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衛視和大報過來的幾個老記者心裡其實是不太高興的。

季星劍出事的時間特殊,大過年的,他們這個資歷的記者其實大可不必舟車勞頓十幾個小時親自跑來這樣的窮溝溝采訪。

現在年輕有闖勁的記者很多,這種娛樂明星的事交給年輕人其實更合適。

他們過來,是因為姚石。

姚石算是法醫界的傳奇人物,跑社會線刑事案的記者多少都聽過他的名號,最出名的莫過於三十年前那起震驚全國的殺人案,48具屍體,三個埋屍坑,無數屍塊殘骸。姚石帶領瞭一隊技術人員一一鑒定瞭每個死者的死因、年齡、性別以及被害時間,為那些無名屍找到瞭自己的身份。

如果不是季星劍的事情鬧得那麼大,估計誰都沒想到消失多年的姚石居然窩在這麼偏僻的縣城裡,管著連他在內隻有四個人的刑警大隊技術室。

來之前記者們還特意查過這縣公安局的組織架構,小局子甚至沒有宣傳部。所以屍檢報告新聞發佈會的事,他們理所當然的覺得應該是由姚石出面的。

結果出來個年輕女人。

看她警服上的灰色肩章,還是個技術類的二級警司,美女法醫。

幾個老記者互相對視表情意味不明。

並非歧視女性。

實在是警察這個職業,立功熬資歷是必須的,年齡某種程度上等同於資歷。

而法醫這個職業,天生的存在性別歧視,你總不能指望一個纖弱女性進入深山挖腐屍,背屍體,二十四小時待命,身上常年有奇怪的消毒水味道。

所以沈驚蟄人站出來的那一瞬間,老記者們都失去瞭采訪的興趣,想的都是接下來應該怎麼托關系找人想辦法單獨把姚石約出來做個人專訪。

發佈會現場於是安靜瞭一瞬。

“現場被破壞的那麼嚴重,請問你們判定季星劍死於意外滑到的主要依據是什麼?”第一個打破平靜問問題的是個年輕的記者,脖子上掛的牌子上面寫著某娛樂大報字樣。

沈驚蟄嘴角微微揚起。

像這種刑事類的新聞發佈會一般不會提供問答環節,就算有,問的也都是新聞發佈人沒有在報告裡提的內容,敏銳老練一點的記者,會從一堆的專有名詞裡面找自相矛盾的破綻。

而記者這個行業,其實很講究輩分,也有業內規矩。

刑事類的新聞發佈會,問問題的通常都是老資歷的記者,娛樂類記者會等到最後大問題問完瞭才會介入。

今天這第一個問題,開口的人是娛記,問的問題質疑的是新聞發佈人本人的結論。

她被歧視瞭,還是和性別有關的那種。

來x縣四年,她差點都忘瞭這種感覺。

頂著累極瞭之後亢奮的腦子,沈驚蟄不怎麼清醒的被觸怒瞭。

“死者的顱腦損傷是對沖撞擊造成的,對沖傷造成的骨折線清晰可見。”沈驚蟄看著那位記者,放慢瞭說話語速,“鈍器擊打造成的傷口和摔倒後的傷口是有很明顯的傷口區分的,鈍器擊打不可能會形成對沖傷,所以死者的致命傷是摔跌造成的。”

“x縣不大,我們在接警十分鐘內到達現場,第一時間封鎖現場留住瞭當時圍觀的所有群眾。”沈驚蟄看著那位記者臉慢慢漲紅,面無表情的把語速放得更慢,“第一現場確實被破壞,血跡被踩踏,有多人的腳印甚至多人指紋。”

“但是死者屍體沒有被移動過,經過檢測,現場的血跡都是死者一人的,現場沒有打鬥痕跡,死者身上也沒有第二個人的dna。關鍵地方的腳印和指紋都經過采樣,對應鞋印和指紋的圍觀群眾也都問詢過,均有不在場證明。”

“證明死者死於摔跌並沒有用這些被污染的現場證據,直接證據就是他的致命傷。況且大傢應該都知道,第一現場被破壞幾乎是常態,目前國內基本不會采用指紋做重要證據。”沈驚蟄眼尾掃到靠在門邊的老嚴,他手握成拳放在嘴邊咳嗽瞭一下,沈驚蟄眼底閃過瞭一絲冷意很快恢復正常,“另外,屍檢報告的結論是洗澡時滑倒撞到瞭後腦右部,當場死亡,並沒有意外兩個字,請記者們不要隨意添加主觀臆斷的詞。”

她發火瞭,如果不是老嚴那聲咳嗽,她本來想多嘲諷一下的。

來聽屍檢報告卻不瞭解什麼叫做對沖傷,面對這樣的鐵證居然還再提一次質疑。

而那些懂行的老記者們,沒有阻止也沒有吭聲。

偏偏她頂著局長早上讓她有問必答的關愛不敢太造次,發完火看到那幾個原本不打算吭聲的老記者現在居然煞有其事的拿出瞭紙筆。

頭更痛瞭。

真是要命,這幫老狐貍估計是發現她是有話語權的瞭……

她真的是自己挖坑自己跳的典范。

“您的意思是……季星劍不是死於意外?”那位小記者漲紅著臉又問瞭一句,不過這次用瞭尊稱。

他剛才被沈驚蟄盯得全身都在冒冷汗,這女人在臺上一字一句用專有名詞逼他,打臉打得啪啪啪的。

他對屍檢知識確實一竅不通,也沒打算去學。他來的任務就是找新聞爆點的,沈驚蟄剛才說的對沖傷骨折線什麼的,不是他們報紙的讀者能懂的。

本來被打臉打得都有些惱羞成怒瞭,結果她最後居然爆炸性的要求結論裡面去掉意外這個詞。

他興奮的像是聞到血腥味的豺狼。

“屍檢報告裡永遠不會出現主觀臆斷的詞,死者季星劍並非死於他殺,屍檢報告的結論是洗澡時滑倒撞到瞭後腦右部,當場死亡。”沈驚蟄耐心極好,第三遍,一字一句的重復瞭結論。

