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與藤田

1

“你就是千葉?”出現在我面前的年輕人瞪著佈滿血絲的雙眼,唾沫橫飛,“你給我過來,大叔。”

連我都能感覺到這人的說話態度有多麼無禮。這回的我,穿著色彩鮮艷的花毛衣,外罩一件棕色皮夾克,這個年輕人正拽著我毛衣的領口。細雨綿綿,我的腳正踩在雨水積聚的小水窪裡,腳下發出嘶嘶的聲音,仿佛地面正在舔舐我的鞋底。

剛才,我正漫步在鬧市街延伸的小路上,這個年輕人就是突然從一旁的馬路躥出來的。這條路上遍佈小酒館和卡拉OK店,到處都是俗艷的閃耀霓虹,但不知因為今天是工作日,還是陰雨連綿,或者是這裡一貫不景氣,才夜晚十點卻幾乎見不到行人。

“聽說你知道栗木在哪兒?”年輕人挑染成棕色的頭發已被淋濕,平貼在腦袋上,看來已經等我很久瞭。

我隻能含糊其詞,結果他啐瞭一口,說:“碰到我說明你氣數已盡。”他的唾液混在濺起的雨滴裡,落在瞭積水中。

“氣數已盡?”

“按大叔你這個年紀,應該是說秋後算總賬(日語原文為“年貢の納め時”,原意為清算滯納年貢的時間。)吧。”

聽到他一再叫我大叔,我才想起自己這回是一個品行不佳、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

“喂。”我對他剛才說的話產生瞭疑問。

“幹什麼?”

“年貢制度現在還有嗎?”記得在相當遙遠的過去曾經聽說過這種制度,最近不太聽到瞭。眼前的年輕人聽後漲紅瞭臉,好像遭到瞭羞辱一般:“你當我白癡啊!”

看來所謂“秋後算總賬”隻是個比喻。

接著,他側過身,瞄準我的下巴,舉起右拳揮來。我能夠清楚地看清他拳頭揮動的路線,加上這個年輕人動作並不迅猛,所以要避開對我來說簡直易如反掌,但我並沒有這麼做。

他的拳頭砸到瞭我臉上,雖然沒有疼痛感,但我仍然裝出一副很疼的樣子。

一旁的車道上有車駛過,車頭燈照出瞭一張雨簾霧幔。

“栗木在哪兒,快說!”年輕人擺出一副幹架小霸王的架勢。

“帶我去見藤田,我就告訴你。”我回答,這是原本就設計好的橋段。

“喂,被我揍瞭還敢這麼囂張?”他乘機又給瞭我一拳。

“不見到藤田我是不會說的。”我平靜地說。

年輕人開始環顧四周,也許是怕被敵人發現。

最後,我還是被迫坐上瞭這個年輕人開來的Sedan轎車,這正中我下懷,所以絲毫不慌張。倒是他顯得焦躁不安,喘著粗氣,喊我“快上車”,然後粗暴地把我塞進後座,慌裡慌張地甩上車門。

等到黑色轎車發動,雨刷忙碌地擺動起來後,年輕人掏出瞭手機。他一隻手抓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拿著手機講起瞭電話。大概是在跟藤田聯系吧。我聽見他在答應著:“可以嗎?哎,是。我這就把他帶來。”

2

這次我的調查對象是一個姓藤田的中年男人,從事先得到的信息來看,似乎是個黑道分子。

很久以前,我曾問過上司:“所謂黑道分子,指的是怎樣一種人類?他們幹的是怎樣一種職業?”事實上,我們與被稱為黑道分子的人類遭遇的機會相對比較多,這大概是由於與普通人相比,他們跟死亡關系更近吧。但是,我卻並不知道他們的本質,即“黑道的實質到底是什麼”,所以才會開口問上司。可惜我得到的回答跟意料中的一樣,上司隻是冷淡地敷衍我說:“你知不知道都能工作。”

的確如此,這並不會妨礙我的工作。

我的工作隻是在這七天裡觀察藤田,聽他說話,最後提交他是否應該死亡的報告而己。極端點說,就算我不去見他,我也可以提交報告。隻要報告一個“可”,就不會有什麼問題。我有好多同事都是不好好調查直接交報告的。

然而,我對工作一絲不茍。可以說是規矩吧,盡管也會有一些想法,但我會堅持去做應該做的事情。因此,即使需要多費周折,我仍然堅定地要去與藤田見面,事情就是這樣。

3

我們抵達瞭一棟看上去有二十年以上歷史的公寓,原本潔白的外墻早已是一片灰黑,像塗瞭一層煤。大概坐瞭十五分鐘的車,所以距離市中心估計不是很遠。

樓高八層,樓梯和走廊上積滿瞭灰塵,緊急通道也是銹跡斑斑,連電梯內都散發著一股黴味。走廊上的熒光燈也像是老古董,忽明忽暗地閃個不停。

這裡作為藏身之處實在是再適合不過瞭,相信連街道上的居民都想要拼命隱瞞這種臟亂的建築吧。

我在年輕人的帶領下走進瞭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木地板看上去很幹凈,但房間整體卻顯得不夠光亮。地上僅散亂地放著四張單人沙發,顯得空蕩蕩的,我被塞到一張對著窗口的沙發上。

打量四周,在窗邊的一個小架子上看見瞭一隻魚缸,兩條橘色的金魚正遊來遊去,那兩抹明亮的橙色在這陰鬱的房間裡顯得尤為突兀。透過地板,我甚至能感覺到廚房角落擺著的冰箱發出的輕微振動。

在我對面的沙發上,已經坐著一個男子。

我立刻知道他就是藤田。

他的外表和我事先獲得的信息別無二致,更重要的是,他那可謂冷酷的表情也完全符合我的想象。聽說他己經四十五歲,卻鬢角烏黑,找不出一絲白發,顯得很年輕。濃眉深鎖,下巴沒有贅肉,給人以敏銳而精悍的印象;肩寬個子高,又給人沉重的尖頭箭鏃的印象。

他開口道:“你就是千葉?”

“沒錯。”我話音剛落,那個年輕人立刻走到我身邊,用力扳住我的肩膀訓斥道:“你給我說話客氣點!”

“阿久津。”藤田叫住他,然後從沙發上站起身,緩緩走到我面前,“聽說,你知道栗木在哪兒?”

