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奪玉 第22章

昨晚的事在心裡還留著陰影,宣懷風刻意避開白雪嵐的臥室,繞到假山後頭,沿池子走五曲石板橋到瞭小飯廳。

聽差見他來瞭,趕緊幫他盛瞭一碗熱乎乎的枸杞紅棗稀飯,端瞭一碟白糟雞爪,還有一尾清蒸豬肉丸子,一碟綠油油的水灼青菜。

宣懷風問,「沒有白稀飯嗎?」

聽差笑道,「白稀飯有是有,不過您今天還是吃這個吧。廚房的大師傅天沒亮就起來瞭,特意為您熬的,怎麼說也該賞個臉,是不?」

宣懷風更奇瞭,「這怎麼說。」

「宣副官,枸杞明目,紅棗補血。」聽差指著小飯桌上的白糟雞爪,「雞爪子呢,是以形補形。再說,身上有傷口,不能吃醬油,不然以後傷口養好瞭,會留黑印子。這幾天啊,我看您是要忌口啦。」

宣懷風不禁笑起來,「哪有這麼多規矩?你比我們傢的張媽還要嘮叨。」

慢慢地,又斂瞭笑容,疑心起來,「這些東西,都是誰叫做的?」

聽差不肯答,隻露著笑臉,「沒有誰,我們當下人的一點孝心。」

宣懷風直接問,「是總長?」

「唉。」

聽差喉嚨裡吐出一個字,似乎是確定,又似乎是嘆氣,抬起眼,觀察瞭宣懷風的臉色,自己輕輕扇瞭自己一個耳光,嘀咕道,「沒用的東西。」

又對宣懷風張著臉笑,「宣副官,您本事大,英明,一下子就猜中瞭。您可千萬不要和總長鬥氣,您兩位一鬥氣,我們可跟著倒黴。總長說瞭,不許教你知道他有交代的。他說,怕你知道是他吩咐的,慪氣不肯吃。您周全一下,我們就有福瞭。」

對著他呵呵地笑,又作瞭個揖。

宣懷風掃一眼桌上,什麼滋味都有。

長長嘆瞭一口氣。

端起半溫的枸杞紅棗粥,嘗瞭一口,蹙起眉說,「我不習慣這口味,你給我換碗白稀飯來。」

「這……」

「你不換,我以後就懶得給你們周全這個那個的瞭。」

聽差隻好給他換瞭一碗白稀飯。

宣懷風就著幾條嫩嫩的油菜,把白稀飯喝瞭大半碗,比剛才的枸杞紅棗粥舒服。

但身邊總站著個人,眼睜睜瞧著,感覺格外古怪。

「你也沒吃早飯?」宣懷風放下碗,打個手勢請聽差一起坐下。

「不不不,」聽差擺著手說,「早吃過瞭。」

又呆站瞭一會,才試探著問,「宣副官,這豬肉丸子……不好吃?」

「一大早,吃這東西怪膩的。」

「您嘗一個,試試味道?」

宣懷風聽出點意思來,想瞭想,抬起頭,「這裡面又有什麼道理瞭?」

聽差嘻嘻地笑,看看左右無人,小聲說,「總長說,您吃一個豬肉丸子,就賞我一塊錢。吃幾個,賞幾塊。這事,總長不許讓您知道。」

宣懷風一愕,好笑又好氣,「打量這公館裡的人都把我當舶來品一樣的買來賣去瞭。你告訴我,不怕我去向總長報告?」

聽差很安心地道,「張戎說宣副官心腸好,從不和我們為難的。我就想,何必瞞著您呢?再說瞭,總長這是為您好,又不是害您,知道有什麼大不瞭的?」

宣懷風一起床,就想著怎麼避開白雪嵐。

按昨晚發生的事來看,今天如果碰面,八成大不痛快。

現在被這聽差中途岔進來,說瞭幾次白雪嵐的名字,倒也沒心裡想的那麼不耐煩。

「好。」宣懷風夾瞭一個丸子,放嘴裡慢慢咀嚼著吞下去,提醒道,「我幫你賺瞭一塊錢,可別忘瞭。對瞭,你眼生得很,是新來的?」

「是。小的叫傅三,新到白公館做事的。」

宣懷風站起來,端茶水漱瞭漱,笑著說,「你好好在這裡做吧。聽說當白公館的聽差很來錢。日後有什麼消息,你也找我說說,能讓你賺多一點的,我多少幫你一把。」說完就往門外走。

傅三臉上開瞭花似的,在他身後還一迭聲的道謝。

出瞭小飯廳,宣懷風在靠背回廊站住瞭腳。

這時分往哪裡去,倒有些躊躇。

主動到白雪嵐跟前去,實在訕訕的,見瞭面,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而且,天知道白雪嵐瘋起來,又會幹出什麼好事?

