅珠光旗袍,戴著齊肘的白手套。打頭的是露露,另幾個五舉也覺得眼熟。再一看恍然,原來都是露露在“翡翠城”的姐妹,以前下夜班時常來幫襯他的。

露露輕輕一揚手,輕快的音樂倏然響起。人群沸騰瞭,年輕小夥子們開始使勁打呼哨。是《風的季節》啊。小鳳姐的名曲,去年被梅艷芳翻唱,獲瞭“香港新秀歌唱大賽”冠軍,街知巷聞。

“日子匆匆走過倍令我有百感生,記掛那一片景象繽紛,隨風輕輕吹到你步進瞭我的心,在一息間改變我一生。”露露的歌聲,不似梅姑渾厚,但卻有另一種清亮的金屬之音,穿透瞭音樂。這歌唱的是有閱歷者的舉重若輕,但被露露唱出瞭期冀和盼望。歌聲在大廳中回蕩。眼波流轉,蛾眉入鬢,舉手投足都是故事,這還是那個風情萬種的露露啊。女孩們在她身側翩然起舞。露露從同伴的衣襟上摘下一朵玫瑰,向人群中拋去,同時俏然拋出一個飛吻。

人群歡呼,不知是誰帶瞭個頭,大夥跟著露露一起唱起來:

吹呀吹,讓這風吹抹幹眼眸裡亮晶的眼淚;吹呀吹,讓這風吹,哀傷通通帶走,管風裡是誰。

不知怎的,五舉也有些激動。他想,這才是露露啊。那個熟悉的露露,回來瞭。

放任無忌的露露,一顰一笑,顛倒眾生。

曲終總有人散時。

餐廳裡的人,都沉默地收拾東西。空氣裡還有高潮後的餘溫,以及濃鬱的煙味與汗味。忽然就空瞭,每個人都覺出瞭落寞。

露露的小姐妹走瞭,果然把五舉的“蘭花豆腐幹”通通打包帶走瞭,歡天喜地的。

五舉說,得,把窗子都打開吧,透透氣。

阿得走到窗邊,發現有人推門進來。是幾個黑衣的精壯男人。阿得對他們說,舞會結束瞭。

他們沒動,也不說話。露露遙遙一望,都是陌生人,黑口黑面。於是說,我們打烊瞭。

就等打烊,不然還以為我們來吃霸王餐。

有人應聲而入,是一個胖大身形的男人。臉也是彌勒相,月牙眼,笑笑口。可眉頭間有“川”字紋,藏瞭一點狠。他看露露,還未來得及脫下大紅的旗袍,又是哈哈一樂,說,這是哪裡的新嫁娘,那我就來討口喜酒喝。

五舉上前說,朋友說笑瞭,您貴姓?

那人拱手還瞭個禮,免貴姓唐。

露露終於意會,柔聲道,看我這記性,忘瞭請唐老板來參加舞會。罪該萬死。來來來,咱們喝一杯酒,算給您賠不是。

唐老板倒沒有理會她,隻沖著五舉說,這酒應該和你們老板喝。陳老板好手段,一個美人計,撬掉瞭我四成的客。

五舉先前不明就裡,這時聽得明白。來者不善,是興師問罪來瞭。

露露偷眼看五舉,怕他不知應付。這個唐老板,是觀塘工業區裡的一個地頭蛇。棲身“啟祥大廈”,專做工人飯堂的外賣。已有許多年,幾乎成瞭壟斷,在價格和質量上自然從無讓步。如今這些工廠業主,琵琶別抱,紛紛改與“十八行”簽約。個中乾坤,是露露努力的結果,五舉並不清楚。

露露說,唐老板,都是做生意。我們不傷和氣。您選這時候來,不想傷我們薄面,唔該曬!您說怎麼辦?

唐老板說,搶瞭我的生意,就還回來。

露露一愣,問道,怎麼還?

唐老板點點頭,說,還我兩成,大傢求個太平。

露露哈哈大笑,說,這約都簽瞭,怎麼還回去。搶生意?你們東西好味幹凈,自然搶也搶不來。成日用隔夜油煮餸,問下自己,這份錢賺得心裡踏不踏實。

唐老板變瞭臉色,眼神一凜道,誰不知誰的底細。一個“企街”,上岸就上岸,跑到我這裡來興風作浪,這裡可不是你的“翡翠城”!

露露一笑,隨手掂出一支紙煙,點上。抽一口,悠悠吐出一縷煙。走到唐老板跟前,將煙輕

輕塞到唐老板口中,說,莫動肝火。我明天帶食環署的人來探下您,飲啖咖啡。

唐老板慌得向後趔趄瞭一下,這才將煙吐出來,往地上啐一口,對旁邊人一招手,說,上!

幾個黑衣人,開始打砸店裡的東西。五舉沖上去,要護,反被一個人狠狠推在地上,拳打腳踢。

露露從桌上抄起一隻酒瓶,拍在桌上,酒瓶立時粉碎。她將已經碎成瞭玻璃碴的瓶底沖著這幫人,吼道:去灣仔駱克道,問問露露姐的名頭。你們兜尿佈那陣,沒趕上吃姑奶奶的一口奶!

這幫人一時被鎮住瞭。有人蠢蠢欲動,露露拼勁將酒瓶擲出去,頓時在那人頭上開瞭花。唐老板從身旁人裹著的報紙中,倏然抽出一把砍刀,向露露揮過去。五舉爬瞭起來,反身一擋,那刀恰砍在五舉的肩頭。

汩汩的血流出來。所有人都愣瞭。露露扶住他,看血從那件青灰色西裝裡慢慢滲出來,紫紅的蚯蚓一樣地遊動。遊到瞭她的旗袍的袖口,滲進瞭一片大紅色。

五舉艱難抬起頭,虛弱地對她笑一下,說,唔好同他們打。

唐老板的刀,咣地掉到地上,臉頰抽動一下,嘴裡卻還硬,call白車吧!好彩有你姘頭替你擋。

露露忽地站起來,嘶吼著,“我丟你老母!”她的波浪發散開、蓬亂。她嘶吼著,像一頭發瘋的母獅子。

她沖過去,按在唐老板肩上。那胖大男子沒來得及反應,隻覺耳邊一痛,又一熱。再回過神,便看見自己半隻耳朵,落在瞭地上。

露露到瞭警局,嘴角還帶著血。讓她錄口供,她不錄,隻是大哭不止。哭得撕心裂肺,不管不顧。

誰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哭什麼。

露露出來時,天已經秋涼。

五舉和阿得接她。她看著他們,半晌才問,“十八行”,還在不在?

