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未泯雜念參無相 三戒當持號不歧1

武當山位於湖北省均縣,又名參上山、太和山。山勢雄壯秀麗,周圍四百公裡,下臨漢江,最高的天柱峰海拔一千七百公尺,有七十二峰,三十六崖,二十四澗,它的特點是高瞻遠矚和幽深清秀兼而有之。

或許武當山不如五嶽有名,但在有代,它的地位卻在五嶽之上。因為明代的皇帝,曾封武當山為“太嶽”,加上一個太字,即表示它的地位高於五嶽瞭。

封建時代,臣下得到皇帝的、不次(不依次序)封賞,稱為“殊遇之恩”。以山喻人,武當山在明代也真可稱得上是得到“殊遇之恩”的。明永樂十一年(公元1413),明成祖朱棣合工部侍郭璉、隆平侯張信、駙馬都尉沐聽督工營造武當山宮觀。這次工程,每日使用工匠軍民等三十萬人,費用以百成計。這是根據《明史》記載。在靖的碑文中則說是隻耗資二十餘萬,建築器材絕大部分來自全國各地,和北京的宮殿差不多同樣規格!

武當山上有兩座著名的碑刻,一座是永樂十六年(1418)立的《太嶽太和山道宮碑記》在碑文中永樂引用道教經典敘述所謂“真武大帝”和武當山的關系,並說他父親洪武(朱元璋)和他自己之取得天下,都曾經得到“真武”的默佑。所以武當山上建造宮觀,表彰“神功”

另一座是嘉靖三十二年(1553)立的《重修太和山宮殿紀成碑》碑文大意是:成祖定都北京,是屬於“北極Q天上帝真武之神”所鎮守的北方,因此能蒙神恩庇佑,統一中國,鞏固瞭北方廣大的領土等等……這是嘉靖替祖宗講的,解釋瞭明成祖何以要和“真武大帝”拉上關系。

嘉靖在武當山腳建瞭一座刻有“治世Q嶽”四字的石雕牌坊,當地人稱“Q嶽門”。永樂時已把武當山的地位列於五嶽之上,到嘉靖時更尊為“Q嶽”。把武當山的地位,捧得更加高不可攀。

過瞭石坊,就是遇真宮。遇真宮是明成祖為瞭紀念武當派的祖三豐建造的。Q嶽門與遇真宮之間,還建有張三豐的銅像,是一個頭戴鬥笠,腳穿草鞋,非常生動的人像。

此時正有兩個小道士在瞻仰他們祖師的塑像。

年紀較大那個道士給師弟講祖師的故事:“你知道嗎?張真人可真是個怪人,他從來不講修飾,有個外號,叫邋遢張,他為人不拘小節,和販夫走卒、山野小民,都能交上朋友。但本朝的洪武、永樂兩位皇帝,好幾次派人拜訪他,想請他入京一見,他都避開。你說怪不怪?”

那較小的道士道;、這故事我已經聽師父說過瞭。不過聽說他雲遊四川的時候,還是和洪武帝的一個兒子蜀獻王交過朋友的。師父說張真人並無世俗之見,在他心目中,皇帝和平民都一樣。他交朋友是講緣份的。倒並不是因為對方是皇帝才特地避開。”

年紀大的那個道士喜歡用“你知道嗎”做口頭撣,不料他講的這個故事,師弟比他知道的還多。他心裡不大高興,為瞭維持做師兄的體面,哼瞭一聲,說道:“你知道張真人是什麼地方的人嗎?”小道士道:“大概不是湖北就是湖南吧?”大的道士冷笑道:“差著十萬八千裡呢,咱們的張真人是遼東人!”