倒不如再去把海關那幾本綱要看看,前一陣子過得亂七八糟,也沒做出些正經事來,提的稅務改革也弄得不上不下。

趁白雪嵐要養傷,沒功夫胡鬧,做點實在事才好。

宣懷風想定瞭,移步去房裡取書。

才轉瞭幾步,正好撞上官傢迎面過來,笑著說,「宣副官,您起得好早,我還以為你在房裡呢,差點白走一遭。幸好撞上瞭。」

「你找我?什麼事?」

「您有一位訪客,急著想找您。」

「哦?」宣懷風微愕。

他在這裡,向來沒什麼客人的。

官傢說,「我本來看這天色太早,不該吵您。不過看他的模樣,好像真有什麼事,又央求瞭我幾句。所以隻好給他跑一趟,瞧瞧您醒瞭沒有,要是沒醒,我就叫他回去。」

宣懷風問,「是誰呢?」

「是個姓戴的客人。其實前一陣就打過幾次電話,說想找您瞭,總長因為您總是身上不舒服,說不管什麼事,等您身子好些再談。」

說著,神色曖昧地偷偷瞧瞭宣懷風一眼。

白雪嵐和宣懷風的那些事,公館裡人人心照不宣,隻是受瞭白雪嵐嚴令,不敢在宣懷風面前帶出那些叫人臉紅心跳的勾當來。

宣副官到底為瞭什麼「身上不舒服」,大傢心裡明鏡似的。

「姓戴?」

宣懷風左想右想,覺得奇怪。

如果說姓林,那大概是奇駿瞭,昨日不歡而散,以奇駿的為人,登門來表示和好,是意料之中的事。

戴這個姓氏的朋友,宣懷風倒不常交往。

照理說,海關總署的人有公務,也多半求見白雪嵐或孫副官,沒道理點名找上他。

想瞭一會,猛地神色一動,想起舒燕閣上遇見的戴民。

立即連同想起戴民學校的那些事來。

怎麼把他給忘瞭?

真不好,人傢一定等急瞭,追上門來。

心中大愧。

宣懷風忙問,「那位戴先生,到底在哪裡?」

管傢糾正道,「不是先生,是位小姐。」

「什麼?」宣懷風一愕。

呆站著想,反正也想不出個結果。

不如去看看。

他到房裡匆匆換瞭一件外衣,走在路上,忽然又站住瞭腳,回頭問管傢,「昨晚總長還有再喝酒嗎?」

管傢搖頭,說,「多虧宣副官去瞭一趟,後來總長就沒喝酒瞭。聽說醫生給他檢查,他也是很安靜的,打瞭一針,吃瞭幾顆藥就睡去瞭。」

宣懷風聽瞭,心裡好受一點。

眼看小偏廳的門在前面,不再多說,直奔小偏廳去瞭。

進瞭小偏廳,裡面果然坐著一位年輕小姐,剪著齊肩短發,頭發烏黑順順的,沒像常見的太太小姐們那樣時髦地電卷瞭,反而很有一股青春幹凈氣息。

穿著樸素,但一點兒也不寒傖,頗令人一見而賞心悅目。

她本來坐著喝聽差送來的熱茶,看見一個面目英俊,身量修長的年輕男子風度翩翩地進來,便把茶碗放在桌上,站起來,落落大方地微笑,「這位一定就是傢兄常常提起的宣副官瞭。」