“……”覺得自己被耍得團團轉的小記者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站在他前面的衛視記者拉瞭一下。

“請問季星劍身上的其他傷痕,和他的死亡有沒有關系?”那位衛視記者問得不緊不慢。

在觀察瞭沈驚蟄和小記者之間不對等的單方面帶節奏碾壓後,他終於覺得自己可以開口瞭。

沈驚蟄在x縣應該不隻是個花瓶,起碼是有話語權的。

剛才的遊刃有餘和嘴角的譏誚自信騙不瞭人,這種自信通常來自於對專業的瞭解。

沈驚蟄嘴角抽瞭抽,自己圖爽快挖的坑最後還得自己填土埋好。

老記者在這樣的對比下顯得特別的高大上,問的問題一針見血。

“並不是致命傷口,也不是在死亡當天產生的,和死者死亡沒有直接關系。”沈驚蟄答得謹慎。

“那麼是否可以理解為季星劍在死亡之前,遭受過長期虐待?”衛視記者幾乎是在沈驚蟄話音剛落就馬上拋出瞭第二個問題。

“今天的發佈會隻是公佈死者的死因,排除他殺。”沈驚蟄答得也很快,“季星劍失蹤的案子並沒有結案,所以除瞭死因之外其他的問題,我無法回答。”

“死者傢屬目前的情況如何?”另一個大報的記者在衛視記者低頭記錄的時候接瞭上來。

……

沈驚蟄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實話實說隻會讓這群人精把問題越問越深入越鬧越大。

但是死者傢屬確實還沒在報告上簽字,她放在臺上的手機一直黑屏,小丁和婷婷看樣子還沒有搞定。

微微猶豫瞭下,還是模棱兩可的回答:“死者傢屬的情緒一直不太穩定。”

大報記者皺眉,顯然不滿意這個答案。

可他的嘴角卻開始上揚。

他們在x縣待瞭五六天,連姚石的人都沒見到,專訪不知道做不做得成,這個年過得總是有些憋屈。

沈驚蟄算是意外之喜。

一個專業度極高的女法醫,說話滴水不漏,瞭解采訪節奏,一出手就把娛樂報紙的記者帶到溝裡去的女警察。

關鍵,長得極美。

他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年輕,沈驚蟄這種長相的,已經出挑到異常瞭。

這種人身上的新聞點,絕對不會比姚石少。

其他幾個老記者顯然也意識到瞭,一場交鋒之後,大傢問的問題越來越多。

滴水不漏不怕,做記者的有的是套路套到想要的問題。

沈驚蟄意識到瞭。

所以頭更痛瞭,她覺得再這樣問下去,她很快要拋掉局長的囑咐直奔檢討書去瞭。

尤其這幫人居然開始問她開顱的工具,以及她這樣的體型能不能做這種重勞力。

好想罵娘……

又低頭看瞭眼手機,傢屬是這次發佈會最難過去的坎,她拖瞭十分鐘,仍然沒拿到簽名。

這幫記者在繞瞭幾個圈之後,安靜瞭一下,由之前那位衛視記者帶頭又繞回瞭原點。

“這份屍檢報告,傢屬簽字瞭麼?”衛視記者問完,給瞭沈驚蟄思考時間。

像是高手過招,放出大招前的修生養息。

沈驚蟄腦子裡迅速的把季星劍所有的問題都過一遍,挑瞭幾個能引起討論的,深吸一口氣抬頭。

簽字拿不到會引起的輿論太差,這種時候她也隻能放棄老嚴的義氣瞭。

最多下次y公安局輿論危機的時候,她幫著過去對付對付記者。

“請問,網上傳的那些和獻祭有關的問題是不是真的?”問問題的是個聲音有些怯怯的女生,有趣的是,她聽起來很沒底氣,但是聲音卻特別大,“我是指最近網絡熱搜裡面的那幾個事發地點的視頻。”

有蠟燭白花,死者的血跡還被畫成瞭詭異的圖案。

沈驚蟄很快的把剛剛要說出口的話吞瞭回去,挑挑眉看向提問的方向。

老熟人,本地電視臺的記者。

和她關系不算太好也不算交惡,同她負責對接的記者老錢是個老奸巨猾的傢夥,每次出事情,他永遠是第一個脫身的。

實在不像是會讓手下提出這種問題幫她解圍的個性。

沈驚蟄的眼睛微微瞇瞭一下,看向老錢身後那位不著痕跡後退一步,躲到人群中的男人。

他胸口的牌子和老錢是一樣的,同樣的x縣社會線記者。

他個子偏高,縮在人群的陰影中仍然能很清晰的看到他的半顆腦袋以及很有記憶點的單眼皮。

和她對視一眼之後就迅速的別過臉。

……居然是他……

沈驚蟄的眼睛瞇成瞭一條縫。

《可是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