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礪金 第19章

白雪嵐一愣,筷子連著鹿肉啪一下掉到地上。

他飛撲出廂房,也不管歹徒清剿完沒有,瘋瞭似的往樓下沖,大聲問:「宋壬!出瞭什麼事?」

宋壬的聲音從另一邊傳過來:「總長!在這!」

幾個頑抗的周火手下還縮在大廳的死角還火,幾顆子彈簌簌地從白雪嵐身邊掠過。

白雪嵐沖到京華樓大門,令他眼眶欲裂的一幕頓時跳入視野。

門前停瞭一部小汽車,車門還打開,宣懷風就倒在離門不遠處,手上握著那把勃朗甯,軍裝上染瞭不少血跡。

白雪嵐嘶吼起來:「懷風!」

撲過去把宣懷風抱在懷裡,拼命搖晃:「懷風!懷風!」

宋壬在旁邊著急地說:「總長,不能這樣,宣副官中槍瞭,快送醫院。」

白雪嵐這才醒過神來,把宣懷風抱上車,把拳頭往車門上一砸,命令:「開車!快開車!遲瞭一點,我剝瞭你的皮!」

宋壬擔心有人趁亂害瞭白雪嵐,趕緊也帶著槍跟在車上。

司機載著宣懷風到京華樓一趟,就遇到瞭槍戰,猶自嚇得魂不守舍,被白雪嵐一罵,手忙腳亂地發動引擎,哆哆嗦嗦地問:「總長,到哪間醫院去?」

白雪嵐腦子雖然凌亂,這個還算知道的,毫不猶豫地說:「槍傷德國醫院最好,趕緊到德國醫院。你給我狠狠地踩油門。」

子彈打在宣懷風腹部,鮮血不斷從軍裝裡透出來,白雪嵐解開他的外套,裡面白襯衣染得鮮紅一片,血還在潺潺往外流。

白雪嵐幾乎急瘋瞭。

宋壬說:「總長,要先給他止血。」

白雪嵐就在自己袖子上扯瞭一截下來,按在宣懷風傷口上。

宋壬看著他那模樣,實在太溫柔瞭,隻好低聲說:「總長,你得按緊一點,壓住傷口。」

白雪嵐點點頭,英氣的臉幾乎要扭曲起來,擰著眉,咬牙往傷口上一壓。

宣懷風嗚瞭一聲,反而疼得醒瞭。

白雪嵐看他睜開眼睛,勉強壓住喉間顫抖的感覺,很溫柔地問:「懷風,你忍著點,我送你到醫院去。你覺得怎麼樣?」

宣懷風恍恍惚惚地移動瞭一下視線,虛弱地說:「不怎樣,就是有點疼。」

白雪嵐哄道:「不怕,等到瞭德國醫院就給你打嗎啡,立即就不疼瞭。」

那司機聽瞭白雪嵐的恫嚇,知道沒有及時到醫院自己小命是保不住的,在大馬路上開得橫沖直撞,偶爾擦到黃包車的邊緣,或小販的水果框子,汽車就猛地挫一挫,牽得宣懷風傷口劇痛,蹙眉發出輕輕地痛楚聲。

白雪嵐心疼欲死,對著司機痛罵一聲:「小心點開!」

一邊牢牢抱緊瞭懷裡的寶貝。

宣懷風躺在他懷裡,怔怔看著頭頂上方的白雪嵐,露出一絲苦笑,低聲說:「我真對不住你。」

白雪嵐問:「你對不住我什麼?」

宣懷風說:「從前你中槍,說疼,我總疑心你是騙我的。現在算是自己知道瞭這滋味。」

白雪嵐眼眶一熱,幾乎滴下淚來,一個字也說不出瞭。

汽車在德國醫院門口停下,白雪嵐抱著宣懷風瘋跑進去。

海關總長的身份一亮出來,醫院也立即重視起來,很快就有兩個德國醫生帶著幾個護士小跑著過來,白雪嵐不肯交人,隻叫他們帶路,親自把宣懷風抱進手術室,放在手術床上,焦急地說:「一定要給他用嗎啡,他不禁得疼的。」

