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璀璨 第19章

白雪嵐的氣勢,一向是內斂而驚人的。

那是一把開過鋒,喝過血的刀,平日藏在嵌瞭寶石的華麗刀鞘裡,不動聲色,隻有懂的人才知道微不足道的暗光一掠,何等震懾。

宣懷風和他處得熟瞭,不但懂,而且深知其厲害,被他漫不經心地一問,正好戳到心虛處,便是一震。

白雪嵐瞧他神色,知道自己猜對瞭。

像心上中瞭一刀,有人驀地往傷口摻瞭一把鹽,頓時疼得有些木瞭。

臉上笑容更深,等著宣懷風回答。

果然,宣懷風點頭說:「是的。」

白雪嵐柔聲問:「是什麼?」

宣懷風說:「我昨天是和林奇駿見面瞭。」

按照白雪嵐的作風,接下來一定會仔仔細細問他們見面說過什麼,做過什麼,查賊一般的嚴審。他就停下來抿著嘴,等著白雪嵐拷問。

不料白雪嵐一語不發,勾起的唇角緩緩放下,俊臉變得可怕,身子忽地傾過來。

他身形高大,這樣忽然挨過來,威脅性十足,又加上宣懷風這兩天常和他肢體沖突,知道他力氣可怕,擅於毫無預兆的出手,一下子就能把人制住。

此時宣懷風早就神經緊繃,一見他動,也沒多想,第一個下意識的反應就是舉起胳膊,護著頭。

白雪嵐猛地一怔,僵在當場。

滿腹怒火彷佛被人對著胸膛吹瞭一口冬之氣,火焰都凍成瞭冰,雖有烈焰熊熊的形狀,卻從頭到腳都寒氣四溢。

他本來很氣。

氣宣懷風暗中和林奇駿見面,還瞞著自己。

氣宣懷風對林奇駿餘情未瞭。

氣自己滿以為那晚已經和宣懷風說通瞭,氣自己以為那晚抱著宣懷風沉沉睡去,就是心心相印,對付大興洋行的事上再無內患。

氣自己費盡心血,宣懷風還是放不下一個姓林的。

氣自己姓白的,塞不滿宣懷風的一顆心,不能讓宣懷風為瞭他放棄所有人、所有事、可現在寒風把他這些氣都吹走瞭。

白雪嵐死死盯著床上的男人。

他甚至看不到他最癡迷的那張五官精致的臉。

宣懷風用手抱著頭,像一個常常面對暴虐的受害者,像一個受過許多傷害的弱勢者。

剎那之間,白雪嵐明白瞭自己在宣懷風心裡,是怎樣一個可怕的形象。

他怔瞭半日,覺得好笑。

好笑得想哭。

白雪嵐,對宣懷風來說,就那麼壞?那麼不擇手段?那麼不通情理?那麼令人恐懼?

原來,從前到如今,我隻是自輕自賤。

怎麼愛都沒有意義。

隻是,白費心機,自輕自賤……

白雪嵐狠狠吞瞭一口唾沫,沙啞著嗓子,低聲說:「不用怕,我不打你。」

宣懷風也不十分覺得白雪嵐會動手打人,可昨天被白雪嵐一把拽進浴室用熱水擦得渾身發紅的一幕猶在眼前,這抵禦的動作純粹是本能。他聽見白雪嵐這句話語調和往日大不一樣,不由驚訝,把胳膊低瞭低,抬眼瞄著白雪嵐。

白雪嵐抽著唇角,扭曲地笑瞭笑,眼神帶瞭一絲心碎。

宣懷風大覺懊悔。

和林奇駿見面本來就不在他計劃之中,完全是巧遇。這事確實不該瞞著白雪嵐的。宣懷風也知道自己有錯,如果白雪嵐要打要鬧也就算瞭,沒想到白雪嵐隻這樣用心碎的眼神瞅著他,宣懷風更愧疚起來,猶豫瞭半晌,開口艱難地解釋,「我是在醫院裡……」

