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十章

白少情在漆黑的通道中平穩地走著。

他一點也不害怕,他根本不害怕。甚至,還有點享受此刻的黑暗。

他已經很久不曾感受過這樣的平靜。

他很清楚,他的表情總是冷漠,或平靜無波;但他的心總是怦怦亂跳的,或常常緊繃著,像要斷掉的弦。

隻有此刻,說不出的平靜。

像茫然在荒漠上閑蕩瞭半世的旅人,總於明白瞭日從東起,而日落後,會有月兒相伴。

他篤定地在黑暗中前進著,不知走瞭多久,遠處透出一點亮光。

亮光越來越大,他一步一步走過去,一隻腳踏上前,再提起另一隻腳,踏前。

他的眸子,漸漸倒映出通道出口的一切。

很簡單的,小小的石室。巖石的壁,深黑色的青苔爬在壁上。

一張白玉石的小方桌擺在石室中央,名貴精致,與這個簡陋的地方格格不入,卻意外地令人感覺親切。

桌上放著一壺酒,兩個酒杯。

瑪瑙做的酒壺,瑪瑙做的杯。

那人就坐在桌旁,悠閑地坐著。

江湖聞名的碧綠劍,被隨意地擱在腿邊。他慵懶地斜坐著,腰側倚在桌子邊緣,端著瑪瑙杯,細細品嘗著杯中的佳釀。

半瞇的眼睛似乎醉瞭;但若是看清楚點,又能瞧見眼底的一絲清明,仿佛他無論怎麼喝,都是不會醉的。

他仰著頭,瀟灑地又飲一杯,似乎這才發現白少情。

「你來瞭。」他深深看瞭白少情一眼。「坐。」

白少情坐下來。他發現,桌邊已經東倒西歪瞭許多酒罐。

酒很香,那當然不是泫然不醉翁的獨醉江湖,但仍然是好酒,會醉人的好酒。

「你喝瞭很多。」

封龍放下酒杯,溫柔地審視瞭白少情片刻。

「每當我完成一件大事,都會有極落寞的感覺。」封龍道:「所以我總會一個人待著,喝很多酒。」

他確實是落寞的,因為他的臉上滿是落寞。咋看以為他在微笑,但仔細看去,卻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堅毅的輪廓上,隻有一雙深邃的眼眸透著落寞,還有說不出的疲倦。

但已經夠瞭。

隻要一雙這樣的眸子,已經足夠瞭。

白少情不知道,強悍、不可捉摸的封龍,也會流露出落寞和疲倦。他也從不知道,封龍可以憑一個眼神,讓自己感覺與他貼的如此之近。

仿佛這位江湖霸者的心,就近在咫尺,像歷經艱難、攀山越嶺而求的靈芝,綻放在眼前。

從沒有一刻,白少情比現在更渴望感覺封龍悠長平穩的呼吸。

一種欲言又止,欲哭無淚的哀切和怨恨,被冷極又熱極的細流攜帶著,從腳底直達心田,讓喉嚨異常的乾渴。

白少情別過視線,為自己斟瞭一杯酒。

輕輕啜瞭一口,閉上眼,再猛然將杯中的酒盡倒入喉中。

酒辛辣而醇香。

醇香到喉而止,而辛辣,卻滲透血管,叫囂著沖入五臟六腑肆虐。

白少情痛快地享受著這股辛辣,仰飲三杯,才開口道:「你把真正的正義,還給瞭江湖。」

他的話裡也藏滿瞭落寞,被遺棄的落寞,連他自己也嫉恨自己的聲音。這聲音打破瞭近在咫尺的假象,就在聲音響起的瞬間,封龍離得那麼遠,那麼遠。

仿佛江湖兩隔,他在江的這岸;而封龍,卻在湖的那頭。

封龍沉聲道:「正義,本來就是江湖的。」

白少情拿著瑪瑙杯的手微微顫抖。

「沒想到正義教教主暗中籌劃的,竟是怎麼瓦解正義教。」他澀聲道。

瑪瑙杯泛著懾人的紅;而他的手,是一片扣人心弦的蒼白。

「瓦解正義教何需籌劃?但要讓武林重新擁有真正的力量,卻是一件很難的事。」封龍看著白少情,像看著一件能夠讓他心碎的寶物。「我要找一個人,可以領導武林重新站起來的人。他必須重新凝聚武林已經失去的力量,他必須有令人情不自禁崇拜的魅力。」

白少情仰頭喝下第四杯。

辛辣灌腸,卻讓他冷靜下來。起碼,他的聲音已經冷下來。「那人還必須很笨,笨到被你耍得團團轉而不自知;笨到被你捧上武林盟主的寶座後,還要千裡迢迢趕來和你決鬥。然後按照你的計劃,繼承你在武林中的地位,成為武林新的神話。」