德國醫生知道他的身份,嗎啡雖然珍貴,還是用得起的,點點頭答應瞭,就請他出去。

白雪嵐說:「不,我陪著他。」

德國醫生用一板一眼的中國話說:「不行,你,在這裡,我,不好工作。你,阻礙我,拯救病人。」

宋壬瞪起眼說:「幹你的去,我們礙不著你……」

還沒說完,白雪嵐說:「好,我們不阻礙你,你一定要救他。」

帶著宋壬往外走,到瞭門口,忍不住又掉頭霍霍地走過來,再叮囑一次:「一定要給他用嗎啡,我知道現在這個東西緊缺,常常要省著用。你要是敢對著他節省,別怪我不客氣。」把槍拿出來,在醫生和護士面前揮瞭揮,眼裡閃著兇光,一字一頓說,「不,客,氣。懂嗎?他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就陪葬。」

說完就轉頭出去瞭。

白雪嵐到瞭走廊,像快發狂地雄獅一樣走來走去,走瞭十來圈,才停在宋壬面前,惡狠狠盯著他,咬牙切齒地問:「說!到底怎麼回事?」

宋壬臉色也很難看,搖頭說:「我也搞不清楚,就知道宣副官的車忽然到瞭京華樓大門,剛好幾個周火的兔崽子逃到門口,正撞到宣副官下車,他們看見瞭宣副官身上的軍裝,以為也是圍剿他們的,當場就朝著宣副官開槍瞭,還打死瞭宣副官身邊的兩個護兵。」

他看看白雪嵐,那張平常總帶著微笑的臉上,從容不迫的表情都不見瞭,隻覆著一層濃濃的心痛不安,像被刀子剮瞭心肝似的。

宋壬嘆瞭一聲,安慰道:「總長,宣副官一定吉人天相。說到底,還是您有遠見,前一陣子教會宣副官用槍。我剛剛看汽車前面的歹徒屍首,有兩具是眉心中槍,兩個護兵槍都沒有來得及端起被打死瞭,這兩槍,不用問,是宣副官開的。他槍法真是極準,要不是夠機靈,還擊又快,斃瞭那兩個匪徒,恐怕等我們趕到大門時,就已經……」

白雪嵐看著關起來的手術室,仿佛自己的魂都被關在裡面一般。

勉強站瞭一會,實在受不住這種煎熬,一轉頭又走到墻角那邊,冷冷瞅著那給宣懷風開汽車的司機,沉著臉問:「今天宣副官不是去江南館子吃飯嗎?怎麼到京華樓來瞭?」

那眼神,幾乎是要擇人而噬瞭。

司機不敢和他對望,低頭結結巴巴地說:「是,是是宣副官說回海關總署,回瞭海關……海關總署又,又說到京華樓。」

白雪嵐問:「京華樓在響槍,你是不是聾瞭?不知道繞道走?」舉起手,刷得扇瞭他一個耳光。

司機被打得半邊身子歪在墻上,捂臉哭著解釋:「我……我也說聽見京華樓裡有動靜,想停一邊看看狀況,是是……是宣副官聽見好像是槍聲就急瞭,說總長有危險,我要是不聽命令就斃瞭我……」

白雪嵐聽得心如刀絞,腳像踩在棉花上似的,連發火的力氣都沒瞭,把頭朝著天上一仰,閉上眼睛,無力地說:「走吧。」

司機趕緊縮著脖子走瞭。

白雪嵐把額頭抵在冰涼的墻上,把拳頭塞到嘴裡用力咬著,久久沒動靜。

白雪嵐在醫院的走廊上,也不知道時間是如何般黏滯地走走停停,他一直把臉朝著墻壁,心裡藏著一股恐懼,不敢去看表,也不敢回頭去看手術室的門。

每每有幾次,眼前仿佛閃過一幕,手術室門打開瞭,醫生們低著頭出來,如喪考妣……白雪嵐心猛地一抽,趕緊把這一幕的想象狠狠打消,就像將一大桶冷水潑在剛剛燃起的火苗上。

嘩!

火滅瞭。

可那一大桶冷水裡仿佛還裝著碎冰的,不祥的火苗雖然滅瞭,剩下的滿地殘骸卻冷得刺骨。

無緣無故地,白雪嵐忽然記起瞭宣懷風剛到白公館時做的傻事。

他喝瞭煙土水,倒在白雪嵐懷裡,那一次好不容易救活瞭。

這一次呢?今天又如何?