“是的。”沒必要裝模作樣,“我知道。”

栗木屬於另一個組,據說他是那個組的首領,之前曾因殺人罪入獄,可以說是老黑幫。

“栗木在哪裡,大叔?!”阿久津歇斯底裡地喊道。和他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藤田說瞭句“告訴我”。可能是眼睛下方黑眼圈的關系,他的眼珠看起來就像樹幹上的兩個洞。

“你知道我為什麼找他嗎?”藤田用那兩個洞凝視著我說。

“這個嘛,”我回答,“我隻知道你在找他,至於為什麼我就不清楚瞭。”

這是真的,我們被派來工作前,雖然會被告知自己負責調查的對象—像這次來說就是藤田的信息,但那是一個粗略的指導方針,並不會有太詳細的內容。因為情報部主張:情況每每要發生變化,人類的思維和想法也常變,因此不拘泥於細節、靈活應變才是正道。但我總是憤憤不平地認定他們說到底隻是想偷懶而已。

“我要殺瞭栗木。”藤田輕描淡寫地回答。

“是這樣啊……”我並不怎麼感到意外,所以也沒流露出欽佩或驚嘆的神色。

“你不問我為什麼要殺他嗎?”藤田看來對我的反應感到很新鮮。

“反正跟我沒關系。”我回答。

“因為他殺瞭我大哥。”

“你大哥?”根據我所掌握的信息,藤田應該沒有兄弟。

“是,我組裡的大哥被栗木殺瞭。”

“哦。”原來是那種大哥。

片刻後,藤田皺起瞭眉頭,一臉納悶的樣子。“千葉先生,你到底是什麼人?看來不像是栗木那邊的傢夥啊。阿久津,你說呢?”

“我沒見過他這張臉。”阿久津回答,看來他對栗木的手下瞭如指掌,並為此深感自豪。

我牽強地解釋道:“我知道栗木在哪兒,而你正在找栗木,所以你有求於我,是吧?至於我是什麼人,並不重要。”反正我又不是人類,我內心補充瞭一句,又反問,“不對嗎?”

阿久津吼瞭句什麼,藤田攔住瞭他:“阿久津,你給我去洗個澡,看到你濕漉漉的頭,我都要感冒瞭。”說著伸手指向浴室。阿久津不發一言,如同遵從打開的《聖經》上的教誨一般,恭恭敬敬地轉身退下。

“就像你說的,你是什麼人並不重要。是的,你說得沒錯。”

“是吧。”

“千葉先生,你很有趣。”

“我不有趣。”又被人說有趣!我明明是在拼命地認真工作,卻被說成“很有趣”,這讓我情何以堪。

“你被帶到這裡來,卻一點都不害怕。”

“這樣啊。”

“說不定你會在這裡被我幹掉,不是嗎?就算能保住性命,也該擔心會不會傷筋動骨吧。但你卻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你剛才進入這間屋子的時候甚至不忘仔仔細細地打量,膽怯的傢夥可不會這麼從容。就連阿久津大呼小叫的時候,你也可以做到置若罔聞。”

沒想到藤田竟然如此冷靜地觀察我的一舉一動,我不由得小聲“哦”瞭一聲。

“藤田老大。”一旁的阿久津說。他脫得赤條條的,正往浴室走,背上文著深綠色的不知是蛇是龍的刺青。“這傢夥隻是嘴巴硬,剛才被我一拳就揍翻瞭。他隻會說說而已!”他經過我身旁的時候拿手指指著我。

“你故意讓阿久津揍的吧?”藤田把嘴湊近我說,“你可不像是會輸給他的人。”

“那傢夥就是個幹架小霸王。”我聳瞭聳肩,裝出一副臉頰被打得沒法好好說話的樣子。

藤田唇角微揚:“千葉先生,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願意告訴你栗木在哪兒,”我平靜地接話,“作為交換條件,你讓我在這裡躲一陣怎麼樣?”這樣也方便我調查。“這裡好像挺安全的。”

“隨你。”藤田立刻回答。與其說他是不假思索地隨口應聲,不如說他看起來自有考量。“千葉先生,你也恨栗木嗎?”

“唔,差不多吧。”我自然地撒謊。

4

“栗木在蕗田町的一棟高層公寓裡。”我把從情報部得來的消息原封不動地告訴藤田,他立刻拿出一本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來的類似於電話簿的冊子交給我,說:“那公寓在哪兒?”

這是一本詳盡記載瞭每條街道上的建築物名稱、每一戶人傢戶主姓名的地圖冊。我照著從情報部拿來的地址尋找那棟建築,卻不得不花瞭點時間才掌握使用方法,過瞭一會兒,我指著地圖的某一點說:“就是這裡。”

藤田一把搶過地圖,盯著那個點問:“栗木就在這裡?”

“五樓,五○二室。”

藤田眼神堅毅,雙唇狠狠地朝下抿起。“開車去蕗田町隻要二十分鐘。”或許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過於興奮,他輕輕咳嗽瞭一下,摸瞭摸下巴,然後看看左腕上的手表,眼神投向窗邊的那個小架子。順著他的目光,我發現在魚缸旁邊有一個黑漆漆的像是工具的東西。不,那不是工具,是手槍。

“你現在就要去?”

“你要阻止我?”他幹笑一聲,仿佛在嘲笑我不自量力。

“不,我不會阻止你。”這又不是我的工作。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沙發上的手機發出聲響,開始閃光。藤田放下地圖,不情願地拿起手機。

我坐著沒動,直勾勾地盯著他,把神經集中到耳朵上,動員意識去捕捉電波上搭載的聲音。

“是藤田嗎?”我聽到打來電話的人這麼說。聲音很低,但比起藤田要尖不少。

“我是。”藤田口氣恭敬,可以想象,打來電話的就算不是他的頂頭上司,也是組裡數一數二的領頭人物。

“下星期會和栗木談。”

“難道光靠談話就想把事情瞭結嗎?”藤田壓抑著憤怒的情緒。

“你不用擔心,好好休息。因為那傢夥被殺而義憤填膺的,不止你一個。”

對方想勸解藤田,可藤田想必是平復不瞭情緒,回應說:“但追根究底,還是我不好。”聲音裡帶著緊迫感。

“跟你沒什麼關系,就算沒有你,我們遲早也會和栗木翻臉。”

“我要在這兒待多久?”

“栗木的目標是你,你先在那邊待一段時間避避風頭。我會跟他談判。”

“這事情不能說說就完瞭。”藤田爭辯道,“先動手的是栗木他們,而且,那明明是來找碴的!如果讓他就這麼混過去瞭,那就等於我們不講道義。”

“別老提什麼道義,煩人!”對方好像碰到瞭惡心的毒蟲脊背一般。

“不講道義還混什麼黑道!”

