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礪金 第1章

宣懷風從小院裡,嗅著晨光中飄來的槐花清香,慢慢踱步出來。

走瞭一會,忽然醒悟過來的停下。

不由失笑。

真是,這陣子習慣瞭每天一起床就往白雪嵐房裡去瞭,可現在白雪嵐在自己房裡睡得正香,自己走這個方向幹什麼?

今天總署那邊文件還沒送過來,也不是處理公務的時間。

他便挑瞭水邊的間草石板路,一邊欣賞著清新的晨景,一邊往小飯廳去。到瞭廳前,忽然聽見張戎的聲音,遠遠的在後面打招呼,「宣副官,您起得早啊。」

宣懷風不由停下步,朝他點瞭點頭。

張戎轉眼就跟上來瞭,笑著問:「吃早飯呢?」

「嗯。」宣懷風問:「你也還沒吃?」

張戎呵呵一笑,「瞧您說的,我算哪根蔥,敢到這正經飯廳吃飯?就算吃瞭,那飯菜也要貼著脊梁骨下去。我是過來給那一位端早飯的,好歹過門也是客,總長沒空招呼,我們當下人的總不能沒空吧,您說是不是?」

宣懷風見他朝自己擠擠眼,就知道他在說誰瞭,有些驚訝地問:「他還沒走嗎?」

張戎說:「沒呢。在總長房裡坐瞭一個晚上瞭,我看總長沒發話,他也不敢就這麼不吭聲的走人,要是惹得總長心裡不痛快,他這碗飯以後也不用吃瞭。」

宣懷風心裡歉疚起來,忙說:「這樣讓人傢一宿不睡的等著,實在不應該,我去看看他,請他先回吧。」

轉身踏下一步石階,忽然又覺得不妥。

白雲飛是個身分頗尷尬的人,白雪嵐把人傢丟在房裡一晚不聞不問,現在自己一大早過去請人傢出門,很有爭寵炫耀的嫌疑。

而且,白雲飛和奇駿也是很熟的,宣懷風想起日後白雲飛再遇見奇駿,不知怎麼說這回事,心裡倒有些微微心虛的忌憚。

宣懷風想瞭一會,又回頭把張戎叫住瞭,說:「勞你幫我走一趟。把早飯端給白老板後,和他遞一聲對不住,就說昨晚總長遇到緊急公務要處理,冷待瞭他一夜。因為署裡事情還沒完,今天隻能請他先回去,等總長把事情都處置好瞭,再親自過去謝罪。」

他說一句,張戎就應一聲。

宣懷風說完瞭,見張戎還站著不動,揚揚手說:「去吧,不要讓人傢老等瞭。」

張戎便知道他是不懂這裡面門道的,臉上笑得有點曖昧,低聲說:「宣副官,該給人傢多少,您總要說個數目,我才好和帳房領啊。」

宣懷風這才醒悟過來。

但他傢從前,父親和手下那班軍官雖然也常叫堂子(註①),卻大多是在外面的,很少叫到大宅子裡來,況且,就算叫到大宅子,宣懷風也不是負責給錢的那個,誰知道該給多少呢?

宣懷風便躊躇瞭,向張戎打聽,「一般該給多少呢?」

張戎說:「這就不清楚瞭,平時都是看總長的,總長說給多少,帳房就出多少鈔票。少的二、三十,多的一、兩百,有時候總長高興瞭,給四、五百也是有的。」

他算瞭一下,給宣懷風出主意道:「這一位到底是個名角,人傢又在這過瞭夜的,給少瞭,讓別人說總長小傢子氣。依我看,怎麼也要給個三、四百的。」

宣懷風無端端的,忽然有些不自在起來,搖瞭搖頭,「總長昨晚並不在那房裡,和他清清白白的,好端端給一筆大款子,反倒此地無銀三百兩瞭。對總長名聲不好,對白老板名聲也不好。」

張戎用古怪的眼神往他瞅瞭一眼,壓低聲音,「您這話,嘿,真是,唱戲的還講什麼名聲?他又不是隻到咱們這一個公館,其他人傢的公館,難道他也是守空房?早就沒清白這回事瞭。這和逛窯子一個道理,不管床上有沒有成事,姑娘進房過瞭夜,都要算錢的。」

宣懷風雖然知道他說的是白雲飛,自己卻不知為什麼一陣難受。

忽然又想起「其他人傢的公館」,林傢公館必然也是其中之一瞭。

手指尖微微抽搐瞭一下。

他不想張戎這精得鬼似的聽差從自己臉上看出什麼來,便做出沉著淡定的表情,點頭說:「好,就按你說的辦,從帳房裡領五百塊給他吧。人傢畢竟空等瞭一個晚上,說話要客氣尊敬。對瞭,叫一輛黃包車送他。」