「您是……」

「哦,傢兄戴民,是新生小學的副校長,和宣副官見過一面的。我叫戴蕓。」女客人顯然也是受過新式教育的,十分開放,一邊說,一邊伸出手。

宣懷風和她握瞭握手,暗覺詫異。

戴蕓的手雖然幹凈好看,握起來卻有些粗糙,仿佛長瞭繭子似的。

她和宣懷風握過手,又從小包裡取瞭一張鋼筆寫好的名片。

宣懷風接過來看,便有些驚訝地瞅她一眼,「原來您就是新生小學的正校長。」

當日還很疑惑,白雪嵐這種身份的人,普通學校負責人不是尋常就可以見的。新生小學找海關總長捐助,這樣的籌劃資金的大事,怎麼正校長不出面,派瞭個副校長來。

現在當然明白過來。

戴蕓這樣的年輕女子,確實不宜到舒燕閣這樣的地方去。

戴蕓笑道,「慚愧,實在是這個位置沒人肯做,推舉瞭我這個閑人過去,權當盡一份心力罷瞭。」

兩人在桌旁坐下。

聽差又奉上新的熱茶和咸甜兩種點心來。

戴蕓問,「宣副官,新生小學的一些狀況,傢兄已經大概和你說過瞭吧?」

宣懷風心裡非常內疚,歉然道,「是我的錯。那天在舒燕閣,戴先生和我說過一些的,我還答應瞭幫忙。沒想到,一回來事情接二連三,讓他空等瞭。太對你們不住。」

戴蕓本來聽哥哥回來說的那些,並不太確信。

現在當官的沒幾個是好人,隨口敷衍,充場面裝裝好人,讓別人空抱瞭一腔希望,自己卻事後就忘得一幹二凈,這是常有的。

果然等瞭一陣,壓根沒有所謂的海關總署宣副官的答復。

戴蕓看戴民幾次打電話到白公館,自己也試過打瞭幾次,每次都被聽差答復,說宣副官正忙,大有搪塞的嫌疑,更覺得哥哥又輕信瞭人。

隻是學校實在經費短缺,錢這種東西,最是實在,需要的時候,非任何堅強精神可以替代,例如小學那個破舊的大廚房中那個油罐,空瞭就是空瞭,精神再高尚,也變不出一滴來,炒的菜一丁點油腥也沒有,孩子們就隻能吃得愁眉苦臉的。

迫不得已。

雖然對宣懷風的為人有瞭負面評價,但人傢畢竟是可以拿得出錢的,又曾經親口答應過幫忙,如今都說女學生要捐助,往往最易得手,戴蕓一咬牙,索性硬著頭皮登門拜訪,想著就算要看那些有錢人臉色,受幾分難堪,隻要可以給學校弄點經費,也就罷瞭。

沒想到白公館此行,大出人意料。

一見這宣副官從門外進來,戴蕓首先就驚詫瞭。

氣質風度竟比哥哥說的還好,言辭又懇切,又禮貌,又負責,春風拂人。

不由暗暗嗟嘆。

看來,那個新任的海關總長是得瞭寶瞭,有如此一個好的副官,何愁辦不成大事?

戴蕓一邊想,一邊悄悄打量宣懷風。

聽他道歉,連忙道,「您這樣說,我真要慚愧瞭。本來,空著手上門問別人要錢,是很難堪的事,就連我自己,也非常羞愧。如今像宣副官這樣熱心厚道的人,真是越來越少瞭,偏偏又因為您人好,所以總有我這樣求幫助的人找上門。我知道,您是不會不幫我們的。」說著,仿佛嵌著一溜黑水銀似的眸子,靈動地瞅瞭宣懷風一眼。

「幫助教育,讓國傢多幾個有學識的人才,這是我們應當做的。」宣懷風問,「你們小學現在短缺多少?」

戴蕓斟酌瞭一下,「六百塊,可以嗎?」

宣懷風詫道,「這麼少,夠什麼用的?」

戴蕓便笑瞭,「求捐瞭這麼久,還是頭一次遇到人傢說少的。這是三個月學校的開銷,教員工資,一些不能少的教學工具,買一批價格不高的功課本和筆,省著點用,大概還能剩一點。如果剩一點,就往學校大廚房裡添點大米和油鹽。傢兄有和宣副官說過嗎?我們小學有一多半是孤兒,所以學校常常還要管飯。現在天不冷瞭,也不需要燒炭取暖,這就比冬天省瞭不少費用,做飯用的柴,有的是學生傢長送來,有的是教職員自己砍的。我也會砍呢。你看我的樣子,像不像個會拿柴刀的?」

