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之城 第二十章

二十

陶無忌來審計部也兩三個月瞭,打這樣的硬仗卻是第一次,用苗徹的話說便是,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離開廈門前,苗徹收到老朋友發來的一條微信:

“你沒變,還是老樣子。我變瞭。別怪我。”

苗徹盯著手機,看瞭半晌,不知怎麼回復,想回個笑臉或是握手,總覺得不合適。倘若面對面,這番話說出來,該是有些別扭的,意思也很難說盡。發消息便是有這好處,平常說不出的話,無從宣泄的情緒,並作三言兩語,立時便懂瞭。看不見人,倒更坦然些。

送行的人寥寥幾個,比往常要冷清些。不管這邊還是那邊,神情都有些尷尬。“苗處,一路平安。”廈門分部的一個副處長與苗徹握手,匆匆而去。偏偏航班還晚點,上海天氣不好,延誤沒時間。一行人在長椅上幹坐著,各自擺弄手機。陶無忌上瞭個廁所,出來時與苗徹撞個正著。“苗處,”陶無忌揮瞭揮手機,“剛打電話給一個機場的朋友,說上海那邊雷暴,幾百架飛機排隊,怕是要等到半夜。”

“交際挺廣,機場還有朋友?”

“朋友的朋友。”

“那等著吧,半夜也好,超過零點就直接回傢睡覺,講起來還是上班,合算。”

果然拖到凌晨。登機時,人人俱是一張隔夜面孔。困過頭,竟又有精神瞭。飛機上,苗徹一直在寫東西。陶無忌與他鄰座,餘光瞥過幾次,筆記本貼瞭膜,看不清。苗徹直接告訴他:“在寫檢討。”陶無忌臉紅瞭一下,坐得端正些。過瞭片刻,他忍不住道:“不會真是檢討吧?”苗徹目光不離屏幕:“別說檢討,辭職報告我都寫過好幾次。審計這行,鬥智鬥勇,還要拼心態,手要勤,皮要厚,別怕丟臉。”陶無忌揣摩這話的意思,嗯瞭一聲。苗徹抬起頭,朝他的手看一眼:“沒事吧?”陶無忌摸一下手臂,傷口用紗佈包紮著:“沒事。”

昨天總結交流會上,苗徹把所有問題向被審行一一列出。對方一個副總,脾氣有些急,當場爭執瞭幾句,將茶杯重重一摔,碎片濺起來,巧也是巧,有一片竟飛到陶無忌的手臂上。傷口不淺,當即到醫院縫瞭幾針。審計工作出流血事件,也是聞所未聞。

“我這個人啊,眼睛很尖。”苗徹沒頭沒腦來瞭句。

陶無忌一怔,這才知道早已被看穿。昨天茶杯碎片濺過來,隻擦到些皮,他手一按,碎片撳進去,才弄得血肉模糊。他索性也不掩飾瞭,徑直道:“主要是現場氣氛太僵,我稍微流點兒血,弄得狼狽些,免得人傢說我們太強勢。”

“我這人眼睛尖,嘴巴偏偏又很促狹,”苗徹冷冷道,“年輕人小動作太多,討嫌。”

“我在你面前,怎麼做都是討嫌。”陶無忌想這麼說,忍住瞭。

回到傢已是清晨。陶無忌補瞭個覺,胡亂吃瞭些東西,打開手機,蔣芮的消息跳出來:“你要是真不肯幫忙,我就去跳黃浦江。”陶無忌回過去:“跳吧。知道你水性不錯。”

蔣芮提瞭幾次,某隻股票有消息,下個月啟動,年底可以翻五倍,十拿九穩的事,唯獨沒資金。他手頭幾隻股票都是剛買進不久,舍不得動,便來打陶無忌的主意:“想想辦法——”陶無忌問他:“貸款都要有抵押物,拿你傢房子抵押?”他自是不肯:“要抵押也不來找你瞭。”陶無忌知道他的心思,任他再三央求,隻是兩個字“不行”。蔣芮也是賴皮,每隔幾日便發消息,纏著不放。“這筆要是賺瞭,分你三成。”陶無忌好笑:“到時我被開除瞭,賺的錢正好付社保。”從銀行卡裡轉瞭一萬塊錢給他。蔣芮不滿:“打發叫花子呢。”陶無忌道:“現在借錢的都是成功人士,叫花子才束手束腳啥都不敢幹。”