小道士道:“哦,咱們武當派的祖師竟然是遼東人嗎?這個我倒沒有聽見師父提起過。”

年紀大的那個道士覺得有瞭面子,得意洋洋地說:“你以為我騙你不成?張真人是遼東人這個事實,武當山上的道傢弟子,年紀在三十歲以上的,差不多都知道。”

小道士莫名其妙,說道:“這和年紀有什麼關系?”年長那個道:“怎麼沒有關系??你知道嗎?本門慣例,道傢弟子是隻收年未弱冠(二十歲為弱冠)的。即是說三十歲以上的弟子,至少入門已經十年多。你入門不過六年,現在也還沒到二十歲,當然沒人告訴你瞭。”

小道士道:“師兄,你越說我可越糊塗瞭。祖師的事跡,每一個入門弟子都應該知道的為什麼要滿瞭十年以上,才能把祖師的籍貫說給他聽呢?”

年長那個道:“也不是入門滿瞭十年,就可以讓你知道。隻不過因為在十年前,祖師的籍貫並不忌諱,現在則要忌諱瞭。所以大傢都不願提起。要不是我告訴你,恐怕你再過十年,都未必知道呢?”

小道士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脾氣,繼續問道:“什麼忌諱?”

年長那個道:“這裡沒有外人,說給你聽也不打緊。你知道嗎——”

轉瞬過瞭三五十招,那小道士叫道:“師兄,這人使的劍法好像是——”

年長的道士喝道:“你別多管閑事,留神看我的太極劍法吧!”小道士一來是懾於師兄的威嚴,二來他也想學太極劍法,被大師兄一喝,果然就不敢開口瞭。

五十招過後,戈振軍漸感不支,那道士一招劃也三個劍圈,罩信瞭戈振軍身形,喝道:“撒劍”這一招名為“三轉法輪”,待轉到第三個法輪(劍圈))之時,戈振軍的劍非脫手不可!

就在此時,忽聽得有人喝道:“不敗,住手”聲音不大,語氣也不怎麼嚴厲,但聽在那道士的耳中,卻令他心頭一震!

來的是個老道士,這老道士正是武當派的掌門無相真人。

此時那道士剛剛劃出第三個劍圈,業已套住戈振軍的長劍,心頭一震,不知不覺間劍勢稍慢,劍圈劃得歪歪斜斜,戈振軍一招“大漠孤煙”,劍尖投入圈中一挑,“當”地一聲,那道士的長劍墜地。戈振軍也乖巧,心想:“他是不字輩的道傢弟子,如此氣勢,定非一般弟子可比。我可不能損瞭他的顏面。”心念一動,連忙也裝作是禁受不起對方這一擊之力,自行扔劍。兩柄劍幾乎同時落在地上。

不過,他瞞得過小道士,卻瞞不過無相真人的眼睛。無相真人心裡想道:“此人能用連環奪命劍法抵禦太極劍法,在本門弟子之中,恐怕還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做得到。嗯,近年來本派人材寥落,我正悉後繼無人,此人倒不失為可以學武的上乘之選。就隻怕他心計深沉,可以為善,也可為惡。若用於為善,當然是本派難得的人材;若用於為惡,那就反成禍患瞭。喂,我隻好多費點兒心力教導吧。”

“這是怎麼回事?”無相真人問那道士。那道士惶然說道:“稟掌門師伯,你是親眼看見的,他佩劍上山,我叫他解劍,他不肯聽,還和我動手。”

無相真人哼瞭一聲道:“你看不出他是本門弟子嗎?他不是外人,何須解劍?”

那道士滿面通紅,說道:“他沒有向弟子講明,我是在和他交手之後,才知道他是同門的。”

無相真人心裡當然明白,這道士說得不盡如實。要不是這道士先動手,戈振軍決不會跟他打起來。不過由於這個道士乃是他的師弟武當派三個長老之一的無量道人的大弟子,他看在師弟的份上,也不想太過責備他,隻是淡淡地說:“這條規矩,我本來想廢掉的,隻因是本朝永樂帝的恩典,我隻好讓這條規矩和解劍亭都保留下來。但望你們能善體我的用心,以後不要恃著皇傢的恩寵生驕,即使是外人犯瞭規矩,也不可就和人傢動武。”

那道士甚是尷尬,跪下來道:“多謝掌門教訓。”

戈振軍連忙也跪下來,說道:“稟掌門,這其實是弟子的過錯,弟子腦筋遲鈍!這位師兄問我懂不懂規矩的時候,我一時想不想就是這條規矩,怪不得師兄教訓我的。”

無相真人皺一皺眉,說道:“既是誤會,揭過就算瞭。我又不是要追究你們的責任。都起來吧!”接著問戈振軍:“你的師父是誰?你是第一次上武當山吧?為什麼單獨前來?”