“藤田,”對方的聲音突然明顯變得惡狠狠起來,“總之,不準你感情用事擅自對栗木下手。”

藤田老實應允,再三點頭稱是後掛斷,接著吐出一口無限近似於嘆息的氣息。

“誰的電話?”我很不識趣地問他。

“老爺子的。”藤田咬牙切齒地回答。

據我所知,藤田的父親早就因為重度肝炎而離開人世,這個想必指的也不是親生父親,而隻是一個在“老爺子”職位上的人吧。

“千葉先生,栗木真的在那裡?”藤田沉思瞭一會兒後,看著打開的地圖問。

“是的。”

“是嗎?”他站起來,轉身背對著我走近窗前,伸手摸向架子上那把冰冷的手槍。

我說出我的疑問:“剛才的電話不是叫你老實地待在這裡嗎?”

“你怎麼知道……”藤田大吃一驚,但隨即苦笑著說道,“如果我那麼唯命是從,就不會混黑道瞭。”他那沉著的做派與神情,讓我再次深感佩服。

這時,浴室的門開瞭,阿久津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像是焚瞭香的蒸氣彌漫開來,夾帶著肥皂和洗發水的味道,混合著浴鹽和香精的香氣。

“藤田老大,”他正要用毛巾擦拭身體,註意到藤田的動作,忙濕淋淋地沖到他身邊,“你要帶傢夥去哪兒?”那慌亂的樣子好像被父母拋棄的小孩,“難道你已經從這傢夥嘴裡問出栗木的所在,打算去找他?”

藤田沒有對阿久津動怒,也不回答,隻見他不發一言地撥開阿久津的手,往玄關走去。

阿久津絲毫不退讓:“不是要你待在這裡的嗎?”

“你不應該是我這邊的嗎?”藤田冷冷地問。

“我當然是你這邊的!你在說什麼呀!我不就是因為擔心老大你的安全,才一直留在這裡嗎?”

“那是因為組織的命令吧。”

“有這方面的原因,但是,如果我不想幫你,怎麼可能特地把這個大叔帶來。”

阿久津之所以把我拽來,是因為他聽到有流言說有一個叫千葉的男人知道栗木在哪裡。

“那就不要阻止我,我要去殺瞭栗木。”

“請、請等一下!”阿久津張開雙手拼命阻攔,“說不定,這個傢夥是騙人的。沒錯,說不定是一個圈套!”

藤田聞言停下腳步,看著阿久津的臉,然後又瞥瞭我一眼。

“藤田老大,請你現在先不要去!”赤身裸體的阿久津拼命地阻止藤田,背後的刺青因為肌肉變形,仿佛在躍動起舞。“這樣吧,明天我就跟這傢夥先去那裡打探打探,確認他到底有沒有撒謊,然後再考慮接下去的行動。”

藤田被說服瞭,或者說,他被阿久津的熱忱打動瞭,點頭說“這樣也好”。

阿久津很高興,瞪著我威脅道:“喂,大叔,明天先帶我去那裡看看,如果你想耍我們,我可饒不瞭你!”

“阿久津。”藤田低聲喝止。

“是!”

“快把衣服穿上。”

“遵命。”阿久津連蹦帶跳地跑回瞭浴室。

藤田把槍放回魚缸旁邊,再度坐到沙發上。

“可以問你個問題嗎?”為瞭順利地完成工作,我問他,“對於死亡,你是怎麼看的?”

我並不指望他給我一個特別的答案,我猜想他既然身為黑道,大概會逞強說“死沒什麼可怕”。

藤田像要把我看透似的上下打量著我,然後這麼回答:“比起死亡,我更害怕失敗。”

“唔。”我說著雙手抱胸,這是一個我不能理解的回答。

“千葉先生,你真的很有趣。”因為藤田的這句話,我再一次地感到非常無奈。

5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阿久津拽著塞進他的車,跟他去蕗田町。“快帶我去那個公寓。”坐在駕駛座上的阿久津以威脅的口氣對我說,“話說回來,這雨怎麼還不停啊。”

天空依然烏雲密佈,絲毫不見放晴。緩緩擺動的雨刷兀自輕輕撫摩著擋風玻璃。真不好意思,都怪我。我坐在副駕駛座上,在心底偷偷道歉。但凡我因為工作而與人類接觸的時候,天氣總是惡劣的。或大雨傾盆,或疾風驟雨,也會陰雨綿綿、雷雨陣陣—雨勢大小或許不盡相同,但總之,陽光明媚的日子我是從不曾見過。

瞄瞭一眼自動排擋旁的電子鐘,我問他:“混黑道的都喜歡清晨七點行動嗎?”

“關你屁事!”阿久津邊回答,邊打瞭兩三個哈欠,眼角還沾著眼屎。

“那是因為一大清早別的黑道分子還沒有出來溜達?”我推測的是,莫非現在這個時間段相對安全?

“知道就別囉唆!”阿久津怒道,“你自己不也是混黑道的嗎?”

“我可不是混黑道的。我連什麼是黑道都沒搞明白呢。”

“少胡扯。”

我可沒有胡扯,不過要對他解釋會很麻煩,也就沒再接腔。我的眼睛死死盯著車上的音響,饞得要命:“我可以聽這個嗎?”

“你想聽?虧你還想要聽音樂!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麼處境嗎?!”

我不理他,找出播放鍵,然後用力按瞭下去。有CD放在裡面,輕微的讀盤聲過後,音樂流瀉而出。我背脊一震,原本繃緊的面部神經松緩瞭下來,我歡欣愉悅,感覺陣陣暖意在心底無限擴大。

“喂,你幹嗎一副娘娘腔的惡心樣子?!”阿久津用餘光掃瞭我一眼,驚訝地問。

“沒,我隻是因為很喜歡……”我老實地回答。

“你喜歡滾石?”