還未說完。

白雪嵐卻把手擺瞭擺,示意他不要再說,把他扶在床上躺下,說:「睡吧。」

兩個字說得沒有起伏,平靜得讓人心悸。

宣懷風不敢再說,聽話地仰躺著,烏黑的瞳子看著白雪嵐,滿眸未說完的話。

白雪嵐讓他躺下後就轉身走瞭。

宣懷風癡癡盯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門處,那背影寬壯、筆直、英偉,卻帶著一絲叫人不安的冷意。

宣懷風想瞭很久,才意識到,白雪嵐從床頭離開,到最終背影消失,沒有回過頭來看過一眼。

◇◆◇

那日午飯,白雪嵐沒有回房裡來吃,宣懷風便知道他生氣瞭,自然也沒什麼好胃口,胡亂扒瞭兩口飯就當吃過瞭。

飯後,金德爾醫生依約而來,他知道宣懷風是沒什麼病的,隻是因為白雪嵐太霸道,無可奈何上門敷衍。不過宣懷風這個病人,倒是很得醫生喜歡。

沒有白雪嵐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監督,金德爾醫生首先就松瞭一口氣,以醫生的專業口吻問瞭宣懷風兩三句,彼此心照不宣,不再說肺炎的事。

他是有名的醫生,又是外國人,出診一次要收百八十塊,因為白雪嵐說過診金加倍,診金和車馬費加起來就差不多是兩百塊瞭。

金德爾醫生在中國待久瞭,也知道禮尚往來,既然拿瞭人傢這些錢,至少也要耗費半個鐘頭才對得住人傢,於是竟找瞭張椅子坐下,和宣懷風聊起閑話來。

一問,才知道宣懷風是在英國留洋回來的。

金德爾醫生先是詫異,後又鎮定下來,說:「原來如此,我是有這樣的感覺。你身上,有英國紳士的風度。」

宣懷風說:「你過獎瞭。」

金德爾醫生說:「密斯特宣,你身上,有英國紳士的風度,還有中國東方的氣質。神秘的氣質。我給很多人治病,我可以嗅出人之間的區別。」

宣懷風聽瞭,倒心裡一動,頗有興趣地問:「那這公館的主人,白雪嵐先生,你嗅出瞭什麼呢?」

金德爾醫生不假思索地把手一揮,回答道:「野獸,我想到野獸。如果在路上見到他,正常人應該避開。」

哈哈笑瞭兩聲。

宣懷風沒想到他說話如此直接,倒是一愣。

聽他笑得直爽,也跟著苦笑瞭兩聲。

兩人聊瞭一番,金德爾醫生看看手表,時間也差不多瞭,給宣懷風開瞭一點維他命,就起身告辭瞭。

宣懷風原打算到後花園裡逛逛,一看房門,難免又想起白雪嵐離開的背影。他想著,這男人脾氣是很古怪的,如果一時回來,見不到他在房裡,不知又要惹出什麼事來。

既然如此,不如老老實實待在房裡等他。

如此一等,便等到晴轉多雲。

從晴轉多雲,又等到夕陽西墜,晚霞燦然。

再等到晚霞由紅轉黯,由黯轉黑,融入藹藹夜空。

聽差見宣懷風八點多鐘都沒有搖鈴要擺晚飯,自己走瞭進來問:「宣副官,晚飯要不要擺到屋裡?」

宣懷風問:「總長呢?他說瞭在哪裡吃?」

聽差笑瞭笑,說:「總長早到小飯廳吃過瞭。」

頓瞭頓,顯得有點詫異,問宣懷風,「您不知道?」

宣懷風被聽差目光一瞄,臉皮驟地青瞭青,既尷尬,又難受,掩飾著說:「是瞭,他說瞭今天公務多,各人吃各人的。那麼,你叫廚房給我做一碗白粥過來吧。再要一碟醬黃瓜,別的都不要多弄。弄來瞭我也不吃,也是浪費。」

聽差出去,過不多時,送瞭白粥醬黃瓜過來。

宣懷風食不知味地吃瞭,讓聽差收拾好碗筷出去,自己一個人坐在窗邊發呆。

暗忖,白雪嵐這次不是生氣,而是生大氣瞭。

這樣子,是要打冷戰嗎?