還有,他不是曾經為瞭那些話生氣嗎?還和自己在楓山吵瞭一架,就因為那一句什麼誰死在誰手上。

他這樣敏感,是感覺到命運的悲兆?

難道,他真的會死在我手上?

我到底發瞭什麼瘋,說出那些不祥之言?!

白雪嵐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他怕自己一直做的許多事都在把宣懷風往死路上帶,也許是的。他不逼著宣懷風到自己身邊,宣懷風就不會去喝煙土水;他不逼著宣懷風當副官,不得罪那麼多的人,宣懷風就不會挨子彈。

白雪嵐站在那,如立身於狂風駭浪中。

忽然,身後某種動靜把他的神經猛然牽動瞭。

他霍得轉過身,烏黑的瞳子盯著手術室的門。

可那門紋絲未動,反而是走廊另一頭,伴著凌亂的腳步聲闖來幾個人。

看來消息已經傳出去瞭。

年太太走得太快,隨時要摔倒似的,被身邊的人搶著攙住瞭,到白雪嵐跟前,她才仿佛把嚇掉的魂魄找回來幾縷,抬頭對著白雪嵐,顫著唇問:「白總長,懷風呢?他人呢?」

白雪嵐向來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卻逃避瞭一個女人的目光,垂下眼說:「正在做手術,腹部中瞭子彈……」

話音未落,宣代雲發出一聲呻吟,閉著眼睛就軟倒瞭。

「年太太!」

幾人趕緊把她扶著,讓她坐在走廊一張長椅上。

她不是一個人來的,陪她來的人竟是白雲飛,見她急得暈倒瞭,一圈人圍著,有人喚醫生,有人掐人中,自己插不上手,白雲飛便趕緊去找護士要一杯溫水。

等他端著杯子趕回來,宣代雲被掐瞭人中,悠悠醒來。

她睜開眼,無神地看看他們,隻問:「出來瞭沒有?」

白雪嵐料她是不知道自己隻暈瞭一會,生怕宣懷風已經做好手術瞭,回答說:「沒有,隻怕再等一會就會出來瞭。年太太,你千萬保重身體,不然懷風知道瞭,更要擔心的。」

宣代雲點點頭,氣若遊絲般道:「我不礙事,一時急得血沖頭瞭。」

又看瞭周圍一圈,遲疑瞭一下,問張媽:「怎麼,姑爺還沒過來嗎?」

張媽一臉淒惶,說:「司機已經去打電話瞭,興許這會就要到瞭。小姐,你可別嚇唬我,你剛剛一這樣,我的老命都要嚇沒瞭,你肚子裡還有孩子呢,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可怎麼活?」

宣代雲知道她慌起來,是要嘮叨個沒完的,截住她道:「我知道瞭,你歇一會吧,這是醫院,吵著醫生動手術可不好。我們就在這裡,都等等。」

說完,便閉上眼睛,半邊身子挨在椅上,忍耐著什麼似的默默等著。

張媽聽見說會吵著醫生,被唬得果然不敢做聲,就在宣代雲身邊不安地站著。

白雲飛到瞭這時,才到瞭白雪嵐身邊,壓著聲音問瞭一句:「宣副官沒大礙吧?」

白雪嵐其實早瞧見他,但剛才顧著宣代雲,沒和白雲飛說上什麼,見白雲飛相問,臉上掠過痛楚之色,低聲說:「他一定吉人天相。治槍傷,這德國醫生是最好的,而且藥也齊全。」

這與其是說給白雲飛聽,不如說是給自己聽的。

白雲飛善於觀人的,瞧白雪嵐的神色,知道白雪嵐心裡也正惶恐,便不往下問傷情瞭,隻說:「我聽說,等手術是很折磨人的,裡頭動刀子,外面的人等得一顆心掰成幾瓣,其實大多數是自己嚇唬自己。等傷者從裡面一出來,那就是撥開烏雲見青天瞭。隻是宣副官受瞭傷,到時候怎麼調養呢?也不知道槍傷是不是要忌口,不過,參湯大概是無礙的,就是現在真正的老野參不好到手,外頭賣的恐怕不地道。」

