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宮外的眼睛

中宗抬眼掃瞭一眼裴談,裴談感受到帝王的威壓。

說屍體不是宗霍,意味著什麼。意味著說有人違背中宗,中宗的旨意沒有得到執行,意味著中宗的權威被挑釁。

中宗有些冷冷地說道:“一件件把你要對朕說的事說清楚。”

裴談深夜前來,必然有夠多的話說,至少絕不至於他現在說的那些。

裴談索性斂袂慢慢跪下,“臣此前去參加蘇侍郎公子的大婚,在婚宴上被一假冒賓客之人趁亂塞入瞭一張人皮,人皮上刻有刺青,臣查到刺青正是曾經大都護荊哲人傢的傢奴所有。臣隨後根據線索,從宮中墳場挖出瞭‘宗霍’的屍體,發現……人皮刺青正是來自屍體身上。”

中宗冷冷道:“假冒賓客之人,是什麼人。你又是怎麼根據線索,才能去墳場把宗霍的屍體給挖出來的?”

中宗的犀利正是裴談要解釋之處,而裴談也跪著地面,良久說道:“假冒賓客之人,身形纖弱有異香,乃是女人所扮。而她行禮中泄露出她對宮中禮節極為相熟,是以……臣推測出她是宮中逃出的宮女。”

一宗人皮屍體案,不僅牽出瞭假冒替死,還扯出瞭宮中逃走宮女的事件,可見中宗此時的面色已經極為不好看瞭。

但裴談頓瞭頓,還是繼續說道:“那宮女身上帶有墳場待過的屍氣,臣才冒險前來一試,‘宗霍’屍體其上的土壤被人新鮮翻動過瞭,臣命人掘開以後,裡面便是穿著尚書府服飾的……假冒屍體。”

這一切都是裴談的細心、和旁人難以企及到的推理層面才達到的結果,所以當裴談抽絲剝繭對中宗說出來後,中宗盯著他有半刻沒有出聲。

“所以宗楚客,真的為瞭救兒子,違背瞭朕的旨意?”中宗極冷地說道。

裴談已經明白,中宗堅決要處置宗霍的意圖在哪,說到底,宗霍的命運早就放在中宗的羅盤裡,且已經註定瞭結局。

中宗對裴談說道:“你起來。”

這一夜還很漫長,中宗要對裴談說的話,顯然也隻有讓裴談站起,才能說的透。

中宗陰沉說道:“你有什麼證據,讓朕相信你?”

宗楚客再不濟,也是一品尚書,手掌兵部。在此之前,他還是大唐的宰相。

就算中宗想動他,也要考慮考慮。

裴談自地上站起,身長玉立,望著中宗說道:“陛下還知道,宮中被處死的屍體,都是如何處理的嗎?”

中宗斜睨著裴談。裴談能把假屍體都從地裡挖出來,所做的事自然不止這些。

裴談望著中宗:“宮中雜役房歷來處理雜事,最主要的是,雜役房的位置,就在文昌門附近。”

宮中有前後八門,文昌門是最荒蕪和遠的宮門,等閑人並不願意靠近。

那宮門之外,全部都是一片墳場。

所以處理屍體這種活兒,長長久久自然就落在瞭雜役房頭上。

裴談說道:“陛下方才對臣言明,想要重審的荊氏一案,荊哲人親生的女兒荊婉兒,成為官奴以後,便被罰沒在雜役房當差。”

如此巧合讓中宗都眼底一閃。

“荊哲人的女兒?”

裴談說道:“不錯。五年前荊婉兒十歲,剛剛夠上宮中罪奴的年紀。”

低於十歲的罪奴,都會先被送往各大命官門閥的傢裡,隻有夠上標準的才會被送入宮。

中宗的神色越來越深邃:“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裴談幽幽眼底:“臣派人去雜役房打聽過,荊婉兒,五年來一直在雜役房收屍。”

且隻有荊婉兒在做,雜役房其他宮女,並沒有機會碰觸屍體。

言已及此,中宗還有什麼不明白,連這位九五之尊,都體味到瞭這樁事件裡讓人驚訝的巧合,他半瞇瞭眼睛:“所以你以為,負責收斂宗霍的,正是荊婉兒。而荊婉兒,發現瞭屍體並非宗霍以後,就割下瞭一塊人皮,……故意送給瞭你?”

裴談幽幽和中宗對視,顯然默認瞭這點。

中宗良久嗤笑瞭一聲,凝著裴談說道:“你認為荊婉兒一個宮女,怎麼才能神通廣大地做到這一切,甚至能把死人的皮,送到身在宮外的你手上?”

想要說服中宗,這一切遠遠不能夠用巧合去解釋。

裴談也知道,所以他看著中宗:“臣剛才說過,將人皮傳給臣的,以及在當天婚宴上出現的人,乃是一名宮女所扮。這名宮女,很可能就是荊婉兒的授意。”

“夠瞭。”中宗冷冷說道,“裴談,你以為朕的皇宮是什麼地方,一名什麼都沒有的宮女,能逃出森嚴的皇宮嗎?你編的故事,也不要將朕當做傻瓜。”

裴談沉默良久,方抬眼說道:“既然陛下有所猶疑,為何不宣召荊婉兒,讓荊婉兒……來解釋著一切?”