晚夏夜風,窗外草蟲低鳴,此起彼伏,很是熱鬧。

一輪彎月高高掛在天上,給一切鋪上清冷的銀光。

宣懷風透過窗戶往外遠眺,小院的墻擋住視線,墻外露出半樹白花,在月光下,那花的白,便逸出一絲冷冷的靜謐,彷佛知道天地間的至理,雖然還是夏天,但夏一去,秋冬是必然要來的。

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

若如此想,草木倒比蟲豸明智多瞭。

宣懷風放縱著自己,想著這些虛無的東西,讓思想的駿馬馳騁於幽深夜幕之下。

然而,他明白心底終有一個地方是躲不過的。

發瞭一會怔,再去看手表,時針已經指到十一和十二之間,再過半個鐘頭,就算是第二日瞭。

他原本篤定白雪嵐再怎麼生氣,也要回房來睡的,現在看著表,漸漸惴惴不安起來,先是坐在窗邊頻頻遠望,後又端瞭一把椅子,到院子裡一邊納涼,一邊呆等。

等人,是天底下最難受的事。

越多等一秒,便越難受一分。

宣懷風想起今天白雪嵐頭也不回地走時那模樣,一顆心半懸起來,先是不安,繼而忐忑,忐忑之中,卻又泛起一股濃濃的不甘。

平常人和舊相識見一面,算得什麼?

況且,這根本就是巧遇。

他難道沒有人權?

難道就沒有見朋友的自由嗎?

如果白雪嵐在面前,他非要就這個問題和白雪嵐認真說上一回理才罷休。

偏偏白雪嵐連面也不露。

如今,他是被白雪嵐隨意的搓圓按扁瞭。

宣懷風在夜風中站起來,抿著唇就往院門外走,出瞭院門,走瞭十來步,遠遠看著樹蔭遮蔽下的電燈映射的斑斑駁駁的光斑,又猛然站住瞭腳。

心裡想,他一晚不來,難道我就要急得去請嗎?我就到這種地步瞭?

這一來,他非猖狂十倍不可。

一咬牙,轉回身來。

自己進房,匆匆洗漱,橫著心獨自睡瞭。

第二天一早,閉著眼睛昏昏沉沉地往身邊一摸,摸瞭個空,頓時醒瞭。

翻身坐起來,瞅著半邊空床,心裡一沉。

白雪嵐一夜不來,宣懷風大不自在,但要他為這種事大鬧,他臉皮薄,是無論如何做不出的。隻能忍著下床洗漱,見聽差端早飯來,故意不問白雪嵐的去向,裝作自若地吃過瞭早飯,穿瞭海關衙門的軍裝,把宋壬叫過來,要他準備汽車。