白雪嵐知道他是怕自己胡思亂想,故意找點別的話頭,讓時間好熬一點,強笑道:「他要養傷,別說人參,就算天上的月亮我也能弄來。倒是你,怎麼今天和年太太一道瞭?」

白雲飛直言相告:「我這陣子教年太太唱曲,很得她的照顧,這兩日她送瞭一件禮物給我,我就登門拜謝去瞭。就在年宅的時候,年太太接瞭電話,說宣副官出事瞭,送到德國醫院裡。我和宣副官也算朋友,就過來看看。」

正說著,一個人忽然從走廊那頭過來,走到宣代雲面前,就說:「太太,先生不在衙門裡。」原來是年宅的司機。

宣代雲問:「別的兩個常去的地方呢?也不在嗎?」

司機說:「不在。」

張媽在一旁說:「你也不問一問別的人,看看是到哪裡去瞭?大白天的,姑爺總該有去辦事的時候吧?」

司機說:「有問的,人人都說不知道,說先生很忙,總不見人的。」

宣代雲多少也猜到,聽瞭司機這樣說,俏臉覆瞭一層嚴霜,仿佛一口氣頂在喉頭,可待要開口,又瞥瞭一眼前面緊閉的手術室門,一口氣仿佛就泄瞭,嘆瞭一聲,說:「算瞭,這會沒工夫理他,由他快活去吧。」

張媽說:「唉呦,小姐,這怎麼行?小少爺好歹是他小舅子,出瞭這麼大的事,總該來看一眼。」

宣代雲說:「你別嘮叨瞭,聽得我頭疼。」

又把眼睛閉上瞭。

眾人在走廊繼續默默地等著,這手術仿佛永遠也不會完,不管怎麼難耐,那白色的門硬是沒有一點動靜。

過瞭一會,走廊那頭又來人瞭。

這次是孫副官,後面跟著兩個穿制服的。

在醫院這種地方,又知道宣懷風受瞭傷,孫副官也不敢放聲說話,到瞭白雪嵐跟前,壓著嗓子問:「總長,宣副官還在動手術?」

白雪嵐沉重地點點頭。

孫副官說:「總長,京華樓那邊的事,總理……」說到一半就停瞭,沉吟著把身子閃到一邊,讓出路來。

後面兩個穿制服的就是總理府的人,走上來,煞有介事地向白雪嵐敬瞭個禮,說:「白總長,總理指示,有些事情想和您談,請您去一趟。」

白雪嵐說:「麻煩兩位先回去和總理報告一下,等這裡事完瞭,我馬上過去。」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人便說:「白總長,這樣……不好吧?總理要見誰,誰不是立即去的?總不能讓總理幹等。這是總理的指示,您請不要讓我們為難。」

白雪嵐臉往下一沉,冷冷說:「現在就算是玉皇大帝也請不動老子。」

這兩人為總理辦事,向來很威風的。

但白雪嵐的身份特別,他們也不敢太強硬,況且今天震動全城的京華樓事件,他們也已有耳聞,知道面前這位總長可不是什麼斯文人,不好招惹。

想瞭想,便敬個禮,自行向總理報告去瞭。

這裡一時又安靜下來。

不知過瞭多久,忽然,一絲絲的聲音仿佛從手術室那邊飄過來。

眾人都仿佛被在腦門敲瞭一下,刷地轉過來盯著那白色的門,可那邊的動靜又停瞭。

正當大傢都以為是另一次錯覺時,猛然,手術室的人砰地一下被打開瞭,那麼大的力度,就仿佛門是被踹開瞭似的,嚇得每個人心裡一跳。

醫生和護士簇擁著一張床從裡面嘩啦啦地出來。

宣代雲一急,驟然從椅上站起來,腿一軟,又坐瞭回去,張媽和白雲飛趕緊來攙。

「懷風!」白雪嵐一個箭步上去,拼命低頭喚,但宣懷風閉著眼,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

護士說:「您讓讓,我們要送病人去病房。」

白雪嵐簡直就像自己做瞭瞭不得的錯事一樣,很緊張地讓開瞭,一回頭,截住瞭跟在後頭的德國醫生,問宣懷風的情況。

醫生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說:「沒有穿透,幸好,腹壁肌肉層裡,嵌入瞭。子彈,已經,取出來瞭。」