“滾石?不,我喜歡的是音樂。”

“音樂?要說是音樂,那范圍也太廣瞭吧。”

事實上,不論是什麼風格的音樂,我都喜歡。確切地說,並不是我一個人,我的同事也都如此:對人類絕無同情或畏懼,卻偏愛著他們創作出的音樂。隻要時間允許,不,哪怕是擠時間,我們也會佇立在CD店的試聽機前,盡情地欣賞音樂。

我們與被派遣來的調查部同事並不會刻意聯系,我們根本不在意誰在何處調查著什麼人。但幾乎可以斷言:想見同伴的時候,隻要去能聽音樂的地方就可以瞭,大體總能見到一個誰。

“告訴你,這首歌實在是太帥瞭!《Brown Sugar》。”阿久津指瞭指音響。

“褐色方糖?”我曾經在咖啡館裡見過那種方糖。

“是這首歌的歌名啦!你居然沒聽過?這歌可是藤田老大很喜歡的,怎麼樣,他的確很有品位吧?”阿久津稱贊著藤田,就像在誇耀自己一樣。

轎車在公路上蜿蜒爬行,最後在一個大的十字路口停瞭下來。不清楚前面發生瞭什麼事,但估計還是因為那讓人抓狂的塞車吧。

順帶提一句,我確信塞車是人類發明的最多餘最醜惡的東西,是與音樂相反的另一個極端。這玩意兒居然至今都沒被消滅,實在是不可思議。

阿久津拉起手剎,把臉轉向我。他的鼻子圓圓的,使他整個容貌顯得特別稚嫩。

“我有事想問你。”我開口。

“什麼事啊,大叔?”他的口氣依舊粗暴,但厭惡程度比昨天輕瞭些。

“藤田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說什麼?你又在耍我?”

“他跟我印象中的黑道分子不太一樣。”

我的問題可能出乎他的意料,他一愣,神情轉瞬間變得柔和瞭,但隨即又板起瞭面孔:“那是自然。藤田老大可是人中之龍,他簡直就是酷斃瞭!”他的語氣裡充滿瞭刻意營造出的不羈。

排在前面的車熄滅瞭剎車燈,往前駛去,阿久津也跟著放下手剎,踩下油門。車慢慢地往前移動。

“是嗎?藤田很與眾不同啊?”我稍微有瞭那麼點興趣。

“你知道我第一次見到藤田老大時的情形嗎?”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

“就跟你剛才聽滾石的歌發呆的樣子差不多,我也有種哐的一記打到頭的感覺。我當時腦子裡就在想:要死瞭,就是他瞭。”

“要死瞭?這不是身處絕境的時候才說的嗎?”

“是絕境沒錯啊。就像你突然在街上聽到搖滾樂,也會嚇一跳吧?因為平時不太可能發生嘛。但是偏偏就讓我碰到瞭,這還不是要死瞭嗎?”

“你的表達方式真抽象。”都能用這種方式來相互溝通,不得不說人類實在是一種很奇妙的生物。

“藤田老大真的是很俠義。”他自豪地說。

車又停瞭,我們似乎碰到瞭嚴重的塞車,怎麼都無法脫身,就好像一個人陷入泥沼後怎麼掙紮都爬不出來一樣。

“俠義?”我以前沒怎麼聽說這個詞,反問道。

“你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吧?”阿久津生起一陣優越感,嘲笑道,“查字典去,查字典。”

“到底是什麼意思?”

“就是鋤強扶弱的意思。”

“鋤?”崴腳的話,我倒是知道。(在日語中,“崴腳”和“鋤強”的動詞一樣,都是“くじく”。)

阿久津不知是為剛才的話害臊還是自豪,臉上湧起瞭紅潮,繼續說:“藤田老大總是說,黑道原本就是為此而存在的。弱者總是被國傢以及法律剝削,隻有那些可以無視法律的男子漢才能夠拯救他們,也就是說,無法無天的人,對吧?雖然這樣的形容隻會給人以壞印象,但是卻能夠幫助弱小,這就是黑道。”

“這就是黑道的定義?”

“定義?”阿久津有點驚訝,歪著頭繼續說,“隻有藤田老大是這樣,他跟別的傢夥完全不一樣。”說著揚起下巴。

“開始往前動瞭。”註意到前面的休旅車又開動起來,我告訴阿久津。他再次放下手剎,我看著他的側臉,他的臉陰沉著,似乎有什麼煩心事。

“那我再問個問題可以嗎?”我決定問出我一直不解的問題。

他依舊若有所思地看向我。

“像藤田那樣的人,會招自己人不待見嗎?”

“什麼意思?”阿久津否認的聲音變弱瞭。

“與眾不同的傢夥容易遭人嫌,是吧?”我想起昨晚和藤田打電話的“老爺子”那充滿嫌惡的聲音。

哼!阿久津冷哼一聲,踩下油門。

6

如我所料,轎車在公寓對面的馬路上停下。這條路兩邊都是雙車道,中間有安全島隔離,我們把車停在馬路對面,離公寓入口有段不算短的距離。

雨勢小瞭,雖然天空依舊灰蒙蒙的一片,透過車窗,可以看到車外的情況。

“是這裡嗎?”阿久津把手從方向盤上拿開,腔調很生硬,“栗木在這裡?”

“是的。”實際上我也是第一次來這裡,但根據我得到的信息,應該不會有錯。就算萬一出錯瞭,也應該是向情報部而不是向我抱怨。

我探身,將臉湊近駕駛座,望向十層樓高的公寓。一看就很高級。那堅固的外墻與藤田藏身的屋子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

阿久津正把腦門貼在車窗上打量著外面,當發現我的臉已經湊到他面前的時候,“啊”地發出幾乎要被嚇破膽的叫聲,表情在一瞬間變得看上去像是一個受驚的少年,人跟著畏縮瞭:“我說大叔,不要把臉湊那麼近啦!”

我一聲不吭地抽身坐回自己的座位。

“你嚇死我瞭。”他的臉部有些痙攣,我很想問他是不是感受到瞭死神靠近的寒氣—正所謂伴隨死亡的寒氣。

“喂,是那些人嗎?”我註意到幾個從公寓裡走出來的傢夥,忙指著他們問。

阿久津像上瞭發條的人偶般猛地直起身,盯著窗外高聲叫道:“那是栗木!”

我再次探過身去,雨水和來往的車輛多少阻礙瞭一些視野,但仍能看到對面馬路上那群穿西裝的男人。

那些人看上去就不是什麼善類,打傘的樣子倒是算得上端正。隻有一個人沒有自己打傘,而是走在一個年輕人的傘下。那是個身材中等的中年男子,燙著一頭小鬈發。

阿久津不屑地說:“栗木這傢夥還是那麼囂張。”

“怎麼樣,我沒說謊吧?栗木的確是在這所公寓裡。”

阿久津隻是將後腦勺對著我,繼續盯著窗外。

過瞭幾分鐘,隻見一輛黑色的汽車開到他們面前,待栗木等人上車後,便漸漸消失在我們的右前方。

“他好像新雇瞭人。”阿久津靠在駕駛座上,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雇人?”

“剛才在栗木身邊的人我沒見過,一定是新雇來的。”

“保鏢?”很早以前,我曾經負責調查過一個幹這行的男人。

“大叔,你真的很老土!”阿久津皺著一張臉,“不過那肯定不是什麼普通的新人。”

“為什麼會雇他呢?”