封龍沙啞地笑起來,毫不推搪,點頭道:「不錯,我一直在利用你。」他深深嘆瞭一口氣。

一切的計劃,從三尺刀刺入腰間的那刻,開始。

他放他飛,看他越飛越高,看他越飛越遠,看他淡泊站於顛峰,傾倒眾生。

石室中藏瞭太多回憶,讓人無法呼吸。

「我記得。」白少情忽然道。

封龍問:「記得什麼?」

白少情不答。

他的手仍把玩著空空的酒杯,烈酒已經入腸,腹中的辛辣漸漸散去,散去後,竟是說不出的寒冷。

白少情冷靜的凝視著封龍。冷靜的眸子裡,藏著森然恨意。

滔天的恨意。

「你說過——我要讓正道人人敬佩你,邪道個個懼怕你。我要天下人都寵著你,捧著你,讓你富有四海,隨心所欲。」他冷冷地吐字,忽然繃緊俊臉,咬牙,恨恨地問:「你為什麼不說你想說的話?」

「我?」封龍深邃的眼睛盯著他,「我要說什麼想說的話。」

白少情黑水銀般的眸子深處驀然一跳,仿佛被這不痛不癢的話刺中瞭心。但那麼一瞬間,他又按捺下來。

「說你本想把我留給武林;本想讓我從此被天下人寵著、捧著;本想讓我富有四海,隨心所欲。可你現在卻後悔瞭。」白少情一字一頓道:「你不想放我走,不想離開我,你一天瞧不見我的影子,就會輾轉反側,寢食不安。」

他深深看著封龍的眼睛,不容自己放過封龍眼神的一絲變化。哪怕封龍再善於隱藏自己的心事,也不可能逃過他的犀利目光。

但他看不出來。

封龍的眸子太深,那深處是無止境的黝黑,他竟瞧不出來。

裡面可有明月?

銀瀑呢?

蝶影?

那株為瞭他而移栽到總壇的青青垂柳,是否已枯黃?

白少情的心,緊緊縮起來,下沉。

他看不出來,什麼也看不出來。

他不知道這為何會讓他如此痛苦?他寧願被水雲兒活活折騰上十天八天,也不願意受這樣的心情,撕扯神經般的絕望。

他凝視封龍的同時,封龍也在看他。

封龍認真地看瞭他半晌,啞然失笑,嘆道:「好,好,你總算盼到自己作主的時候瞭。白大盟主,你動手吧!」

他仰頭,閉著眼睛。

蒼白的臉,卻仍是棱角分明。眉間一抹傲然,誰也比不上的逍遙。

這逍遙讓白少情切齒痛恨。

但封龍偏偏沒有說錯,他盼瞭許久,總算盼到自己作主的時候。

總被人玩弄於鼓掌之間,錯過瞭此刻,便是再一遭的萬劫不復。

白少情長身而起,居高臨下,緩緩抽出他的劍。

他腰間的劍是鑄劍莊的莊主送的,是鑄劍莊的鎮莊之寶。烏黑陳舊的劍鞘,古樸的劍身。

他緩緩地抽劍,劍身與劍鞘之間,磨出一道冷冽的聲音。

他的武功已經不錯,雖然他的心在狂跳,白皙的手碰到劍柄時,卻變得很沉穩。仿佛這把古老的劍,給瞭他奇怪的力量。這種力量讓他終於明白,就在此刻,他掌握瞭一切。而掌握一切,卻意味著決斷。

他的目光無法離開封龍的臉。有那麼一剎那,他以為自己看見瞭上面淺淺的欣慰的曲線。那一掠而過的笑意,像封龍的碧綠劍無聲劃過心臟,在上面留下一道清晰的、血潺潺的痕跡。

他曾那麼無助地渴望翻身,他曾那麼急切地渴望成為天下高手,他曾那麼衷心地渴望自己不再卑微骯臟,受人欺凌。

如今他的劍下,正是最恨的那個人的喉管。

輕輕一劃,濺出一抹猩紅,他從此就是天下第一,至高無上的武林盟主。

從今以後,再沒有人知道漫天蝴蝶是何等壯觀,又是何等動人;再沒有人會在初十攀上玉指峰頂,驚嘆那銀河瀑影。

他盯著封龍。

他的目光堅定,眸子深處卻在劇烈蕩漾。他將劍舉到眼前,仿佛要仔細看看劍尖的寒光如何懾人。

劍身光滑,映出他蕩漾著波濤的眸子;映出眸子裡,稍縱即逝的決然。

「你曾經問我,情為何物。」白少情輕輕開口。他的聲音很輕,仿佛隻是在自言自語;或他的話,隻是說給他的劍聽的。

封龍沒有回應。

但他的臉上,卻逸出瞭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很淡,很輕,但卻如此溫柔和滿足。如果白少情此刻正看著他,一定會情不自禁回憶起他在深夜林中吹響的簫聲。那簫聲,曾像某位婦人的歌聲一樣,安撫過白少情即將崩潰的心靈。