武當派的不成文規矩,俗傢弟子第一次上山來拜見掌門,都是由師父或者本門的長輩帶領來的。

戈振軍道:“稟掌門,弟子戈振軍傢師是——”

無相真人連忙說道:“哦,原來你是何其武的大弟子!你知不知道,我正在等著你來呢!”

戈振軍受寵若驚,怔瞭一怔,說道:“掌門知道弟子今日要來?”

無相真人道:“不錯,因為你的無極師伯本應該前兩天就回到山上的。他不回來,你的師父就應該來。他們兩人都不來,那麼你當然是非來不可瞭。我就是因為怕你初次上山,人事陌生,要經過許多通傳,才見得到我,所以這兩天我才特地走下山來,為的就是可以讓你免掉許多麻煩,馬上就見到我。”

戈振軍道:“稟掌門,無極師伯和傢師——(說至此處,他偷窺瞭一下掌門面色,停一停才說下去)這個、這個,說來話長——”

無相真人道:“既是說來話長,那你就跟我回去,先一歇一歇,慢慢再稟告我吧。”

戈振軍暗暗慶幸自己的所料不差:“好在我懂得掌門人的面色,沒有立即向他稟報。否則有兩個臭道士在旁,那就糟瞭。”要知無相真人以掌門之尊,親自來接戈振軍上山,當然不會隻是為瞭免除他通報的麻煩,而是恐怕他不識輕重,一到武當山上,就把這牽連茂大的秘密,隨便告訴同門的。戈振軍年少老成,這一層他也早就想到瞭。令他躊躇不決的,隻是要不要先向掌門報喪而已。因為按照武林常理,殺師的仇有如殺父之仇,為人徒弟的慘遭此變,應該立即趕去向掌門人報喪,而且是應該一見到掌門人的面,就號啕痛哭的。

此時他方始放下心上的石頭,因為否認從掌門人的面色,或是從掌門人所透露的口風,他都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做對瞭。一般的事情,才要遵守常規,非比尋常的大事,那是無須拘泥“俗禮”的。

不過,那兩個道士卻不懂得內裡的因由,他們見掌門人“破格”親自下山來接引一個俗傢弟子上山,不禁大為驚詫,於是他們都忙不迭地對戈振軍自我介紹。戈振軍這才知道,年長的這個是長老無量道人的大弟子,道號不敗;年幼這個是長老無色道人的第三個弟子,道號不浮。

無相真人道:“戈振軍,你是第一次上山,先來拜過祖師吧”

待戈振軍行過參拜祖師的大禮,當即帶他上山。不敗、不浮沒有掌門人的吩咐,不敢尾隨。

戈振軍跟著掌門人走,也不敢隨便說話。過瞭“遇真宮”,無相真人忽道:“振軍,剛才你參拜祖師的時候,臉上有古怪的神色,你心中在想什麼?”

戈振軍暗暗吃驚:“掌門人的目光好銳利,我想什麼,隻怕都瞞不過他!”於是囁囁嚅嚅地說:“稟掌門,弟子相請問一件事情,隻不知該不該問?”

“你盡管問!”

“本派祖師張真人真的是遼東人嗎?”

“不錯。你還要知道什麼?”

“那麼張真人是滿人還是漢人?”

“祖師是在遼東出生的漢人,你問這個幹嘛?”

“我剛才聽兩位師兄在談論祖師的事跡,心中有點兒奇怪——”

“奇怪什麼?”

“何以不能讓新入門的弟子知道祖師的籍貫?又聽說十年前是沒有這條規矩的。”

“現在也沒有這條規矩。他們之所以不敢提起祖師的籍貫,隻因為他們心中有障!”