“大概是為瞭防備藤田老大吧。”阿久津的聲音很嚴肅,“應該是這樣。栗木那傢夥是個膽小鬼,估計現在嚇得直哆嗦呢。還說什麼要殺瞭藤田老大,我看是害怕被藤田老大先下手幹掉吧。喂,大叔。”阿久津轉頭看著我,眼神認真而堅定。他的眼裡和初見時一樣佈滿血絲,卻多瞭一份真摯。

“幹什麼?”

“你能幫我串下口供嗎?”

“什麼口供?”

“大叔,你就說你是在撒謊,好嗎?如果藤田老大知道栗木真的在這裡,他一定會沖過來的,一定會的。你說呢?這樣就會很麻煩。所以我們就跟他說,栗木不在這個公寓裡,你就跟我統一一下口徑,好嗎?”

阿久津的話讓我覺得不可理喻:“那一開始別來找我不就好瞭?”

“沒辦法啊。因為藤田老大聽到瞭你的事情,叫我帶你過去,我沒辦法違抗命令啊,而且我也沒想到你竟然真的知道栗木在哪裡。”明明不冷,阿久津卻抖著腳,他內心的焦躁通過震動從椅子傳到瞭我的臀部。

“那你到底打算怎麼做?想對藤田做什麼?把他一直關在那個公寓裡?”

“囉唆!這種事我怎麼會知道!”阿久津像是癲癇發作似的叫著,“組織叫我監視藤田老大,藤田老大想殺瞭栗木,我該怎麼做?我是想幫藤田老大的,但是我不想讓他就這麼去送死!”

“你認為藤田不應該死嗎?”這年輕人難道以為這世界上會有人能永生嗎?

“難道不是嗎?!”阿久津滿腔熱血,“要是藤田老大單槍匹馬沖到栗木的地盤被殺掉瞭,就玩完瞭!”

“為什麼?”

“因為藤田老大不能輸。”阿久津咬牙切齒地說著,我深深感受到他心底的痛苦,“如果搖滾樂崩瞭,你也會難過的吧?”

“音樂會死?”這對我來說可是一個重大的問題。

“不會啦,是比喻。”

我拍拍胸口松瞭口氣:“不過他也不見得就這麼死去吧。”當然,人類註定最終要死亡的。但如果隻看眼前,至少沒有我的報告藤田就不會死。雖然自殺和病死是死神管轄之外的事情,但在我們調查期間卻不會發生。

“囉唆!反正,拜托你就這麼說。”阿久津說著比出拜托的手勢。這傢夥看來相當不擅長求人。“幫我串供就好。”

7

回到藤田所在的屋子,阿久津謊稱:“栗木好像已經從那公寓裡搬走瞭。”他沒有直接說我提供的信息是假的,也算是用他的方式對我示好。

藤田坐在沙發上,悶悶地回答瞭一句“是嗎”,就沒再說話,看不出是失落還是在為下一步行動作打算。

已經過瞭中午,細雨依舊淅淅瀝瀝,為原本就昏暗的公寓更增添瞭一層壓抑的氣氛。對我來說,雨點敲打地面的聲音,卻是數十年如一日,早已習以為常。

藤田首先瞥瞭一眼阿久津,然後望向我,用他那雙有著黑眼圈的眼睛無言地卻含有特殊意味地瞪著我。

吃完阿久津做的炒飯,藤田終於像是突然想到似的,對阿久津下令:“你去自助洗衣店把衣服洗瞭。”然後補充解釋說,“天氣看樣子一時半會兒好不瞭,與其等它自然幹,不如用烘幹機來得快。”

“遵命。”阿久津愉快地回答,把需要清洗的衣物塞進紙袋,說句“我出發瞭”,便躥出公寓,一如朝氣蓬勃、講禮貌的學生。

房間裡隻剩我與藤田。“其實……”我已經察覺到藤田是為瞭跟我說話才把阿久津支到自助洗衣店去的,所以當他緩緩地對我開口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感到意外。“其實,栗木的確是在那裡吧?阿久津不是什麼壞人,但是他撒不瞭謊。”他說著,雙手抱胸,“看到他眼睛骨碌碌轉個不停,我馬上就知道他撒謊瞭。”

我聳聳肩,瞬間有點苦惱,不知如何回答合適。

“你不必擔心阿久津,跟我坦白吧。跟你說的一樣,栗木就在蕗田町的那所公寓裡,是吧?”

“你無論如何都要殺瞭栗木?”

“本來這事情是因為我對他們組的小嘍囉出手才引起的。我去做個瞭斷不是理所當然的嗎?”藤田聲音洪亮,卻並不讓人感覺帶有卑鄙的恫嚇意味。

“小嘍囉?你跟他們打架瞭?”

“他們把老人拖到巷子裡搶錢,這是黑道的人應該幹的嗎?!”藤田嘴角周圍的皺紋更深瞭,那皺紋就像傷痕一般。天花板上的熒光燈又像是給那些皺紋加深瞭陰影。

“然後你就忍不住揍瞭他們?”

“嗯,我揍瞭他們,還擰斷瞭他們的骨頭。”藤田的表情沒有變化,但絲毫不見伸張瞭正義的滿足感,“我是不夠成熟,但是我不能原諒那些飛揚跋扈的臭小子。”

“所以栗木就發火瞭?”

“手下被揍,他面子上掛不住吧。不過,他本來就看我不順眼,有的是找碴的借口。”藤田淡淡地說著,“總之,我必須去做個瞭斷,我不能一直待在這破公寓裡。千葉先生,你也這麼想吧?”

“怎麼說呢……”我因為他的求助而感到為難。

“其實,剛才老爺子給我消息說,他們下個星期會跟栗木談判。雙方都不帶自己人,一對一地坐下談判,想通過談判來解決問題。”

“你是反對談判的吧?”

“所以我要在談判前抓住機會。”藤田的雙眼一亮,不是因為興奮,而是促使他下決心的那堅強的意志力在黑暗中閃爍,“栗木會單獨出現在談判地點,我就是要抓住時機動手。對方如果隻有一個人,那我一個人也能幹掉他。”他說著把目光落到槍上。

“下星期哪天?”

