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璀璨 第12章

宣懷風昨晚打麻將打瞭一夜,窩在白雪嵐懷裡,睡得十分香甜。

本來怎麼也要睡到九、十點鐘,把耗費的精力補償回來,不料天才剛蒙蒙亮,就有人在房外,把門敲瞭兩下。

迷糊之間,隻聽見摟著他的白雪嵐坐起半身,不高興地問:「誰?大清早吵什麼?」

又低頭吻瞭他額上一記,說:「你隻管睡。」

外頭管傢隔著門說:「總長,有一位姓張的先生,一定要見宣副官。再三地和他說宣副官還未起,他急得臉都青瞭。我恐怕真是出瞭什麼事,不敢不過來。」

宣懷風聽見是找自己的,心下奇怪,勉強掙紮著也坐起來,問:「哪一位張先生?什麼事這麼急?」

管傢說:「就是上次賞荷花,在您朋友裡頭的一位。他也沒說什麼事,隻催您過去。」

宣懷風略一想,就知道瞭,說:「一定是承平。」

白雪嵐說:「這人沒點眼色,才幾點鐘,一大早的上別人傢裡叫喚。」

宣懷風正色道:「他做事不那麼唐突的,既然這樣,當然是真的有急事。我趕緊去看看。」

白雪嵐說:「我和你一道。」

宣懷風說:「你好好睡。用得著你,自然進來找你。」

把白雪嵐按回床上,又親自拿個枕頭墊他腦後,把薄絲被給他蓋瞭。

白雪嵐仰臉躺著,瞧著他豐神俊朗,眉帶不可言的矜持貴氣,偏這等體貼溫柔,金剛心腸化成一汪碧水,唇角微揚,滿足地笑。

宣懷風也朝著他微微一笑,待要走開,又覺得似乎缺瞭什麼事未做,陡然情不自禁,學著白雪嵐慣常的動作,把唇挨在白雪嵐額上輕輕一蹭。

很不好意思地雙頰發紅。

白雪嵐忍不住伸手抓他,早被他閃身逃開瞭。

隨意套瞭一件傢常衣服,匆匆去見承平。

承平在前庭正來來回回地踱步,一抬頭見宣懷風來瞭,趕緊跑到他跟前,直跺腳道:「怎麼這時候才出來?想生生急死人嗎?」

宣懷風見他臉上發青,額上冒著一層汗,也很驚詫,問:「怎麼瞭?」

承平說:「你知道不知道,萬山被抓瞭。」

宣懷風吃驚道:「什麼?怎麼被抓瞭?」

承平說:「昨天我們約瞭一道去新生小學,他不是沒來嗎?還以為他跑新聞去瞭,不想卻不是這麼回事。昨晚半夜,他妹妹到我傢裡來找,急得什麼似的,說他哥哥好像被人抓瞭,我當時還以為她小孩子說胡話。後來再一打聽,竟是真有這麼回事。他從報館出來,在路上就被警察廳的人帶走瞭,如今關在城南第三監獄。」

宣懷風眉頭大皺,問:「什麼罪名呢?」

承平說:「萬山那個脾氣,你還不知道?整天寫社會新聞,什麼都在他筆頭子下面。上次一道吃飯,他還說要揭警察廳的徇私舞弊,什麼哪個分局的警察把房子賃出去,逼著人傢黃花閨女用身子抵賃金,不都是他說的?恐怕就栽在這上頭。」

又說:「他是外鄉人,城裡唯一的親屬就是他妹妹,如今出瞭這麼大的事,我們做朋友的,必要幫他周旋周旋。但和警察打交道,無錢不通,我也是個兩袖清風的,隻好一大早來找你。」

