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崢嶸 第1章

這會在年宅,年亮富剛吃過晚飯,站在廊下用茶水漱瞭口,吐在院子裡,便兩手背在背後,打算回屋子裡去歇。

宣代雲叫住他問,「你又去睡嗎?」

年亮富站住腳,回過頭說,「也不一定要睡,隻是待在這裡,又有什麼事做?」

宣代雲說,「你別走,過來坐一坐。」

年亮富把目光在她凸起老大的肚子上掃瞭兩眼,思忖著這時節,是不能太忤逆太太意思的,返回來坐瞭,問,「有什麼事要說?你前兩日說要買一套好琺瑯杯子,我可已經買回來瞭。」

宣代雲微微一笑,說,「我瞧見瞭,這件事,你做得不差,正想對你說一聲多謝的。不過,我看那送東西過來的人,身上穿著的職員制服,像是大興洋行的?」

年亮富說,「就是大興洋行買的。」

宣代雲便沉默瞭一會,然後才說,「平安大道上這麼些洋行,怎麼就幫襯上這一傢?我對那個林傢的人,一向就不喜歡,一傢子的勢利眼。」

年亮富和他這位原配說話,這兩年總是不太和睦,坐在一塊,三言兩語,常常要鬧得不歡而散。

今天宣代雲雖沒什麼要發脾氣的跡象,但年亮富有著許多從前的不自在,總是心裡有著警惕。

現在聽著宣代雲話裡的意思,大概自己辦事又是沒有如她的意瞭,要遭埋怨,不禁有一股積累起來的不耐煩從無名處冒出來,他就冷笑瞭一下,自嘲道,「那是,我也是個頂胡塗的胡塗蟲,既然是買東西,怎麼不先來問過你對這些洋行的看法?以後你但凡要買東西,先給我開一張單子,限定在哪一傢買。等我向衙門請兩天假,親自去給你買過來才好。」

宣代雲隨口一句,招瞭丈夫這樣一番譏諷,不由一怔。

心裡又氣又惱。

正想反唇相譏,忽然瞥見張媽在年亮富身後的櫃子旁,一個勁地擺手,使眼色,臉上有些焦急,又把一根食指,指指自己的嘴。

這是要宣代雲謹言慎行,不要一時動氣,又說出收拾不瞭場面的氣話瞭。

宣代雲再一看丈夫,眼睛無神,唇也透著一絲蒼白,當年結婚時一個很有朝氣的青年,區區幾年,也是變化瞭許多,默默地倒有些感傷,便把這口沖上來的氣忍瞭,強自微笑著說,「你看你,脾氣這樣地壞。我原是要對你正正經經道謝的,那一套琺瑯杯子,我很喜歡。就算我多說瞭一句不相幹的話,你也犯不著生氣呀。」

把手遞過去,握著年亮富的手,輕輕一攥。

她態度如此的溫柔和善,讓年亮富不由納罕,低頭去看。

年太太大傢閨秀出身,十指不沾陽春水,一手柔荑是保養得極好的,握著他的手,顯得又白又軟。

但懷孕的女人常常進補,受著各種周到的伺候,到瞭這個月份,身樣必然有些走形,連著原本青蔥似的手指,也略顯瞭富態。

年亮富看著她的手,心裡想,這圓滾滾的,怎麼倒像外國的香腸一般瞭。

不由回憶起綠芙蓉,細腰如流,十指纖纖,是何等美麗的一位女子,又對他情深意重,可惜沒有投對胎,如果綠芙蓉投到宣司令傢,當瞭司令千金,現在自己的處境,也無須這樣窘迫。

宣代雲被他握著手翻來覆去地看,又見他一言不發,滿腔感概的模樣,臉頰不知不覺飛紅一片。

他們算是老夫老妻,自從知道懷瞭孩子,就再沒有親密過,此刻倒是無聲勝有聲。

宣代雲不好意思地把手抽瞭回去,嗔他一眼說,「作死,還有別人在呢,你就這樣動手動腳的。」

把眼朝窗外一斜。

張媽早踮起腳尖,悄悄退出去瞭。

年亮富覺得有趣,也忘瞭剛才小小的不愉快,打著哈哈說,「對自己的太太,動點手腳有什麼?你這樣莊重,我就識趣點出去吧。」

站起來要走,早被宣代雲拉住瞭袖子。

宣代雲說,「出去哪裡?你又要想出去胡混嗎?我可不許。坐下來,說件正經事罷。」

年亮富隻好又坐回來,問,「是要和孩子取名字?」

宣代雲說,「不是你說的?這孩子的名字,還是等生下來,知道瞭生辰八字,請一位有學問,知五行的先生來,才做的準。我叫你留下,是另有一件想瞭許久的事。我說出來,你可不要說我咒你。」

