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崢嶸 第12章

若說德國醫院的負責人,同時接下瞭展露昭和宣懷風這兩個病人,是既驚喜又犯愁。

驚喜的是兩個病人都大有來頭,金錢方面的收入,自然是不必說的,要是都治療好瞭,對醫院的名譽也能起到很大的作用。

犯愁的是既然來頭大,氣勢也壓人,一個病人就大喇喇占瞭兩層樓,兩個人,便不由分說,硬將四層樓給包瞭。

醫院一共才幾層,四層樓一被強包下來,裡面許多原有的病人就被大兵們拿槍呼喝地「請」瞭出去。

大傢敢怒不敢言,都黑壓壓地擠到一樓,病房不堪負荷,隻好連過道也塞滿病床。

就這樣,仍是床位不足,輪不上的病人甚至要中途轉院。

一時醫院的車輛都用來轉送病人,喇叭紛紛大響,往外頭開。

恰是這時,一輛小轎車反而逆著車流闖過來,因為開得太快,險些撞上一輛送病人的車,開醫護車的司機就搖下車窗戶大罵。

那小轎車上的人也不理會,車未剎定,從上面跳下一個長相英俊的年輕公子來,手裡橫抱著一個滿頭滿臉都是鮮血的老婦人,隻管往醫院裡闖,在人滿為患的走廊裡沖沖撞撞,伸脖子叫著,「醫生!醫生在哪裡?」

一個男醫生見他這般形容,趕瞭過來說,「給我看看。」

稍一檢查,已經知道那老婦人是頭部撞傷瞭。

醫生說,「傷得很重,快送到第二醫院去。」

林奇駿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說,「既然傷得很重,怎麼還有送去第二醫院的工夫?何況你們這醫院不是治外傷最好的嗎?別囉嗦瞭,快治吧!」

醫生把手一揚,說,「你看看這亂得,原先的病人都正往外送,哪裡還有收新病人的地方?不是我不肯,實在是沒有這個能力。我叫你快點送去第二醫院,是為著病人著想,遲瞭恐怕要糟。」

林奇駿說,「要多少錢,我給得起。這是我母親!」

醫生倒急得跺腳,兩手在半空中擺著激烈地說,「什麼錢不錢的?治療室在樓上,有大兵拿槍守走廊呢。醫療設備,還有最好的醫生,都被兩個病人包瞭。廣東軍一個軍長,還有海關的一個什麼大官,你有本事和他們打商量,你隻管去。」

林奇駿聽得一愣。

展露昭中槍住在德國醫院,他是知道的。

卻不知道海關怎麼也到這裡占地盤瞭。

林奇駿喘著氣低頭。

林老太太早就昏死過去,往日梳得一絲不茍的發髻歪斜到一邊,許多頭發散亂垂下,半白花發沾著殷紅鮮血,看得人心裡發憷。

他一咬牙,把母親交給後頭跟上來的管傢,說,「我去和他們說!」

轉身就往樓梯上跑。

一口氣上瞭三樓,就被海關的護兵攔住,林奇駿大叫,「我是你們白總長的同學!是你們宣副官的老朋友!宣懷風在哪裡?我要見他!」

宋壬走過來,瞧見是他,先就皺瞭眉,問,「林少爺,你有什麼事?」

林奇駿心急火燎地,不耐煩和個護兵浪費時間,隻急急地問,「懷風在不在?快叫他來,我親自和他說。」

在他心中,宣懷風隻要知道自己母親受傷瞭,自然是二話不說就鼎力相助的。

聽在宋壬耳裡,卻老大不自在,心忖,為著你這人,我們總長不知和宣副官慪瞭多少氣。現在宣副官病成這樣,你不說來慰問,就算來慰問,估計總長都是不歡迎你的。又在老子面前擺什麼架子?

宋壬說,「宣副官病瞭,現在他誰也幫不瞭。對不住,你請回吧。」

林奇駿這才知道宣懷風病瞭,心裡驚詫,但自己母親正在生死關頭,也不顧上詢問宣懷風的病情,急急地說,「既然這樣,那白雪嵐一定在的,麻煩你請他過來也行。我這裡有個要緊的病人,樓下的人說治療室和好醫生都被海關包瞭,讓我用一用就好。」

宋壬說,「我去問問。」

他轉身走過一段走廊,輕輕扭門把,才走進病房,聽見白雪嵐在床邊抓著宣懷風的手,嘶啞地說,「……叫你小心,你總不聽我的,說我大驚小怪。早知如此,我還不如把你一直關在公館裡,我真是……恨死自己瞭……」

感到有人進來,白雪嵐停瞭說話,轉頭勉強冷靜著問,「什麼事?」

宋壬看他雙眼通紅,氣色不同往常,是傷痛到極點瞭,心裡想,宣副官得瞭這要命的肺炎,總長不知道受多大煎熬。這種時候,做什麼拿姓林的事來讓他增加煩惱?

那林奇駿又不是什麼好玩意,他那病人的事,讓他自己煩惱便好。各人有各人的命。

宋壬便說,「沒事。我進來看看,宣副官好些沒有。」

白雪嵐一副身心全放在宣懷風身上,也沒註意宋壬的神色,擺著手說,「你出去吧,沒事就不要來瞭,免得吵著他。」

宋壬退瞭出來,走到等到發急的林奇駿跟前,說,「總長現在沒空。你回去吧。」

林奇駿大叫道,「他再沒空,也不能不顧別人的性命啊!」

說著便往裡闖。

護兵們見他不守規矩,哪裡還管他是誰的朋友,虎起臉來,把林奇駿喝罵推攘到樓梯間,說,「再鬧事,老子就揍人瞭!」

林奇駿心中氣憤,無以形容,卻又知道武力上鬥不過人傢,不由生出一股無可名狀的悲涼。

隻是心中懸掛老母,無暇再體味心情,匆匆又上瞭四樓,見到穿廣東軍軍裝的人,就指明要找宣懷抿。

宣懷抿倒是一找就來瞭,見是林奇駿,沒好氣地問,「你來幹什麼?」

林奇駿趕緊把母親撞墻自盡的事說瞭,求宣懷抿幫忙。

宣懷抿說,「為著貨裡頭摻瞭藥的事,軍長剛剛還在大發雷霆,說用的是你的船,要找你算賬。我好說歹說,總算說得他下瞭一點氣。你倒要往他眼皮子底下蹭?我看你是不想活瞭。快走,快走,讓他知道你在這裡,他能生吃瞭你。」

林奇駿央求道,「那是我母親,要能救她,我就算死瞭也不怨?」

宣懷抿心裡正老大不痛快,一來,受瞭展司令的重話,二來,展露昭剛剛醒來,又一門心思叫人去查探住院的宣懷風,想到林奇駿也是宣懷風的膜拜者,不禁把氣撒到林奇駿頭上。

越見林奇駿著急,越心裡舒坦。

宣懷抿冷笑著說,「我那個哥哥也在這德國醫院裡,也包瞭兩層樓呢。以你和他的交情,要他幫忙,隻是一句話的事。你怎麼偏挑遠道走,跑來求我?」

林奇駿臉上露出難堪之色,訥訥地,也不知說瞭兩句什麼。

宣懷抿更是好笑,說,「原來你已經求過他瞭。我就說嘛,你大事臨頭,總該頭一個想到他的。可惜他現在跟瞭白雪嵐,倒是翻臉不留情,也不管你的死活。」

林奇駿急著跺腳,拱手說,「我母親在樓下等著呢,先別說這些有的沒有的。」

宣懷抿心想,你那母親不是一直在逼迫你和查特斯解除合約嗎?救活瞭她,以後又要料理林傢的爛攤子,我豈不是給自己找茬?