宣代雲搶進來問:「他會好起來吧?身上不會留什麼毛病吧?」

醫生說:「這,隻是輕傷。沒毛病。」

一說完,宣代雲便如全身的重量都不見瞭似的,反而哭瞭出來。

張媽扶著她,也是捂著嘴喜極而泣。

白雲飛就在一旁柔和地相勸。

白雪嵐這時候顧不上別人,一直跟著到瞭病房,見護士要把宣懷風移到固定的床上,便想幫忙,被拒絕瞭,站在一邊,一個勁地叮囑:「小心!小心!別碰到他傷口瞭,他剛動過手術的。」

護士瞧他的氣勢很厲害,也不敢太無禮,隻是心裡實在嫌他囉嗦,瞥他一眼,說:「我們知道的。」

好不容易把宣懷風安置好瞭,護士們便要走,白雪嵐不放心,抓瞭一個護士的手腕,問:「怎麼就走瞭?好歹也該有個醫生看護,快,把醫生叫一個過來。」

護士說:「醫生忙得很,多少比這重得多的傷,還沒叫醫生專門看護呢。」

孫副官在一旁說:「總長,她不知道您的身份,我這就找醫院院長,要他安排一下。」

白雪嵐想想,一個護士也不懂什麼,就算宣懷風有什麼狀況也用不上,倒是實在點安排一個醫生來才好,就把護士放瞭,讓孫副官去處理。

自己走到床前去看宣懷風。

不料走到床頭,目光一探,竟發現宣懷風睫毛輕輕動著。

白雪嵐趕緊叫他:「懷風?懷風?」

宣懷風手術時用的是嗎啡,人醒一陣昏一陣,耳邊總聽見各種仿佛從遙遠處傳來的聲音,現在,聽見白雪嵐的聲音,卻隱隱約約在身邊似的,努力地把眼睛睜開瞭一點,好一會,才找到視野中的那張臉,輕輕嗯瞭一聲。