可白少情此刻並沒有看著封龍。他看著自己的劍尖,仿佛隻有閃著寒光的劍尖,可以給他擺脫一切困擾的勇氣。

「你抓走的女孩,在什麼地方?」

「就在他們身邊的樹林裡。很快,她的穴道就會自行解開。」

白少情點頭,「好。」

他轉身,步出石室。

他的背影很堅決,仿佛這一去便不回頭。但他隻跨出一步,就停住瞭。

就在他停住的那一刻,白少情抽劍,毫不猶豫地劈向通道裡,那條散發著黝黑光芒的粗鐵索。

劍和鐵索交擊的火花,在黑暗中一閃即逝。

鐵索應聲而斷,而鑄劍莊的鎮莊之劍上,已經多瞭一個缺口。

轟隆隆的聲音,從通道深處一聲接一聲傳來。每一聲都震動眾人腳下大地。

守候在石門外的人們,臉色瞬間蒼白。

「斷龍石……」

「盟主!」

「白盟主!」

地極掠的最快,剛入石門,頭頂湧現一陣狂風,巨石當頭落下。

天極及時趕到,五指成爪,抓住他的後背就往後拉。

「轟隆!」巨大的巖石,完全阻擋在眾人面前,通道完全被遮住瞭。

小莫額頭冒著冷汗,下唇已經被他咬出鮮血。所有人都擠在石門外,焦急地對付斷龍石;但小莫沒有動,他低頭看著腳下的圓圈,感覺自己快被痛楚扯得四分五裂瞭。

「卑鄙!」

「快救盟主出來!」

天毒來回掠瞭兩圈,氣道:「那女的哪裡去瞭?」

水雲兒溜瞭。在眾人驚呼的瞬間,她動瞭身形。那是最好的空檔,所有人的註意力都在石門上;就算偶爾有機警的註意到她,也攔不住她。

天極和地極很有默契地互看一眼,堅定地點瞭點頭。兩人並肩站在門前,雙掌伸出,按在斷龍石上,氣轉丹田。

在他們出掌前,通智大師單掌豎在胸前,另一隻滿是皺紋的掌,已經搭在天極背上。

天毒的掌,按在地極背上。

而天毒的背上,又被一雙結實有力的手掌按上。

就像白少情來時的路上,百川匯聚般,無數的掌和背連在一起。

小莫不能走動;但也伸出瞭掌,搭在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背上。

他隻知道,他這份真氣雖然渺小,卻可以融入到最強大的力量中。

屏息的寂靜中,一聲大吼驀然爆發。「開!」

澎湃的真氣,如洪水般湧入天極和地極的雙掌,加上他們兩人的真氣,沖向那塊將他們與白少情隔絕的斷龍石。

「轟!」石粉飛散,一片煙霧彌漫。

使出十成十掌力的眾人,個個大汗淋漓,胸膛劇烈起伏,宛如虛脫似的。但他們的眼睛,卻緊緊盯著飛塵逐漸散開的通道。

煙霧散去一半,被轟掉小半的斷龍石出現在眼前,一個小小的開口出現在人們面前。

大傢驚喜地對看一眼。個頭最小的黃金鏢道:「讓我看看能不能爬進去。」

他將身子擠入那因為斷龍石缺瞭一塊而露出的開口,不一會就消失在**裡。

但不一會,他的腳又從洞口出現瞭。

天毒抓住他的腳踝,把他從洞裡小心的拖出來,焦急的問:「怎樣?」

每個人的眼裡,都懷著同樣的疑問看著他。

「鉆不進去。裡面還有一塊……不,是不知道還有多少塊斷龍石。」黃金鏢的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他們終於知道,為什麼剛剛聽見的,是一連串的轟隆。

他們終於知道,那抹白的如雲的身影,已被深深封閉在這個地宮之中。

白少情就站在石室入口,聽著隆隆的巨響,一塊接一塊巨大的斷龍石從高處墜下。

整個小小的石室都在震動,仿佛隨時會倒塌。

白少情閉著眼睛,臉上呈現奇妙的笑容,似乎那轟轟隆隆的聲音,不但於他無礙,而且悅耳的很。

轟隆聲漸小,震動也停住瞭,白少情才轉身,走回封龍面前。

封龍臉色蒼白。他的傷還未好,他的威勢卻仍在,就好像他的笑,總是沒有人可以動搖裡面的自信,動搖裡面讓人恨到不行的從容淡泊。

似醉還醒的眼睛,看著白少情轉身離去,又看著那道優雅的身影緩緩回到面前。封龍的眼眸內竟沒有絲毫激動,不知他真的如此篤定,還是把一切都藏的太深瞭?深的讓人永遠也看不出裡面藏著的,鋪天蓋地的情火。