宋壬問:「今天上哪裡去?約瞭人嗎?」

宣懷風說:「總不能天天吃白飯,討人嫌。到海關總署上班去。」

宋壬答應瞭出去叫司機,想著宣副官一舉一動,對總長來說都是瞭不得的大事。現在總長在傢,還是問一下總長比較保險,繞到小飯廳裡,把宣懷風要出門的事告訴瞭總長。

白雪嵐把自己晾瞭一夜晚風,心裡尚未舒坦一分一點,正悶頭吃著鹵肉包子。

聽見宋壬來問,眉一豎,瞅著宋壬。

宋壬被他的目光狠蟄一下,知道總長心情非常不好,可惜他知道是知道,卻沒有孫副官靈巧,若是孫副官看見白雪嵐這可怕表情,早就腳底抹油溜瞭,哪會還愣著等答復。

宋壬卻是個實心眼的。

白雪嵐問:「他是怎麼說的?」

宋壬說:「宣副官說,總不能天天吃白飯,討人嫌,到海關總署上班去。」

白雪嵐的臉色便更沉瞭,問:「討人嫌是什麼意思?是別人討嫌他?還是他討嫌別人?」

宋壬肚子裡沒那麼多情情愛愛的回環,被白雪嵐問得糊塗瞭,撓瞭撓頭,說:「我看宣副官大概也就是隨口這麼一說,也沒別的意思。」

白雪嵐冷冷地說:「你倒和他熟悉得很,他心裡想什麼,有什麼意思,你都知道。」

這話就重瞭。

宋壬半日不敢做聲,後來,才試探著說:「總長,您還是給句指示,我好辦事。」

白雪嵐問:「指示?我給什麼指示?」

宋壬說:「宣副官要到海關衙門去,您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我答應不答應?」白雪嵐冷笑著說瞭一句,稍一停,陡然把手裡的鹵肉包子往地上一丟,霍地站起來,瞪起眼睛,「不答應管個屁用!時時刻刻看著,他還不是在你們眼皮子底下和舊情人私會?老子是瞎子,你們一群也是瞎子!媽的!王八羔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子操的什麼咸淡心!我算明白瞭,蒼蠅不抱沒縫的蛋,他不是這樣的混蛋,姓林的也勾搭不著!好呀!他喜歡那姓林的小白臉,不用瞞著,盡管明明白白的去!老子一概不管!老子不伺候瞭!」

一番雷霆怒罵,吼得宋壬這大嗓門的山東大漢都縮瞭身子。

白雪嵐手一掃,滿桌早飯哐哐當當,砸瞭一地瓷毀玉碎,肉汁橫流。

越罵越怒,字字犀利奪魄,指著小飯廳門外,對宋壬說:「你去告訴他,以後他愛上哪,就上哪,愛和誰說話,就和誰說話。他不是要人權,要自由嗎?我給他!」

他卻不知道,宣懷風此刻正在小飯廳外,和他隻隔瞭一扇墻,不勞宋壬轉告,字字聽得清清楚楚。

宣懷風剛才要宋壬去備車,坐在房裡,慢慢又想得緩和瞭點,不再像剛起床時那麼生氣。思前想後,終是自己隱瞞在先,向白雪嵐認個錯也是應該的。

找瞭個聽差一問,才知道白雪嵐在小飯廳裡吃早飯。

他在外頭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剛要走進去,便聽見白雪嵐不留情面的一通怒罵。

白雪嵐中氣十足,一吼起來,屋頂簌簌作響,那些話,每個字都似炮彈一樣蹦進宣懷風耳朵裡。

聽見「和舊情人私會」,宣懷風先就身子一顫,頓時愣瞭。

怔怔聽著。

至後面「蒼蠅不抱沒縫的蛋」雲雲,宣懷風一邊聽著,一邊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一陣發黑。

他的罪過再大,不過是和林奇駿見瞭一面,何至於受如此侮辱?