五舉點點頭。

露露像是變瞭一個人,不再說話。木木地,隻是悶頭做事。沒有瞭外賣生意,這間“十八行”,似乎遽然老瞭。店內空氣,緩慢沉滯。露露見她去年聖誕掛在門廊上的彩帶,還掛著,風吹進來,簌簌作響。也舊瞭,紅不紅,灰不灰。她就端瞭凳子,爬上去,想要扯下來。

五舉看見,輕輕說,留著吧。多熱鬧,是個念想。

露露也就默然地下來瞭,愣愣看一會兒,仍是不說話。

這一年的臺風,來得晚,但是猛。

在福建繞瞭一個圈,臨到瞭香港,本以為強弩之末。天文臺中午發佈瞭三號風球的預告。到瞭傍晚,一下子變成瞭八號,越刮越烈。

香港人都始料未及。原先的準備是不夠的,有些手忙腳亂起來。

“十八行”打瞭烊。五舉和阿得,忙著往臨街的落地玻璃上貼膠帶。

外面風聲尖厲,打著呼哨。拍打在窗戶上,砰砰作響。五舉望見一棵洋紫荊,給刮得東倒西歪,風裡頭,幼細的枝條忽然斷瞭。像是個垂死的人,頭發被無形的力量拉扯著。樹葉紛紛被風撕下來,未及落地,已高高揚起,一忽兒不見瞭蹤跡。

人在裡面看瞭,也覺觸目驚心。這時一扇窗忽然被吹開瞭,風呼嘯而入。露露趕緊去關窗。風太大,混著雨,打在她胳膊上竟是生疼。那風死死地抵著窗子,怎麼拉都拉不動,好像在與她角力。露露咬緊牙,努一把勁,這才關上瞭。

到底還是遲瞭,餐廳裡一地的水,還有飛旋而進的落葉。才拾掇好瞭,又要重新來過。五舉嘆一口氣,去廚房拿拖把。

這時聽到鐵閘門被用力拍打的聲音。開始以為是風,再聽聽,時斷時續。聲音更大些瞭,才聽出是有人叫門。

五舉趕緊去開門。打開瞭,看見門外是三個濕淋淋的人。打門的人魁梧身形。三人都是一頭一臉的水。五舉忙將他們讓進來。

來人將連帽雨衣脫下來,燈光底下,那最高大的原來是個老人。臉上皺紋密佈,眼睛卻很亮。後頭兩個年輕人,跟他的眉目也十分相像,都是黧黑發紅的臉色。待他們坐定瞭,五舉讓阿得進去拿幾塊幹毛巾。

老人邊擦頭臉,一邊說,這風實在太大。誤打誤撞,走到這裡來。隻瞧見這店還亮著燈。看情形你們也要打烊,實在打擾瞭。

老人聲音是沙腔,渾厚。說國語,卻帶濃重

的閩南口音。

五舉說,是啊,這臺風來得太生猛。鏗鏗鏘鏘,像臺龍鳳大戲。

後面的青年忽然打瞭個噴嚏。五舉說,我去給你們煲碗薑茶去。

老人說,太麻煩您。孩子還是少見瞭風雨,老板別慣著。

五舉說,不麻煩。出門在外,著涼傷風就不好瞭。

聊起來,才知道這是祖孫三人。問起老爺子貴庚,說七十歲有三,在海上航瞭五十年的船。這回呢,是從漳州押瞭一批瓷貨,往南去。臨近香港遇到瞭臺風,實在沒法往前瞭。就近尋瞭一處避風塘,將船泊在瞭觀塘碼頭。人先上岸,找個地方將息。想等臺風過去瞭,再打算。

老人說,我怕是最後一次航船瞭,以後就交給他們兩個。這來往的人面,我帶他倆一個個打過招呼,將來也好幫帶些。七十古來稀,風來雨去,光是每年犯幾次老風濕,我還能有幾年。可如今的孩子,吃不得苦。這大的有小三十瞭,剛成瞭傢,就不想出來。哪像我們當年。

五舉說,您老很健朗瞭。航船是苦,我嶽父早年做過海員,跟我也說過許多。

老人問,您傢泰山,出航是去的哪裡?

阿得便搶說,我爸當年常跑馬來亞和印尼。有次路過香港,覺得好,我們傢就搬到香港來瞭。

老人笑笑,說,那巧瞭。我們也正要回馬來亞去。

這時,本在專心幹活的露露,也過來坐下,聽他們談話。過瞭半晌,露露說,老人傢,聽您孫子說話,是峇峇口音。

老人愣一愣,說,隨他們的娘。我們傢倒是早年泉州過去的“新客”。我爹被人賣豬仔,在柔佛割橡膠。姑娘,這麼說,你也是星馬人?

露露笑笑,點一點頭。

五舉說,聽我嶽父講,星馬華人錢賺得不少,但生活得辛苦。

老人說,一直都辛苦。不過,人世走一遭,總是辛苦的。華人始終是外族,更難些。前年上瞭個新首相,叫馬哈迪。好不好,都得慢慢看。

這時,五舉恍然道,您看我,光顧上傾談。都餓瞭吧。

老人擺擺手,說,嗨,謝謝您給我個地方避風頭。雨小瞭我們就走瞭。

五舉道,那成什麼話。我們是個開餐館的,哪能讓你們空著肚子走。

五舉就問想吃什麼。

那個較小的孫子,脫口而出,說,咖喱叻沙!

老人便喝他,說,出門有口熱湯就不錯瞭。人傢香港,哪來的什麼叻沙。

這時候,露露“呼啦”一下站起來,說,怎麼沒有?

說完,把正在剝的蒜頭,往籮裡一擱,就往後廚走。

阿得好奇,跟露露到瞭後廚。看她取瞭一個瓷罐子出來,就問她是什麼。

露露說,峇拉煎。

阿得問她是什麼。露露說,就是蝦膏制成的辣椒醬。等會用它熬叻沙。

阿得吐吐舌頭,說,真不知道你還藏著這個好東西。

露露打開蓋子給他聞一下。阿得皺瞭一下鼻子,說,味兒真大。

露露便說,知道你無福消受,我留著自己吃。

五舉也進來瞭,露露說,舉哥,幫我拿一板蝦出來,蝦仁開背。

五舉便照做。他許久沒有給人打下手的經驗,也覺得新鮮。看露露,利利索索地給豆芽焯水,切洋蔥、生薑、黃薑、南薑、大蒜成末,入鍋上油,炒香。一邊廂將叻沙葉、香茅煮水。

油鍋裡頭,放入峇拉煎炒化,再入咖喱粉、叻沙粉翻炒,下香茅水,直熬到鍋裡泛起紅棕。一面攪拌,一面慢慢倒入椰漿、生奶。

可謂有條不紊,流水行雲。

五舉在心裡暗暗贊嘆,脫口而出,還真是好手勢。

露露不應,顧自將過瞭涼水的粗米粉入碗,將蝦仁、魚餅、血蚶放下去,直到擺到自己滿意的位置。那全神貫註,好像是在做工藝。最後才慢慢澆上叻沙湯頭。

她左瞧瞧,又看看。確定大功告成,才長舒瞭一口氣。

三碗叻沙。老人傢嘗一口,看一眼露露,笑而不語。兩個孫子,嘗一口,就沒再停下來,“呼哧呼哧”地一氣吃完瞭。

老人傢喝下最後一口湯,說,姑娘,謝謝你。讓我們吃上地道的傢鄉飯。

露露笑瞭,說,今天時間緊些。下次來,我請你們吃肉骨茶。

第二天臺風停瞭,老人上門來道謝,也是

道別。

老人留下一尊瓷制的媽祖和一套盤盞。

漳州的月港瓷,很出名。自清末起式微,名聲猶在。因海上貿易繁榮,多是外銷,故稱“克拉克瓷”,所以其與國人普遍的傳統審美略有不同。主要是青花,因模印相類,不懂行的往往會誤以為是景德鎮瓷,其實看胎釉便知窯口有別。月港瓷的好,除青白瓷、藍釉醬釉之外,還有五彩瓷。描金畫銀,一團喜氣。

老人的這套盤盞,濃綠重彩地描著火龍、麒麟、梅花鹿等瑞獸,間中花草盤繞,錦地開光。而細細辨別,那繡球等花卉的紋路,其實是極繁復的外文字。因未見過,“十八行”上下嘖嘖稱贊。