年亮富問,「你到底要說什麼?」

宣代雲說,「我看你最近的臉色,青灰青灰的,很不好。我想勸你一句,你是要當父親的人瞭,也要知道保養,不要把身體糟蹋壞瞭。你別急著和我生氣,我這樣說,無非是因為我和你之間,有夫妻的感情。我知道這些勸誡,你聽著是要不耐煩的,但我實在不是拈酸吃醋,你看我這要生孩子的身子,難道還有吃醋的心思嗎?隻盼你聽我這一句,為著這未出生的小孩子著想,和我合作起來,建設一個好的傢庭。」

年亮富皺眉道,「不是生氣,我是真不明白你要我怎麼樣才好。」

宣代雲眼睛明亮,瞟瞭他一下,語氣不高不低地說,「真要我說明白嗎?那好,恕我不客氣瞭。我知道你在外頭,一向有幾個紅顏知己。如今我不能陪你,你有些行動,我也不好過問。但現在這件事,我發現已經危及到你的健康瞭,像你這樣,一個禮拜,總有兩三個晚上在外頭過夜,走路恍惚,說話也恍惚,吃一頓飯的工夫,竟要打十來個哈欠。自古有點本事的男人,往往栽在女色上頭。我隻擔心,你大概是踏上這條老路瞭。現在悔改過來,為時未晚。」

年亮富為著「紅顏知己」的事,已不知和太太拌過多少次嘴,連茶壺傢什都摔壞過幾套。

是最不好,最心煩的記憶。

這時又聽她老調重彈,即使語氣比從前委婉誠懇許多,還是惹得他一肚子的不耐煩。

隻是如果他發作起來,太太更要哭著吵著,把事情鬧大,又更加的心煩。

年亮富被宣代雲用眼睛期待地盯著,不能什麼都不說,悶瞭一會,敷衍著笑說,「你這些都是懷疑我的話,我在外面整日的忙碌,若說遇到幾位小姐,那是交際場面上不能避免的事。但若說我栽在女色上,這就太侮辱人瞭。」

宣代雲這般苦口婆心,自己想著,就算換做是個鐵心腸的人俑,也該有些感觸悔悟才對。

不料年亮富的態度,卻隻是一味地不承認。

宣代雲心裡生氣,卻想起弟弟和張媽的勸告,丈夫身體不適,大概也有自己常常吵嘴,讓他心情不舒的緣故。

便帶著一種為人妻的仁慈,把自己的怒氣忍住瞭,仍是微笑著問,「你是不承認在外頭的事嗎?那你最近這樣的不好的臉色,是怎麼一個緣故?外面許多風聲,我也是有聽說到,說年處長陪著什麼莫小姐逛公園,又在洋行買瞭一對兒的鉆石耳環,我可不見你有帶鉆石耳環回傢裡來,又送瞭給誰去?難道那些人都是故意編排陷害你的?」

年亮富把臉沉下來,說,「曾參殺人,三人成虎,我怎麼管得著誰故意編排陷害我?」

正說著,一個聽差從外頭走到飯廳這邊,叫著,「先生。」

年亮富把眼往他身上一釘,「什麼事?」

惡狠狠的語氣,把聽差嚇瞭一跳。

聽差忙小心地站好瞭,低聲說,「您的電話。」

向年亮富悄悄擠瞭擠眼睛。

年亮富哼一聲,便站瞭起來。

宣代雲未曾放過那聽差的一舉一動,擠眼的小動作,早被她看在眼裡。

她原來是打算,無論如何都要把好態度堅持到底的,但見丈夫這樣鐵石一般的心,眼角不禁發熱起來,猛地坐直瞭身子,抬著頭拔高聲音說,「怎麼樣?我不就說中瞭?八九點鍾打來的電話,難道也是公務?別以為聽差幫你瞞著,我就不知道,那狐貍精打電話到傢裡來,也不是一次兩次瞭,這樣無法無天!不三不四的女人,居然騎到脖子上來,我再懦弱也不能容忍下去!」