這老東西倒是死瞭好。

宣懷抿想定瞭,對林奇駿說,「你等等,我去瞧一瞧。」

林奇駿看他去瞭,伸著脖子在走廊盡頭等,不一會,沒看見宣懷抿回來,倒是一個粗粗魯魯的大兵走瞭來,說,「我們軍長傷情吃緊,這邊忙,沒地方可以收新病人,你請吧。」

說完就轉身。

林奇駿從後面抓著他的手問,「這是誰叫你傳的話?」

那大兵把林奇駿的手狠狠一撥開,說,「軍長的醫生說的。」

林奇駿猶不甘心,正要再找宣懷抿,樓下的管傢等得太久,把林老太太托付瞭一個護士臨時看顧著,咚咚咚地跑瞭上來,喘氣說,「少東傢,怎麼耽擱瞭這些工夫?要實在不行,就趕緊照醫生說的轉第二醫院吧!老太太怕是熬不住瞭!」

林奇駿心腸如被絞成碎末,盯著走廊那頭兇神惡煞的大兵們,咬得幾乎牙裂,低聲恨恨說瞭一句,「都是沒人味的畜生。」。

忍氣吞聲下樓去看他母親。

別無他法。

究竟還是叫司機快快發動轎車,把林老太太送到第二醫院去瞭。

展露昭暗嘆有緣,住醫院也能和宣懷風住到一塊之時,白雪嵐正在和他隔瞭一層樓的病房裡,憂心忡忡,愁眉不展。

西洋針也打瞭,西洋藥也吃瞭,可是宣懷風的狀況並不見好轉。

他燒得很厲害,身上燙得好像燒紅的炭一般,躺在病床上,昏一陣醒一陣。

白雪嵐坐在床邊,一直把手伸到被子底下,緊緊握著他的手。

房門輕輕地響瞭,宋壬把門推開,小心著不驚動病人地走進來,直著身子站著。

白雪嵐壓下聲音說,「你又進來幹什麼?我已經說瞭,天王老子來瞭,我也不離他半步。你這樣木樁子一樣棟在我背後,我也不會改主意。」

宋壬說,「總長,如果宣副官得的是別的,我絕不敢多說一個字。隻這肺病會傳染,就算您不為自己想,也為宣副官想想,他全靠您照顧的,您要是受瞭傳染,也病倒瞭,誰來照顧他呢?」

白雪嵐說,「任你怎麼說。要我離開,也行,你拿槍斃瞭我,拖著我屍首出去。」

宋壬被他逼急瞭,手足無措地說,「您這是說的不吉利的話,哪裡就到這份上?」

白雪嵐說,「就到這份上,他要好不瞭,你把我一起埋瞭。我真混蛋,怎麼就拉著他到碼頭去,逼他看那些東西?」

說到最後一字,眼眶猛地紅瞭,有什麼濕濕的要湧到邊緣。

他不能在宋壬面前露出這可憐相,驀地強忍住瞭,竭力冷靜著說,「你還有什麼事就說,沒有就出去。我不耐煩你這樣婆婆媽媽。」

宋壬說,「那個納普醫生,我叫人把他送到別處醫院去瞭。」

白雪嵐冷哼一聲,「他還沒死嗎?」

宋壬說,「總長那一腳,差點把他腸子踹出來。但也未必就踹死瞭,那也好,畢竟是洋人,如果弄死瞭,那些洋鬼子鬼叫起來,連總理也要擔不是。」

白雪嵐輕磨著牙說,「我是存心留他一條命的,懷風要真有個長短,我讓他後悔今天活瞭下來。這種謀財害命的庸醫,比強盜更可惡,披著一身白皮,不知要糟蹋多少人命,不能讓他死得太痛快瞭。」

他守在宣懷風病床邊,隻覺得這天地都隨著停瞭,不見眼前這人睜開眼睛,連地球也是不會轉動的,無奈這隻是唯心的想法,每一分鍾過去,外面的局勢都在發展。

白總理打瞭電話來,白雪嵐勉強到隔壁電話間裡接瞭,說不上三句就掛瞭,氣得白總理直跳腳,對這個堂弟,他是十二分的恨鐵不成鋼,在兄弟情分上又無可奈何,最後在百忙之中,還是抽身親自來瞭一趟,把病房門一關,指著白雪嵐的鼻子罵,「你一個晚上,把城裡攪得亂成一鍋粥,海關監獄裡關得人滿為患,現在怎麼收拾?」

白雪嵐說,「該抓的抓,該殺的殺。該怎麼收拾,就怎麼收拾。」

白總理說,「別的我不管,隻一件,查特斯洋行的人,你不許動。眼看這一屆政府選舉,胡副總理那頭蠢蠢欲動,惹翻瞭英美,大傢一起完蛋!」

白雪嵐說,「完蛋就完蛋。」

白總理氣得倒仰,又指著他鼻子,「我看你是瘋瞭。你現在,沒有一點的理智。我一向把你當有志向,有作為的人看,如今為瞭一個宣懷風,你就成瞭這副熊樣,丟人現眼!我們白傢,沒你這樣沒出息的子孫!」

白雪嵐說,「我是丟人現眼,我是沒出息,我沒資格當白傢子孫。堂兄,如今你別說罵,就算你踹我兩腳,也就這樣。反正醜話先和你交代一句,他這病是我害的,要是他有個好歹,我也沒有活頭瞭。有那一天,你別把我的棺木送回老傢,我知道父親是不會允我們合葬的。你把我和他找個地方一起埋瞭,也不必管風水,隻要清凈。這就算看我們兄弟一場的情分。」

白總理聽得心驚肉跳,再一看白雪嵐的眼神,雖則銳利有神,但深處凝結的哀傷心灰之意,卻是很真切的,不由擔憂起來,怒色一消而去,轉過來緩和勸道,「弟弟,你這是幹什麼?你是有父母在傢盼著的人,剛才這一番話,叔母要是聽見,該怎樣傷心?做哥哥的說一句俗話,天涯何處無芳草,況他又是個男人,並不能算芳草。你萬萬不要一時沖動,作出不理智的事來。」