晚飯時,蔣芮晃晃悠悠地來瞭,拎著半隻燒雞,進門就說“叫花雞來瞭”。陶無忌要拿啤酒,被他攔下瞭:“今天談正經事,不喝酒。”陶無忌嘿的一聲,把酒放回冰箱,盛瞭兩碗飯過來:“談吧,除瞭貸款的事,談什麼都行。”

蔣芮托陶無忌給他在S行找工作。陶無忌驚訝:“才進證券公司幾天,又不想幹瞭?”他道:“幹得沒勁,等這筆賺好就金盤洗手,找個穩當點兒的工作。”陶無忌嘲他:“飛蒼蠅也傷精神的。”他不諱言:“就是,忒提心吊膽。一天天盯著屏幕上那幾條線,眼睛都鬥雞瞭。怕被人發現,又怕假消息。投入不算多,但總歸是我媽的血汗錢。每次都心驚肉跳,畢業到現在瘦瞭十多斤,骨頭外面隻剩一張皮。”邊說邊捋袖管給陶無忌看。陶無忌道:“你也知道是你媽的血汗錢?”蔣芮道:“所以啊,也不用多,你給我貸個三五十萬,讓我賺好這票,再把我弄進S行。我媽下半輩子過得好不好,全靠你瞭。”陶無忌筷子頭伸過去,在他腦袋上重重敲一記:“去你的!”蔣芮央求:“你在S行都紮下來瞭,上頭有人——”陶無忌又是一記筷子過去:“有什麼人?仇人倒差不多。勸你別來,否則別人一聽你是陶無忌的朋友,一口氣全撒在你身上。你從P2P和證券公司死裡逃生,到頭來居然死在國有銀行,多冤。”

陶無忌嘴上笑罵,腦子裡想著前幾日苗徹說的那句“進審計部,就是做好準備拉仇恨來瞭”。那時剛開完第一次碰頭會,被審行應該也是有點兒蒙,沒想到苗大俠竟還是動真格瞭。現場火藥味倒談不上十分濃,主要是大傢都沒回過神。起初以為隻是走個形式。苗大俠名聲在外,雖說派瞭他來,多少有些抖豁,但焉知不是上頭想把這事做到圓滿的苦心?便是演戲也要找個厲害的搭子才算到位。八億元是離譜瞭些,但過去也不是沒有。哪個分行揪不出幾件難看案子?組織員工一起投錢,也是變相給大傢發獎金,後來搞成壞賬,也真正是始料未及。騎虎難下,一錯再錯,天底下的糊塗事多是這麼出來的。心裡也早知錯瞭,但真要弄個兜頭兜臉,下頭人受罪,上頭也顏面受損,兩頭沒意思。廈門行幾位老總也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同志瞭,想來想去,總覺得這回該是穩當的,不會出什麼岔子。——到底還是失算瞭。苗徹先是說幾個小問題,眾人都在心裡笑一聲,那是送上門的,總不見得大老遠讓審計組吃白板回去,好歹也要寫報告的。及至聽下去,一樁比一樁嚴重,到最後那八億元生生地被拎瞭出來。具體細節是陶無忌匯報的。

他說到一半,被審行搶過話筒便要反駁,苗徹做瞭個“等等”的手勢,示意讓陶無忌先說完。真說完瞭,對方卻又無言以對。陶無忌功課做得很細,與苗徹熬夜整理出的幾點,都是有理有據,層層推進,佈置得很漂亮,讓對方隻能吃癟。陶無忌來審計部也兩三個月瞭,打這樣的硬仗卻是第一次,用苗徹的話說便是,隻許成功,不許失敗。“反正回去都要負荊請罪的,成功瞭至少對得起自己,要是失敗瞭,就真的沒名堂瞭。”這話從苗徹嘴裡說出來,有些蒼涼的味道。那晚熬到天蒙蒙亮,苗徹泡瞭兩碗方便面,問陶無忌放不放辣。陶無忌說:“紅燒牛肉面,哪兒來的辣?”苗徹便從抽屜裡拿瞭一瓶老幹媽辣椒醬出來,用筷子挑瞭一坨,放進陶無忌的面裡。陶無忌驚訝:“您出差還帶這個?”苗徹往自己的面裡也放瞭一點兒:“習慣瞭,出門非帶它不可。夜宵標配,方便面加老幹媽。吃得爽瞭,寫起報告來才爽。寫審計報告不爽氣不行。你試試吃拔絲香蕉看,保證做起事來牽絲攀藤,什麼問題都查不出。”陶無忌點頭:“那我下次弄點兒海南燈籠辣椒。”苗徹朝他看,嘿的一聲:“瞧不出,你這人還有點兒冷面滑稽。”