把兩手掌打開給宣懷風看。

果然,上面真有幾個繭子。

笑聲銀鈴一般,很是悅耳。

宣懷風肅然起敬,說,「戴小姐,和你比起來,我們這些男人都該無地自容瞭。」

熱心替她籌謀著,「三個月,六百塊,我看還是太不夠瞭。孩子們都上小學,長身體的時候,這時候營養不足,以後補也補不回來,再說瞭,餓著肚子怎麼聽課?我看這樣吧,算上年底冬天的取暖炭火錢,平攤開,每個月算四百,如果有多餘的錢,正好買點課本讀物,讓小孩子們長點別的見識。」

一邊說,一邊隨口算出來。

「現在是五月,從五月開始到年底,算做八個月,一共就是三千兩百塊。」

「三千兩百塊?」戴蕓聽得目瞪口呆,吸一口氣,有點不安地道,「誠然是宣副官心腸好,如此幫忙。可是……這麼大的數目,您真的做得瞭主嗎?我是怕白總長那邊有意見,倒讓您受委屈。」

宣懷風笑著擺手,「沒事,你信我好瞭。不過,還有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這些錢,我答應是答應瞭,但是不能一次性付清,今天可以隻先給三個月的嗎?」

戴蕓忙道,「已經很夠用瞭。」

「那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取來給你。」

宣懷風把戴蕓留在偏廳,自己就往賬房上去。

姓張的賬房正把算盤上下撥著,一筆一筆的對賬,看見宣懷風忽然走進來,忙把眼睛從鼻梁上拿下來,站起來笑著說,「呦,宣副官,稀客啊。」

宣懷風不太熟地問,「上次聽孫副官說,我每個月的薪金不用上海關總署領,直接在這裡賬房支取,可以嗎?」

張賬房點頭說,「是的,是的,不但您,孫副官也是一樣。其實一條賬,從公館領瞭,以後我們做出單據來,還是向海關總署財務那邊要款子。怎麼,您要領薪金?」

宣懷風自從走馬上任,還沒有領過薪金。

白雪嵐曾經和他說過,當時也沒太在意,不過印象裡總該有個四五百的。

他點頭說,「有點急用,想把薪金都領瞭,可以嗎?」

張賬房笑道,「這有什麼不可以的?您稍等,我幫您結算一下。」

走回去,在一個高高大大的榆木圓角櫃裡搗騰一下,抽出一個大方賬本來,翻開用指甲掐著邊一溜兒往下看,找到宣懷風的名字。

便用算盤噼噼啪啪打瞭一陣,得出數目,毛筆沾墨,一筆一畫地記在本子上。

接著就掏鑰匙,開銀櫃,點出一疊鈔票來。

「宣副官,這是您這幾個月的薪金。」

宣懷風一看那一疊鈔票,下面至少三張印著紫邊,上面還有幾張百元鈔,有些不信地發怔。

張賬房見他不接,就問,「不夠嗎?要是不夠,您隻管開口,賬房裡的規矩,您這職位上的人是可以預支兩個月薪金的。如果預支的數目超過兩個月薪金,嗯,那我們賬房就做不得準瞭,您要問問總長才行。」

宣懷風回過神來,說,「不是的,都夠用瞭。」

接過鈔票,清點一下,居然有三千四百塊,還是不太敢輕信,輕皺著眉,「你沒算錯吧?我看這金額……不會多給瞭我吧?」

張賬房失笑道,「瞧您說的!我們賬房裡的人,算錯錢是要自己賠的,我可一分錢都不敢多給您。您的薪金是按海關總署裡定好的職分給的,隻是總長說,過年的花紅給你補一份,三個月薪金,加上過年花紅,還有每個月一些獎金,總共是三千四百塊。您要是不信,我可以給您看賬本。」轉身捧瞭賬本過來。