白雪嵐唇角若有若無地掀瞭掀,淡淡說,「我也隻是嘴上這麼一說,誰讓你進門就罵人?我當然是盼著他好起來,不到那個地步,我也不至於做不孝子。」

白總理問,「要是到那個地步呢?」

白雪嵐說,「到那個地步,再說罷。」

白總理越聽越覺不妥,又感到不可思議,再三地說瞭一些軟話,白雪嵐卻很冷靜,反過來勸他不要擔憂,海關的事都有安排,不會妨礙公務,又說宣懷風的病是用瞭最好的醫生,要從外國請朋友調最好的新藥過來,希望也很大。

兄弟二人,做瞭這番談話,並沒有談出理想的結果。白總理公務纏身,坐瞭半個鍾頭,不得不皺著眉走瞭,又比來的時候,更多瞭一番憂愁。

兄弟二人,做瞭這番談話,並沒有談出理想的結果。白總理公務纏身,坐瞭半個鍾頭,不得不皺著眉走瞭,又比來的時候,更多瞭一番憂愁。

白雪嵐是命中註定的俗事纏身,白總理一走,孫副官來瞭。

宣懷風病倒,白雪嵐寸步不離,公務上的許多事都落到孫副官肩上,他每天都在總署衙門和醫院之間奔波,夾著塞得滿滿的公文包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那一夜的緝毒行動轟轟烈烈,整個海關士氣高昂,同時心裡也明白,海關這次是把買海洛因的那群人得罪狠瞭,幾乎打掉瞭他們在城裡整個販賣網。

白面中毒的事已經傳開,現在但凡有勸說親友戒毒的,必拿出此事來,做一個痛苦深刻的例子,說,「你看看,有什麼好下場,毒販子的心比煤還黑,隔壁街的張三,對面樓子裡的李四,就差點沒瞭命。要不是及時送到戒毒院,現在就是一抹黃土瞭。」

抽的那些人自然也心慌慌,意惘惘。

白面誠可貴,生命價更高,二者之間,便有一番掙紮選擇,雖不能人人幡然悔悟,改過自新,但戒毒院也陸陸續續有人被父母罵著,妻兒求著,兄弟姐妹領著,上門求治,不比從前冷清景象。

宣懷風病倒後,許多朋友都來探望。

歐陽倩來過兩次,都是很歐派地帶瞭一束鮮花,見醫生說病人不宜探視,臉上有悒鬱擔憂之色,問瞭醫生兩句,把花留下,默默走瞭。

那花嬌鮮迷人,水盈盈,嫩顫顫,可惜紅顏自古多薄命,剛入宋壬的手,就被丟進瞭廢物桶裡。

黃玉珊正巧從走廊上過來,不由可惜,說,「好糟蹋東西。瞧瞧這包在花外面的彩紙緞帶子,可見不是花匠送過來的,是從洋花店裡買來的。這樣一束,怕要二三十塊錢,夠普通一傢子一個月花銷瞭。」

宋壬說,「管它洋不洋,總長心緒正不好,歐陽傢這位姑奶奶送的玩意,是萬萬不能拿到宣副官病房裡招眼的。你要喜歡,你撿瞭去。」

黃玉珊說,「我就算窮,也犯不著去撿人傢丟的東西。」

承平也是心緒不好,緊皺著眉,在一旁攔著黃玉珊繼續往下說,問宋壬,「懷風到底怎麼樣瞭?」

一提這個,黃玉珊也立即安靜瞭,一道看著宋壬。

宋壬想到這個也惆悵,承平和黃玉珊他是認識的,常在戒毒院碰面,算是熟人,所以也不隱瞞,嘆著氣說,「真要命,那洋鬼子說是肺病,他還是什麼專傢,據說是城裡第一的。我看他也是夠嗆,到現在不見起色,總長都快殺人瞭。」

黃玉珊花容變色道,「呀!這樣厲害?怪不得不許我們進去看,這可怎麼好?」

承平跺腳嗟嘆,「都是我。那晚我不該打電話叫他來的,見瞭面,就覺得他臉色不好,是我胡塗,隻想著戒毒院這許多要辦的事,也沒有多問一句。他忙瞭一個通宵,熬不住才病到如此。要是有個什麼意外,判我個殺人罪也不為過。」

承平是朋友裡來得最頻,堅持一天來兩趟,非如此不能安心。

黃玉珊見他這樣憔悴,心裡不忍,勸他說,「如今宣先生病著,你在戒毒院裡忙,也應該自己保重一些。我看這幾天工夫,你像足足瘦瞭七八斤。如果又病倒瞭,戒毒院的事讓誰來管?依我說,你再不要這樣兩頭跑瞭,拜托瞭宋大哥,等宣先生病情有好轉,讓他知會你一聲。你再過來看。」

宋壬也感嘆他這做朋友的情誼,說,「這小妹妹說的對,不必天天來,我們總長的脾氣,我是知道的。你就是來一百次,也碰一百次壁。別說你,宣副官的親姐姐來探望,也被擋瞭回去,人傢還是一個孕婦呢。其實總長也有他的苦心,宣副官的病大概會傳染的,還是不要太多人去看的好。」

外面人來人往,一律讓宋壬擋瞭駕,白雪嵐也不放在心上。

雖是時刻不離床邊,不管怎樣周到的伺候,宣懷風的病究竟越發沉重瞭。

再過一日,金德爾醫生過來為病人檢查,也垂首嘆氣,連那曾經神氣活現的金發,似乎也黯淡無光瞭。

白雪嵐說,「怎麼樣?」

金德爾沉吟道,「很遺憾,很不好。」

白雪嵐聽瞭,仿佛心頭被人打瞭一拳,不見極痛,倒是一時麻木瞭,隔瞭一會,低聲問,「你昨天不是給他用瞭外國的新藥嗎?總該起點效用。」

金德爾說,「白先生,醫生是不能保證的,百分百。藥是很好,但不是,人人都能起效。」

白雪嵐昨日已經問過德國醫院的大夫,也是一籌莫展,身邊有經驗的人,都說治這種病,金德爾醫生是一頂一的。

白雪嵐說,「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金德爾說,「這個藥,已經是最先進的,得到瞭朋友的幫助,才緊急從英國帶過來。假如連它也沒有作用,我恐怕……」

他沒把話說完,搖瞭搖頭。

過瞭好一會,幹硬地說,「你們中國人,有一句話,叫吉人自有天相。」

但凡醫生看病,要是扯到吉人天相上,這多半就是人力不及,要看天命瞭。

如今連洋大夫也叨出這一句,更是令人絕望。

白雪嵐一雙黑眸,如熄瞭火焰般陰沉下來,很讓人毛骨悚然的森冷。半日,他嘆瞭一口氣,倒不顯得如何兇惡,隻淡淡說,「我們中國人也有一個老制度,叫陪葬。」

金德爾是個外國人,對陪葬這個所謂的老制度不甚瞭解,不過瞧著白雪嵐的態度,估計也是一句威脅。

他又把那顆金色的腦袋搖瞭一搖,無奈地說,「白先生,恕我自言,你並不是一個講道理的紳士。我的朋友,納普,已經被你傷害瞭。如果你要傷害我……反正,對於這個病人,我已經盡力瞭。我必須申明一點,我國的大使,伯特蘭.戴恩先生,也不會坐視你的殘暴行為。」