那晚陶無忌到底是沒忍住,問苗徹:“為什麼非要查得這麼兇?”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主要是太困,繃緊的弦松瞭,膽子倒比白天要大。苗徹反問:“那你呢,為什麼查這麼兇?”陶無忌回答:“既然做瞭,總想盡力做好。就像您剛才說的,至少要對得起自己。”苗徹沉默一下,道:“不能自己也看不起自己。”陶無忌點頭:“沒錯。”那瞬,兩人忽然感到某種默契,睡眠不足的大腦冒出一絲別樣的清醒。苗徹破天荒頭一次覺得這小子好像也不是太討厭,便是搏出位說大話,至少也並非全無魄力,人也是極聰明的,放在正道上絕對是可用之才。陶無忌則是想這人一把年紀,竟有些孩子般的執拗,認死理十頭牛也拉不回的架勢。“我就是看不慣——”他翻來覆去說著,皺著眉頭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還隱隱透些促狹,不達目的不罷休那種。陶無忌倒有些好笑瞭。面條吃完,苗徹又拿出口香糖,倒在陶無忌手心兩粒:“省得刷牙瞭。繼續。”

“苗處啊苗處——”送行宴上,廈門分部的主任拉著苗徹的手,這人比苗徹還小瞭幾歲,級別上高瞭半級,便完全以長輩自居瞭,恨鐵不成鋼的聲氣,“苗處啊苗處,你啊你……”說瞭幾句都是欲言又止,仿佛苗徹該懂他的意思似的,又在苗徹肩上拍一下,“今年也五十出頭瞭吧?”苗徹回答:“虛歲五十二。”那人便嘆口氣:“不年輕瞭。”苗徹道:“早不年輕瞭。”那人笑笑,不往下說瞭。送行宴吃得潦草無比,倒不是酒菜敷衍,而是氣氛太壓抑。對方不用提,便是自己這邊,一個個也是有氣無力。審計這活兒,多少有些跟人過不去的意思,要弄個皆大歡喜不容易。本來都以為這趟是個閑差,順水推舟,見見老朋友,吃好玩好,紀念品按規定自是不能收,但人傢執意要送,看情形,猜想領導應該也是眼開眼閉——到底是落空瞭。陶無忌那塊金幣交到王磊房間,王磊想這孩子也委實是初來乍到,沒經驗,又不好拒絕。老員工隻得一個個跟著,挖苦王磊“你徒弟教得好”。王磊說:“人傢是趙總的人,你們有意見,直接找趙總。”一人道:“人是趙總的人,走的是苗瘋子的路線。”大傢是說陶無忌在會上的表現,初生牛犢不怕虎,竟是異常冷靜,任憑對方怎樣,雷打不動,與苗徹一搭一唱,也是天衣無縫。被審行那些人,拿苗徹沒轍,對陶無忌這個新人便很不客氣,東一句西一句,存心要他難堪。一人竟直直地他:“你入行才多久,懂個屁!”陶無忌眼皮不抬,隻是說自己的。以往也不是沒有釘頭碰鐵頭的時候,但那隻是苗徹一人唱獨角戲,下面人便是幫襯,氣勢終不能相提並論,眾星拱月也談不上,頂多是皇帝背後搖扇的太監,人肉佈景罷瞭。誰也想不到突然冒出個小傢夥,竟是捧哏高手,內容節奏都與苗徹合拍,喂招喂得苗大俠愜愜意意,眼裡的篤定都快藏不住瞭。好壞都是領導擔。眾人也是跟著苗徹多年瞭,這回的情形任誰都是看得分明——自找麻煩。烈士還是英雄,真正要憑運氣瞭。

