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老狐貍

門口的衙役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隻得望著裴談:“大人,這……”

裴談不是不想攔,而是,作為他而言,竟也沒有什麼立場攔住這位林姑娘。

荊婉兒盯著裴談低聲道:“大人就這樣讓她走嗎?”

裴談貼告示,引出瞭人來,可是卻萬沒想到是這樣的情形。真是世事難料。

“退堂吧。”裴談慢慢搖瞭搖頭。

荊婉兒在後院追上瞭裴談,“大人。”

裴談轉過瞭身,卻是看向身後裴縣,思忖片刻說:“你去辦一件事。”

眼看裴談低聲交代瞭兩句,裴縣竟然冷冷的離開瞭。

荊婉兒有些不解,她看向裴談。裴談對她說道:“你的身份多有不便,大理寺並不是所有人都聽我的安排,以後,不要再出現在公堂瞭。”

荊婉兒目光幽幽和裴談相對,今天她直接把林菁菁帶到瞭大堂,雖然暫時沒有人質疑她,但是以後顯然沒有這樣的好事。

“婉兒明白,多謝大人提點。”

裴談看著她清秀臉龐,且不說她的身份有多危險,要是真的揭穿瞭,大理寺也保不住她。

見裴談轉身,荊婉兒心中的話終於也是忍不住說出來:“婉兒進長安之前,不得已在城外,徘徊瞭數日。在城外,遇到一戶漁女,說她曾見新任大理寺卿,為一介小小民女伸冤做主,判瞭權貴之子宗霍以極刑。婉兒記得,那漁女說,‘當日她親見裴寺卿,隻恍如是見到瞭再世的狄公一般。’”

狄公懷英,曾被武天後稱為“滄海遺珠”,在儀鳳年間,升任大理寺丞,一年內判案一萬七千人,空前絕後。狄公之後,再無人肯為普通百姓,得罪當世權貴。

而裴談也是約一年前,在中宗復位,朝局一片兵荒馬亂下,被中宗點為大理寺卿,當時朝臣都忙著爭權奪勢,誰註意瞭這個裴傢的毛頭小子。

可是他上任就遇到宗霍一案,三次進宮請諭旨降罪宗霍,最後宗霍會被處死,幾乎是震驚瞭所有人。雖說人人心中都明白中宗處置宗霍,不過是借大理寺的手,砍掉瞭韋氏的一條手臂,可是,宗霍畢竟是死瞭,死在大理寺的一樁案子。

裴談看著荊婉兒:“以後這樣的話,也不要再說瞭。”

一代名臣,不是別人說代替就能代替,況且,提起狄公,就不得不讓人再次想起那位天後娘娘。

荊婉兒唇邊動瞭動,“婉兒隻是想讓大人,聽見外面的聲音。”

現在的裴談,享譽長安,方才那青衣林菁菁敢來擊鼓,恐怕也不是一時心血來潮。

裴談慢慢說:“外面的聲音聽多瞭,也未必是好事。”

這次大考,中宗欽點瞭韋玄貞韋丞相,作為科舉主考官。在韋玄貞之下,是兵部尚書宗楚客,為副主考。

現在隻是大考前的半個月,尚書府院子裡就已經堆滿瞭各傢送來的禮,那是各傢有人備考的士族送過來的。

所謂副主考,甚至有封卷一筆蓋棺的權力。誰不願意好好巴結。

宗楚客下早朝回來,解下瞭朝服,冷冷問道:“今天又是誰?”

奴才低眉順眼:“京廣各門都送來瞭禮單,還有大人之前說的新晉光祿大夫,也送來瞭兩箱南北奇珍。”

送禮的各傢都會有一個禮單,就在禮單之上,寫著他們傢族今年的考生名字,眾人都知道韋相清廉,是斷不會收禮的,所以都瞄準瞭副主考,宗楚客。

宗楚客面無表情:“把這些東西,按照禮單名單,全部送回去。”

那人眼中劃過驚訝:“大人,全都……退回去嗎?”

宗楚客冷然:“全都退,一件都不留。”

奴才垂下眼眸:“是。”

就在奴才要退下去的時候,宗楚客忽然目光幽深:“等等。”

奴才停頓:“大人還有何吩咐?”

宗楚客慢慢說道:“多安排幾個傢丁,抬上這些禮箱,挨傢挨戶的送。他們要是不收,就丟在門口大街上,不必去管。”

奴才眼中神色更是驚疑不定:“大人,這樣豈不是會得罪?”

宗楚客冰冷的臉上沒有情緒:“照辦。”

奴才再也不敢說什麼,低頭退出瞭大廳。自從宗霍死瞭,宗楚客的性情就愈發陰陽怪氣,這一次他能當上副主考,也是韋玄貞舉薦中宗才同意。

當下,長安大街百姓都驚愕地看著從尚書府抬出來的一個個大箱子,朝著不同方向行駛去。

這下子臉上可難看瞭,要知道,各個世傢名下,少說都有那麼幾個適齡的參加考試的子弟,給考官送點見面禮,說規矩也好,說習慣也罷,大傢都是朝堂同僚,暗中通個氣,你幫幫我,我幫幫你,大傢以後還不是雙贏。

各傢上午還打著如意算盤,下午,就驚聞門童回報,自己送去的東西被扔回來瞭。扔回來還不算什麼,這麼大的陣仗,自然引得許多百姓指指點點,一時轟動長安。

“這宗楚客是真瘋瞭不成……”