白雪嵐先是冷笑,忽地露出森森白牙,吼得整棟醫院簌簌發抖,「老子的心都被掏出來瞭,還在乎什麼狗屁大使?」

這一下變臉,直如一條見人就咬的瘋狗,完全不見瞭身為總長該有的從容理智。

金德爾臉頰一顫,不敢和這種精神崩潰邊緣的人再爭執,勉強吐出一句,「請你自己冷靜。」

穿白大褂的身影一轉,趕緊出瞭病房。

金德爾開著自己的診所,並不在這醫院供職,在醫院裡本沒有自己的辦公室。

但白雪嵐包下瞭兩層樓,又用他當瞭主治醫生,怎可以沒有工作的地方,便臨時把三樓一間帶電話的休息室,辟瞭給金德爾專用,又把他一位診所裡慣用的女秘書帶瞭來。

他一回到臨時辦公室,他的女秘書就站起來說,「醫生,您的朋友紮佈斯.道格拉斯,剛剛打瞭電話過來。」

金德爾點瞭點頭,到辦公桌前把話筒拿起來,撥瞭朋友的號碼,那邊是個繁忙的工作部門,馬上就有聽差接瞭,聽說瞭找道格拉斯秘書的,立即把道格拉斯秘書請瞭來聽。

不一會,聽筒另一頭傳來紮佈斯.道格拉斯的聲音,用著英文說,「怎麼樣?我的朋友。那位令你頭疼的病人有起色瞭嗎?」

金德爾懊喪地說,「令人遺憾,情況越來越嚴重瞭。唉,我覺得他是被那個放肆跋扈的中國大官,給折磨到這樣的。要知道,我從前給他看病的時候,就曾經見過他為瞭不惹怒那個大官,而被迫接受不必要的註射。上帝啊,那個獨裁分子,居然還威脅我。」

他把白雪嵐有關陪葬的話用中文復述瞭一遍,讓他的朋友也感到很生氣。

道格拉斯說,「確實,他是在無恥地威脅。可是我不明白,我送過去的藥難道沒有一點作用嗎?我打瞭長途電話拜托普拉,他才答應坐飛機過來中國時給我帶上這些藥。我可欠瞭他一個大人情。你把藥都用瞭嗎?我的意思是,如果是劑量不夠的話,我還是可以想辦法的,畢竟大使館這邊經常有來往的飛機。」

金德爾說,「已經全部用瞭,但是完全無效,中國人的體質,和我們大英帝國子民的體質相比……不,我不認為這是劑量的問題。對不起,紮佈斯,我也欠瞭你一個大人情。我甚至後悔為瞭這件事而打擾你瞭,病人就是病人,我應該牢牢記住畢業時院長的話,醫生必須對所有病人公平,永遠不要區別對待。但我當時是這樣的希望把他治好,因為這畢竟有納普的錯,也有我的錯,如果在一開始是我過去給他診治,就不會讓他得不到及時的治療,情況也不會惡化。現在隻有上帝可以拯救他瞭。還有納普,可憐的納普,他雖然有錯,也不應該受到這樣殘忍的對待。」

納普被白雪嵐踢瞭一腳,現在還在另一傢醫院躺著。

這件事在洋人圈中很受註意。

如今的中國,洋人踢中國人,那是很常見的。

但中國人踢洋人,還踢成重傷,這就不能等閑視之瞭。

兩人討論瞭一通中國人的低下素質和無法無天,才把電話掛瞭。

紮佈斯.道格拉斯把話筒一放,想瞭想,又把手指在電話轉盤上轉瞭幾轉,撥瞭一個電話號碼,正巧,他找的人剛好在傢。

這通電話說的也是英語,那一頭的人聲音清朗,語氣充滿期待,「你一定給我帶來瞭什麼好消息吧,朋友。」

道格拉斯說,「恐怕不是好消息。你那一位在醫院的朋友使用瞭藥劑之後,並沒有好轉。不,從金德爾沮喪的口氣來看,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惡化瞭。」

那人說,「真是令人遺憾。不過,他用瞭那些藥劑,對嗎?」

道格拉斯說,「是的。」

那人問,「你確定?」

道德拉斯說,「是的,我確定,金德爾沒有理由騙我。但是,安傑爾,為什麼你要用這種方法給他提供藥劑?為什麼又要我對金德爾保守秘密?既然他是你的朋友,你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提供幫助。」

安傑爾.查特斯在電話裡輕松地笑起來,「別緊張,我的朋友。藥劑沒有任何問題,而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的行為完全是出自一片真誠的愛意。但這件事太復雜瞭,你何必要全知道呢?畢竟,當成為我姐夫,大使閣下身邊的第一秘書後,你會比現在忙碌得多的。」

道格拉斯識趣地不再說什麼。

大使夫人的這位弟弟並不是一個高尚的人,但這個戰亂的國度裡,還存在所謂的高尚嗎?不管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都是上帝陷在沼澤裡掙紮的羔羊。

他還是關心自己的前途好瞭。

成為英國大使的第一秘書,再過幾年回到祖國,他很有把握可以抓到一個賺錢而且有優越感的職位,他的未婚妻麗塔會非常高興的。

陰謀像一條沿著電話線遊走的毒蛇,繞瞭一個圈,又幾乎回到原點,查特斯掛瞭道格拉斯的電話後,又撥瞭一個到醫院。

剛剛金德爾的電話,正是從醫院這裡打出去的!

當然,接電話的人並不是金德爾,陰謀的原點和終點之間,隔瞭一層樓。

四樓的高級病房裡,電話鈴聲響瞭起來。

展露昭從床上猛地坐起來。

宣懷抿忙按著他說,「什麼事這樣急?不過一個電話,我接罷。」

便走過去接,拿著話筒問,「喂,找哪位?」

過瞭一會,又說,「我們軍長在,請問您是哪一位?」

展露昭朝著宣懷抿的背影說,「少他媽廢話,是不是查特斯?快點把電話給老子拿過來,這是正經大事。」

宣懷抿剛從話筒裡聽瞭對方報姓名,扭頭說,「還真是讓你猜準瞭,可不就是他。」

把電話機抱瞭過來,拖著線放到床邊。

展露昭打慣仗的人,身體壯得像頭牛,醒過來後,恢復得更快,這幾天工夫已經可以下床瞭,本來以他的性格,早就要嚷著出院,可知道宣懷風也在這醫院裡住著,就完全成瞭兩回事,是死活也不肯出院。