把事情吩咐清楚,叫張戎去辦瞭,他才進小客廳。

腰腿都還在隱隱約約的難受,尤其坐在涼涼的木椅上,那個羞人的地方受一點擠壓,就感覺怪怪的,讓人一點胃口也生不出來。

宣懷風勉強喝瞭半碗粳米粥,就起身走瞭。

到書房走瞭一圈,打個電話到總署問瞭一下,估計今天沒什麼重要公務。

他最近身子空閑,昨晚忽然縱容瞭白雪嵐一夜,不知道是不是身體無法適應,那個難以啟齒的地方總是梗著什麼似的。

不想坐著,站著卻又更不舒服,竟是坐立不安。

便去到後花園的大花圃,享受著初升的半暖太陽,徐徐踱步,看瞭好一會花。

琢磨時間差不多瞭,才慢慢往房裡走。

回瞭房,走到床前一看,白雪嵐居然還大模大樣地睡著。他睡相真不怎麼好,人伏躺著,手臂裡緊緊把一個枕頭寶貝似的抱住瞭,被子也差點被踢到一邊,隻剩一角虛虛蓋在腰腹處。

兩腿一點也不矜持地岔開,很頎長驕傲。

肩背則十之八九露在外頭。

宣懷風看著他薄薄肌膚下裹著的堅硬結實的肌肉,就不禁想起他昨晚那好像永遠也使不完的力氣,臉上微微一紅。

一樣是留洋回國的,也不知道白雪嵐在哪裡練出這一身勻稱結實的肌肉,難道他到法蘭西去學洋人拳擊瞭嗎?

也不應該。

洋人的拳擊手渾身肌肉糾結起團,一個個大野熊似的,倒不如白雪嵐這樣恰到好處的陽剛之美。

宣懷風一愕,忽然失笑。

自己怎麼評價起這個來瞭?