倒隻有露露,在旁盯著看那尊白瓷的媽祖。這媽祖的形容,與常見的不同。香港所見,多是盛大祥和,手持神笏或如意,顯見的富貴。但這一尊,除瞭在底座的蓮花,略作青色的模印浮雕。整個的樣態,卻十分樸素。尤其是眉目,流轉傳情。唇微啟,欲語還休,有心事卻說不出的樣子。不像是一尊神,倒實在像是人間女子。露露抬頭,看眾人一眼,說,我要瘦下來,就是這個模樣吧。

露露在店裡設瞭一個神龕,供這尊媽祖。每兩日換一次供果,倒也十分虔誠。到黃昏時,店裡的人,就看她在龕前立著,合十默念。也不知她念什麼。

這天臨打烊,她又在念。

念完瞭,還上瞭一炷香。

五舉便微笑道,露露心誠,許下的願會要靈驗的。

露露說,靈不靈,舉哥你說的算。

五舉愣一愣,還是笑瞭,說,你拜的是媽祖,如何我會說的算。不是想加人工吧?

露露低頭,再緩緩抬起來。她低聲道,我對媽祖說,我想做舉哥一樣的大廚。

五舉臉上也沒有瞭笑意。露露走近瞭一步,說,舉哥,收我做徒弟吧。

他說,露露,學廚是很苦的。

露露說,我一個人從南洋來香港,苦不苦?你不是才誇過我好手勢。

五舉便說,女廚更苦。

露露說,阿得跟我說,最佩服的人就是他姐姐鳳行。鳳行就是個女廚。

五舉聽到這裡,心頭猛然一震,生冷冷地說,不行。

回頭便走。

五舉一個人走在康寧道上。狹窄的樓道之間,有風穿過。這風帶著工業區特別的氣息。是那種鐵銹與機油混合厚重而黏滯的味道,還帶著些海風的腥咸。風有些硬,鉆到他的衣領裡,便是一個激靈。有一個孩童,從臨街的一間五金鋪裡,呼號著跑出來,好像受瞭天大的委屈。後面是個精瘦的女人,跟著趕到路中央。拎著孩子的耳朵,粗魯地在他屁股上打一下。拖著他往回走。孩子掙紮著不願回去,女人便用客傢話大聲地呵斥。

不知怎麼,五舉竟然停下腳步,呆呆地立在街邊看。這當兒,倏然想起,司馬先生有次醉酒,給他測過一回字。他心中莫名地低沉下來。

本以為,照露露的不屈不撓,一個念頭,有瞭,便滅不下去。然而,她卻並沒有再提。

依然默默地幹活,為五舉幫廚。幹活的間隙,便給媽祖上香,拜上一拜。

“十八行”的生意,談不上很好,但也沒有再壞下去。大約少瞭先前的競爭與是非,來幫襯的多是回頭客。“老克臘”從加拿大回來。五舉說,慚愧得很,好好一個館子,給你做成瞭個茶餐廳。“老克臘”笑笑,擺擺手說,文武之道,能屈能伸。本幫菜的好處就是,能上天,也能下地。當年顧鳴笙在“十六鋪”學生意,一碗街邊的黃豆湯,於他是人間至味。即使那些硬菜大菜,歸根兒說起料來,哪一樣能登大雅之堂。如今你倒是讓這菜,回到瞭本分瞭。就像我們上海人,往日浮華,可到瞭這邊就要服水土。你再看看我,當年都叫我“老克臘”,何其威風、講究,可人也總是吊著自己。如今也成瞭“麻甩佬”,才知道有多自在。

他說瞭這麼一大通,五舉當他是安慰,心裡也領受。想想也對,這店裡別的不說,有一樣賣得格外好,就是“鹵水”。大約因為附近的工友,工餘小聚、小酌,總少不瞭下酒菜。鹵水味重、香口,又冷熱不拘。路過瞭,打上一包就能帶走。而其中,又以“蘭花豆腐幹”最受歡迎。中間穿瞭一支竹扦,咬一口,拉開來,斷斷續續,又有遊戲玩賞的性質,老人孩子都喜歡。所以,往往午市過後,就賣得精光。

可是呢,這幾天,卻不如以往。這豆腐幹他通常備得是多些,但不至於到晚上打烊還有積存。通常呢,他為瞭節省時間,總是在前一天晚上切好,過鹵,擱上一夜,讓那老抽、桂皮、八角的

香味都滲進去。第二天,這口感、滋味都是將將好。

他於是切少瞭些,想可能是貪新鮮的人少瞭,又或者口味變瞭。買的人並不少,可臨到打烊,又剩下瞭。接連幾日,五舉覺出瞭異樣。仔細查看那剩下的豆腐幹,終於笑一笑。他並未聲張,隻是這天晚上在切時,在豆腐幹上都用刀劃瞭十字,做下瞭記號。到第二天出鍋,再看。果然是有他人所為。這人的刀法,是糙瞭些,偶有切斷瞭的。但路數卻是對的,以致先前未察覺出來。

他便每天都看一看,看出瞭這人的進步。這“蓑衣刀法”,切得好不好,是靠個悟。五舉看出瞭這人自己的琢磨,也看出瞭琢磨後的成果。再過幾天看,竟已和自己切得不相上下。力道、厚薄、刀口處的均勻,都恰到好處。然而後來,讓他暗暗吃驚。發覺此人在刀法上的創舉,已不甘於尋常。在下刀的紋路上做起文章,不再滿足於蘭花數瓣,漸漸繁復起來。重瓣、牽扯,外方而內圓。後來,當他將其中一塊拉開,看到竟然如彈簧般,可以一圈套一圈地展開。不禁稱奇,同時間在心裡莞爾瞭。

他轉念一想,他切瞭十年,便是墨守成規的十年。這個人不過切瞭幾天,便已耐不住規矩。

終於在這夜,他打烊後,又折返。果然看見後廚的燈亮著。

透過窗子,他看見露露正在案上切一塊豆腐幹。手法已十分嫻熟。停一停,想想,接著又切。切好瞭,就看露露將那豆腐幹慢慢鋪展,就如同一張明黃色的剪紙。在燈光底下,恰有影子投過來,落在露露臉上。露露便有喜氣,眼裡星星閃閃,那是成就的神色。

五舉咳嗽瞭一聲。露露看見他,慌瞭一下。

五舉慢慢說,我落瞭東西回來拿。

但他發現這預備好的解釋,實在多餘。因為露露很快就鎮靜瞭。

露露說,舉哥,謝謝你。看破莫說破。

五舉說,你切得很好。

露露說,切得好又有什麼用。偷師來的,上不瞭臺面。

五舉沒有說話。露露就笑嘻嘻地問,莫不是有人真的想教我?

五舉說,你用來練手的豆腐幹,天天賣不掉。我唔想嘥咗。

第二天,露露特地泡瞭一壺茶,要五舉飲。茶裡放瞭紅棗和荔枝。

五舉說,這是什麼講究。不說清楚,我可不敢喝。

露露吐吐舌頭,說,你當年在“同欽”拜師父,不喝“拜師茶”討個口彩嗎?

五舉撓撓頭,說,討的什麼口彩?