他拿瞭話筒,剛要貼到耳邊,忽然想起什麼,抬頭對宣懷抿把下巴朝房門一揚,說,「出去。」

宣懷抿鼓著眼睛說,「怎麼?我不能聽嗎?」

展露昭還是那兩個字,「出去。」

宣懷抿臉刷地變瞭一片的青白,顫著唇問,「連你也懷疑我是叛徒?以為是我給海關通風報信?」

展露昭不耐煩瞭,罵道,「他媽的老子打個電話,也要向你報告?老子要是懷疑你,你墳上都他媽的長草瞭,還能站在這放屁?給老子滾出去!」

拿起床邊小桌上一個玻璃杯,連杯帶水地一砸。

砰一聲,濺瞭滿地玻璃渣子。

他聲明瞭沒有懷疑,又這樣行動上的一發狠,算是懷柔和威嚇這兩種策略同時采用瞭,宣懷抿再沒有不吃這一套的,立即老老實實地退瞭出去。

展露昭這才拿著話筒急沖沖地問,「事情辦成瞭嗎?」

查特斯中國說得很順溜,和他溝通起來毫無障礙,回答說,「成功瞭。金德爾已經給他用瞭藥劑,情況看起來很危險。」

展露昭提醒說,「你保證過,是看起來危險,不會真的要他的命。」

查特斯說,「隻要措施及時,不會要命的。我也不希望這樣美麗的人兒死去,我還沒有好好地享受過他的溫柔。你去英雄救美吧,別忘記你的諾言,得到他之後,我也有權力分享。」

展露昭哈哈大笑,說,「隻要我得到我想要的,你也能得到你想要的。」

咔嚓一聲,把電話掛瞭,展露昭臉上笑容凝結,惡狠狠地扭曲成猙獰面目,咬牙切齒咒道,「分你奶奶的享,天殺的洋鬼子,老子的人你也敢想?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不是找死嗎?等老子以後用不著你瞭,一槍子崩瞭你。哼!讓你得到你想要的!」

此時紛亂,又何隻一傢小小的醫院?連城裡也極不安穩,因白雪嵐給白面裡摻藥,狠狠對付瞭廣東軍一番,雖是酣暢,但廣東軍那些人,又哪一個是肯忍氣吞聲的。

不到幾日,海關人員在街上被襲擊的治安事件連續發生瞭兩起,把警察廳也驚動瞭,局勢更為緊張。

連年亮富也少不得老老實實坐起瞭衙門。

隻是他的脾氣,向來是坐不住的,雖然備瞭白面在身邊偷偷地抽,沒瞭綠芙蓉在身邊,著實耐不住寂寞,這日尋得瞭一點空,就坐車往小公館來。

不料轎車到瞭巷口,猛地一個影子竄出來,司機忙著一踩剎車。

年亮富半點沒堤防,差點撞到前面玻璃上,正變瞭臉要罵司機,就見司機把頭探到車窗外頭,扯著嗓門罵起來,「撞喪呢!死乞丐婆子,不見有車,撞不死你!」

那差點被撞的婦人卻反而急急走過來一步問,「年亮富年大爺在車裡頭嗎?」

一邊問,一邊目光往車裡探。

年亮富也覺得詫異,把玻璃窗戶搖瞭下來,問,「你哪位?」

那婦人見瞭他,眼淚似要迸出來,淒淒地說,「老爺,是我呀。你難道連我也不認得瞭?縱然不認我,你也該認自己的骨肉,這小女娃娃,鼻子可不是和你的一般模樣?」

便把懷裡裹著的一團東西往前送。

這才看清,原來是一個極弱小的嬰兒。

這樣一點兒大,不該帶到街上來的。

年亮富見她身上薄襖破著一個洞,蒙著煙熏過的油膩,頭發垢成一縷一縷,再瞧那尖尖的下巴,確有幾分面熟,下死勁打量瞭兩眼,忽然驚道,「你不是小鳳喜嗎?」

小鳳喜哇地一下哭出來,抽抽噎噎地說,「老爺,可不是我。我從南京熬著命走瞭這一路,好不容易進瞭城,抱著這小冤傢到年宅找你,被看門的攔瞭。虧得有一個聽差的好心,告訴我到這裡來等。」

年亮富左右看看,所幸這裡已經近瞭巷口,四下無人,倒也不招眼。

他不便下車,仍在車裡問,「你怎麼成瞭這模樣?這孩子又是怎麼回事?我不是給瞭你一千塊錢,叫你舍瞭他嗎?」

小鳳喜說,「到底是我身上一塊肉,我怎麼舍得下?究竟是生瞭她下來。我原本拿著老爺給我的錢,想著也不要唱戲瞭,在南京找個安生活計,誰知道來瞭飛機轟炸,炮彈簌簌往下丟,亂起來遍地打傢劫舍,好人是沒法活瞭。我在月子裡背瞭孩子,身上沒個錢,一路討飯,一路才到瞭這。偏這小孽障,生下來就帶著一身的病,您做父親的瞧瞧呀。」

年亮富頭一探,先就聞見瞭一股酸餿味,也不知是婦人身上的,還是小嬰孩身上的。

那小嬰孩模樣又很不漂亮,臉皮皺成猴兒一般,小鼻孔裡淌著涎水,已流到瞭脖子裡。

他對小鳳喜曾經是愛過的,隻為瞭自己的處長位置,不敢開罪太太,所以給瞭錢送她走瞭,後來包瞭另一個戲子十裡香,便對頭一個淡忘瞭些,再至綠芙蓉,那更是把前緣斬得一幹二凈瞭。

竟至於這婦人忽然到瞭眼前,一時還認不出來。

年亮富正沉吟,小鳳喜又道,「哎呀,您這個當父親的,可要抱抱她呀?這是她第一次見父親呢,一路可憐見的,現在見到老爺,我們母女總算是有活路瞭。」

年亮富臉一正,說,「慢著,你口口聲聲說老爺,我看我是當不起。」

小鳳喜怔道,「您這是什麼話?」

年亮富說,「我和你的關系,難道不是早劃幹凈瞭嗎?你知道,我做事是很爽快的,你要一千塊錢,我便給你一千塊。彼此之間,不應該再有牽扯。」

婦人臉上雖黑臟,但原本頰上是透出紅潤的喜氣的,這時卻褪得全無血色,哆嗦著道,「您……您不能這樣!就是您有別人瞭,看不上我,這到底也是你的女兒,難道要我一個自己都養不活的女子,養著她不成?」

便朝前一步,緊緊地貼到車門上來。

年亮富鼻子裡一股酸味往裡鉆,忙把上身往後一退,嗤鼻道,「我的女兒?我看不見得。那會子你嘴裡哄著我,說隻跟我好,但你和張科長、劉秘書常常到飯店吃飯,又受黃老板的邀請,到他楓山的別墅裡玩,有沒有這樣的事?我不吃這訛詐。」