“什麼叫做心中有障,請掌門指點,開弟子茅塞。”

無相真人道:“世法有雲,眾生平等。這雖是佛傢的話,但佛道同源,佛理亦即道理。人是眾生之一,眾生都一律平等,何況是此地的人與彼地的人。人並不是一生下來就有貴賤之分、好壞之分,倘若你的心中,先存有漢人就是好人,滿人就是壞人,那就是“障”

戈振軍若有所思,默默不語。

無相真人繼續說道:“十年前,努爾哈赤帶領滿洲兵士雖然已經開始在邊境騷擾,但咱們大明還隻是把他當作小小的邊患,因此在十年前張真人出生於遼東一事在本派並不作為忌諱;其後,努爾哈赤建國稱汗,如今已經和大明儼然成為敵國瞭。兩國邊境之間的戰爭,規模也越來越大。本派弟子,不免有人覺得,倘若提起祖師是遼東人的話,即使他隻是在遼東出生的漢人,那也是很不光榮的事瞭。”

戈振軍道:“哦,原來忌諱是這樣來的。”

無相真人道:“其實你不提也還是有人知道的。這種忌諱不過是庸人自擾罷瞭。重要的不是張真人的籍貫,而是他的為人!

戈振軍道:“張真人一生光明磊落,那是沒話說的!”

無相真人點點頭道:“豈僅光明磊落而已,你知道從太祖皇帝起,大明歷代天子都推崇張真人的原因嗎?”

他自問自答:“永樂帝立的碑文,說是他取得江山,多蒙真武大帝庇佑,其實這隻是假托神道的說話,內裡還有原因的。當年太祖驅逐蒙古韃子,恢復大漢河山,張真人創立的武當派,是為他出過力的。不過,張真人不願領功而已。所以直到今日,滿洲已成敵國,當今天子對張真人的敬禮還依著舊禮,而天下有識之士,也並不以張真人是遼東人而認作天下之恥!我盼你不要和庸人一般見識,要辨別隻有好壞人之分,並無滿漢之別。”

戈振軍喃喃自語:“隻有好壞之分,並無滿漢之別。”

無相真人道:“是啊,漢人中也有壞人,滿人中也有好人。這道理不是很顯淺?”

戈振軍不覺汗流浹背瞭。要知耿京士所以被他疑為奸細,乃是因耿京士避居遼東而引起的。洲人裡面也有好人,何況隻是住在滿洲人的地方?這個引起懷疑的立腳點豈非就站不住瞭?

不過,關鍵還是在霍卜托這個人身上。現在已經知道他是出生在遼東的漢人瞭,這情形就和武當派的祖師張三豐一樣。因此,問題隻在於他是否真的做的滿洲的奸細。不錯,他是曾經做過努爾哈赤的衛士,但又焉知他不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呢?丁雲鶴師叔和他自己在一知道霍卜托的身份之後,就斷定他是滿洲奸細,是否也有“先入為主”之見呢?

而關鍵的關鍵則是霍卜托寫給耿京士那封信。他要耿京士做的什麼事?他在北京要謀得“一官半職”又為的是什麼?隻有查清楚瞭這兩點,才可以證明耿京士是奸細或不是奸細。

如今,和這個事件有關的人差不多都死瞭,唯一的活口,似乎隻有霍卜托瞭。

甚至在霍卜托的身上,還可能查到隱藏在本派的大奸細,霍卜托這個人太重要瞭。

無相真人顯然也想到瞭這一點,而且戈振軍尚未想得到的一件可能發生的事,他也想到瞭。

他把戈振軍帶入他的靜室,問清楚瞭整個事件的經過之後,喟然嘆道:“現在隻留下霍卜托一個活口瞭,他也是最重要的證人,隻齒他尚未慘遭毒手!”

聽得“慘遭毒手”四字,戈振軍吃瞭一驚:“你是說害死無極師伯的那個奸徒也會害他?”

無相真人道:“不一定要那個人親自動手的。”

戈振軍道:“那麼,要不要立即派人上京去找他?倘若杳明真相,他不是奸細的話,咱們可以通知現在京中的武當弟子保護他,或者叫他趕緊躲起來。如果沒有適當的人,弟子願意的自告奮勇,跑這一趟。”

無相真人道:“這件事你不用操心瞭。如果現在才派人上京的話,哪還來得及呢?”