宣懷風忙說,「不用瞭。既然沒算錯,我就放心瞭,多謝你。」

拿著鈔票出瞭賬房。

快到偏廳時,看四周無人,站在雕花石透窗下把鈔票抽瞭兩張一百的出來,剩下三千兩百放在一邊口袋裡。

到瞭偏廳,就把錢掏出來,認認真真地遞給戴蕓,溫和地說,「戴校長,你數一下,這是到年底的費用。本來說,怕一時湊不及,所以想分期給的,沒想到事情異常順利。」

戴蕓見他進去轉瞭一圈,回來就遞瞭鈔票。

這真是從來沒遇到過的順利,何況款項又大。

略帶羞澀地點算瞭錢,仔細裝在隨身的小包裡,五指把軟軟的小包捏得緊緊的,又驚又喜地說,「宣副官,你實在不知道我有多高興。有瞭這些錢,我今年的煩惱都一掃而空瞭,這多虧瞭你。」

「無須說這些客氣話瞭,隻要能幫到新生小學就好。」

「另外,還要勞煩您,替我向白總長道謝。近期外面都說這位總長很能幹,還很雷厲風行的打擊煙土,我和傢兄都打心眼裡佩服這樣的人。雖然未親眼見過,但隻看宣副官您的為人,我就可以想象出他一二分風采瞭。」

宣懷風微愕。

戴蕓原來求助的對象是海關總長,也怪不得她想錯瞭,以為出錢的是白雪嵐。

不過現在澄清出來,說這是自己出的錢,反而大不好意思,很有施恩於人的意思。

其實,捐助這種事,隻要需要的人可以得到幫助,誰出的錢並不重要。

這樣一想,也就釋懷瞭。

宣懷風沒做任何解釋,隻微笑瞭一下,「以後再有難處,不要不好意思,隻管到這裡找我。我一定幫忙。」

戴蕓感激地深深凝望瞭他一眼。

兩人再聊瞭幾句學校的閑話,因為戴蕓也要給學生上課的,雖然不舍,也隻好站起來告辭。

宣懷風親自把她送到公館門外。

戴蕓臨走前,又說,「宣副官,我有一個心願。」

宣懷風問,「什麼心願?」

「您日後要是閑瞭,可以抽空到鄙校看看嗎?」戴蕓說,「您這樣又有品格,又有才能的人,足以做學生們的榜樣,我很盼望您可以見見他們。」

宣懷風欣然道,「好。以後有瞭空,我去打擾你們一番瞭。」

戴蕓喜道,「隨時歡迎。」

兩人高高興興地道別。

宣懷風送走瞭戴蕓,頭一轉,看見公館門前停著一輛轎車,前面插著小小的政府旗,神氣非常,車旁還有穿著警服的人看守著,不禁問身邊一個聽差,「誰來瞭?」

聽差說,「那是白總理的車,剛剛到的。大概聽說瞭總長晚上帶著傷喝酒,過來探望總長的吧。」

宣懷風心想,白總理知道堂弟這麼胡鬧,不知道會不會罵白雪嵐一頓。

若論整個首都,敢教訓白雪嵐的,恐怕就隻有總理瞭。

這也不錯。

白雪嵐這傢夥,也該挨挨罵才好。

不然總是無法無天,任意妄為。

他覺得,白雪嵐遇上克星是挺有趣的事,返回公館裡,兩腳不由自主往白雪嵐臥房那方向走。

到瞭地方,抬頭一看。

果然,所有聽差都被趕瞭出來,臥房門口站著四個背著長槍的大漢,身上的制服和海關的護兵有些不同,大概是總理的專門護兵瞭。

宣懷風悄悄走到窗下,聽見裡面一個人氣惱地數落著白雪嵐,「你看看你這樣子!受瞭槍傷的人,還逞能!喝到大醉!」

「像個總長的樣子嗎?!簡直就是三歲小孩子!」

「我真後悔!把你叫到首都來,早知道你這麼胡鬧,還不如留在山東,讓伯伯們看管你!那你就舒坦瞭!」

「你也是留學回來的,有腦子的人,好歹讓我消停一下行不行!今天捅個簍子,明天得罪一群痞子,現在更夠嗆,被人設埋伏,喂槍子。雪嵐,你少生點事就渾身不自在是不是?」

宣懷風還是第一次聽見別人把白雪嵐罵得這麼痛快淋漓的。

可見,白雪嵐也不是天底下最大的霸王。

終有治住他的人。

一句句痛罵從窗戶的紅柵格裡透出來,好像一出獨角戲,白雪嵐不知道是傷重沒力氣反駁,還是被罵老實瞭,反正一聲不吭。

宣懷風看不見裡面情形,也不知道他現在到底如何瞭。

腦中度量著,總覺得病懨懨躺在床上軟弱無力的形象,實在不適合白雪嵐。

正琢磨著。

忽然聽見白雪嵐的聲音在房裡響起來,居然還是一貫漫不經心,輕描淡寫的語調,慢悠悠拖著說,「好瞭,何必氣成這樣?我現在是海關總長,怎麼說也是為國效命,如果死瞭,就是為國捐軀。你當總理的,有我這樣的堂弟和下屬,不是挺光鮮嗎?」