說著就站瞭起來。

看不出她這樣大的肚子,竟也能行動利落。

反而把年亮富一推,自己走出瞭飯廳,朝著電話間,怒風一般地快步走去。

年亮富被她推到一邊,生氣歸生氣,但總不能反推自己未來孩子的媽一把,摸摸鼻子,仍是追在她後頭。

等他走進電話間,宣代雲已經拿起瞭話筒,沖著裡頭頗有殺氣地問,「哪一位找年亮富?」

那一頭有三四秒沒說話。

宣代雲眼中含著熱淚,痛罵道,「不敢報上姓名嗎?難道你也知道羞恥?真是奇哉怪也!」

這時,那話筒的另一邊,才傳出一把男人的聲音來,沙啞地說,「姐姐,不過打個電話找姐夫,怎麼就要罵到不知羞恥的程度?」

宣代雲渾無準備,倒是非常愕然,「你……你是宣懷抿?不是……」

宣懷抿冷冷地問,「不是什麼?」

宣代雲弄錯瞭是由,滿臉羞愧,燒得拿著話筒的手頓時沒瞭力氣。

年亮富本也擔心綠芙蓉打來的電話,被太太拿瞭奸,一看出瞭大誤會,心裡暢意得不知怎樣形容才好,走上去數落道,「和你怎麼說,你都不信,非要自己出個大醜不可。你自己傢的弟弟,難道就是你說的紅顏知己?婦人!這就是婦人!」

把話筒從宣代雲手裡奪瞭。

這時張媽已經聽見動靜,趕瞭過來,把頭往電話間一探,看宣代雲氣色不妙,忙閃瞭進來,叫著,「小姐?小姐?唉呦,這氣色可不好,你別幹站著瞭,我扶你回去坐坐。」

宣代雲正恨不得有條縫把自己藏起來,便由著張媽把自己攙瞭出去。

年亮富瞧著她走瞭,才對著話筒笑道,「三弟嗎?你這電話真打得好,再沒有比這更妙的。」

宣懷抿的聲音卻很低沉難聽,對他說,「姐夫,我有事請你幫我辦一辦。」

年亮富一愕,問,「怎麼瞭?」

宣懷抿說,「大興洋行一艘叫洪福號的船,今天下午被海關隨機抽中瞭,扣下來檢查過夜。請姐夫做點調停工作,立即把這船釋放。」

年亮富笑道,「這隻是小事,交給我罷。明天保管能批出釋放的公文來。」

宣懷抿說,「你現在就去辦罷。」

年亮富說,「急什……」

還沒說完,忽然聽見話筒裡急促的電流聲。

原來宣懷抿說完那一句,竟就這樣掛瞭。

年亮富一腔高興,倒被他這樣不由分說的態度激得一怔,拿著話筒看瞭看,生出幾分惱火來。

心忖,雖拿著你一些好處,那隻是給你的面子,想當初你來我傢裡給我太太送禮,何等謙卑恭維,如今竟這樣地不客氣起來。

你不過一個雜牌軍軍長的副官,我還是堂堂海關的處長呢。

論職位,我原比你清貴,若論親戚上頭,我是你姐夫。

怎麼你打電話來,不作出求人辦事的態度,倒像我的上司這樣氣指頤使?

哼,那也就別想我幫你辦什麼事瞭。

年亮富把電話帶著一點怒氣掛瞭,走回自己的書房裡,一邊走著,一邊情不自禁打起哈欠來。

宣代雲正在屋裡抹眼淚,對張媽說,「我哪裡和他拌嘴瞭?這屋子裡頭找不著青天,真真冤死我瞭。剛才你沒聽見?我是用瞭多大的耐性,怎樣小心地勸他保養身子,我還給他陪著笑臉……」

剛好瞧見年亮富從窗外過去,明知道她就在屋裡,卻沒往這邊瞄上一眼。

臉也是陰沉的。

宣代雲更是氣苦,看著丈夫的身影不見瞭,眼淚如斷線的珍珠一般直墜下來。

年亮富回瞭書房,在椅子上坐瞭坐,哈欠不斷,渾身的疲乏倦怠,做什麼都提不起精神,又有一種很難受的癢感,在狠狠燒著心,便坐立不安地思念起那可愛的白面來。

這陣子,他隔一兩日,就要和綠芙蓉享受一番。

這白面不但可以卷在煙卷裡抽,還可以在錫紙上隔火燒著吸,越用著它,越覺天底下各色滋味,竟不如這白色一味,從前他還說著可以輕松離瞭它,現在看來,大不容易,實在是太銷魂太實在的舒服瞭。