露露說,你喝下去,是要我“早點勵志”。

五舉恍然,哈哈大笑,什麼都還沒學上,鬼馬倒先有瞭一堆。

他剛喝上一口。露露扯過椅子上一隻坐墊,當作蒲團,就要給他下跪。五舉慌得趕緊扶她起來,說,這成個什麼話,也不怕折瞭我的陽壽。

五舉教露露,是真用瞭心的。

當年,明義是一五一十地傳給瞭他。他便也和盤地想教給露露。他有他的規矩。先去問瞭素娥。素娥聽瞭說,好事。

五舉沒說話,看著她。素娥說,當年鳳行想學廚,她爸嫌她是閨女,要嫁外姓人,不教。不是她執拗,這門香火早就斷瞭。咱們是半路出傢的廚子,哪來這麼多的講究。她肯學,你肯教。一門手藝,能傳下去總是好的。

五舉心裡,便篤定瞭些。自到觀塘後,他多時不做大菜瞭。倒不是技癢,也是怕自己生疏瞭。若論學廚,他是幸運的。這一行哪有沒偷過師的。他沒有。在“同欽”,都是做師父的言傳身教。而嶽父和鳳行,因顧念他是粵廚出身,更是循循善誘,從未給過委屈他吃。他自己也想,這“偷師”究竟有無好處。偷來的,一般人學到瞭師父表面的皮毛,隻是形似,內裡難得其神。而悟性高的,偷瞭其表,但因為無人往深裡教,便多瞭自己許多的琢磨與想象。走得好的,倒成就瞭自己,獨樹一幟。可把握不好,入瞭旁門左道。就像武藝,怕要走火入魔。

因為前面的事,五舉看出露露的聰慧,但是走偏鋒的性情。畢竟沒有學廚的根基,人稍嫌浮躁瞭些。他就暗暗地想瞭教她的方法。

五舉記得榮師父當年訓練他,用的那“一慢”“一快”的功夫。便想,教露露,要從“吊糟”起。

說起來,“糟”是本幫菜裡的魂。取其醉,得其鮮。這鮮又難以形容,比酒醇厚,比醬清雅,是“酸甜苦辣咸”之外的第六味。但凡將大葷之物糟上一糟。肥膩盡消,入口鮮成甜爽,健脾開胃。人總說本幫“濃油赤醬”,有此一“糟”,便是十足的中和之道。但這“糟”裡,學問很大。第一是要陳。食傢袁子才說“糟油出太倉,越陳越香”。但如今本港的上海菜,多是買現成的糟汁,在“十八行”看來,是很不上路子的。也隻有他

們,還堅持用自己的陳年老糟泥。當年明義舉傢從上海來港,輕裝上陣。唯獨手上捧瞭八年陶壇花雕的黃糟。到瞭去邵公傢裡做“糟缽頭”,用的還是這糟泥制的糟鹵。而“十八行”聞名的當傢鹵水,多靠的也是它。

這糟鹵出得可不容易,全靠一個“吊”字。一斤糟泥,一斤花雕,香葉、八角、花椒、桂花,拌勻瞭,用繩子吊起來,地上接個大海碗,就這麼一點點地滴下來。“吊糟”的當口,一邊做“糟油”。講究要冷鍋下涼油,把老糟泥化開。然後開小火,邊攪拌邊熬。這裡頭,要的是十足的耐心。因為糟泥裡頭有水分,熬著熬著,水泡不間斷地冒出來。這得熬到最後一個水泡都看不見,關火,濾掉糟泥,濾出糟油,才算是成瞭。

五舉便用這一吊一熬,磨煉露露的心性。手不能停,眼裡還哪頭都不能耽誤。說起來是熬糟,但其實,就是個廚子長年練就的眼力。

露露看起來魯莽,心是細的。可是到底還是不熟火候的深淺。煉那糟油,到瞭糟香飄出來,興頭頭地看五舉,卻沒來得及關火,生生地出瞭焦煳味。

她便很沮喪,五舉寬容地笑笑,口卻沒有松,隻說四個字,倒掉,重熬。

這是練心,再一層,便是力氣。本幫行裡,這多是女廚的軟肋。鳳行告訴過五舉,當年隻因兜腕掂勺的功夫,差點就入不瞭行。所幸一道“紅燒魚”,成敗一蕭何。可露露不同,敦敦實實,往爐前一站,架勢先十足瞭。力氣自然是不缺的。這一記“大翻”,給她練得是虎虎生風。但是,五舉讓她在鍋裡放的,是生米。因為細碎,比當年鳳行用來練的鐵砂,更吃力,也更難控制。一不小心,就撒瞭一地。撒到地上,五舉就讓她撿起來,一粒都不能剩。撿到鍋裡,再練,但凡撒瞭出來,就再撿。露露的魯莽與浮躁,就漸漸收斂瞭。

五舉呢,從三分之一鍋的米讓她練起,加到瞭半鍋。最後加到瞭大半鍋。露露一抖腕子,穩穩落下來,居然可以一粒米都沒有撒出來。

五舉心下安慰,卻沒有說出來。他想,這個露露,還真是個學廚的好手勢,難道是祖師爺賞飯吃?

他看見露露,又跑到廳堂裡去拜媽祖。上瞭一炷香,然後擺供果。擺瞭三隻橙子,不甘心似的,又添瞭兩隻芭樂。碟子不夠大,芭樂要往下滾,露露就小心翼翼地一一捧上去。

可是,到瞭教菜,五舉才發現瞭露露的短。露露燒菜,手下是不大有數的。這沒數,多半是因為過瞭頭。一個就是火候。蒸、煨、糟這樣的功夫菜還好。但到瞭紅燒、生煸,燒煳真是常有的事。一次爆炒河蝦,油放得太多,在鍋裡起瞭火,竟難以收拾。每每如此,看她手忙腳亂,五舉雖不忍斥責,但臉色也就沉瞭下來。而放起料,下手又是格外沒輕重。本幫菜已經擔瞭“濃油赤醬”的名聲。可露露放起甜咸佐料來,大鳴大放到瞭驚人的程度。五舉教她“響油鱔糊”,她如法燒瞭,賣相是真的不錯。她自己也得意揚揚,請大傢品嘗。眾人興致勃勃。可下瞭一筷,阿得就吐瞭出來,忙不迭地喝水,說,路仙芝,你是不是打死瞭一個賣鹽的。

五舉想,大約是她太熱烈的性情,影響到瞭對味覺的判斷。就琢磨得給她一點節制。他就花瞭些時間,以自己的經驗,把每道菜的佐料的分量,都寫瞭下來。以湯匙為計,讓露露照著做。開始露露覺得束手束腳,很不高興。還挑釁似的,按這方子煮一道湯,自己喝一口,說,嘖嘖嘖,這味寡得,比寡婦還寡。

著急起來,她又大喝一句,我還是燒我的肉骨茶吧。

五舉聽瞭她的泄氣話,不動聲色,便說,也好,人各有命。

露露可是個認命的人?一鼓腮幫,一擰眉毛,便隻有忍著照他說的做瞭。

到露露出師,真是整瞭一大席菜。味道先不論,排場是很有的。煎炸烹煮,滿當當的一大桌子。

除瞭店裡的人,自然還邀請瞭工業區裡熟識的工友,還有以前的幾個小姐妹。她一人敬一杯酒,說,我可是熬出來瞭。

露露緊張兮兮的,看哪道菜誰少動瞭一筷,劈頭就問,不好吃嗎?

那人看她怒目金剛似的,趕緊夾瞭,吃一大口,說,好吃好吃。怎麼這麼好吃呢。

有人就說,露露,你敬瞭一滿圈,怎麼不單獨敬敬你師父?