“星期三,還有六天。”

“原來如此,是這麼回事啊。”我險些拍膝叫絕。事情將會如何演變己經一清二楚。我們調查部被派到人間後,共有七天的調查時間。如果結論是“可”,那麼調查對象翌日便會身亡。也就是說,我的調查對象會在我來到人間後的第八天死亡。

而這次,我被派到人間的時間是昨天,周三。也就是說,如果藤田會死亡,就是在第八天,也就是下一個周三。

而藤田如果確實打算在那天襲擊栗木,那他很有可能當場迎接死亡。雖然這隻是我的猜測,但可能性很大。

“你相信這消息?”我問他。

“什麼意思?”他的眼睛瞇瞭起來。

“栗木當天真的會不帶手下獨自赴約嗎?不,或者應該說,你的老爺子真的會在那天跟栗木見面?”

“什麼意思?”他重復著相同的問題,但是看得出來,他應該已經明白我在說什麼瞭。

沒必要故弄玄虛,所以我毫不猶豫地就說:“難道你就不可能被出賣?”

如果是這樣,就很容易明白瞭。藤田的組和栗木做瞭交易—多半是因為金錢吧。人類對金錢有著令人不可思議的執念。明明有著比金錢貴重無數倍的音樂,他們卻偏偏肯為瞭金錢幾乎可以做任何事。

所以藤田被出賣瞭,極有可能。犧牲的羔羊—我腦中浮現出這麼一個詞,然後開始想象下周三可能發生的情形:藤田為瞭殺栗木而沖到路上,結果事先埋伏好的栗木手下像沸騰的水蒸氣般突然冒出,齊刷刷舉槍對著他,緊接著毫無征兆地集體開火,於是藤田倒在地上,西裝被鮮血染紅,逐漸失去原本的顏色—這應該就是寫好的劇本吧。

藤田怒目圓睜,幾乎想要把我生吞活剝:“你是想說老爺子會把我賣掉?”但他並沒有朝我撲上來。

“有這個可能。”我們隻有在第八天見證調查對象死亡時才能知道他們的死因,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們作出預測。

“千葉先生,你是認真的嗎?”

“工作當然要認真啊。

“工作?”

藤田的反問讓我一時失措,我趕緊扔瞭一個別的問題過去,盡管我對此不感興趣,也不是非問不可,但為瞭掩飾一時失言,我還是問瞭:“如果真是那樣,如果那真的是個圈套,你打算怎麼做?會放棄刺殺栗木的念頭嗎?”

“不。”藤田這時突然松脫瞭集中到面部上的勁道,適才的堅定與執著如煙霧般消逝,“我還是會去殺他。”他的聲音很平靜,“我怎麼能輸給那種違背道義的人。”

我很想告訴他:“真可惜,你輸的幾率相當高。”我問他:“如果你死瞭呢?”

“那也比落荒而逃好。這是我的心聲。”藤田的表情沒有一絲虛假。隻要沒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我就打算給出“可”的結論瞭,所以我在心裡回應他說:“是你的心聲啊,那就好。”

8

接下去的幾天,過得風平浪靜。雖然按常理,既然已經有瞭結論,就應該快點把報告交上去以完成工作,但如果這麼做,我就會損失好幾天聽音樂的機會,所以我堅持在公寓裡賴到最後一天,其間監察部自然也曾來詢問工作進展如何,而我也跟往常一樣曖昧地回答他們“正在調查”。所幸的是,阿久津帶瞭一部小型收錄機過來,所以在公寓裡也能聽到音樂。

而藤田就像把栗木的事情拋到瞭九霄雲外,每天過著平凡的日子:表揚阿久津做的飯菜,偶爾睡睡午覺,偶爾鍛煉鍛煉肌肉,偶爾還同我一起欣賞音樂。

“混黑道的一般不會聽這種東西,說是這跟我們的傳統文化不符。”藤田坐在沙發上,朝我擠瞭一眼,“但是,酷的東西就是酷,對吧?”他指著收錄機說,“這首歌是滾石樂隊的《Rocks Off》。”聽起來像是一首歌名。“看見已經六十多歲的米克•賈格爾仍然在唱搖滾,不由得就熱血沸騰。如果能像他那樣做個有著一股子傻勁卻又很酷的成年人,感覺還真不賴。”

“是這樣啊。”雖然我並不是很能理解他的話,但禮貌性的附和總是要的。重要的是,我現在聽到的歌曲在酣暢中帶著強烈的躍動,讓人通體舒爽,聽著這樣的音樂,我感到很幸福。

“喂,大叔,藤田老大的味道特別吧?”阿久津插嘴道。

我差點要問他“什麼叫味道特別,難道你吃過他的肉”,但很快斷定這一定也是一種修辭手法。

變故發生在周一,也就是第六天。

夜晚十一點,窗簾緊閉的窗外,雨點依舊在敲打著路面。這時的雨勢似乎比白天更猛烈瞭,仿佛要趁著黑夜沖洗掉整個街區的穢物一般。

藤田正在浴室裡洗澡,我和阿久津躺在沙發上。阿久津對我的戒備己經從“不知底細的敵人”放松到瞭“不知底細的同居者”。也許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吧,他稱呼我“大叔”的時候,語氣也多瞭些許親昵。

這時,阿久津的手機響瞭。那是毫無感情、不成調的電子音。阿久津拿起電話跑到窗邊。

我不是非常感興趣,但仍然將註意力集中到這通電話上,捕捉他們的談話內容。

“喂,阿久津。”不講究的聲音。這聲音同前幾天聽到的老爺子的不同,更粗暴,更具攻擊性。“你到底有沒有好好監視他?”

“有。”阿久津的聲音沒什麼力氣。

“就是後天,知道嗎?把藤田帶來,一旦失敗,你知道會有什麼下場。”

“是。”

“你要是這種時候都發揮不瞭作用,也就不用再混瞭。”

“但是,藤田老大他……”

“不要總是藤田老大、藤田老大地掛在嘴上,藤田己經過時瞭。現在已經不是講什麼誠信、俠義的年代瞭,如今的主流是談判、談判!”

是嗎,原來如今己是談判的時代瞭,我感覺又學到瞭一點新知識。

“你要是繼續待在那條船上,小心連你也一起沉下去。總之,就是後天,不許失敗。這邊也己經跟栗木談妥瞭。聽明白沒,阿久津!”

掛瞭電話,阿久津咂瞭下嘴,坐回到沙發上。他表情很痛苦,仿佛背負著一塊看不見的巨石。

“怎麼瞭?”我假裝不瞭解情況,開口問他。

“在想一些事情……”連我都能猜到,阿久津其實早就知道藤田被同伴設計的事,而他之所以會在這公寓裡,無疑是奉命前來監視藤田的。

“大叔,假設……”阿久津開口說道,他的視線飄忽不定,聲音中也帶著平日少見的依賴,像是有求於我,“假設,藤田老大要是被一大群敵人包圍的話……”

“被栗木的人?”