回到上海,苗徹被主任叫到辦公室。通常每次從外省審計回來,都要匯報,但多半是走形式,點個卯應個景,寥寥幾句。苗徹有心理準備,檢討書拿在手裡,進門就往主任跟前送,“要打要罵,您隨意”。百葉窗拉得嚴嚴實實,外頭人看不見裡面情形。愈是這樣,愈是氣氛不尋常。苗徹這招很促狹,將領導的軍,也是把自己逼得沒退路。主任瞇起眼,把檢討書從頭到尾看瞭一遍:“你這不是檢討,是表揚信,意思是我非但不能罵你,還得獎賞你點兒什麼才對。”苗徹笑得挺不好意思。主任接著道:“全世界都曉得你這次去廈門端瞭一個大窩,是再世包公,鐵面無私。誰現在跟你過不去,誰就成瞭白臉的奸臣。這黑鍋我不背,今年部裡先進妥妥地給你。要打要罵讓北京來,我不管。”

苗徹在隔壁西餐廳訂瞭個下午茶套餐。外送小弟把整盒芝士蛋糕端過來,打開,正中鮮紅的四個字“大傢辛苦”,另有一個紙盒子,裝的是雞翅、薯條。處裡二十來個同志,各人面前咖啡、奶茶放好,團團坐一圈。還有開場白。苗徹清瞭清嗓子:“辛苦啊,不是戰場,勝似戰場,各位都是我的戰友。千言萬語並作一句——多吃點兒。”

“他已經是一塊招牌瞭,”蔣芮替陶無忌分析,“哪裡都要樹典型,立個英雄人物,所以到他這地步倒是不怕瞭。你不一樣,還在成長期,小心腦袋還沒探出來就被人咔嚓一下,掐斷!你老丈人很陰險,故意挑你上山,借刀殺人。”

“想象力這麼豐富,怎麼不去寫小說?別炒股票瞭,在起點中文網上註冊個號,那些白金大神壓根兒不是你的對手。”

“我是給他們留條活路,大傢有口飯吃。”這人厚顏無恥。

他又說到貸款的事。陶無忌隻是搖頭,話也說得很絕:“你這才是挑我上山,借刀殺人。我們這種銀行裡幹活兒的,整天跟錢打交道,一點兒歪心不能有。審計裡看得太多瞭,稍微偏一偏,籠頭一歪,就再也回不去瞭。”蔣芮道:“沒那麼嚇人。”陶無忌道:“你看新聞,這陣子金融界掐進去多少?”蔣芮嘿的一聲:“我們能跟他們比嗎?”陶無忌反問:“誰天生就是幹壞事的?你以為他們全是剛進銀行就變黑的?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剎不瞭車。”蔣芮笑罵:“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呢。你他媽的少給我講大道理。”

這傢夥居然又去找胡悅:“我們這些同學裡,最聰明最有門路的就是你瞭——”胡悅正在跟苗曉慧包餃子,反手一抖,面粉撲瞭他一臉:“我有什麼門路?”蔣芮拿餐巾紙抹臉,笑得賊忒兮兮:“你懂的呀。”不提她給陶無忌拉存款的事,隻是央求。苗曉慧提議:“你這麼壯,幹脆去賣血得瞭,來錢還快點兒。”蔣芮把陶無忌一推,搖頭:“聽聽你老婆說的,近墨者黑,還真是不錯。”陶無忌笑道:“我老婆是疾惡如仇的性子,看到壞蛋就鬥志昂揚。”

吃餃子是苗曉慧的主意,說超市裡那種速凍的沒勁,要吃就自己和面自己做餡,那樣才香。苗大小姐平常十指不沾陽春水,現在也不知哪兒來的精神,周末早起便去超市,買來面粉和豬肉,iPad放在旁邊,按百度百科上的流程,邊學邊做。胡悅廚藝不錯,但包餃子也是頭一回。陶無忌打下手,切肉、搟皮。三人忙瞭大半天,勉強做成一鍋。蔣芮嘗瞭一個:“能吃。”苗曉慧在他頭上敲一記:“這算什麼評價?”蔣芮補充:“非但能吃,而且相當好吃。”陶無忌來一句:“別信他,這傢夥為瞭錢,什麼事都幹得出來。”蔣芮回擊:“我這人缺點很多,但唯獨一點,從不昧著良心說假話。”胡悅嘿的一聲:“那你應該去當審計,跟陶無忌做同事。”蔣芮涎著臉:“他幫我搞定資金,我就賣身給他,他讓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給他提鞋都行。”幾人都笑,說這傢夥沒救瞭。苗曉慧拿來老幹媽辣椒醬,配餃子吃。陶無忌想起寫審計報告那晚:“你跟你爸都愛吃這個。”蔣芮嘖嘖連聲:“貌似現在跟老丈人的關系突飛猛進啊,連他愛吃什麼都知道。”胡悅道:“無忌這次在廈門立瞭大功,他還不刮目相看?”又問苗曉慧,“你爸這陣有沒有提起無忌?”苗曉慧說有啊,前天回傢,苗徹又催她去相親:“我手裡一把好男人,加起來比一副撲克牌還多,個個比那個陶無忌強。”苗曉慧模仿父親的口氣,說完咯咯笑。胡悅朝陶無忌看一眼,也笑:“你爸的考察期有點兒長。”