露露趕緊倒滿一杯酒,走到五舉跟前,對桌上眾人道,都說,教會瞭徒弟,餓死師父。我現在最怕舉哥滅瞭我的口。

阿得就起哄說,那不至於,我最怕你砸瞭我姐夫的招牌,才是正經。

露露沒有砸瞭“十八行”的招牌。相反,因為她入瞭廚,嘴快的在工業區傳瞭開來。由於她往

日的聲名,來幫襯的人,倒漸漸多起來。

露露做的本幫菜,很受工人們歡迎。說到底,但凡菜式流轉到瞭外地,再怎麼法度謹嚴,還是各人有各人的味兒。五舉是粵廚出身,在食材和佐料的使用上,是頗為節制的。但到瞭露露,那可是咖喱和峇拉煎鍛煉出的味蕾。做出的菜來,味道便分外地厚,連醬汁澆頭都是濃墨重彩,倒是恰恰合瞭工人疲累一天,想要大快朵頤的好胃口。五舉呢,雖仍覺得她的手勢有些粗糲,可擋不住被人喜歡。他心裡便想,這個露露,在哪兒都是時勢造英雄。

但是,有這麼一回,五舉是真的有些動氣。

那天“麻甩佬”來,露露做一道青魚湯卷。做上來,湯色很好。可“麻甩佬”嘗一口,隻覺得怪,便問五舉怎麼回事。

五舉問露露。露露說,嗯,可能是魚頭煎得不夠,下瞭湯煨瞭半日,就是不起稠。我呢,就往裡面倒瞭點椰奶。你看,現在奶白奶白的,要湯色有湯色,要滋味有滋味。交關好!

看露露面有得色,五舉更氣瞭,說,你這不是胡鬧嗎?

露露立即跑到廳堂,對“麻甩佬”一拍桌子,問他,你就說吧,味道好不好?!

“麻甩佬”怯怯看她一眼,低聲說,好,還是好的……

露露立即反身對五舉說,吃的人都說好,怎麼叫胡鬧。

五舉也啞口,半晌道,在湯裡頭放椰奶,我做瞭十幾年的廚子,聞所未聞。

露露說,那是你見識少!我們馬來的叻沙湯頭,放得椰奶;泰國的冬陰功,也放得椰奶。怎麼就你們上海菜放不得?

五舉耐下心來,正色道,露露,一菜一系,根基是不能動的。有些能改,有些不能改。像你這樣,一個菜就傷筋動骨瞭。

露露滿腹委屈,恨恨說,我跟你學廚。沒想到你年紀輕輕,內裡卻是個老古董。當年你做“水晶生煎”“黃魚燒賣”“叉燒蟹殼黃”,哪一個是地道的上海點心?廣東菜裡的好,能用在本幫菜裡頭。我的卻不行,說到底,你還是嫌棄東南亞的東西蠻夷!

五舉看她臉漲得通紅,鬥雞似的。一時覺得秀才遇到兵,便搖搖頭,嘆口氣,回到後廚去瞭。

露露呢,便也不睬他,連著好幾日。可過瞭一個星期,“麻甩佬”和“老克臘”一起來瞭。露露悄沒聲地,將一盆青魚湯卷,端上瞭桌,說,姑奶奶我請你們的,趁熱吃。

看“麻甩佬”愣愣著,張口結舌的樣子。露露甜甜一笑,說,還不動筷子,湯裡頭又沒下毒。還有,一滴椰奶也沒放!

這一年年末,阿得的大哥來瞭香港。

以往明義兩口子,帶著阿得與鳳行回去。如今大陸開放瞭,大哥可以申請來探親瞭。

五舉是第一次見。覺得大哥的形容,與明義很相像。但看上去,面相更勤勉些。像是上一輩的人,年紀當然是大瞭些,大約是這些年的艱辛打下的印記。他說話舉止,輕言細語,是很謙恭的江南男人的樣子。

大哥對五舉也很和善,讓他煙抽,是一種叫“紅塔山”的香煙。五舉笑笑說不會。他不甘心地又敬他,說,這是大陸最好的煙瞭。他說,多虧五舉這些年,對阿爸姆媽的照顧。倒是他這個做大哥的,很不孝。也沒辦法,鞭長莫及。

五舉問大哥,當年為什麼沒有和全傢一起來香港,選擇留在上海。

大哥沒有說話,沉默半晌,再抬起頭,笑瞭。眼角的褶子也都密密地疊在一起。

大哥說,我不留在傢裡,現在誰來接阿爸回去呢?

五舉便知道,明義是要歸根返鄉瞭。這是他生前的遺願。

大哥已經安排好瞭墓地。留好兩穴。明義先下葬後,等素娥百年。

這是傢中大事。戴傢的人,少有聚得如此齊全。

有人就說,讓鳳行也回去吧。陪著阿爸。

又有人說,鳳行是出嫁後過的身,要跟著老公留在香港,才合規矩。

大傢沉默一會。有個阿嫂,在背後嘟囔一句,他自己都是個入贅的。

聽到這裡,素娥原本半闔的眼睛,倏然睜開瞭。她開口道,五舉,現在就是我的兒。鳳行是我兒的媳婦,要跟我兒留下。

她說得很慢,卻擲地有聲。便沒有人再說旁的瞭。

這事,終於傳到瞭餐館裡。露露特地倒瞭一杯茶,走到素娥跟前,說,姨,我佩服你。我未見過鳳行姐。我看你,就好像看到她的樣子。

素娥接過茶,深深嘆一口氣,目光卻在遠遠

的地方。她說,你不知道,這些年,五舉這孩子受瞭多少委屈。

素娥帶瞭全傢人,回去瞭上海過年。自二十多年前戴傢移民香港來,這是第一次。

素娥也要五舉一同上去。五舉笑著搖頭道,不瞭,總要有人在傢裡看店。

其實觀塘的工業區,過年時生意是極清淡的。因為老板和工人們都要回去原鄉過年。平日人氣旺盛的工業區,一下子便寂寥下來。

到瞭年初八,人們才陸陸續續地回來瞭,反而有瞭比港島市面上遲滯的熱鬧。工廠、商鋪門口都立瞭花牌,貼瞭楹聯。張燈結彩,有瞭普天同慶的架勢。老板們為瞭鼓舞士氣,一邊給工人們派新年利是;一邊呢,忙著請吃開工飯。那份欣欣向榮,並不輸除夕前的尾牙。

觀塘碼頭的“榮信貨貿”,把開工飯定在正月十五。老板是個老上海,跟“十八行”訂瞭一席,卻要在公司裡吃,大約是要勵精圖治的意思。

五舉做好瞭,便和露露去送貨。五舉蹬著“三腳雞”,後面坐著露露,護著滿車的食盒。一路上,遇到瞭熟識的老板或是工友,就叫住他們打招呼,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封“利是”給露露。露露就下得車來,對他們拱拱手,歡天喜地地說“恭喜發財”。

五舉就打趣道,我們露露人緣好啊,坐在車上都有錢收。

露露聽瞭就扁扁嘴,說,還不是這麼老瞭嫁不出,才被人可憐派利是。

五舉不知怎麼接話。倒是露露問,舉哥,你是第一次一個人過年吧。

五舉想想,說,嗯。小時候跟阿公。到瞭“多男”認瞭阿爺,阿爺大小年節都帶我過。在“同欽”呢,也跟師父過。後來就和你鳳行姐一傢人過。說起來,我是孤兒,這樣的命,也算是好的。