戈振軍又喜又驚,說道:“原來掌門早已派瞭人去瞭?”無相真人道:“不錯,我派去的是我最信得過的大弟子不戒。我想,就在這一兩天,他也應該回來瞭。”

戈振軍道:“啊,那是在丁師叔遇害之前就派出去的瞭?””無相真人道:“不錯,這倒不是我有先見之明,當時我還不知道有那麼厲害的對頭。我差遣不戒上京,主要的目的還是在查明真相,其次才是防他人遭人毒手。嗯,但現在可不同瞭。”

無相真人雖然沒有言明,戈振軍也懂得不同之處。如今既然發現有那麼厲害的潛伏敵人,當然是更可慮瞭。如果無相真人現在才派人上京,那就應該派遣武功更高的人,以保護霍卜托的性命為主要目的。

戈振軍忽地想起無相真人剛才用的是是“對頭”二字,心有所疑,問道:“據無極師伯的說法,暗算丁師叔和他自己的那個兇手,太4極掌力已經在他之上,顯然是本派高手。不知掌門對此是否還有懷疑?”要知::倘若已經可以斷定是本門中人的話,那就應該用“內奸”二字,而不是泛指“對頭”。

無相真人說道:“有這樣造詣的本派高手寥寥可數,我想來想去,並沒哪個可疑。是以我不敢斷定他必定是藏在本派的內奸。”

戈振軍道:“但太極掌是本派不傳之秘,外人怎能練成太極掌力?”

無相真人道:“張真人創立本派至今,已經有二百年瞭。二百年中,練成太極掌力的道傢、俗傢弟子縱然並不太多,為數也並汪少。更難保沒有一兩個把本派的武功傳給外人例如對武學成迷的人就往往有個毛病,見瞭別派高明的武功,就什麼戒律也忘記瞭,寧願把本派更高明的武功和別派交換的。二百年中隻要有一兩個這樣的人,本派的不傳之秘就會給外人偷學瞭去。那個人若又經過一埋幾十年的一代一代傳下來,那麼,當今之世,若有外人的太極掌力練得比我更高,那也不足為奇瞭。”

戈振軍一陣迷茫,心想:“這一層無極師伯確實還沒想到。”說道:“若然如此,事情豈非越來越復雜瞭?”

無相真人道:“我不敢說是或不是,總之,整個事件還有許多疑團我都未能猜櫨是透。唉,但願不

是本派的奸徒所為就好。事關重大,你也不必胡猜亂想。反正不戒這一兩天就可以回來,到時候或者能夠找到一些線索。”剛說到這裡,忽地有人推門而入。

戈振軍吃瞭一驚,不知道這個膽敢闖進掌門人密室的人是誰,但想必是本派一個重要人物。

他心念未已,謎底已經揭開。隻見那闖進密室來的中年道士叫瞭一聲“師父”,但眼睛卻看著他。

無相真人笑道:“剛說曹操,曹操就到。不戒,我們正等著你回來呢。這位是你何師叔的大弟子,我叫戈振軍。你有話但說無妨。

不戒滿臉風塵之色,也顧不得與戈振軍敘同門之禮瞭,當下匆匆地說:“稟師父,弟子有辱使命,去到京師,已經遲瞭一步!”

無相真人心頭一凜,問道:“霍卜托怎麼樣瞭?”

不戒說道:“已經死瞭!剛好是我到京師的前一天,突然暴斃的!”

無相真人道:“暴斃?哪有這樣巧的事?是不是給人謀殺的?你查過沒有?”

不戒道:“稟師父,此事似有蹊蹺,我也不知他被人謀殺,甚至知他是真死假死!”

無相真人眼睛一亮,忙道:“此話怎說?