宣懷風說:「你來得對,要是不來,就真沒把我當朋友看瞭。我們先去一趟城南監獄,見到萬山再說。」

說完,叫瞭宋壬來,又吩咐備車,再叫一個聽差去一趟帳房,借瞭兩千塊錢。

宋壬問:「要和總長說一聲嗎?」

宣懷風說:「他正睡著,不要吵他。辛苦你跟我走一趟吧。」

把兩千塊錢往承平手裡一塞,拖著他就上瞭汽車,直朝城南第三監獄去。

此時五六點鐘,西邊星星還未褪盡,東邊卻浮出一抹柔和的淺紫色和魚肚白,汽車在漸漸泛出玫瑰金色的天空下高速行駛,到瞭城南第三監獄的大門。

這城南第三監獄,歷來關押警察廳未刑決的犯人,一般未被判的人,親人們總殷殷期盼一些,懷著許多美好的想頭,傢裡有些小錢的,也多半在未刑決前走動,傢裡窮的,也常常在這裡隔墻哀哭訴冤。

因此這監獄的大門外,竟常常有關押犯的傢人蓬頭垢面的露宿。

乍一看,像個難民堆一般。

宣懷風等到瞭門外,宋壬親自過去,給門衛遞瞭名片。

門衛一看他們的陣勢,既有林肯汽車,又有背長槍的護衛,不敢輕忽,趕緊吵醒好夢正酣的長官。

那城南第三監獄的監獄長一看名片,原來是海關總長的副官,歷來副官出現,總是代表著上司長官的,那自然是代表海關總長瞭,監獄長論起級別,比處長還低,當然不敢不賣人傢總長的面子,趕緊也從床上爬起來,穿戴一番出來迎接。

把宣懷風等人請到招待廳,還要叫人看茶。

宣懷風哪有那個閑工夫,單刀直入地說:「不必客氣。我們這次來,是聽說有一位朋友,不知為著什麼事,關到瞭貴處。」

當官的來這裡為親戚朋友說請,那是常有的事,監獄長也不以為意。

不過這麼一大早趕過來,似乎是極為要緊的朋友瞭。

邢監獄長哎呀一聲,說「那可冒犯瞭。」

又問:「不知道是白總長的朋友,還是宣副官的朋友?」

宣懷風正想說是自己的朋友,隔壁承平手肘悄悄撞瞭他一下,搭腔道:「除瞭白總長,還有誰能一大早使喚宣副官上門討人?」

邢監獄長問:「是叫什麼名字呢?城裡住址是哪裡?做什麼職業的?」

承平一一報明瞭。

邢監獄長便叫人拿過名冊來,翻開瞭,從後往前的查記錄。

不一會,果然就見到瞭黃萬山的名字。

邢監獄長說:「確實有這麼一個人,昨天送過來的。這是城內巡警二分局抓的人,最近法院長換屆選舉,辦不成事,法院裡檔案堆積如山,您朋友的案子,恐怕要關好一陣子才輪到呢。」