“不管是誰,反正就是大批敵人。”阿久津強調著,好像在為我的腦袋轉不過彎來而發火,“你覺得,藤田老大能對付一大群敵人嗎?你覺得他會贏嗎?”

“你在擔心什麼?”

“我不想他輸。”阿久津把目光投向天花板,眼神的焦點卻並不像是落在壁紙的花紋上。“我說他不會輸。”這句重復的話雖然是斷定語氣,聲音卻聽得出有些顫抖。

我可以回答他說“可惜,如果藤田被大批黑道分子包圍,那一定隻有死路一條”,但我特意把話放在瞭肚子裡。我不認為阿久津會相信我所說的話,也不覺得有必要告訴他。

當天深夜,我和上司取得瞭聯系。

“怎麼樣?”對方問我,我爽快地回答:“‘可’吧。”

“我知道瞭。”他這也是一貫的回答。我們的報告基本上都是“可”,所以一切都隻是形式而已。

早晨來臨後,我就向藤田打聲招呼走人吧。我這麼想著,伴隨著收錄機裡傳來的薩克斯樂曲搖擺起身體。

然而後來,阿久津把還在睡夢中的我強行叫瞭起來。當然我是不需要睡眠的,所謂睡覺也不過就是躺著裝裝樣子而已。但當阿久津拿一張充滿憤怒與緊張的面孔對著我、搖晃著我的身體、要我“安靜,別說話,先出去”的時候,我還是稍許吃瞭一驚。阿久津也不多解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就把我拽出瞭屋子,乘上電梯,出瞭公寓。

然後,他把我像塞行李一樣塞進瞭副駕駛座,他自己則以一種悲壯得讓人發笑的神情坐到瞭駕駛座上。他雙手緊握方向盤,擺出一副逼自己下定決心的樣子,說道:“出發!”

車輪摩擦著地面向前進。頭燈照亮瞭傾盆而下的雨。我問他“要去哪兒”,同時瞄瞭一眼時鐘:凌晨一點,也就是我進行調查的最後一天。雖說報告已經交上去瞭,沒必要慌張,可也沒心思和阿久津一起駕車兜風。

阿久津的聲音卻相當亢奮,他說:“去栗木那兒!”

“栗木那兒?”

“去做瞭他。”阿久津的聲音沙啞瞭。我看得出,其實他的心裡正被恐懼籠罩。

“去做瞭他?”

“聽好,”阿久津說話的氣勢如決堤的洪水般一發而不可收,“你聽好,大叔,藤田老大處境不妙。我隻告訴你一個人,這一切都是圈套,都是事先設計好的。”

我雖然早就察覺到瞭這一切,可還是一語不發聽他說。

“但是,我忍不住瞭,我不允許他們這麼做。藤田老大是不能輸給那些毫無原則的傢夥的,你說對吧?”

“你說的毫無原則的傢夥也包括你嗎?”

我的反問讓阿久津一愣,在一瞬間松開瞭油門,過瞭一會兒,他咬著牙承認:“是的,我也是。我是個白癡。我膽小怕事,隻會盲目聽從組織的命令。我實在是差勁,太差勁瞭!但現在還來得及!現在醒悟還來得及!你說呢?”

“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們現在就去殺瞭栗木。隻要趕在藤田老大前面殺掉栗木,那藤田老大就不會被牽連瞭,是吧?”

為什麼人類說什麼話總希望得到他人的同意呢?

“隻要我們搶先殺掉栗木就可以解決問題瞭。”這一定是阿久津絞盡腦汁後的選擇,但這種被熱血沖昏頭的計劃怎麼看都不是明智之舉。我坐在副駕駛座上系好安全帶,眉頭擰在瞭一起:“說什麼我們、我們的,為什麼把我也算進去啊?”這一點我首先就不同意。

9

阿久津毫不猶豫地徑直駕車到瞭蕗田町,停在瞭那棟高級公寓前,與上次一樣,他依舊把車停在寬車道上。透過車窗,能看見深褐色的建築物屹立在右手邊的馬路上,漆黑的雨夜更是為它平添瞭一分不安穩的色彩。

我看看阿久津,隻見他沉默地握緊瞭方向盤,手上血管暴突。很顯然,他是在同襲上心頭的恐懼作鬥爭。我猜,他的牙很快要咯咯打戰瞭。

“大叔,這個,拿好。”他從副駕駛座前的儀表盤裡找出兩把黑乎乎的手槍,一把遞給我,一把自己握在手上,“事到如今,我們隻有一鼓作氣殺進去瞭。”

我不慌不忙地觀察著手中的槍,和以前一樣,在我眼裡隻是個粗制濫造的破玩意兒。

那就上吧。我的手剛碰到車門,耳朵裡卻傳來阿久津驚慌的尖叫聲:“啊!”隻見他兩眼筆直地望著擋風玻璃,張口結舌,呆若木雞。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頓時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借著沒有熄滅的車頭燈,我看見幾個男人走過來的身影。大約有五個,身披花哨的西裝,表情猙獰。他們沒有打傘,在雨中大步朝我們逼近。他們的雙手低調地垂在身側,但很明顯,每個人的手裡都握著槍。

“這是……”阿久津大張著嘴,想必腦中一片空白,因為他既沒有飛身出車對著他們一通掃射,也沒有自暴自棄地踩下油門奪路而逃。他隻是呆若木雞。

不一會兒,我就聽到身邊響起瞭粗重的腳步聲。那些男人拿著大石頭和金屬對準車窗就是一陣猛砸,終於,阿久津不堪忍受,打開瞭車門。

兇神惡煞的男人們很快就把我和阿久津拖出車外,隻聽他們七嘴八舌地叫嚷著“你們上次也來過這裡吧”“開這麼好的車,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快說,你們是哪兒的”“啊,你不是藤田那傢夥的小弟嗎?來得正好,快把他帶走”“快帶他走”。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此起彼伏,吵鬧不堪。而我們就這麼被拽著橫穿過雙車道的馬路,進瞭那所公寓。

10

我第一次嘗到瞭被人類抓住並被綁在椅子上的滋味。

在一間貌似會客室的寬敞房間裡,我被他們用膠帶一圈圈地捆綁在木椅子上,在我的身旁,坐著同樣造型的阿久津。

夜應該已經很深瞭,明晃晃的日光燈卻照得室內很明亮。

墻上掛著一幅用毛筆書寫的漢字書法掛軸。墻壁也好,桌椅也罷,都凸顯著木材的天然之美,整間房子洋溢著傳統的風趣。就在這別致靜謐的氛圍中,卻偏偏杵著好幾個黑道分子。

阿久津口中流著血,耷拉著腦袋,鼻青眼腫,呼吸急促。

“喂,叫你把藤田叫來。”光頭男站在阿久津面前,把玩著一把手杖似的東西。之前他用那玩意兒揍瞭阿久津好多次,連我也挨瞭二十二下。但阿久津狠狠地回瞪瞭他一眼,好像在說:“休想讓我告訴你們!”