小鳳喜尖瞭嗓子問,「你有沒有良心?」

年亮富說,「我要沒有良心,怎麼會給你一千塊錢呢?可我也不是傻子。」

說完,把車窗搖上,用手杖篤篤地敲車廂地板,催促說,「開車,開車!」

司機拐彎開進巷子,婦人在後頭抱著孩子,趔趔趄趄追上來,司機從倒後鏡裡瞧見瞭,忙又一踩油門,就把婦人的身影甩在很遠瞭。

到瞭小公館,司機過來給年亮富開瞭車門。

年亮富猶皺著眉頭,嘴裡說,「哪個瞎瞭眼的,把這裡的地方告訴瞭她,我要知道瞭,非解雇瞭他不可。」

司機常年給年亮富開汽車,年亮富許多外宅他都知道的,也算是心腹瞭,便對年亮富說,「老爺,隻怕唱戲的女人,沒有好處是不罷休的,您剛才何不給她一點錢呢?」

年亮富哼道,「我對這些戲子,比你瞭解多瞭。你以為給幾百塊她就會老老實實走嗎?她奶著一個孩子,那就是個聚寶盆,開瞭一個頭,以後非逼著我往裡面填錢不可。笑話,我看那醜模樣,不像我的孩子。不能當這個冤大頭。」

又對司機叮囑,「你今晚不要走瞭,就守在外頭。她要是過來鬧瞭,把她攔住,別讓裡頭知道瞭。但也不要給她錢。」

司機笑道,「我哪裡有錢給她呢?況這又不幹我的事。」

這時候莫大娘已被送到戒毒院去瞭,這裡換瞭一個老媽子照應,慢吞吞過來把半扇厚木門打開,年亮富進去,過天井,徑直到瞭房裡。

綠芙蓉接到他出來前的電話,早等著瞭,見瞭就埋怨,「怎麼路上耽擱瞭?我看你比往常來要多用瞭十來分鍾。」

年亮富擰瞭她水嫩嫩的臉一把,笑著問,「你還要給我計算時間嗎?」

說笑兩句,便耳鬢廝磨,親嘴摸乳起來。

兩人在一起的時光,過得極快,不多時,老媽子過來說晚飯準備好瞭,綠芙蓉打著哈欠懶懶地起來,把燙卷的頭發胡亂把瞭把,年亮富就挽著她的手到飯廳吃飯。

正喝湯,綠芙蓉端著碗忽然停瞭停,疑惑地問,「怎麼我聽見有小孩子哭啼的聲兒?這附近的人傢,沒有小孩子常哭。」

年亮富慢條斯理嚼著五花肉,說,「城裡到處是乞丐,滿大街的哭聲,你管它呢。」

綠芙蓉把臉半仰著,像要捉那一絲越過墻的哭罵聲,正在出神,驀然大門一陣轟轟作響,像有人在亂敲亂砸,綠芙蓉唬瞭一跳,忙問,「這是怎麼瞭?」

站起來到飯廳邊上,扶著門往天井那頭看。

隻聽一把婦人的聲音夾著擂門的砰砰響,邊哭邊叫,「年亮富!年亮富!你快看看啊!你的孩子不行瞭!她病瞭呀!你總不能不看她一眼!我苦命的女兒啊……」

綠芙蓉猛地把頭扭過去,瞪著年亮富。

年亮富急瞭,過來把手按著她的肩膀,解釋著說,「你別信。這女人從前跟過我幾日,訛瞭我一千塊,現在錢花光瞭,又要來訛。我實在是招惹不起。」

綠芙蓉問,「我聽見小孩子哭呢,她怎麼說是你的女兒?」

年亮富說,「要是我的女兒,我能這樣狠心嗎?她抱瞭不知道哪來的野種,硬要栽我身上。你是知道我的,我心腸軟,擱不住兩句軟話,平常見著可憐人,給幾個錢也罷瞭。隻這婦人太狠毒,要把遺棄骨肉的罪名來污蔑我,我是受不得這種陷害的。所以我不給她錢,她就撒潑吵鬧。」

兩人對答著一陣,外面鬧得更厲害。

又有司機的聲音在喝著說,「快離瞭這裡罷!自己不規矩,生的野孩子,要抱到別人傢裡討錢,你還要不要臉?」

小鳳喜指著司機的姓氏哭道,「謝大哥,我們好歹也是認識的人,你不要這樣狠心。我的遭遇,你也知道兩分,何苦逼迫一個走到絕路的苦命女人?我好好一個女子,跟瞭狠心的一個男子,現在淪落到當瞭街上的乞丐,我的孩子還不足月,也快病死瞭。這不是天底下最淒慘的事嗎?你們怎麼連一點同情也不給?」

司機說,「你要的是同情嗎?你要的是錢罷。快走!再不走,我叫巡捕房的人來抓你啦!」

小鳳喜說,「你好狠心,你和姓年的是一夥的,你們……啊!啊!我的孩子!她不動瞭!娃娃……娃娃,你睜開眼睛看看媽媽,你小腿蹬一蹬呀!」

便撕心裂肺地哭起來。

綠芙蓉隔墻聽瞭那哭聲,從袖子裡掏出一方白手帕來,虛掩著嘴,隻怔怔的,後來,回頭對年亮富說,「我真聽不下去瞭。」

年亮富嘆氣說,「你是個心腸好的善良女子。算瞭,好人總是常常要中這些計謀的,她要錢,便讓她得一些錢吧,我也禁不住她這樣吵。」

從西裝口袋裡掏瞭一迭鈔票,數瞭幾張,大約有兩百塊,遞給老媽子,說,「你拿給門口那女人,叫她快走。」

那老媽子便接瞭錢往大門那頭走。

兩人這才重又回到飯桌旁坐下,幹幹吃瞭幾口白飯,便起身到屋子裡頭去。

這裡離著大門遠一些,哭聲隱隱約約,漸漸似聽不見瞭,大概那婦人得到錢,總算肯走瞭。

年亮富開抽屜取瞭白面,卷瞭兩根煙卷,一支自己銜瞭,一支遞到綠芙蓉面前。

綠芙蓉懶懶地張開抹瞭胭脂的紅唇,把那煙卷含著。

年亮富又殷勤地給她點瞭煙,兩人靠在軟沙發上,肩挨著肩,吞雲吐霧起來。

綠芙蓉說,「我今天悄悄到戒毒院去瞭一遭,看瞭我媽和兩個妹妹。」

年亮富問,「怎麼樣?」

綠芙蓉說,「氣色不怎麼好,瘦得厲害,但我估計著,這還算好的。隻要能戒瞭這東西,吃點苦頭算什麼。這是一輩子的事。隻那裡一個醫生和我說,我傢裡人的毒癮,和別人的很不同,要問怎麼個不同,他又一時說不明白。我看準和宣懷抿在裡頭摻的東西脫不瞭幹系。這爛瞭心的蛇,害我們吃瞭白面還不夠,另在裡面加藥,要我們一輩子做他的奴隸。」