宣懷風問:「不知抓捕罪名是什麼?」

邢監獄長便帶上眼鏡,又取過另一本厚本子來,細細翻瞭一番,說:「有兩條,一是造謠誹謗公務人員,二是公共場合狎妓放蕩,有傷風化。」

宣懷風和承平互看一眼,都瞧出對方眼底的一絲憤怒。

以黃萬山的為人,這第一條罪名,尚還有點譜,但這第二條,就絕對無的放矢瞭,是存心的誣陷。

問題是,背瞭這種風化罪名,以後就算出去,還是要被人側目的,黃萬山的報社,恐怕不留有這樣名聲的職員。

宣懷風問:「這位朋友當的是報社記者,常寫社會新聞,公佈大眾,這造謠誹謗的罪名,是言過其實瞭。但第二條,有什麼證據嗎?」

邢監獄長再低頭看瞭看,說:「有一名妓女做瞭供的,您自個兒瞧吧。」

把登記薄子雙手遞過來。

宣懷風看瞭一眼,上面潦潦草草寫瞭一行,舒燕閣妓女某某,自願提供證詞雲雲,具體過程卻寫得不清不楚,大意是說黃萬山在大街上放蕩形骸,做瞭不文明的舉動。

宣懷風眉頭緊蹙起來。

承平說:「這也太可笑瞭,我認識萬山這些年,他嘴皮子雖然花俏,卻從不落在實處的。嫖妓這種事,絕不可能有。」

邢監獄長看他身上穿著的衣服,就知道他不是什麼有權勢的人,也不搭他的話,隻笑著註視宣懷風。

宣懷風說:「法庭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審,人總不能就這樣關著。」

邢監獄長問:「您是要保釋他嗎?」

宣懷風點頭。

邢監獄長說:「那這是公務手續瞭,我要認真來辦才行,請您先坐一會。」

宣懷風問:「您盡管辦您的事,隻是,我們能不能先和他見一面?也好放心。」

邢監獄長說:「那自然無不可。」

叫瞭一個獄警來,帶他們到黃萬山的牢房裡去。

幾人跟著獄警一道,開瞭第一道大鐵門,走過兩邊都是鐵柵欄的走道,又是一道鐵門,連續過瞭幾道門,難見陽光,天花低矮,頭頂一路過的黃色電燈掛著,味道漸漸難聞起來,酸臭尿餿,夾著汗味,令人欲吐。

承平掩鼻皺眉,說:「這種地方,真是臟得要命。」

宣懷風笑道:「臟一點好。」

承平問:「這是什麼道理?」

宣懷風說:「從前我跟著父親視察,也見過一點。這樣的監獄,是關不要緊犯人的地方,隻是衛生條件差,出去倒還容易些。若是那等很幹凈,看守又森嚴的所在,關的就是要緊人物,要出來就難瞭。這裡頭的東西,兇險得很。」

承平咂舌,「原來還是臟一些好。」

到瞭一處牢房前,帶路的獄警停瞭下來,先用警棍在鐵柵欄上狠狠敲瞭兩下,喝道:「都滾一邊去,別擋著門。黃萬山,有人看你來瞭,出來吧。」

掏出一大串鈴鐺作響的鑰匙,看著上面的號碼,抽瞭一條出來,把門打開。

裡面一間不足十步來回的牢房,關瞭六七個人,都蓬頭垢面,三三兩兩擠在角落,盯著門外這幾個人看。

承平和宣懷風忙探身進來看。

黃萬山昨晚才抓進來的,在這些人裡頭,還是頂幹凈的一個,正背挨著墻昏昏沉沉,忽然聽見獄警叫自己的名字,慢慢眨瞭眨眼睛,才看清楚瞭他們來瞭,沙啞地說:「我在這。」

聲音不大,很有些虛弱。

承平趕緊搶過去,半跪在地上打量他,問:「萬山,你怎麼樣?懷風和監獄長說瞭,要辦手續保你出去。我扶你吧。」

伸手去黃萬山腋下要扶他起來。

黃萬山卻驀地慘叫起來,「別別……別動!腿上疼得很!」

承平和宣懷風趕緊把他褲腿褪起來看,吃瞭一大驚。

左邊小腿一道口子,不是很深,血已經凝住瞭,沾著泥灰,隻是那腳不自然扭曲的模樣,看起來很觸目驚心。

一碰,黃萬山就大聲叫痛,滿額冷汗直墜下來。

承平心悸道:「不好,看來是骨頭斷瞭,這一定要快送醫院。」

宣懷風問獄警,「你們有擔架嗎?快拿來。」

獄警說:「沒擔架。就算有,你們也不能就這樣把人帶走。他是在押犯人,監獄長叫我領你們來看看,沒說放人。」

承平氣道:「好端端的人成瞭這樣,我們不問你們責任也就罷瞭,連帶他看醫生也不行嗎?他的腿怎麼斷瞭?你們對他做什麼瞭?」

獄警不知道他們來頭,監獄裡探望犯人的富人也常見,不管在外頭怎樣囂張,到瞭這裡,總是知道點規矩,塞一個紅包的,就隻有宣懷風他們一點表示也沒有,心裡已不舒服。

偏偏承平態度又不和順,幾句話說下來,獄警不免著惱,沒好氣道:「不幹我們的事,分局送進來的是活人,我們隻管出去的時候也是活人就成瞭,監獄裡都是窮兇極惡的人,誰不打架?他自己折瞭胳膊手腳,也要我們吃公糧的負責?放人可以,你拿釋放公文來,我這裡公事公辦。」