不戒道:“我遵師門之囑,一到京城就去問候那位退休的震遠鏢局的前總鏢頭石鑄。他是老北京,三教九流的人他都認識。我托他查霍卜托這件事,結果他從一個下三濫的小人手口中,查到瞭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無相真人道:“那個下三濫的小人物是個專偷死人東西的人,即盜墓賊。霍卜托是個新來京師的人,無親無故,掘這種人的墳墓,風險是最少的。所以霍卜托雖然在錦衣衛當差,他也膽敢在他下葬的第二天晚上,就去發掘墳墓。結果,他對石鑄大嘆倒楣。你猜怎樣?不但沒有陪葬的珍品,連衣服也沒有。甚至更出乎他意料的是,打開棺蓋,連屍體也沒有!”

無相真人道:“哦,連屍體也沒有?那麼是誰替他安葬的?”

不戒道:“聽說是錦衣衛的幾位同僚替他料理後事的,其中一個也是石鑄的老朋友。據那個人說,他的確親眼看見霍卜托的屍體放入棺材裡的!”

無相真人道:“按常理來說,屍體是絕對沒有人偷的!”不戒說道:“不過隻有一種可能,他是被人毒死的。毒死他的那個人,恐怕留下後患,故而毀屍滅跡。”

他見戈振軍土頭土腦的樣子、怕他聽不懂,又再加以解釋:“中毒身亡的骨頭是黑色的,所以縱然死瞭多年,也還可以驗得出來。兇手害怕他日有人開棺驗屍,最好的辦法,當然是莫過於自己先行動手,把屍體盜走、毀滅瞭。”

戈振軍道:“這個可能不是沒有,但更大的可能還是假死。”

不戒道:“所以我說這是一個疑案,是真死?是假死?是謀殺?是病亡?都不容易斷定!”

戈振軍喟然嘆道:“但願他是假死才好,否則最後一條線索也斷瞭。”但不知怎的,他口裡雖在嘆氣,心底卻也有幾分“如釋重負”之感。

無相真人忽道:“霍卜托寫給耿京士的那封信呢,是不是在你手上?”

戈振軍道:“那封信已經不見瞭。”

無相真人一怔:“怎會不見的?耿京士沒帶在身上麼?是到瞭你的手上才遺失,還是沒搜出來?我想你不至於忘記搜他的身吧?”

戈振軍道:“他是帶瞭來的,我也不知道怎麼會不見瞭。”接著就把當時的情形,比較詳細地說給無相真人知道。

無相真人嘆道:“想不到一個疑案之後,又是一個疑安。倘若那封信是給人偷去的,咱們就更難查明真相瞭。”

不戒道:“那封信,師父不是聽丁師叔口述過麼?”

無相真人道:“我要的是霍卜托親筆字跡。他死瞭也還有用的,你懂麼?”

不戒道:“恕弟子糊塗,我想不出有什麼用處?

戈振軍道:“如果將來發現霍卜托還有另外的書信或者日記之類的東西留下來,咱們就可以用這封信的字跡去辨別真假。”

不戒道:“不錯!你的腦筋是比我靈活得多!”他本來不大看得起戈振軍的,此時卻不覺另眼想看瞭。”

無相真人道:“振軍,你今後打算怎樣?”

戈振軍道:“弟子已是無傢可歸的人,哪還談得到什麼打算?”

無相真人道:“好,那你留下來吧。我會安置你的。”

戈振軍道:“多謝掌門恩典!”掌門將怎樣安置他,他已經隱隱猜到幾分。故此,他的心中雖然仍然充滿哀痛,但在哀痛之中,卻也有點兒為自己的前途而慶幸瞭。

無相真人道:“好,你現在可以跟我去向兩位長老報喪瞭。”