自嘲地搖搖頭,低下頭,伸手抓住被子一角,輕輕往上拉,讓被子把白雪嵐露出來的肩膀都蓋住瞭。

正要撤手,手腕上忽然一緊。

剛剛還一點聲息都沒有的白雪嵐猛地翻個身,用力一拉。

「啊!」

宣懷風就站不穩地被拉到瞭床上,跌在白雪嵐懷裡。

白雪嵐兩臂收緊,把他抱住瞭,意氣風發地笑,「這可逮著啦。一大早,不聲不響的到哪去瞭?」不等宣懷風說話,唇蹭到臉上嘴上,一氣地亂親亂吻。

宣懷風對白雪嵐這種逾越的舉動,向來是不贊同的,下意識就扭著頭躲,可恨白雪嵐天生一股神力,兩臂雖然沒有勒緊,卻像個恰好的圓箍一樣圈著他,把他圈在懷裡。

越見宣懷風扭脖子轉臉,白雪嵐越新鮮起來,逗小貓似的瞇著眼笑,貼著下巴往頸窩裡親。

宣懷風脖子怕癢,被他一親,猛地縮緊身子,卻剛好牽到最不好受的那隱密地方,不禁「呀」瞭一聲,蹙起眉來。

索性就不動瞭。

白雪嵐怕起來,趕緊問:「怎麼?傷到你瞭嗎?」

一下子,連手帶嘴都老實瞭,坐起來一個勁打量他上上下下。

宣懷風翻過身,趁機下瞭床,忙離床走瞭兩、三步,才回頭去看白雪嵐,說:「大清早的,你就不能規矩點?」

白雪嵐聽他語氣,雖然冷冽,卻還不算太生氣,心裡松瞭一口氣,一邊下床,一邊說:「都這情形瞭,還立這些陳舊規矩,要憋死人嗎?」

大大方方把床邊疊好的衣服拿起來,看一眼,心領神會地瞅宣懷風一眼,「辛苦啦,本該我收拾的,倒勞動瞭你。」

正打算穿起來。

宣懷風始終不慣看他這樣裸著身子在面前晃來晃去,真是驚世駭俗得可以,趕緊別過臉,說:「到屏風後面去換。」

便聽見一聲戲謔的笑,鉆進耳裡。

但白雪嵐還是拿著衣服,到瞭屏風後面。

不一會,穿好瞭轉出來,笑言:「沾瞭你的味道,真好聞。」

舉起衣袖,自己先就嗅瞭兩三下。

宣懷風被他這些瘋魔舉動弄得臉紅耳赤,隻好說:「你該吃早飯瞭,不然槍傷未好,又添個胃疼的毛病。」

白雪嵐問:「你吃瞭嗎?」

宣懷風點頭,想起來道:「對瞭,你的客人,我代你打發瞭。」

便把請白雲飛先回傢,另附送五百塊錢的事大略說瞭說。

白雪嵐不太在意地聽瞭,閑閑說:「我昨晚是怠慢他瞭,虧著有你,比我想得周到,多謝。」

宣懷風也自覺這事做得不失體統,嘴上說:「不敢受你的謝,隻要你別說我趕瞭你的貴客,我就安心瞭。」

白雪嵐笑起來,「怎麼會?天下隻有你才是我的貴客呢。」

待要貼過來,宣懷風已經知機往房外逃瞭,去到門外,才回過頭來說:「你先吃早點吧,我打電話問過瞭,今天署裡事情不多,我喜歡早上這股子清清淡淡的風,先到後花園逛一圈,再去練一會槍。」

果然往後花園去瞭。

其實他不久前已經逛過一大圈,現在跑去後花園,隻是因為在白雪嵐面前有些不可言的羞赧。

話既說出瞭口,隻能裝模作樣地在水邊石徑上踱瞭一個來回,沒多久就膩瞭,身上原不舒適的地方,大概因為動彈過,漸漸也消瞭大半的辛楚。

於是就想起白雪嵐來。

自己不在房裡,白雪嵐多半不會在房裡吃早飯的,宣懷風便打算去小飯廳走走,不料半道上遇見一個聽差,一問,聽差說:「總長傳喚,早飯端去書房吃呢。」

宣懷風就折回來,也不經菱花門,另穿一條僻靜的花柳小徑,往書房方向走。

到瞭窗下,恍惚聽見白雪嵐的聲音。

宣懷風不禁站住瞭腳,仔細一聽,不是白雪嵐還有誰?正在書房裡不知對著誰吩咐,「……太少,再加兩千送過去。」

接著,又聽見管傢的聲音瞭,說:「是,這就叫個聽差的把錢送白老板傢裡去。」

宣懷風一怔。

白雪嵐在房裡面爽快利落地說:「不用別人,叫司機開轎車,你代我走一趟,也給白雲飛在傢裡人面前長長底氣。」

宣懷風以為這話是對管傢說的,不料倒聽見孫副官應瞭一聲:「好。」

這才知道竟是讓孫副官親去。

不一會,管傢從書房裡面出來,看似去帳房取現鈔,宣懷風站在花蔭下,又是在另一側,管傢絲毫也沒瞧見他。

宣懷風僵立瞭好一陣,心像被一股文火微灼著,既委屈,又感羞辱。

他竟不知白雲飛在那人心裡地位如此高的。

五百塊是嚴重委屈白雲飛瞭,枉自己還傻瓜似的出頭料理,白擔個越俎代庖、吝嗇小氣的罪名。

一時想著,手足都一陣冰涼。

又聽見管傢走後,書房裡隻剩瞭白雪嵐和孫副官兩人,白雪嵐輕描淡寫地問:「昨晚聽見瞭什麼沒有?」

孫副官很坦然地說:「是那槍聲嗎?怎麼會聽不見?幸虧我來得快,見有個護兵端著槍想踹門進去保護總長,趕緊制止瞭。再一聽裡面的動靜,果然是好好的氣氛。所以我就要他們安靜的都散瞭。」

白雪嵐笑瞭,「這好好的氣氛幾個字,真是用得極妙,虧你想得出來。」

宣懷風聽他這一笑,掌心便又更冷一層。

仿佛一把小刀子割著心。

想來在白雪嵐心裡,自己不過也就是優伶一類的角色,身價未必就比得過白雲飛瞭。

不然這種私密的事,怎麼拿來和別人談笑呢?

真是瞎瞭眼!

他越想越氣,心裡便想象著昨晚,本該如何斬釘截鐵的拒絕,又如何痛下狠手,一槍把這惡棍殺瞭,方不至於受這樣的玩弄侮辱。

一邊想,一邊沉著臉轉身,沿著長滿爬山虎的青溜溜的墻根往後走,也不回房,知道要出大門,沒有白雪嵐同意是一定會被攔住的,便索性去瞭後花園,往假山下面黑黝黝的石洞裡走。

到瞭盡頭,觸手都是帶著濕氣的石壁。

他也不管地上臟不臟,就背靠著石壁,坐在地上,默默的氣憤難過。

永遠待在這裡好瞭。

再也不想見白雪嵐。

註①:「堂子」,舊時為妓院別稱。在此借指賣藝又賣身的戲子或妓女。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