一時僵在那裡。

這一邊,邢監獄長也沒有耽擱,殷勤地辦理公務。

其實保釋這種事,是監獄長官賺錢的大好機會,若換瞭別人上門,邢監獄長早就不客氣地開口瞭,多則一二萬,少也三五千,隻看來人的身傢。可這群人背後的靠山是海關總長,這汪水混沌不清,弄不好很深,邢監獄長是多年的官僚,自然知道要小心。

思之再三,還是打電話請示上級為好。

邢監獄長想定,趕緊去撥瞭一個電話,鄭重其事地告知城南警察局局長。

局長見他如此鄭重其事,又提及一位總長,那不是小事,思前想後,竟更萬分慎重,把電話撥瞭去警察廳那裡,請求指示。

周廳長被人從被窩裡吵醒,一聽海關總長白雪嵐這幾個字,腦子裡就想起周火額頭上那個鮮紅的窟窿,渾身一個激靈,徹底醒瞭,對著電話裡的下屬怒吼,「這是什麼破事,你這個警察局長,連一點小事也不會看著辦嗎?放瞭!」

警察局長被罵得三魂不見瞭七魄,暗暗痛罵那幾個不長眼的抓瞭海關總長朋友的警察,等騰出工夫來,非收拾他們不可,正要撥電話去叫放人,電話鈴又響瞭。

提起來,聽見周廳長在那一頭說:「放人可以,叫他們寫張字據,就當保釋。」

咔嚓一下,又掛瞭。

警察局長把指示直接傳達下來,邢監獄長趕緊照辦。

回到招待廳,才想起宣懷風等已經去監裡看犯人瞭,趕緊也去瞭牢房,見瞭宣懷風,說:「手續已經辦好,既然是白總長的朋友,保釋金就不必要瞭,隻是請白總長親自寫張條紙,我們登記起來。不然名冊上少瞭一人,上面查人數,不好交代。」

宣懷風正急著帶黃萬山去醫院,皺眉說:「總長此刻不在,先讓我把人帶走,下午定送紙條過來。我的身分,你總不至於信不過吧。」

邢監獄長很是為難,說:「不是信不過您,但這規矩實在不能開。我管著老大一個監獄,總有這一位那一位的朋友,若人人像您這樣,先把人帶走,別的以後再說,豈不亂瞭套瞭?」

承平插瞭一嘴,說:「這不是情況不同嗎?你瞧瞧我這朋友,渾身的傷,腿都斷瞭,要是不趕緊送醫,出瞭人命大事,監獄是負責呢?還是不負責?」

邢監獄長聽瞭,臉色便有些不好看。

宣懷風因為黃萬山的傷,沒時間耽擱在嘴皮子上,便說:「這樣吧,總長雖然不在,我是海關總署的官員,總也有點信譽。我先寫一張紙條在這裡,人,我還是要現在帶走。」

在邢監獄長心目中,這海關總長的副官,就代表著海關總長,宣懷風寫紙條,倒和白雪嵐親自寫沒什麼兩樣,反正黃萬山也不是什麼要緊大罪,證據模糊,在可抓可放之間。

邢監獄長說:「那很好,就這樣辦吧。」

宣懷風毫不猶豫寫瞭一張紙條,說明在押犯人黃萬山由他本人做保,因傷帶去就醫雲雲。

這才讓黃萬山得瞭自由。

黃萬山腿傷得厲害,連站都站不住,宋壬把長槍解下來交給另一個護兵,一蹲身,把黃萬山背瞭,承平在一旁虛虛扶著。

一行人匆匆出瞭監獄大門,上車就叫司機往德國醫院去。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