年亮富哼道,「我就知道,姓宣的都不是好東西。我告訴你,我那小舅子正病著呢,聽說很嚴重,是肺病,怕是沒幾天活頭瞭。」

綠芙蓉問,「是宣懷抿嗎?那可不好,他要是死瞭,我們如今還沒有戒毒,白面問誰要呢?」

年亮富說,「不是宣懷抿,是宣懷風。」

綠芙蓉輕輕地叫瞭一聲,說,「呀,那是管戒毒院的那個,我媽和妹妹可以秘密地去戒毒,都是人傢幫忙的,你怎麼反而盼他死呢?你這人,真沒有良心。」

年亮富笑道,「好,我沒有良心。我的一顆心,就隻放在你身上瞭。」

湊過來,和綠芙蓉嘴蹭著嘴,嘖嘖作響。

這時候吃飽喝足,也過足瞭癮頭,雙眼迷離,渾身亢奮起來,便一路親到床上,把一腔湧到頭上的熱血都花到雲雨上去瞭。

次日起來,年亮富說要帶綠芙蓉去番菜館子去吃時髦的西式早點,兩人打扮一番,坐著轎車出門。

到瞭昨日的巷口,忽地又一個人影閃出來,速度極快,司機皮鞋底子剛挨著剎車板,隻聽砰地一聲,像是和什麼撞上瞭。

綠芙蓉驚得花容失色地問,「怎麼?撞著人瞭嗎?」

年亮富忙心疼地抱著她,掩瞭她的眼睛說,「別看,你別看。」

司機下車,到車頭一看,果然地上倒瞭一個婦人,正是小鳳喜。鼻子、嘴巴都不斷溢出鮮血,兩隻眼睛瞪著天,手腳一陣陣抽搐著。

衣服底下一灘血慢慢湧到路面,也不知道是身上哪一處出來的,一個臟佈條裹著的嬰孩掉在離她右手不遠的地方,卻沒有發出一點哭聲。

那是個已經發硬的死嬰瞭。

年亮富從後座探頭出來問,「真撞到人瞭嗎?」

司機說,「老爺,是小鳳喜,怕是活不成瞭。這不能怪我,她這樣跑出去,誰也會撞著她呀。」

綠芙蓉在車裡聽瞭,猛地打個哆嗦,深深瞅瞭年亮富一眼,把目光轉開,怔瞭半晌,竟不知觸動那一根情腸,一顆淚珠從眼角滑瞭下來。

年亮富急得安慰她,自己也跺腳,嘆氣說,「怎麼這樣?怎麼會這樣?她要錢,我已經給瞭,這分明是要我不安生呀。」

司機說,「不幹老爺的事,她孩子病死瞭,大概自己也不想活,就到大街上撞汽車。」

清早時候不少人出門做事,見到撞死瞭人,紛紛過來圍看。

年傢連忙通知瞭巡捕房,又花錢尋瞭兩個證人,作證說是親眼看見死者抱著小孩子沖出來撞汽車的,巡捕房收瞭一筆錢,又看那婦人的孩子,屍身已經硬瞭,小臉冰冷青白,確實是婦人撞車前就已經死瞭,推斷是婦人失去孩子犯瞭失心瘋,撞車尋死,也說得過去。

便由年亮富做瞭善人,出資買瞭一副棺木,把母女兩人裝在一塊,做瞭一場不大不小的法事,在城外找快地方埋瞭。

綠芙蓉受瞭驚嚇,當日回到小公館就病瞭,請瞭一個中醫來,說無妨,吃兩劑藥就好。

不料喝瞭一劑,這天晚上睡下,越發地不好,忍耐著到瞭大半夜,下面竟見瞭紅,把床褥子也染濕瞭。

小公館的老媽子和聽差們這才知道事情不好,急急忙忙叫車把女主人送到醫院裡,洋大夫檢查後,說是流產瞭,胎兒很小,不足兩月。

年亮富在電話裡聽瞭也驚慌到不得瞭,半夜冒著雨坐汽車除蟎,趕到醫院時,綠芙蓉臉色蒼白如鬼,在病床上哭得兩眼如桃,隻說,「你做的孽,都報應在我身上瞭!你還來幹什麼?」

年亮富無可奈何,也抹瞭眼淚,說,「怎麼懷瞭孩子,一點聲息都沒有就掉瞭?我自己的骨血,我能不心痛?」

自己哭過瞭,仍舊百般淡淡軟語安慰綠芙蓉。

綠芙蓉母親姐妹都不在身邊,隻有一個年亮富,雖然嘴上罵,手上捶,但要離開他,那是做不到的,慢慢地被年亮富勸轉回來。

宣代雲在年宅裡腆著肚子待產,又盡日裡為生病的弟弟憂愁,兼之年亮富不回傢也早是常事,就並沒有多在意。

所以這些事情,宣代雲竟是一絲風聲也沒有聽到。

※※※

話說那戒備森嚴的醫院裡,白雪嵐已是坐困愁城瞭。

宋壬走進病房,白雪嵐如今的形狀,他是看在眼裡的。因為他是一片忠誠的人,雖知道不該進來,但又放心不下,進來瞭,也隻擰著眉,僵硬地說,「總長,您應該吃點東西。」

白雪嵐像是沒聽見,站在病房中,失神地站著。

宋壬說,「不然,您還是在床邊坐下來,陪著宣副官罷。」

聽見宣副官三字,白雪嵐才回過神,走到床邊坐下,把手虛虛一擺,頭也不回地對宋壬說,「你出去。」

宋壬看他這樣,竟是連飯也不肯吃瞭,不禁著急,跨前一步說,「總長,你不能這樣消沉。」

白雪嵐說,「你不懂的。」

把手伸進被子底下,握著宣懷風消瘦的五指,低聲說,「你出去。」

宋壬大聲地嘆氣,但這畢竟無用,終於還是走瞭。

病房裡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宣懷風昏睡著,呼吸很不平穩,膚色蒼白,隻有頰間殘留著一點令人心悸的潮紅,那是病重瞭的人才會露出的氣色。

白雪嵐握著他的手,似乎就在這房間裡,日出日落,鬥轉星移,迷惘間不知身在何處,隻覺茫茫大夢一場,明明握緊在掌心的,難道又要成瞭空?

不懂的。

沒有人會懂。

從他在學校裡驚鴻一瞥,這人,這眼,這身影,這無暇如玉的十指,就刻進瞭骨髓。

縱使白雪嵐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若人道世上都背負著各自神聖的任務,那麼他的任務,一定就是宣懷風。