露露沉默瞭一會兒,說,我到瞭香港後,都是自己過。

貨送到瞭。上海老板留他們喝瞭酒,彼此說瞭許多的吉祥話,才放他們走。

出來時,五舉有些搖晃,說,年紀大瞭,才喝瞭這些酒,就有點暈瞭。

露露說,得虧我還為你擋瞭幾輪呢。走,得到海邊吹吹風去。

這時,五舉一看車裡,竟然還留著一個食盒。他一拍腦袋,說,壞瞭,我這大頭蝦。不知是不是涼菜,趕緊給人傢送上去。

露露笑而不語。

五舉就打開來,看裡面是一隻精致的紙盒,上面寫著“美意西餅”。

五舉一臉惶惑。這時露露走過來,將那紙盒開開。裡面是一個蛋糕。蛋糕上面,用奶油雕瞭兩個紅頭發的小天使。上面用花體的英文寫著“Happy Birthday”。

露露說,舉哥,生日快樂。

五舉愣一愣,半天才想起來,訥訥地說,我都不記得自己的陽歷生日,你是怎麼知道的?

露露說,我自然有辦法知。

五舉說,我是好久沒過生日瞭。一個大男人,也不講究。隻記得約莫在正月裡頭,前後都一團熱鬧,誰還記得這個呢。

露露掏出一盒蠟燭,點上,要五舉吹。蠟燭星星點點的,在夜色中晃瞭兩個人的眼睛。五舉笑著,剛嘟起嘴,卻很不好意思似的,又闔上瞭,說,都不知該怎麼吹,全是細路仔的玩意兒。

露露說,這樣吹。於是吸一口氣,“呼”的一聲,將蠟燭全吹滅瞭。

看五舉一臉驚訝,露露哈哈大笑,嬉皮笑臉道,我幫你許瞭個願。

五舉仍木呆呆的。露露說,舉哥,我的生日,也是正月裡。這下好,一個蛋糕一鍋燴,還落你一個人情。

五舉臉上的表情,松弛瞭下來,說,好好,這樣好。露露會精打細算。

兩個人就坐在臺階上,切那隻蛋糕。露露小心翼翼地,將兩隻小天使,完整地切下來,一隻給五舉,一隻給自己。

露露說,我每年生日,都給自己買個蛋糕,一個人吃。上回有人給我買蛋糕,是我爸,好多年前瞭。

露露問他,好吃嗎?

五舉回說,好吃。就是奶味重些。這上面的外國字,倒是寫得幾靚哦。

露露笑,逗他說,西餅上當然是寫外國字。難道寫“福如東海,壽與天齊”?

五舉想一想,道,說起來,我也有十幾年沒吃過西餅瞭,自從離開瞭“同欽”後。

露露停下口,等他說。可五舉看她神情嚴肅,卻沒忘瞭用舌尖將嘴角的一點奶油舔進嘴裡,是個一本正經的兒童樣子。心裡也想笑。

五舉擺擺手,說,也沒什麼。就是做過唐餅

的人,心裡的一點顧念吧。

這時候,海上忽然響起瞭汽笛聲。有慢慢移動的龐大的綽綽的影,那是來觀塘避風塘靠岸停泊的遠洋貨輪。近處則有來往於與北角兩岸的輪渡。船上纏繞著星星點點的燈火。細心的船傢,還在船頭掛瞭紅色的燈籠,這船便立時喜慶瞭幾分。稍開快瞭些,便激蕩著海水波浪瀲灩,像是想要夜歸的孩子。靠岸瞭,人三三兩兩地從船上下來。臉上的表情,怡然或者焦灼。拎著東西,駐足觀望的,是等人來接的。

他們靜靜地看著。露露說,當年我和我爸,坐船剛到香港。那天,我暈船得厲害。落瞭地,忽然聞到一陣很香的味兒。我爸說,我煞白的臉色立時就好瞭。我們就循著那香味走。原來是碼頭上的一間賣魚蛋的檔口。我一口氣吃瞭十二個魚蛋。我到現在都記得那味道,真好吃啊。我吃完瞭,抹抹嘴巴。我就說,爸,這裡好,我們不要再走瞭。

我跟我爸,走瞭那麼多的地方,終於在這裡留瞭下來。那年,我十一歲。

沒等得及我長大,我爸又走瞭,不知到哪去瞭。我已經記不清楚他的樣子瞭。可是,每次聞到魚蛋的味兒,我都會想起他。我爸說,我到瞭哪裡,都是個小娘惹的舌頭,隻喜歡味重味厚的。可是,味不重、不厚,怎麼能記得住呢?

他們兩個遙遙地望著。那拎著東西等人的,終於等到瞭來接他的人。兩個人,便都在心裡松一口氣。

夜深瞭些,碼頭上的人漸漸地稀少。甚至潮聲也寂靜瞭些。這時,近旁不知哪傢打開瞭收音機,聲音開得很大,從窗口裡飄出來。是電臺的《金曲點唱》節目,旋律響起,原來是《何日君再來》,鄧麗君的版本。歌聲是裊裊的,甜甜的,混著海浪的聲音。

露露也跟著唱,唱到中間,將手指環成瞭酒杯的形狀,笑吟吟地對五舉念白,來來來,喝完瞭這杯再說吧。

說罷做瞭一飲而盡的手勢。五舉也笑瞭。

露露站起身,身體旋轉瞭一下,便在歌聲中跳起舞來。露露的舞姿是優美的,雖然沒有曼紗倩服,但仍然跳得輕盈飄逸。舉手投足,旁若無人。這碼頭闊大,便是她的舞場;月色清朗,是幽幽明滅的舞臺燈光。

五舉抬起頭,今年元宵的月亮,真是好。大而圓,毛茸茸的,竟一絲霾也沒有。

露露跳著跳著,跳到瞭五舉的面前,對他伸出手。五舉搖搖手,說不會跳。露露幹脆牽住他,將他拉起來。露露將五舉的手,擺在自己腰間,然後扶住他的肩頭。她讓他聽著歌聲的節奏,跟她走。慢慢走,慢慢走。他不慎踩瞭她的腳,慌亂間要松開。那手反拉得他更緊瞭。

慢慢走,慢慢走。他跟上瞭。五舉覺得自己在挪移旋轉中,看著海天也在旋轉。他覺得自己飄起來瞭,剛才的微醺,似乎又回來瞭。他自如起來,覺得體內的血液也奔騰瞭一些。露露說,舉哥,你跳得很好啊。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露露哼唱著,與他又貼近瞭一些。五舉聞到瞭一陣豐熟的香,這氣味擊打瞭他一下,卻又讓他猛然松懈下來。他聽到瞭自己的心跳,也聽到瞭露露的心跳。那心跳聲越來越清晰,或疾或緩,匯合為一。漸漸地,他閉上瞭眼睛。

當他們重又在臺階上坐下來,還聽得見彼此未定的喘息。五舉的心跳弛緩瞭。借著月色,他看到近旁的礁巖,慢慢露出瞭崢嶸的輪廓。原來是已經落潮瞭。

不知何時,露露將頭挨在他的肩上,好像是已經睡著瞭。她顴上微紅,額頭還有薄薄的汗,呼吸很均勻。夜風吹過來,五舉又聞到瞭剛才的氣息。熱騰騰的,在風裡稀釋瞭,有點淡淡的甜。這是他身邊的女人的氣味。