誰也沒想到宗楚客會這麼絕,按道理多少也要顧及一些同僚的臉面。

各世傢一邊狼狽不堪罵著,一邊派人趕緊收拾門口的慘劇。

理所當然,這件事轉頭就傳進瞭中宗耳朵,中宗震怒,手下的朝官公然賄賂科舉,這位九五之尊發瞭雷霆怒火,在第二天早朝上,把所有送禮的各傢都狠狠叱罵瞭一頓,並且罰瞭半年的俸祿,才算消瞭火。

隨後,中宗目光不可遏止瞥到瞭默不吭聲的宗楚客。宗楚客因為之前兒子宗霍當街撞死人,後來又出瞭假冒替死的事,失盡瞭中宗的人心,連這次舉薦他當副主考,也是看在韋傢和韋玄貞的面子上,中宗不得不允,心中根本不信任尚書府。

倒是想不到,宗楚客竟會當面拒絕各傢送來的禮箱……

隨後,中宗就說:“當年太宗起創立科舉,就是為瞭選拔民間優秀之才,你們這群人可好,為瞭捧自傢子弟,無所不用其極,簡直是大唐之恥!”

滿朝文武均沉默低著頭,那些被中宗點瞭名字的自不用說,滿臉通紅。

中宗發瞭一通火,終於看向宗楚客說道:“宗卿這次做的很對,我大唐正是需要宗卿這樣的人來主持科舉,為我大唐選拔真正的人才。”

宗楚客立刻就屈膝跪在地上:“臣食君之祿,理應為君擔憂,萬萬不敢當陛下謬贊。”

中宗神情復雜,片刻道:“退朝吧。”

各位朝臣紛紛離開大殿,宗楚客身邊自然是無人靠近,各種仇恨的眼神更是恨都來不及。

一個被丟瞭禮箱在門口的小官員,忍不過氣陰陽怪氣來到宗楚客身邊說道:“真不愧是宗尚書,這就重新得瞭聖寵,我等何時才能做到宗尚書這樣,隻要能權位穩固,便是親生兒子的命也不過是過眼浮雲。”

旁邊聽到的人都盯著這邊看,就看宗楚客理也不理挑釁之人,依舊面無表情向前走。

那小官員暗自生恨,心道:“果然是老狐貍。”

——

書房中放著茶水和燭火,裴談雖然沒有上朝,卻也聽說瞭這熱鬧的一番。

荊婉兒又給裴談泡瞭茶,似乎若不讓她做這些,反倒不美。

裴談從前在裴傢,自然是什麼樣的山澗名貴都喝過,可是來瞭大理寺喝這些粗煮的茶水,也沒見他眉頭動一動。

荊婉兒不由一哂:“被扔回來的禮箱,完全沒有大人的親族,裴氏果真是大唐少見的權貴清門。”

她相信裴氏這樣的大傢族,每年大考必然都有族中的學子參加,可是卻從來沒有傳出過裴氏有人行賄的消息。從前沒有過,現在也沒有。能做到這樣,荊姑娘都深感嘆服。

裴談手裡握著大理寺沉積的案卷,這幾乎已成瞭他必備的消遣,他將目光挪到少女身上,顯然一時無話。

荊婉兒將一瓣花瓣,放入茶水,遞給裴談:“大人請嘗一嘗。”

裴談接過喝瞭一口,茶水溫度適中,別有一番清香。

荊婉兒目光轉瞭一轉,“其實婉兒也不太想得透,既然是考官,陛下有心重整科舉,為何選考官不是選大人這般的出身,而選擇宗楚客。”

想不到她是為瞭把話題引到這身上,裴談持著杯盞的手停頓,目光撞到少女的眼裡。

“你錯瞭。”裴談落下瞭杯盞,望著少女目光,“宗楚客能做到尚書這個位置,便是因為他曾是高宗時舉的進士。”

要知道,平民子弟想在科舉中冒頭尚且不易,能靠著科舉走到一品大臣這個位置的,整個大唐,恐怕除瞭宗楚客都數不出第二個人來。

誰都知道宗楚客一路靠著韋氏的大樹平步青雲,可是,在韋氏這棵樹之前,他是大唐真正的平民舉子。

荊婉兒幽幽道:“婉兒一向不認為,所謂才學可以遮掩惡行。”她的父親荊哲人,同樣是從科舉中走出來的。

大唐,有才學的人何其之多,宗楚客能有今天,不如說是他趕上瞭時運。

“不管怎麼樣,”裴談慢慢垂眸說道,“考場不是大理寺管的事。”

對於裴談而言,他授印大理寺卿,所以他所做所行,都不過是為瞭這個職位。殺宗霍如是,斷案如是。

至於他個人對宗楚客,對尚書府,裴大人心中毫無波動。

荊婉兒再次給裴談續瞭一杯茶,有些心不在焉道:“所謂大隱隱於世,大人覺得這般過後,朝堂內外,必然人人都以為一定沒有人敢再在科舉之事上動手腳。這時候若真有人反其道行之,想必,也不會被發現瞭?”

兵行險著,是為瞭長久安寧。所以才是兵書中的上上策。

而事情鬧的這麼大,正是人人自危的時候。

裴談的眸色深瞭深。他慢慢把案卷放下,望著荊婉兒:“你想說什麼?”

少女年紀輕輕,說話卻時常老成,更是用稚嫩的面孔掩飾真正的想法。

荊婉兒看著他,似是掩飾般輕輕一笑,“婉兒隻是隨意猜想而已。如同一隻老狐貍,若是有一天反而扮成一隻兔子,難免讓人覺得奇怪。”

《顏心記(長安秘案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