小蝙蝠兒。

他的小蝙蝠兒。

他殫精竭慮,用盡心血,小心翼翼放飛的蝙蝠兒。

他不遺餘力捧上寶座,卻在最後一刻,狠不下心腸,舍不得讓他飛離掌心的蝙蝠兒。

他一生叱吒風雲,另出如山,殺伐果斷,戰無不勝;卻也有心痛心掛,無可奈何的一天。

情,情為何物?

到底為何?

白少情插劍回鞘,居高臨下,凝視著那個讓他又愛又恨的男人。

「情,不過是這麼痛快淋漓的一劍。」

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從白少情唇邊綻放。

他笑得太美,美得連封龍也要情不自禁地心碎,美得連九重的橫天逆日功也無法消解。

封龍看他緩緩靠近,冰冷滑膩的頰,貼上自己的臉。

甜的唇,將氣息吐入自己的唇中。

「我沒有求你留下。」他貪婪地抱住這隻小蝙蝠。「我再也不會開口求你。」

「我知道。」

粗糙的大掌,按上白少情柔韌的腰肢。封龍沉聲道:「如今我有傷在身,迫你不得,又沒有能要挾你的東西,你要是不願意,大可以推開我。」

白少情頸項被狠狠吻著,難耐地後仰。「怎會沒有能要挾我的東西?隻有你,才知道出去的機關。」他眉蹙得那麼緊,卻依然驕傲而秀氣。藏在傲氣中的媚眼如絲,如強大的漩渦,把欲望活活擦燃。

脊梁緊貼的胸膛火一樣灼熱,似乎快要燃起來一樣。

那是封龍。

隻有封龍,才會藏著這麼讓人受不瞭的熱,才會讓他受不瞭地也要跟著燃燒起來。

連這石室中的空氣,也要燒紅起來,燒出滿室帶著汗味和低喘的旖旎。

封龍的掌也是熱的,仿佛橫天逆日功第九重盡蓄在他的掌心中。粗糙的掌心摩挲著,從腳踝慢慢上移。火焰,隨著他的掌,在白少情身上的每一寸肌膚上蔓延。

「嗚!」

最敏感的地方也不能幸免。當火焰席卷而至,似驀然遭襲般的低聲**逸出薄薄的唇,靈魂宛如被一根堅韌的鋼絲猛然一抽,抽離瞭身體,驚惶不安地漂浮到高處,俯瞰眼底下的一片媚色。

但這身子,仍被牢牢控制在他人手中。

「你怎麼知道這裡有出去的機關?」封龍的聲音飄忽無常,讓人捉摸不定,似在很遠的天邊,卻讓人能清楚聽見他低沉的笑聲。

白少情掙紮著回頭,彎出優美弧度的頸項上青紫斑駁,密密佈著汗珠。

氤氳的眸中,映出封龍的笑容。

他傷的那麼重,他的臉那麼蒼白,雲淡風清的笑容中,怎麼可以滿是自信、自得?

他笑得讓白少情失瞭魂魄,笑得讓白少情暗自心悸。若以後都看不見這張剛毅的臉,看不見這讓人咬牙切齒的笑容,將是何等如在地獄般的煎熬?

魂魄已消散,身軀已焚盡,仿佛眸中,隻留下瞭封龍這個淡淡笑容。

仿佛到瞭這個時候,他才真的看清楚封龍的笑容。這一個淡淡的笑容後,深深的,苦澀的,欲言又止的渴望。

白少情盯著看,不放過封龍臉上任何一絲表情,越集中目力,那笑仿佛飄的越遠。

噬吻從頸項轉戰至圓潤潔白的肩膀,如暴雨狂風,鋪天蓋地。

熟悉的眼耳鼻口,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被燙熱舌頭舔吮的感覺,似在百年之前,已烙瞭印。

白少情嘆。嘆也無濟於事。心碎瞭,身子也快化瞭,勢如燎原下,熱辣辣的痛楚和火熱,沖進身體來。

被驟然充實的感覺很痛,痛得白少情幾乎蜷縮起來。

狂熱的痛席卷至每一個毛孔,白少情緊鎖著眉,緊咬的唇邊卻逸出一絲安心。

在他身後的是封龍,緊緊摟著他,狠狠吻著他。擁有他的,是封龍。

頂天立地,不可一世,江湖上唯一的封龍。

這樣的人,怎會把自己藏在一個沒有出路的石室裡呢?

《蝙蝠(夜燕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