白雪嵐聽見他這一點點細若蚊鳴的聲兒,如同從漆黑地獄裡驀然射進一道光,剎那間感動地幾乎要落淚瞭。

胸口漲得滿滿的,又不敢高聲說話喊叫,怕把那分重生的喜悅都放跑瞭。

他把聲音放緩和瞭,低著頭,把臉和宣懷風的挨瞭挨,問:「傷口還疼嗎?」

宣懷風因為身上用瞭藥,顯得有些遲鈍,怔怔的,半日才說:「不疼,就是困困的。」

白雪嵐說:「困就睡一睡吧。」

歪著身子,坐在床邊,一邊伸手摩挲宣懷風的臉龐。

忽然,毫無預兆地,房門那頭一個人推開門急急地進來。

白雪嵐瞧見是宣代雲,猛地縮手,卻已經來不及瞭。

宣代雲也看清楚瞭,怔得定在原地,直勾勾瞪著白雪嵐,像見瞭鬼似的。

白雪嵐暗道糟糕,緩緩站起來,臉上露瞭微笑,柔聲說:「年太太,請這邊坐。」朝床邊指指,自動讓瞭剛才坐的位置出來。

宣代雲這才走前去,卻沒有坐,探頭往宣懷風臉上瞧瞭瞧,低聲問:「他睡著瞭嗎?」

白雪嵐說:「嗯,醫生給他用瞭止疼的嗎啡,人迷糊著,剛剛睡瞭。」

宣代雲輕輕地哦瞭一聲,伸出白皙的手,似乎想撫摸宣懷風安甯俊俏的睡臉,但不知她忽然想起瞭什麼,手在半空猛地停住瞭。

半晌,把手慢慢收瞭回來,低頭沉吟著。

白雪嵐鼻尖嗅到風雨欲來的氣味瞭。

果然,不一會,宣代雲便說:「白總長,既然懷風睡瞭,我們都別吵他。請您隨我來,有幾句話,我想對您說的。」

白雪嵐瞅一眼被單下的身影,說:「好。」

就跟著宣代雲出瞭病房。

宋壬在外面候著,見白雪嵐出來,也想跟上,白雪嵐打個手勢,不要他跟,又對著病房一指,要他看顧著宣懷風。宋壬點點頭,便停住瞭腳。

宣代雲和白雪嵐走到走廊盡頭拐角的一個小房間,橫豎裡面沒人,宣代雲就走瞭進去,等白雪嵐也進來瞭,她把門輕輕掩上,轉身對著白雪嵐。

白雪嵐安靜地等她開口。

宣代雲很矜持有禮的,開口便道謝,說:「白總長,您對我們的恩惠,我心裡是明白的,自然,也是很感激的。」

白雪嵐聽著,心裡又澀又麻,苦笑道:「年太太,你身子不方便,站著說話也累,客套話我們就免瞭。剛才,你說有幾句話要對我說的,請你直說吧。」

宣代雲說:「那好,我就直說瞭。」

她頓瞭頓,臉上露出堅定的神情,說:「我要代懷風向您請辭。」

白雪嵐問:「這是為什麼?是薪金不滿意?那盡可以商量的。」

宣代雲說:「您方才說,客套話我們都免瞭。既然如此,我也不說那些虛偽的話,究竟為著什麼原因要請辭,您自己心裡比誰都明白。」

白雪嵐輕描淡寫道:「總不成是為瞭剛才我幫他擦瞭擦汗,年太太你就誤會瞭吧?」

宣代雲緩緩掃他一眼,說:「並不隻為這個誤會,我還有別的更大的緣故。我知道,您是很栽培我們懷風的,但不怕您惱,我實話實說,我們懷風福氣薄,實在承受不住您這樣看重。從前他們說海關總署裡當差危險,我一來不太相信,二來懷風又勸我不要胡思亂想。因為這兩樣,本來想讓懷風請辭的,也就算瞭。可是,您看看現在?我今天嚇得魂魄都散瞭。雖然醫生說傷情還算輕,但認真想想,能不後怕嗎?宣傢就懷風這麼一根獨苗,他要有什麼事,死去的爸爸媽媽會怎麼罵我這個當姐姐的?白總長,我們欠你的,日後總要還你的恩。但你現在在外頭得罪瞭這麼多的人,要懷風當你的副官,給你擋槍子兒,那可說不過去。你說我宣代雲無情也好,忘恩負義也好,落井下石也好,我都認瞭。總之,求你高抬貴手。」

當你的副官,給你擋槍子兒……

這一句話,把白雪嵐心上割得血淋淋的,一道一道血坎子,這痛卻一分也說不出來,臉上逞強笑著說:「年太太,領公差的人就算不想幹瞭,好歹也遞個辭呈,從沒有哪一個的姐姐代為請辭的。」

宣代雲說:「這樣,你是不答允瞭?」

白雪嵐此刻也深恨自己連累瞭宣懷風,想到宣懷風也許將來還會親自請辭,傷心得難以形容,又暗知若如此,為著宣懷風的安全著想,是不該強留的。

難受之極處,恨不得一咬牙,給宣代雲一個答允。

可是話升到喉嚨口,卻怎麼也擠不出來。

如果松瞭口,以後宣懷風請辭,就真的能放他走嗎?白雪嵐不信自己做得到。

一走,恐怕以後就再也見不到瞭。

辛辛苦苦才和他這樣斷斷續續地連起瞭幾根絲線般的感情。

好不容易。

白雪嵐腦子裡又轉瞭一圈,喉嚨口的那個詞就重新咽回去瞭,皮笑肉不笑地說:「不是不答允,是實在沒這樣的規矩。今天開瞭你這一例,日後部員們的親戚都到海關總署代為請辭,那我這個總長又怎麼處置呢?」

宣代雲見他這樣說,分明是不允瞭,不禁生氣,卻又不好撕破臉,說:「照您這樣說,要是不代為請辭,本人自己請辭的,就可以答應瞭?」

白雪嵐一聽,就知道她有叫宣懷風辭職的打算,說:「也要看看情況。」

宣代雲問:「看什麼情況呢?」

白雪嵐說:「就是他請辭的時候,海關總署裡的各種情況。」

宣代雲氣得好一會沒說話,後來,才道:「我隻聽過政府裡開除公差,沒聽過公差不許請辭的。」

白雪嵐說:「難說,新官上任,總得有些新規矩。」

這下,宣代雲總算發現他強盜和無賴的面目瞭。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