吃完飯,蔣芮有事先走瞭。陶無忌在苗曉慧房間裡待瞭會兒,出來也說要走。胡悅拿車鑰匙:“我去個朋友傢,順便送你。”兩人走到樓下。陶無忌卻不上車:“你轉個圈就回去吧,我自己坐地鐵。”胡悅道:“反正都是轉圈,不如到你傢轉一圈,兩全其美。”陶無忌沉默一下:“別對我這麼好。”胡悅把他推上車:“想得美——有事跟你說。”

胡悅沒撒謊,是真的有事,關於苗曉慧。有些話挺敏感,尤其是她,就更微妙,說瞭容易讓人誤會,拆壁腳似的。但不說也不行。胡悅覺得苗曉慧這陣子有些過頭,跟那青年見過兩三次面,最後那次還收瞭禮物,一隻長毛絨維尼熊。剛才陶無忌見到,問她哪兒來的,她說朋友送的。苗曉慧不是那種會玩心眼兒的姑娘,吃飯時故意提相親的事,多少已有些出格瞭。胡悅擔心,如果不提醒一下陶無忌,等那傻姑娘自己開口坦白,事情或許就收不瞭場瞭。一兩句話弄僵,本就是情侶分手常有的情形。戀愛中心猿意馬,也不至於錯到離譜,若早些修補,該有機會的。胡悅想來想去,太直接不行,太含蓄也不行,手在方向盤上敲擊半天,迸出一句:

“我記得你不太愛吃餃子。”

陶無忌嗯瞭一聲。

“曉慧也是的,莫名其妙竟想吃這個瞭,還非要自己動手做——剩下好多肉餡,她說明天還要包餃子。你說奇怪不奇怪?”

“是她導師喜歡吃。這人現在也學會拍馬屁瞭。”陶無忌笑而搖頭。

“她說的?”

“下個月她導師要去澳大利亞一所大學做講座,可以帶兩名學生隨行。僧多粥少,要打破頭瞭。”陶無忌說著,問她,“你呢,有什麼事要跟我說?”

胡悅哦的一聲,腦子飛快轉動,神情不變:“蔣芮的事,要不要真的幫幫他?”

“不給他貸款,就是幫他。你千萬別理他。”

“明白。”胡悅答應瞭。

胡悅回到傢,進門便看見苗曉慧把剩下的餃子用飯盒裝好,放進冰箱。“明天帶給導師。”她道。胡悅點頭,假裝完全不知情。昨晚苗曉慧洗澡時,一條微信跳出來:“你真的會親手包餃子給我吃嗎?”手機上瞭鎖,消息一閃即逝。一會兒苗曉慧出來,微信幾個來回,臉上始終帶笑。那青年的微信胡悅也有,頭像是一個“福”字。同一屋簷下,哪兒有什麼秘密?瞥眼便瞧見瞭。苗曉慧也是放心胡悅,三分放肆加七分依賴,竟也不是十分隱瞞。這層其實很要命。一旦閨密間把這種事擺上臺面,情況已是有些剎不瞭車瞭。

“陶無忌討好你爸,也是拼老命瞭。”胡悅道,“你知道廈門分行投訴他的事嗎?”