大傢都認定他是一個聰明人,唯獨他知道自己是癡傻的,這癡傻的天地裡,所有的一切,都是宣懷風。

姹紫嫣紅,是宣懷風。

酸甜苦辣,是宣懷風。

每一種滋味,都是宣懷風。

他可以做紳士,他可以做強盜,他可以做政客;可以不擇手段,可以不顧後果,隻要宣懷風,隻要這個人陪自己一生一世。

白總理說他沒出息。

那便沒出息罷。

除瞭眼前這個人,別的他什麼都不在乎。

白雪嵐自忖,自己其實是鐵心石腸的,為瞭一個宣懷風,他知道自己能六親不認,就算別人不說,他也知道,自己不過是一條瘋狗。

隻有宣懷風能做他的主人。

宣懷風要是不在瞭,他隻會是一條充滿恨意的瘋狗。

心冷到快要裂瞭,握著宣懷風的手,那肌膚還是軟膩迷人,卻是能燒到骨頭裡的熱,仿佛他的生命,正透著熱力不斷地散失。

白雪嵐被那透過手掌的熱,刺痛地想在地上翻滾。

許多年前他無數次奢想過宣懷風的溫度,許多年後,他無數次嘗過宣懷風的溫度。

他以為宣懷風的溫度永遠隻會是讓他動心和歡樂的,沒想到,也會讓他心痛如絞。

你說過上瞭我的賊船。

你說過會跟我一輩子。

你要是騙瞭我,要是騙瞭我……

他心裡激動,手上勁道不自覺加大,宣懷風似乎被他捏疼瞭,迷迷糊糊地發出一絲微微的呻吟。

白雪嵐陡然一震,連忙把手勁松瞭,湊過去低低喚瞭兩聲懷風,卻不見宣懷風睜開眼睛。

他已經連著兩三日這樣,總是沉睡著,偶爾有點聲息,卻是醒不來,愁得人肝腸寸斷。

白雪嵐等瞭一會,不見他再有動靜,心又沉瞭下去,虎目泛上水光。

此刻房中沒有別人,他便讓眼淚痛快地流瞭一滴出來,隨手用袖子擦瞭,扭過頭,竟瞧見宣懷風眼睛已經半睜開瞭,正如初生小鹿般虛弱地瞅著自己。

白雪嵐忙從臉上擠出一絲笑,問他,「你醒瞭嗎?感覺好一點瞭沒有?醫生剛剛來做過檢查,說你用瞭新西藥,已經起作用瞭。」

宣懷風肺裡燒得厲害,身上一陣陣作痛,又難以說清這痛是自哪裡產生的,雙唇微微張開,就是一陣扯風箱似的喘息,隻將眼睛看著白雪嵐,似有什麼話要說。

白雪嵐難受地無以復加,強笑著安慰,「我總在這陪著你。有什麼話,等你好些再說吧。」

伸手撫著他的胸膛,順著氣。

好一會,宣懷風才喘得平和瞭些,很小聲地說,「你胡子長瞭。」

白雪嵐把手往下巴一摸,果然紮手。

這些太難飲食無心,當然更沒有刮胡子的興致。

他微笑道,「這儀表,可難看得很。」

宣懷風便也微微一笑,說,「我有幾句話,想和你認真地說一說。」

白雪嵐說,「你說。」

宣懷風現在說話,其實很艱難,說上一句,就要停上一會,但他的目光,是時刻也留在白雪嵐臉上的,仿佛舍不得少看瞭一眼。

他靜靜躺瞭一會,對白雪嵐說,「我這病,恐怕要對你不住瞭。」

白雪嵐臉色驟變,很快又冷靜下來,仍是微笑著,「我看守著你,也算寸步不離瞭,你是最通情達理的人,隻看著看守的份上,也應該給予我一點同情。怎麼一醒來,就說這種悲觀的話?故意地讓我難受。」

宣懷風態度很柔和地輕輕說,「對不住。」

白雪嵐隻覺得有人用刀子紮他的心一般,幾乎要失態瞭,把頭猛地扭過去,默默瞭一會,才又轉回來,鎮定地說,「你好不容易行瞭,就算要說話,也說點高興的。忽然說一聲對不住,叫人不知道怎麼回答,我倒也有叫你難住的時候。」

宣懷風嘆道,「好,那就說點高興的。」

白雪嵐愛憐地撫著他消瘦的臉,「那你說罷,我聽著。」

宣懷風欲言又止,半晌,說,「我如今是真的舍不得你瞭。」

他把眼睛停在白雪嵐臉上,那虛弱而深深的目光,確實是滿滿濃濃的不舍。

白雪嵐本來是咬死瞭牙不要在愛人面前悲傷的,聽宣懷風的話,已是腸子都痛斷瞭,再被他這樣怔怔瞅著,哪裡忍得住,隻覺得一股熱氣湧上來,從喉嚨到鼻腔,再上到眼睛。

他心忖自己是必須堅強的。

若是自己都落淚瞭,事情更沒有指望,病人又怎麼想?這要一敗塗地!

感到眼眶熱瞭,他就狠狠咬著嘴裡的軟肉,想用那痛把那淚逼回去。

嘴裡驀地一片腥味,血從唇角滲出來。

宣懷風觸目驚心,腰背一弓,手撐著床單,似要從床上掙紮起來,然而稍起來就跌回去瞭,白雪嵐連忙伸手扶著他說,「你不要急。」

宣懷風喘著氣,也不知忽然哪裡來的力氣,把手抬起來,碰著白雪嵐的唇角。

唇角流出來的血粘在指尖,他看瞭一暗,仿佛確定自己所見的不是幻覺,便更痛苦起來,說,「你也不要急,你這樣,真是……真是要我的命。」

兩人不約而同,恍恍惚惚這些言語,從前像是說過的。

我總要死在你手上。

這條命,總是要給你的。

宛如鐵語。

心驚之餘,又惶絕不安地打碎這想法,恨不得把碎片也丟到地獄去,讓地獄之火摧毀殆盡。

白雪嵐回心一想,宣懷風的性命,豈不正是給自己斷送瞭?

脅迫、軟禁、吃醋、鬥氣……自己一路以來的作為,正是一步步要瞭愛人的性命。

想到這裡,心肝已經成瞭肉糜,驀地一把摟瞭宣懷風,哭得如一頭崩潰的野獸,痛苦低吼著說,「你要是走瞭,我和你一起去!」

宣懷風腦子裡雖然迷迷糊糊,但仍有一絲清醒,這絲清醒,又全用在對白雪嵐身上。

他剛才費盡力氣,也要認真說幾句話,就是擔心這個,聽瞭白雪嵐這話裡的意思,記得渾身亂顫,推著白雪嵐的肩膀說,「不行,不行……」

正是天地無光,星辰暗淡的絕望上課,忽然有人敲瞭房門。

宋壬的聲音隔著門傳過來,語氣裡帶著不可思議,報告說,「總長,廣東軍的展露昭帶瞭醫生來,想給宣副官看一看。」

宋壬扭頭,掃瞭一眼不遠處的展露昭,在宋壬心目中,廣東軍已經是仇傢,所以對展露昭也沒叫軍長,直呼其名。

展露昭不理會宋壬的打量,負手而立,身後簇擁著十來個人,那個醫生也跟在他身邊,很是威風傲氣。

雖然穿著一身病服,他卻顯得精神很足,眼裡精光四射,一點也不像不久前才挨過黑槍的人。

龜兒子的,總長怎麼沒一槍幹瞭這龜孫!

宋壬心裡啐瞭一口,卻不敢把關於宣副官安危的重要消息棄之不顧,還是敲著門,請示說,「展露昭說,他帶的這個醫生,有把握治好宣副官的病,總長,您看……」

房裡沉默瞭一分鐘,走廊裡靜得呼吸可聞。

終於,裡頭傳出白雪嵐沉沉的聲音,「請進吧。」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