中宗眸光一動。

裴談目色幽長:“臣已經可以斷定,屍體唯有宮中收屍之人可以接觸,並且瞞過所有人割下刺青。這一切,都隻有身在宮裡的荊婉兒能夠做到。”

至於荊婉兒如何能夠找到另一名宮女,並借由這個宮女的手,把人皮成功送到裴談的手裡,自然是隻有做這一切的荊婉兒本人,可以解釋。

看得出中宗並未全信裴談的話,可是他也並不能反駁裴談。尤其是裴談毫不避諱地點明瞭荊婉兒的身份。

片刻一名宮人來到中宗身邊,中宗對他道:“你去替朕查一下,五年前被流放的荊氏,其女荊婉兒,現在何處。”

宮人聞言退去,裴談則和中宗在殿中相顧沉默。

良久之後,宮人歸來,對中宗耳語瞭幾句,中宗神色沉瞭沉。

宮人調查的結果,已經證明裴談所言非虛,荊氏之女荊婉兒,此時確實是宮中的宮女。

“裴談,就算宗楚客欺騙瞭朕,荊氏之女割下人皮之舉,同樣是死罪。”中宗沉著臉冷冷說道。

更不要說,這個罪臣之女,還手段通天,能從宮外傳遞消息。

裴談望著中宗,他說出荊婉兒身份,顯然不是希望中宗處置荊婉兒。

“陛下,若荊氏之女發覺,自己收殮的非但不是尚書之子宗霍,死者甚至還是曾經在荊傢為奴的仆人,陛下以為,荊氏女該如何反應才不為過?”

在宮中為奴五年,有朝一日卻發現自己親手收殮的屍體,正是自己荊傢人。身為荊哲人嫡女,曾經大都護府千金,但凡血脈中還有血性,自是要用盡自己的一切方法去鳴冤。

而這個方法,自然也不包括割下代表荊氏奴仆的一塊刺青,想辦法送給擔任著大理寺卿職位的裴談。

荊氏之女的所有想法,裴談都能夠從中預料到。

因為那一刻,他已經把自己放到瞭荊氏後人的位置,去看待這整件案子。

中宗幽沉許久,道:“今夜你所說的話,除瞭朕之外,不可有任何人聽見。”

裴談說道:“臣冒夜前來,正是因與陛下同等原因。”

此事,若是真的,甚至不能傳出今夜這紫宸殿,這是足以顛覆朝綱的大事。

中宗二次登基,根基未穩,此事宗氏做出逆反之事,更是牽連曾經一位三品後人。

中宗跟裴談都明白,“朕若不曾記錯,當年一力要流放荊氏的,正是宗楚客自己。”

裴談幽幽眸色:“誰說荊婉兒此舉,不是為瞭報當年之仇?”

正是有這當年恩怨,當荊婉兒看到仇人之子有可能尚在人世,就更增添瞭一定要捅出此事的願望。

而她也做到瞭。

當年年幼的荊氏之後,如今已成為這宮中,默無聲息的獠牙宮女。

等裴談終於從紫宸殿離開的時候,他懷中已然揣著中宗密旨:

裴卿,朕命你調查此事,查出真正宗霍身在何處,且查清荊氏之女如何瞞天過海,促成此事。

對皇帝的威嚴來說,不管是臣子背對自己陽奉陰違,還是長足宮女偷天換日,都是挑釁權威的行為。

所以對中宗來說,兩者可以並駕齊驅。

對裴談來說,荊婉兒一個宮女能做到這些,且對她來說,如何得知宮外的人事變遷,且清楚的知道,如今的大理寺卿,是他裴談?

此時的荊婉兒,卻正悄悄從床上下來,在屋子的角落裡,一炷香正緩緩燃燒著。

少女的嘴角,劃過一絲微笑。

這群宮女不知道,她們厭惡荊婉兒身上的屍體味道,故意天天點香料,卻正好讓自己中瞭荊婉兒迷藥的招。

荊婉兒小心來到窗戶邊,夜空如洗中,一隻通身雪白的鴿子飛瞭來。

荊婉兒立即抬手接住,從鴿子的腳上解開自己需要的信筒。

她將紙卷打開,就是逃走的那名宮女,私下傳給她的信:裴氏公子已挖出屍體,假宗霍身份不保。

裴氏公子指的就是裴談,在此前,裴氏公子的名號早已讓裴談名揚長安。

甚至,遠在荊婉兒進宮之前。

荊婉兒看罷紙條上的字,嘴角勾瞭勾,毫不意外。已經抬手湊到火燭上燒瞭幹凈。

她重新把信鴿放飛,這宮中每日傳信不絕於此,這小小信鴿融入其中,也並不讓人察覺。

荊婉兒五年收屍,救下的宮女不計其數,這些宮女們,便在宮外,匯聚成瞭一張大網,變成荊婉兒的眼睛,耳朵。

《顏心記(長安秘案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