宣懷風越聽越氣,氣血翻湧,想沖進去找白雪嵐對質,卻一點勁兒也使不出來,膝蓋也覺得不受力,伸出一隻手在墻上撐著身子。

正艱難地低喘著氣,聽見裡面宋壬戰戰兢兢地應瞭幾聲是,說:「總長,您要真的說不管……那……那我就辦事去瞭。」

宣懷風知道宋壬會從裡面出來,絕不肯撞上他,拼著最後一點力氣,猛地轉身沖進月牙門後。

他順著月牙門出來,也不知道腦子裡想什麼,眼前似乎浮著一塊一塊的雲,在假山那怔怔晃瞭一圈,不知不覺繞回瞭小院。

宋壬回到房裡,找不著他,正在焦急,見他遠遠沿著水邊草地上過來,忙迎上去說:「宣副官,你到哪去瞭?讓我好一陣找。汽車準備好瞭,是現在就去嗎?」

宣懷風發懵站著,看著他的嘴一開一合,後來被宋壬在肩膀上一拍,才驚醒似的,看瞭宋壬臉上一眼,說:「那就去吧。」

汽車到瞭海關衙門停下,司機過來開瞭車門,宣懷風從車裡鉆出來,抬頭一迎那炎日,滿眼金星,身子在原地晃瞭晃,立即又站穩瞭。

怔怔站瞭片刻,漸定下神,才整瞭整衣襟,踏著及膝羊皮軍靴往裡走。

「宣副官好。」

「宣副官,您來啦?」

海關總署一樓辦事大廳,不少往來的職員都停下來和他點頭打招呼。

他一一頷首,不知為何,臉上竟還懂得微笑。

宋壬到瞭海關總署,算是到瞭白雪嵐的領地,也就不用那麼小心翼翼地貼身跟著瞭。宣懷風獨自到瞭樓上副官辦公室,一扭門把,居然鎖上瞭。

幸虧這鑰匙除瞭孫副官,他也帶著一把,掏出來把門打開,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休息片刻,漸漸地覺得什麼在心底要湧上來,觸到很痛的地方,趕緊叫自己不許亂想瞭,霍然站起來,把房門打開,沖著對門的內勤部問:「今天要交總長閱覽的文件,都送過來。」

內勤部裡有人回答瞭一聲。

不一會,一個面生的年輕職員抱瞭一疊東西,小跑過來。

宣懷風說:「都放我桌上。」

職員就照辦瞭,厚厚一摞,都堆在宣懷風桌上。

宣懷風回去坐瞭,扭開墨水蓋子,掏出口袋裡愛用的那枝鋼筆,吸足瞭水,一份份文件分門別類放好,在小紙條上寫瞭建議,一張一張粘上。

一口氣做瞭兩個過鐘頭,脖酸眼澀,覺得口渴,放下筆,便去外面走廊盡頭的熱水爐裡,倒瞭一杯熱水。

他端著熱水往回走,離著副官辦公室門不遠,隱隱見到一個人影站在自己桌旁,似乎低頭看著自己剛才弄的文件,倒有點像白雪嵐。

宣懷風心如死灰復燃,驟然劇烈一跳,雖記得早上聽的那些絞心的話,可那一刻胸內似冰似火,竟有些不聽理智的指揮,壓抑著激動,往房裡一探身。

那人轉過身來,笑道:「好勤快,你今天到得比我早,居然把公務都做瞭八九分。」

原來是孫副官。

宣懷風看清楚是他,胸腔裡那顆狂跳的心頓時沒瞭熱度,微紅的臉頰轉白,又怕這通透聰明的同僚看出蹊蹺,強顏笑瞭笑,說:「早該回來做事瞭,前陣子我不在,辛苦瞭你。」

孫副官說:「我們之間,就不要說這些見外的話瞭。」

他是白雪嵐心腹,也和宣懷風一樣住在白公館裡的,今天白雪嵐在小飯廳發那樣一場大怒,怎麼會沒聽見風聲。

現在見瞭宣懷風的模樣,心裡更明白幾分。

對於上司白雪嵐驚天動地的愛情,這位下屬向來是敬而遠之,能避則避的。

因此也很守本分,並沒有多問,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和宣懷風說:「既然你來瞭,我也不和你客氣,煩你先把這些公文做瞭。新的禁煙禁毒條例,那是總理指定要辦的事,不好拖延。我先去檔案室取一些政府的舊例來,等你做好瞭這些,我把資料整理瞭,請你參詳一二,如何?」

宣懷風點頭說:「就這樣辦。」

孫副官自去取瞭諸多資料來,也坐下,埋頭苦幹。

兩人辦公桌是對著的,各自辦起各自的來,一時十分安靜。

等宣懷風把文件寫好條陳節略,便踱到孫副官身邊,看他辦得如何。

孫副官拿起案頭一疊發黃的故紙,說:「這裡,一份是從前天津總督頒佈的一份禁煙令,一份是上海市長兩年前發佈的鴉片幹涉法,你都瞧瞧。其他各地的舊法例,都不如這兩份實在,我看我們這份新條例,可以借用一二。」