苗曉慧一驚:“不知道啊。”

“他怕你擔心,讓我別說。我總覺得這事你應該知道。你安慰他一句,抵過我們說一萬句。”胡悅停頓一下,露出個笑容,讓氣氛和緩些,“一句抵一萬句。”

臨睡前,陶無忌收到王磊的短信:“把情況整理一遍,周一上午交。盡可能詳細些。”他把手機一扔,去洗瞭個冷水澡。想來想去,依然是有些氣不順。前一天聽人說廈門行遞瞭投訴信,還當是開玩笑,誰知竟是真的。對方說他調取文件時態度惡劣,還推推搡搡,把一個女同志撞倒在地,現場有好幾個目擊者。陶無忌想來想去,文件是去拿過幾次,組裡他最年輕,跑腿的事自然隻有他去。那些人先沒有好聲氣,他便也板著臉。態度是談不上好,但絕對沒到動手的地步。撞倒女同志雲雲,簡直是胡扯。這冤枉官司吃得莫名其妙。處裡那些人本來與他便不怎麼對路,出瞭這事,紛紛保持緘默,看好戲的架勢。王磊竟勸他去找趙輝,貼心貼肺的口氣:“你和他的關系,平常可以不用,關鍵時刻要派上用場——”陶無忌忍不住激動:“我做錯什麼瞭?幹嗎要找領導為我求情?”王磊勸他冷靜:“做沒做錯,我說瞭不算,你說瞭也不算,歸根結底還是領導說瞭算。”陶無忌竟有些好笑瞭,賭氣不去理會,想,我反正沒做過。陪苗曉慧包瞭一天餃子,陶無忌最後到底沒忍住,還是對胡悅兜瞭底,怕丟臉,還不敢顯得太沮喪,隻是搖頭:“不知道這次會怎麼處理——”胡悅也是沒忍住,話說得有些那個:“怕什麼?大不瞭辭職,工作的事包在我身上。”寬他的心,語氣沒掌握好,有些急吼吼。陶無忌嘿的一聲,又是無奈又是慚愧:“知道你路子廣——”

冷水澡也是先抑後揚的態勢。頭幾下哆哆嗦嗦,到後面全身發熱,淋浴房裡升騰起一圈白煙。浴簾一掀,咬牙切齒地擦幹,穿上衣服,那瞬有些豪邁的意思。英雄末路似的悲壯。滿腦子想的便是,老天爺就考驗我吧,餓其體膚勞其筋骨,狠狠地,往死裡整,整死一個算一個。手機響瞭,苗曉慧的短信:“需要我安慰的話,就打過來吧,知音姐姐替你排憂解難。”陶無忌先是怔瞭怔,隨即心裡一暖,電話撥過去:“知音姐姐嗎?……”

周一上午是每周例會,部裡各處的處長參加。苗徹開完會回來,招呼陶無忌:“你過來一下。”眾人都行註目禮。不知上頭怎麼說法。從苗徹的臉色倒是完全看不出端倪。陶無忌拿起準備好的情況說明,密密麻麻兩頁紙,跟著苗徹進瞭辦公室。

“廈門那女的懷孕不到三個月,流產瞭。”

陶無忌吃瞭一驚:“啊?”

“人傢一口咬定,是你撞瞭她。剛出院,小月子要坐一陣瞭。營養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說是都要你出。審計部從成立到現在,還是頭一遭出這種事,影響很壞。領導剛才發瞭一通火,把我罵瞭個狗血淋頭。”

陶無忌咬著下唇,沉默不語,半晌,道:“您怎麼說的?”

“我說,我講起來是主審,可也不至於二十四小時盯著下面啊。現在事情出都出瞭,孩子也沒瞭,該怎麼罰怎麼判,我們都服從上級安排。”

“我沒做過。”陶無忌低著頭,犟道。

“那麼多張嘴都說你做瞭,你說領導相信誰?”

“讓他們調監控,辦公室都有攝像頭的。”

“人傢說瞭,攝像頭是擺設,壞瞭半年瞭。”

陶無忌嘿的一聲,不怒反笑:“還真是巧——”

苗徹朝他看,把會議記錄本往桌上一放:“聽好,你的處理意見下來瞭——深刻檢討,再扣三個月績效工資。”

陶無忌愣瞭一下,出乎意料:“就這樣?”

“要不然你想怎樣?所以說啊,朝中有人好辦事。陶無忌同學,你就放開膽子胡鬧吧,反正有人會給你擦屁股。我進審計部那陣要有你這運氣,現在老早不是什麼苗大俠瞭,最起碼也是劍聖、獨孤求敗那個級別。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趁著現在軟蝟甲在身,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你現在也算小有名氣瞭。今年還有幾趟出省,都是硬活計,性命攸關,你別想逃得瞭,給我沖在最前面,當先鋒去!替死鬼少說也得做個三五回,再冤你也得扛著。先進我當,黑鍋你背。明白嗎?”

苗徹說完,似笑非笑地朝他看瞭一眼:“出去吧。”

《城中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