五舉將自己挺得更直瞭些,生怕會吵醒她。露露咂巴瞭一下嘴巴,厚厚的唇間有笑意,像是做夢的孩子。五舉側過臉,看見她的睫毛很長,濕漉漉的。不知怎的,他終於沒有忍住。他輕輕低下頭,在她額上吻瞭一下。

這時的海風大瞭一些,帶著濕潤而腥咸的氣味。五舉覺得心裡,倏然輕快瞭。

隔瞭一天,五舉去看鳳行。

露露也要跟著。五舉想一想說,好。

五舉灑掃鳳行的墓,給四周圍除瞭草。然後擺上供品,又拿出瞭一瓶花雕。倒上瞭一杯,灑給瞭鳳行。又給自己倒上一杯。

五舉說,鳳行啊。今年姆媽和阿得回瞭上海,我來看你。這個是露露,也來看你。

露露也倒上一杯酒,喝瞭,說,鳳行姐,我敬你。我跟舉哥學瞭廚,我是他的徒弟瞭。你的“蓑衣刀法”,也傳給我瞭。

五舉說,今年擺的供,有“蘭花豆腐幹”,你嘗嘗。是露露切的。這是咱們的刀法,也有她

自己的。

他們兩個,就給鳳行燒紙錢。一隻松鼠不知從哪裡跑出來,拱起手,用晶亮亮的黑眼睛看著他們動作。看瞭半晌,又忽地鉆到草叢中,不見瞭蹤影。山風颯颯,火旺瞭。火勢很猛,挾裹瞭紙錢。有些燒成瞭灰白的燼,有些還在燃燒著,被風揚瞭起來。風越來越大。燒著的紙錢竟然飄到瞭半空中,紛紛揚揚,像是漫天的蝴蝶。

五舉看得有些呆,一顆灰燼飄到瞭他的手背上,倏地將他燙瞭一下。

這時,露露上前一步,蹲下身來,說,鳳行姐,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舉哥的。

五舉一驚,回頭看露露。露露的臉上神情泰然,目光是定定的。

這時,風小瞭,紙錢落瞭下來,靜靜地落在瞭墓碑上,和他們的身上。他們兩個都沒再言語。隻聽得腳邊的草,被微風吹得簌簌作響。

他們回來後,話少瞭,或許也是因為有瞭默契。五舉心裡暗暗地做瞭一個決定。

待素娥與阿得回來,臉上都有些喜色。素娥的形容似乎比離港時好瞭一些。他們說著此行在故鄉的見聞,見瞭許多多年未見的親人。如今的風物與氣象,也遠不是記憶中的瞭。

阿得也歡天喜地的。悄悄將五舉拉到瞭一邊,打開一個錦匣子給他看。裡頭是一串珍珠。那珍珠顆顆圓潤飽滿,晶瑩剔透。

素娥走過來,微笑說,跟你姐夫還神神秘秘的。這是舅爺給他的“東珠”。舅爺在普陀山上做居士,說他算出來,咱傢裡要有喜事。

阿得說,姐夫,你說,我幾時和露露說呢?

五舉喃喃道,露露……

素娥說,嗯,舅爺說,這個新抱,是東南位向,丙火命人,與咱們阿得正相配。露露這孩子,跟我們傢這些年,總算是知根知底。人都有過往,計較不得。我如今看她,很好。你說呢?

五舉張張口,究竟沒有說話。

素娥望望他,說道,舉,瞭卻阿得這樁心事,我就合該閉眼瞭。

隔天清晨,五舉早入後廚,收拾鍋灶。聽到有聲響,抬起眼,看見有人正向門口走出去。露露的背影,是硬硬的。她隻一徑往前走過去,並未再回頭。

阿得與露露的婚禮酒,擺在瞭三月。

五舉親自掌的勺。

戴傢許久沒有喜事瞭。也是二十多年攢下的好人緣,來瞭很多客人。北角的老街坊們、灣仔的食客、觀塘的工友,加加埋埋,有十幾桌。主婚人是“老克臘”,不知怎麼,說瞭幾句,竟有些老淚縱橫。露露穿瞭紅緞的大襟衫子,戴瞭一身的龍鳳金飾。先給素娥磕頭,敬新抱茶。大傢起哄,讓她與阿得喝交杯酒。露露一口氣喝瞭,然後朗朗地笑。

五舉遠遠看著。一邊實實在在地滿心歡喜,一邊發著空。

觥籌交錯,挨桌敬酒。阿得不勝酒力,漸漸醉瞭。露露扶著他,輪到他敬人,露露搶過來便喝。人們就又說,阿得好福氣,娶個疼人的老婆。

一對新人,過來敬五舉。露露給阿得斟滿,說,得,你好好敬敬姐夫。

她又給自己倒上,喝下去,說,這杯是露露敬姐夫。

卻又倒上一杯,穩穩端起來,說,這一杯,是路仙芝敬給師父的。

五舉見她喜紅臉色,眼裡含笑,對他亮一亮杯底。也便倒上酒,喝下去。沒來由的,這酒如一股熱流,滾燙地灼落去,讓他狠狠地疼瞭一疼。疼得,猝不及防。

他佝僂瞭一下身子,讓自己挺一挺,對著他倆說,得,成瞭傢,就是大人瞭。姐夫祝你們,百年好合。

我們離開瞭觀塘公眾碼頭,經駿業街,沿著觀塘海濱長廊一路走。長廊很長,所經之處,有些在夕陽下跑步的人,還有嬉鬧玩耍的孩子。都被光線籠罩得金燦燦的,連草地都如同漫無邊際的織錦。能見度很好,清晰地看見啟德郵輪碼頭和跑道公園。近旁有人鼓掌,是一支青年人的樂隊。低吟淺唱,謝安琪的《囍帖街》。

“好景不會,每日常在,天梯不可隻往上爬,愛的人沒有一生一世嗎?”

五舉山伯,站定瞭,默默地看、聽。一直聽到一曲終瞭。他對我說,他們唱的囍帖街,是靠皇後大道東的那個嗎?已經沒瞭吧。

我點點頭,終於問他,那時候,你後悔過嗎?

我看到他愣住,似乎很久才明白我問的是什麼。我看到山伯的手,垂瞭下來。手指沿著褲縫摩挲瞭一下,然後緊緊地捏住。這一剎那,我有些後悔,覺得自己問得殘忍。這問題看似好奇,卻關乎可能改變他一生的那個決定。

然而山伯的手,松弛下來,他看著我,笑瞭。笑得十分真誠。他說,後不後悔,也過去三

十多年喇。

此時,人群中傳來瞭驚呼。原來是海的上空,竟然聚集瞭濃密的火燒雲。對岸的鯉魚門,在深重的暗影裡,有噴薄而出的血,紅得遮沒瞭這世界上所有的其他的顏色。我身邊的山伯,也成瞭一個紅彤彤的人。他的頭發、眉毛與眼睛,都滲進瞭血色,並沿著臉上縱橫的溝壑,慢慢地流淌下來瞭。

露露嫁到瞭戴傢,便不再允許外頭的人叫她露露。她是真的會惱。作為引導,她自稱阿芝。再年長些時,旁人叫她得嫂,以後的小輩人便叫她芝嬸嬸。

此刻的芝嬸嬸,人依然敦實,很勤勉。話並不多。看著阿得,有一種縱容而無謂的神情。她和所有人一樣,稱五舉為山伯。

但有一個人,自始至終都叫她“露露”。幾十年並未改過口,似乎帶著某種挑釁的意味。

我的朋友謝小湘,每談及此,也會以無奈的口氣。他說,我爸明明知道這樣叫,芝嬸嬸會即刻變成烏眼雞。但他還是要這樣叫,好像不知死。

其實露露和阿得的婚禮,謝醒是來瞭的。不請自來,還帶瞭賀禮,但露露沒有讓他進門。

但此後,他便天天來。來吃飯。揚手不打笑臉客,開門做生意,誰也拿他無奈何。來瞭,便點一個紅燒肉碟頭飯。要一碗例湯,有時是粉葛,有時是花生雞腳。喝完瞭,他便再要一碗。也不理店面上的侍應,直著喉嚨,揚聲叫露露。露露給他裝一碗湯,克制地笑笑口道,謝生,“明珠”店大業大,缺你一口湯喝?