「光鮮?」白總理氣得更甚,嗓子又提高瞭,「你死瞭,我怎麼和你傢裡交代?你倒說得輕巧!年紀輕輕的,也不好好愛惜自己!我問你,你掛著手上的槍傷,半夜三更喝得大醉,算什麼為國捐軀?我給你一個耳光子!」

兩人後面一輪對話,都是差不多的調調。

白總理氣憤地痛罵,白雪嵐偶爾搭一兩句,一會激激他,一會又哄哄他。

宣懷風暗暗詫異。

原來白雪嵐這種手段,倒不是隻用在自己身上,連總理他也是這麼肆無忌憚糊弄的。

隻是看來白總理很寵這個堂弟,竟也吃白雪嵐這一套,慢慢的,氣消下來,說話聲音也沒那麼高昂瞭。

兩人平心靜氣說話時,聲調不再拔高,外面就聽得隱隱約約。

不知白總理問瞭一句什麼,接著就傳出白雪嵐一聲冷笑,「這還用得著查?當然是那些弄鴉片的幹的。小王八崽子,敢放我白雪嵐黑槍,都活夠瞭!等我傷好瞭,看我怎麼一個一個收拾他們。」

白總理顯然沒想到他會這麼答話,又不高興瞭,「你還嫌鬧騰得動靜不夠大是不是?剛剛才叫你不要惹事,原來你壓根沒聽進去。」

又劈頭蓋臉教訓瞭一通。

白雪嵐這下不嬉笑瞭,沉著聲,「我該怎麼著?總不成挨瞭人傢一槍,以後就當起縮頭烏龜,那我也不用見人瞭。」

宣懷風隔窗聽著那話音,就算看不見,腦子裡也浮起白雪嵐此刻表情,一定是冷峻之色盡顯。

那模樣是十分嚇人的。

白總、理在裡頭問,「我問你,命重要還是面子重要?」

「當然是面子!」

「胡扯!」

「扯你娘的!」白雪嵐忽地爆瞭粗,門外的人都聽見瞭,個個臉上變色。

隻聽見白雪嵐在裡頭吼起來,「這是我一個人的面子嗎?這是全中國人的面子!你沒瞧見外面大街上那些混賬,吃鴉、片吃得兩眼發綠,路都走不穩。沒出息!我恨不得通通抓起來,一個一個捏死!洋人說我們是東亞病夫,報紙說他們胡扯,我說,人傢沒說錯!我們滿大街都是東亞病夫!畜生有病還知道治呢,人病瞭就不用治?治頑疾用猛藥,治亂世用重典,我就不信幹不光這群狗、娘、養的鴉、片販子!」

白總、理氣得不輕,顫著聲音問,「你這是和我說話嗎?」

白雪嵐居然不怕,「我和誰都這麼說。」

「好!好!你這樣目無上級,看來這總長你是不想幹瞭。」

房中忽然死一樣沉默。

宣懷風心臟撲騰一跳,知道事情要糟,不敢猶豫,快步走到房門,對那幾個看門的護兵說,「我有急事要見總長。」

護兵們早知道白總、理和白總長是一傢子。

他們又不是聾子,早聽見裡面吵得天翻地覆,猜到宣懷風是來救場的,索性做個順水人情,立即放行。

宣懷風隨便敲瞭兩下,不等裡面回答就推開瞭門。

一跨進去,看見白雪嵐大馬金刀地坐在沙發上,另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站著,兩人默默對峙著。