後又說一個禮拜用一次罷,試瞭試,才知道是不夠的,總要兩三日用一次,才算有點意思。

如今的間隔更是漸漸短瞭。

他就算晚上不在綠芙蓉傢過夜,白天也必去一趟,享受白面癮和美人癮,雙份過癮的爽快。

年亮富想著想著,更思念起水靈靈的綠芙蓉來,從椅子上起來,拿瞭一件外套披在肩上,剛出到門外,正好撞見心腹的聽差年貴。

年貴先看看周圍,才鬼鬼祟祟地向他報告說,「先生,有您的電話。」

年亮富皺眉問,「不會又是宣懷抿那小子吧?」

年貴不知道他和宣懷抿出瞭什麼事故,不過他也不會過問,隻搖頭,低聲說,「是小公館的。」

這是年亮富最想接的電話,他方才笑瞭,趕過去電話間裡接瞭,對著話筒說,「難為你想著打電話來,我正想去找你。等著,我這就來瞭。」

綠芙蓉在電話那一頭說,「你先別來,我問你,你有沒有去辦正經事?」

年亮富問,「什麼正經事?」

綠芙蓉說,「宣副官不是給你電話瞭嗎?說什麼他要你幫一個忙,你怎麼不去辦?怪不得他打電話給我,要我催一催你。」

年亮富哼著說,「那個人,你不要和我提他瞭,真是氣人。打一個電話來,要我給他弄一艘被扣下檢查的船出來,說要立即辦,就把電話掛瞭。就算是總理,也不會像他這樣不客氣。我是不會幫他辦的,這艘船,由我那些下屬公事公辦罷。」

綠芙蓉急道,「你這些話,可不胡塗?想我們平日吃的那東西,是從哪裡來的?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他要你幫個忙,你倒好意思擺架子!先不說別的,如今你我是一日都離不瞭那東西的,倘或他生起氣來,再也不給瞭,那不是要我們的命嗎?」

年亮富笑道,「原來你怕的是這個。你也太沒見識瞭,這些雖不好弄,難道以我的身份,還弄不到手嗎?許多人是花錢去買,我連買都不必,處裡常有搜查到的,說是要銷毀,其實到底銷不銷,還是我一句話的事。我拿一些回來給你就是瞭。」

綠芙蓉更是著急,直說,「你胡塗瞭!你真胡塗瞭!這個不同那些街上賣的,要是可以買到,我又何必受他控制?哎呀,和你在電話裡說不清……」

聽話筒裡傳來的聲音,她竟是一邊說,一邊驚惶得哭起來。

年亮富聽得又是心疼,又是胡塗,一個勁勸道,「別哭,哎哎,你先別哭。有話好好說,我沒有不依你的。」

綠芙蓉又抽抽噎噎地說,「再有一層,你想想,東西是他給我的,那船上放著什麼,讓他這樣大動幹戈,你難道猜不到?檢查不出什麼也就算瞭,要是檢查出什麼東西來,那是大興洋行的船,先就攀扯出大興洋行,或者就攀扯到廣東軍,接二連三,保不定攀扯到你身上。現在大傢是坐著一條船瞭,你還賭這種小孩子的氣。」

這一番話醍醐灌頂,倒把年亮富一身的懶洋洋驚散瞭。

年亮富凝重起來,說,「你說得很對。這事不能賭氣,我還是要走一趟。」

綠芙蓉說,「活祖宗,快去辦罷!我今晚也不閉眼瞭,就在這裡等你消息。」

掛瞭電話。

年亮富原就是披著外套來接電話的,連回屋換衣裳的工夫都省瞭,匆匆就往大門走,叫人準備好汽車,坐上車就叫著去碼頭。

那汽車開車之前,循例地響一聲喇叭,也是提醒周圍人等小心的意思。

夜深人靜,喇叭聲隔著幾道院墻,隱隱得傳到年宅裡。

宣代雲知道他又接瞭一通電話的,正在屋子裡豎著耳朵等,想瞧他說多久的電話才回書房,也不知道打這通電話的,是那搶她丈夫的女人,或又是宣懷抿。

不料年亮富竟是連書房也沒回。

宣代雲等瞭半日,不見丈夫從窗戶前面經過,忽然又聽見一聲汽車喇叭響,恍惚接著就是汽車開走的聲音。

她怔瞭怔,心底冰涼涼一片。

隻在屋裡直著眼發呆。

張媽送瞭剛熬好的鯉魚湯過來,對她喚瞭好幾聲,她都不應。

張媽看她那樣子,害怕起來,把湯放在桌上,趕緊在圍裙上把手擦瞭過來,抓著她的手搖,說,「我的好小姐,你要嚇死我瞭。我的姑奶奶,你不為自己,也為著肚子裡的孩子,受瞭天大的氣也別往心裡去呀。死去的太太在天上看見你這模樣,可要怎樣的傷心難過。」

宣代雲被她搖瞭幾下手,緩緩回過神來,淒然道,「這是自作孽,不可活。當初我怎樣地追求自由戀愛來,滿以為有瞭愛情,雖隻是一個小公務員,也一輩子跟著他罷。如今落得這樣田地。那愛情一詞,原來許不得長遠,真是穿腸毒藥,是外頭五彩斑斕,牙尖見血封喉的蛇……」

終是以淚洗面瞭。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