三日之後,武當山上添瞭一名新的道傢弟子。

武當門下,有數百名道士,多收一名弟子,本來不足為奇,但這個新來的道傢弟子,卻是破瞭武當派的先例的。

第一,按照武當派的習慣,道傢弟子,多是幼年拜師,很少超過十五歲。這名弟子卻已有二十七歲瞭。

第二,這名弟子並不是“外人”,他本來就武當派的俗傢弟子。

第三,最引人註目的是,這名弟子竟然是由掌門人無相真人收他做“關門弟子”的。由俗傢弟子轉為道傢弟子的不是沒有,但由掌門人親自收為弟子的卻是“少數”。

這名新弟子就是戈振軍。

無相真人是很得門下弟子愛戴的掌門人,他做的事情,當然沒有敢加非議。但饒是如此,一眾弟子也還是難免“議論紛紛”。

無極長老和兩湖大俠何其武的死亡消息,在戈振軍受戒之前已公開。當然所謂“公開”,也隻是讓別人知道他們:業已病逝而已,真正的死因是沒有公開的。

無極道長已經年過六旬,雖然不算高齡,也算得是長壽瞭(古代人的平均壽命比現代人短),但何其武不過剛過五旬,隻能算是中人之壽人。不過,他們病逝的消息,是由掌門說出來的,當然也沒人敢懷疑掌門人說謊。有好些人還以為掌門人念在何其武早逝的份兒上,才把何其武的大弟子收錄做自己的弟子的。(何其武是俗傢弟子的領袖,地位非比尋常。)

戈振軍現在已是道號“不岐”的道士瞭。他不是不知道別人的議論,但他卻隻當不知。他本來就是不愛多說話的人,做瞭掌門人的弟子,更加沉默寡言瞭。

他也真的好像“看破紅塵”的樣子,不過,他也並非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的。

他想起受戒時師父給他念的偈語:“入門持三戒,三戒貪嗔癡。心中有主宰,岐路任由之。天色復無相,何悔復何疑?”

復念偈語,不岐禁不住心中苦笑:“三戒貪嗔癡,這三戒我早都犯瞭。無色復無相,這佛道兩傢最高的境界,要想達到這各境界,談何容易?”

繼而再想:“心中有主宰,岐路任由之。師父給我取的道號叫“不岐,是不是怕我把持不定,再誤入岐途呢?”

這天他奉命後山采藥,胡思亂想中,不知不覺已是紅日西斜瞭。

忽聽得有人說道:“不岐師侄,你有什麼心事麼?”

不岐抬頭一看,來的乃是本門老無量道人。自從無極道人去世之後,他已升為首座長老,地位僅次於掌門瞭。

不岐一凜,說道:“弟子沒什麼心事啊!”

無量道:“沒有就好。倘若你有什麼心事的話,那也不必瞞我!”

不岐道:“弟子怎敢對長老隱瞞?”心裡不禁覺得奇怪:為什麼他要這樣問我呢?”

無量說道:“你想必也會知道,你的俗傢師父何其武是和我同拜一個師父的,我和他雖有道俗之分,卻是最要好的朋友。”

不岐說道:“弟子知道。”他口裡這麼說,心中卻頗有思疑:不錯,師父和他雖然都是同出於上一代的掌門幻空真人門下,但師父常常提起的卻是無色師伯而不是;和師父往來較密的也是無色師伯而不是他!”

無量好像知道他的心思,說道:“交情的深淺不是以往來的疏密來計算的。我近年因助掌門師兄研究本派的內決心法,到何師弟的傢中次數是少點兒。但他的事情,事無大小,都是不瞞我的。尤其是當他有瞭難決之事的時候,更加要和我商量。縱然我們沒有見面,他也會托人給欠帶信傳話的。”

何其武是俗傢弟子的領袖,無量帽是本門長老,兩人又是同出一,師,他們之間從不見面卻互通消息,這也是情理中事。不岐不敢置疑,隻好仍然沉默。心想,隻不知他要說些什麼?

無量忽地嘆瞭口氣,說道:“你的師父隻生一女,他把女兒許配給你,本是盼望你們將來生下兒女,也好兼挑何傢的。怎知人事難料——”

不岐心頭一跳:“聽他口氣,難道他已經知道師父的死因?”要知何其武死於非命一事,無相真人對兩位長老也都未曾說過的。

心念未已,無量已經接下去說道:“他們父女都死瞭”原來他說的“人事難料”隻是指他們父女之死。

不過,即使他不知道何其武的死因,這一句話也還是令不岐捉摸不透。

《武當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