宣懷風拿起來,細細讀瞭讀,拿著兩相比較,斟酌著說:「是有值得借鑒的地方。隻是有一處,看著讓人很不痛快。這條例裡,都極避諱洋人。你看這裡,就明說瞭不能搜查洋人居所。又如這裡,販賣大煙被抓住,國人固然重罰,殺頭也可以。但如果抓到的是洋人,則交給外國領事處理。那些外國領事館,哪裡會懲罰他們自己人?這是個空當。新條例裡,務必把這缺口堵上才行。」

孫副官沉吟瞭一會,笑得有一絲苦澀,低聲說:「國弱民窮,要和洋人抬杠,談何容易。下個月,政府裡有大事要辦,我看總理不想在這個時候得罪洋人。」

宣懷風問:「是六國會談?」

孫副官說:「可不是呢。」

深深地看瞭宣懷風一眼。

宣懷風雖不知道他這一眼裡的深意,但也瞧出不對來,不由問:「是有什麼事嗎?」

孫副官看他一無所知的樣子,也是微感詫異。

這才知道,原來白雪嵐昨日見瞭宣懷風,對查抄大興洋行,被林奇駿反擺一道的事,竟是隻字未提。

既然總長都不提,他更沒有理由摻和進來。

孫副官搖瞭搖頭,輕描淡寫地說:「沒什麼大事。不過六國會談快開瞭,上面國務院很重視。我們這些衙門,自然辦事也要謹慎一點。聽說總長今天,被總理叫過去瞭,大概也是為著這件事。」

宣懷風正暗暗琢磨怎麼還不見白雪嵐,隻是堵著心頭那口惡氣,實在問不出口。

聽見孫副官說,才明白瞭。

這一日,直做瞭一整天的功夫,午飯也是匆匆吃的,吃完瞭便又繼續做事,累是累,宣懷風倒覺得這樣過得實在一些。

下午過瞭六點,宋壬來問,宣懷風還說再等一等。

孫副官勸著說:「總不能一天吃成一個大胖子,先回去歇息吧。明天總能繼續辦的。」

收拾瞭桌上的文件,一道坐汽車回瞭公館。

宣懷風回瞭小院,見到房子匍匐在淡淡暮靄下,一盞電燈也不亮,知道裡頭沒人。白天在墻外聽白雪嵐一番話,當時是如霹靂襲耳,到瞭此刻,卻是淹入心湖裡,反而沉靜瞭,沒瞭那些急怒憂憤,隻是一股淡淡的感嘆。

他也不是很氣白雪嵐,也不是不氣白雪嵐。

既不想和白雪嵐決裂,又不想和白雪嵐和好。

想來想去,倒是老死不相往來的好,免得徒生傷感。

宣懷風長嘆一聲,自己進瞭院子,拉燈閉門,進食沐浴,隻覺得孤孤單單,但也自有孤單的美感,偶爾一時心裡發狠,便想,有本事,彼此丟開一輩子。

掀被上床,一個人睜著眼睛發瞭半日呆。

抓過白雪嵐的枕頭來,抱在懷裡,蜷成一團睡瞭。

半夢半醒之時,似乎有人輕吻自己眉尖發梢,感覺很是熟悉溫柔,驚得宣懷風驟然醒來。

睜眼四望,卻是夜色如水,冷窗對月。

寂寥無人。

白雪嵐的咆哮,又開始不聽使喚地在腦子裡轟鳴回蕩。

「蒼蠅不抱沒縫的蛋,他不是這樣的混蛋,姓林的也勾搭不著!」

「他喜歡那姓林的小白臉,不用瞞著,盡管明明白白的去!」

「以後他愛上哪,就上哪。」

「愛和誰說話,就和誰說話。」

「……老子不伺候瞭!」

字字記得。

字字紮心。

是真的,很痛瞭。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