謝醒便說,自己鍋裡的湯,喝多瞭厭。在你這兒,多喝一碗都是占便宜。

謝醒自然知道,讓“十八行”上下生厭的,是他自己。可他並無什麼逾矩的行為。吃瞭飯,喝瞭湯,隻是靜靜地坐著看報紙。偶爾與其他客聊上幾句,也是溫和風趣。因為人屆中年,發瞭福,其實多瞭一些敦厚的樣子。頭發仍然梳得一絲不茍,西裝革履,看上去是個很體面的人。不明底裡的人,瞧他每日在這裡吃飯,仿佛在“十八行”是屈就瞭。有時看露露不免對他厲言厲色,竟至於有些鳴不平。有人便調侃,阿芝,這位老板真是好聲氣,肯定和你有故事。

露露也笑笑看他,說,使乜講,定是同你老母有故事。

婚後的露露,也就是阿芝,言語比以往更潑辣瞭些。行止卻收斂瞭許多。她不想看到謝醒,其中除瞭往日過節,還有她個人的過往。謝老板,每日都從灣仔的市中心,過海來觀塘。吃個飯,跟各種人聊聊天,然後莫名地消耗一個下午,便在晚市來臨前回去。準點準時,像是上班一樣。

有一天,他又讓露露給他添湯。露露道,今天佛手瓜切得塊大,當心噎死瞭。店小本薄,不償命。

謝醒回她說,怕是我沒死,這店先死瞭。

露露心裡一驚,想起這人往日手段。心中慍怒,卻並沒有聲張,輕輕說,你又想搞什麼蠱惑。

謝醒說,想知道?

露露有瞭底,他不過故弄玄虛。拿起抹佈擦桌子,落力擦,擺盡瞭逐客樣子。

謝醒說,和你說上一回,我往後再不來瞭。

露露平白消失瞭一個下午,回來時樣子有點失神。

阿得心急火燎,問她去瞭哪裡。露露說,去灣仔見瞭謝醒。

這些天的積聚,正在新婚燕爾之時,阿得本來就心中不爽。聽到這裡,不禁無名火起。也想自己做丈夫的,立威心切,抬起手就要打人。

露露皺著眉頭,一把握住他的拳頭,狠狠一捏,幾乎“咔吧”作響。阿得被捏得生疼,正要求饒。露露卻松開瞭手,嘆一口氣,道,他說,要把灣仔老店還給我們。

露露也不明白,謝醒為什麼選瞭她作為談判的對象。

因為駐守觀塘,她其實很少回灣仔來瞭。也未估到,不過幾年,灣仔的變化會如此之大。她心想,地鐵把這一區的氣象,還真是改得天翻地覆,可能連風水都改掉瞭。

她多半也是心裡有些避忌,也並未探訪故舊。直接和謝醒見瞭面,就在以往的“十八行”。她沒承想,這麼好的市口,謝醒並未用來做經營的用途,倒是改成瞭自己的一間茶室。

謝醒大約看出她在心裡罵著暴殄天物,呵呵一樂,說,放心,我就算再白擺著十年也虧不瞭。你知道這地鐵一開,附近的樓價好像坐瞭火箭往上升。

露露不動聲色,卻忍不住上下打量。謝醒也不說話,專心洗茶,漸漸氤氳起熟普的香氣。謝醒給她倒上一杯,冷不丁地問,想回來嗎?

露露心下一顫,像被人道中心事。謝醒微笑,繼續說,你們這個觀塘的店,不長久。

露露回過神,不屑道,您是哪方土地公,能管到海對岸去。我們店裡有媽祖,不勞您費心。

謝醒說,我是管不著。我是聽來的。

露露眼眉一挑,想這人吹水吹慣瞭,把個個人都當水魚。且聽他往下怎麼說。

謝醒泡瞭二泡茶,舉起杯子看茶色,慢慢說,你以為我天天在你店裡磨洋工,聊閑話?不多待幾天,那些開工廠的老板,怎麼會跟我掏心掏底。現時還有不少人幫襯你,靠的是什麼,這觀塘還是香港數一數二的工業區。你們傢阿得不是才上去上海,可該知道。如今大陸開放,多瞭四個經濟特區,吸引外資。觀塘的老板們,心思活絡的,都想著把廠子北上移到內地去。地價低,廠房便宜,工人的人工也低。還不用在香港整天看工會的臉色。要是我,我也走。你想想,廠子都走瞭,工人解散,誰還來吃你們的飯。你想的是小富即安。從長計議,怕是到時媽祖也保不瞭你。

這在灣仔,可不同瞭。你看看,這附近新起瞭多少寫字樓。這寫字樓裡,又得有多少人能填得滿。再過幾年,那裡……謝醒遙遙一指,就是會展中心。到時候,人山人海,這鋪頭可是必經之路。

露露滿腹狐疑。她想想,正色說,謝老板,當年你把戴傢逼走,這筆賬還沒清。做人有果報,天在看著,你得給自己積點德。

謝醒哈哈大笑,道,我請你們回來,不就是浪子回頭嗎?

露露說,那你要什麼條件。這地價一漲,鋪租怕是我們也付不起。

謝醒喝一口茶,茶水好像在他喉頭滾動瞭一下,讓露露分外難受。他說,鋪租我不加,走的時候什麼價,回來一樣。

不知為什麼,露露心裡反是一涼。她說,陰功,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瞭。

露露和阿得合計瞭很久,怎麼說服姐夫去參加這個廚王爭霸賽。

他們說得小心翼翼。

誰知五舉聽瞭,沒怎麼多思忖,就同意瞭。

這個叫做“錦餐玉食”的比賽,策劃人是謝醒。

謝醒說,五舉入瞭三甲,就將灣仔老店還給他們。

謝醒說,如果得瞭冠軍,鋪頭十年免租金。

謝醒說,他陳五舉隻有回到灣仔,才有可能做大菜。難道在觀塘,做一輩子碟頭飯?

這些都沒有打動五舉。是露露的話,讓他心裡一動。露露說,舉哥,“十八行”是在灣仔起來的。那是鳳行姐學廚的地方。

  1. ⊙ 見工:粵語,應聘,求職。
  2. ⊙ 走青:粵語,指食客點菜時,菜裡不要放蔥和香菜。
  3. ⊙ 冧:粵語,塌掉、軟掉。
  4. ⊙ 弱雞:粵俚,形容人軟弱無能。
  5. ⊙ 走咗好耐:粵語,指去世很久瞭。
  6. ⊙ 白車:粵俚,救護車。
  7. ⊙ 水魚:粵俚,指容易上當的人,相當於“冤大頭”。

《燕食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