不用問,站著的一定是白雪嵐那個權勢灼人的總、理堂哥瞭。

「報告總長,」宣懷風走過去,中規中矩對著白雪嵐說,「京華醫院的徐副院長有急事想和您面談。」

白雪嵐問,「什麼急事?」

「他沒說清楚。下屬猜想,應該是總長目前傷勢的治療方案。」

「我這裡正招待總、理……」

白雪嵐一語未瞭,白總、理不高興地截斷,「我不需要什麼招待,忙你的去吧。」

轉過身,大步霍霍出瞭房門。

外面原本跟他來的幾個護兵匆匆趕在他後面。

宣懷風回過頭,看著幾道背影在石門處一拐,估計是往公館大門去瞭。

這才略略松瞭一口氣。

白雪嵐自他進來,就一個勁把他從頭到尾慢吞吞的打量,此時忽地笑瞭,問宣懷風,「你是來救駕的嗎?」

一邊問,一邊伸出手,握住宣懷風的手腕,把他拉近身邊。

宣懷風想不到他到現在還嬉皮笑臉的,毫無正經,沒好氣地問,「救什麼駕?你又不是皇帝。」

白雪嵐道,「不管怎樣,多謝你這番心意。」

頓一頓,話鋒忽然又一轉,「不過,你雖然好意,卻做瞭壞事。其實我正借這個機會和這位總理大人打擂臺呢,偏偏被你中斷瞭。你說,怎麼賠償我才好?」

宣懷風一愣,氣得五臟幾乎移位。

這才真叫狗咬呂洞賓呢!

宣懷風俊臉緊繃起來,冷冷道,「那也容易,我這就幫你把總、理請回來。」

轉身就要走。

白雪嵐趕緊一隻手臂環瞭他的腰,討好地央道,「別走,別走!算我病糊塗瞭,腦子發昏胡言亂語還不行嗎?你對著我,脾氣怎麼就這麼大呢?哎呀,我的傷口好疼……」

宣懷風背對著他,他索性就把臉貼在懷風後腰上,真真假假地呻吟起來。

這哪裡像個叱吒風雲的海關總長?

完全就是個市井無賴瞭!

宣懷風知道他那些叫疼裡至少七分是假的,但也不好真的丟下他走人,隻好把身子轉回來,低頭看著他,正正經經地說,「總長,你要是身上不舒服,就好好躺下休息,別勞這麼多沒必要的心神。」

白雪嵐言聽計從,「你說的對,我應該躺下,勞駕你扶我一把。」

宣懷風不好拒絕,隻能過來,扶他躺到床上。

「請你好好養傷。」

宣懷風說瞭這句,打算要走,又被白雪嵐抓住手腕。

他心裡不禁氣瞭,臉上顯出不耐煩來,正要開口,白雪嵐搶先說道,「我就隻說一句話。你讓我說瞭,我就松手。」

宣懷風無可奈何,嘆一口氣道,「好吧,你說。」

白雪嵐躺在枕上,抬起眼,深深看瞭他半晌,才低聲道,「我以後,再也不喝酒瞭。」

宣懷風怔瞭片刻,才知道他這句指的是什麼。

看看自己被包紮的手掌,傷的地方似疼非疼,似癢非癢。

心裡卻又似喜非喜,似悲非悲。

全不是尋常可言的滋味。

一時竟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

好一會,宣懷風才道,「你已經說完一句話,總可以放開我瞭。」

白雪嵐仍握著他,問,「你信我嗎?」

宣懷風大為躊躇。

固然不能說不信。

但是說信,倒更為矯情,仿佛兩人有瞭什麼別的東西約定瞭。

宣懷風不肯回答,隻說,「這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你昨晚本來就喝醉瞭,我自己也不夠小心,沒站穩,不然,也不至於摔這一跤。」

白雪嵐驚喜交加,「你不生我的氣?」

「我再小氣,也不至於和一個喝醉酒的人計較。」

「真是宰相肚裡能撐船。」白雪嵐原本是躺著的,這時候再也躺不住瞭,一隻手撐著床單坐起來,眸中神光灼灼,「既然已經不計前嫌,那我求你一件事。我被迫躺在床上養傷的時候,你隨便找本原版的英文小說來,讀給我聽聽。我法文雖然不錯,從前學過的英文卻忘得七七八八瞭,要是以後碰上和洋人打交道,這可要大大丟臉。全公館裡就你英語最好,我不指望你,又指望誰?勞駕,勞駕。」

一番措辭,峰回路轉。

又把宣懷風拐成瞭自己的英文老師。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