“老爺子,怎麼辦?”光頭男回頭問道。那裡擺放著一張柔軟的黑色沙發,一個肥碩的中年男人正在吞雲吐霧。

那正是栗木。和幾天前在路上看到的一樣,他還是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他鼻子碩大,眼睛細長,和藤田完全不是同類,我不由感慨:黑道的人也是各不相同的嘛。

“問問旁邊的那個傢夥。”栗木夾著香煙的右手朝我指來。

“這傢夥剛才也被痛打瞭一頓,卻連哼都不哼一聲。”

沒錯,我是連哼都不哼一聲。雖然我被抽耳光、被棍子打,甚至被沙包砸,但這一切既不會讓我有半絲痛楚,也不會讓我害怕,甚至連讓我發表感想的價值都沒有。雖然我也裝模作樣地呻吟瞭幾聲,但恐怕演技並不怎麼逼真。

“那拔瞭他的指甲吧!”身後一個殘忍的年輕人這麼提議。我暗自抱歉:“真不好意思,就算是拔瞭指甲也是一樣。”

“大叔,不要說。”阿久津努力地擠出幾個字,我知道,那是對我的哀求與忠告,也許甚至還包含著對我的幾分信賴。但我沒有動容,隻是環顧四周,考慮著該如何找時機抽身。我打算適當地見識一番之後就回去。報告已經交上去瞭,現在我做的事近似於售後服務、不給補貼的加班。我一直堅持做好分內事,分外的事情不去管它。

我掃視著房間內的每一個人,每一個看上去都粗魯淺薄、毫無內涵,讓人完全提不起興趣。隻是—我的目光停在瞭門旁。在那扇豪華的木門旁,站著一個高頭大耳的男子,他雙手抱胸,盯著我,眼裡充滿笑意,像是在看一場好戲。

我立刻回過神來,小聲嘀咕瞭句:“原來如此。”

“你在說什麼!”手持棍子的光頭男氣勢洶洶地沖到我面前,高聲喝問道,太陽穴上的傷疤此刻尤顯猙獰。

“我來告訴你藤田的電話號碼。”我說。話音剛落,就見阿久津瞪大眼睛看著我,身體拼命掙紮著,幾乎要連人帶椅地撞過來。他沖我大聲吼道:“大叔!你在想什麼!你要背叛我們嗎?!”他喊聲不斷,我不禁感到佩服,沒想到他居然還剩這麼多體力。

我把暗記在心的電話號碼告訴瞭他們,幾乎與此同時,阿久津發出瞭小孩抽泣般的呻吟聲。或許是覺得這一切很可笑,我聽見有人在不遠處偷偷地笑瞭。

光頭男回頭朝栗木點瞭點頭,然後馬上伸手拎起桌上的電話撥號,一面威脅說:“要是假的我就殺瞭你。”

“大叔,你居然背叛我們!”阿久津氣得要噴血瞭。

“藤田會來救你的。”我說。身為一個講俠義的男人,他不可能不來。

“你!”阿久津咬牙切齒,五官都擰成瞭一團,“他們就是要他來!你想讓他們殺瞭藤田老大嗎?!”

我不得不放低聲音問他:“喂,你覺得藤田會輸嗎?”

“什麼?”阿久津睜大瞭眼睛。

“你不相信藤田?”他不是一直都在對我絮絮叨叨地傾訴著對藤田的崇拜之情嗎?

藤田不會死。

我明確知道這一點,因為,藤田的死期是明天。這話是專門調查藤田是否該死的我說的,所以有著絕對權威。在調查期間,對象不會死,而且這期間連致死事件都不會發生。

也就是說,不管藤田明天橫穿馬路時碰巧被闖紅燈的輕型卡車撞死,還是因為救溺水的小青年而跳到河裡淹死,但至少今天,他不會死在這裡。

“我也想相信他啊。”阿久津萬念俱灰似的小聲說道,“但這麼多人,藤田老大一定會很慘的。”這時候,放下聽筒的光頭男子嚷嚷著:“藤田那傢夥好像馬上就要沖過來瞭,好像是一個人來。”

“真是個蠢貨。”我看見栗木苦笑著說,他狠狠地將煙蒂捻熄在煙灰缸裡,“他那種叫迂腐,現在早不流行瞭。”他大聲說完,眾人立刻發出附和的笑聲。

我又一次看向那個站在門邊、有一雙招風耳的男人,他跟其他黑道分子不同,臉上沒有絲毫興奮的神色,甚至還是掛著一抹冷笑倚靠在墻邊。仔細觀察他那沒有感情的眼眸,就能發現他其實是在刻意保持距離。這也不足為奇。因為他是我的同事,調查部的一員。我聽說他比我早一天被派到人間,但並不清楚他負責調查的對象是誰。

前幾天,阿久津曾經說過栗木手下多瞭個以前沒見過的人,大概是新雇來的護衛,應該就是在說我的這個同事吧。換言之,他負責調查的,正是栗木。

我同事的調查工作比我早開始一天,這就表示,栗木將會命喪今日,而我的同事之所以此時此刻出現在這裡,想必也是為瞭見證死亡。

“栗木今天喪命,而藤田是明天。”我這麼明確地說瞭,可阿久津似乎並沒有聽到。我說完就靠到瞭椅背上。

“我說,藤田老大真、真的會贏嗎?”阿久津帶著怯意小聲問我,他鼻子下方的血已經凝固瞭。

“很快就知道瞭。”我沒心沒肺地回答。

老實說,我對藤田的輸贏沒有興趣,我工作的結果不會因此發生改變,上頭對我工作的評價也不會因此而提高。隻不過我的想法稍微有一些改變:反正己經被卷到這種場面裡來瞭,那就把這場戲看到底吧。

“藤田老大是不會輸的。”手臂被綁住的阿久津在我身邊握緊瞭拳頭。他已經不會再來征求我的同意瞭。而我,隻是在一邊默默地聽著他上百遍地喃喃重復著“要鋤強扶弱”。

《死神的精確度(死神的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