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崢嶸 第16章

醫院樓上也是殊不平靜。

展露昭被宣懷風趕出病房,隻能領著薑禦醫回到四樓,這等丟人的事,也沒誰願意主動去說,奈何神色瞞不過明白人。宣懷抿見軍長回來,沒有出門時那分風采,反而沉著臉,就知道事情不順利。

這天大的黴頭,宣懷抿是不肯輕易觸的,倒是瞅著一個空,和薑禦醫在走廊上問瞭兩句。三言兩語下來,也就猜瞭個八九分。

宣懷抿卻沒有展露昭那樣煩心,隻冷笑一聲,說,「誰想不到呢?他竟這樣有骨氣,未必不是好事。」

說完,隻拿一雙眼珠緩緩掃著走廊上扛槍的幾個廣東軍的護兵,似漫不經心,又似在思索什麼,半晌,才又問那薑禦醫,「依你說的,沒有你老人傢的藥,樓下那一位是保不住瞭?」

薑禦醫人老成精,這些日早看出宣懷抿對展露昭的心思來。隻是宣懷抿雖有宣懷抿的心思,無奈軍長也有軍長的心思,如何成事?

情仇孽債,何其亂也,看在過來人眼裡,未免有些小題大做。

薑禦醫遠道而來,一場富貴著落在廣東軍身上,自然知道軍長是必須奉承的人。

可這軍長的貼身副官,也不能輕易得罪。

故以薑禦醫回答說,「樓下那一位的身體,已經確定是很虛弱的瞭,若是拖延,大概也就這幾天的事,看他的命罷。俗話說得好,閻王要你三更死,誰能留你到五更。」

宣懷抿聽瞭,心裡卻並無蒼涼悲傷之意,反而追問,「那就是保不住瞭?」

薑禦醫不好把這話說死,咳瞭一聲,「不好說。保得住,保不住,終歸要看軍長的意思。若是軍長下瞭嚴令,老朽再說不得,也要使出看傢本領,和閻王爺爭上一爭的。」

宣懷抿暗罵老東西狡猾,正要再說什麼,忽然聽見展露昭在房裡喝瞭一聲,「都死哪去瞭?」

語氣十分不好。

宣懷抿也不再和薑禦醫說下去,趕緊推門進去,笑著問,「要做什麼?」

展露昭大馬靴也沒脫,仰躺在病床上,拿兩手枕著後腦勺,顯出一臉的不耐,兩道濃眉格外黑沉,見宣懷抿從外頭進來,問,「幹什麼去瞭?」

宣懷抿說,「病房裡悶,出去透一透氣。你是渴瞭嗎?」

走過去,打開櫃上擺得一個溫水瓶,倒瞭半玻璃杯的熱水,又摻瞭半杯涼開水,送到床邊。

展露昭總不喜他這溫存的膩味,何況如今正不痛快,見他端著水過來,嘴裡說道,「去去去!」

把手往外一推。

宣懷抿沒留神,玻璃杯一晃,水漾出來,倒撒瞭宣懷抿一身,床單也濕瞭一塊。

幸而隻是溫水,不曾燙著。

宣懷抿尚未言語,展露昭倒生瞭氣,從床上翻坐起來,指著他鼻子大罵,「你他媽的就是不肯消停!」

宣懷抿知道他不是為著水撒濕瞭床單,而是為瞭受過宣懷風的氣,要拿自己出氣,便反問,「我怎麼不肯消停瞭?我為你倒一杯水,難道也成瞭錯誤?」

因為對展露昭的忌憚,語氣上還有些忍耐,算不上很沖撞,但耳朵根下,已經憋紅瞭一片。

展露昭睨瞭他一下,「除瞭斟茶遞水,你還能做什麼?你這慫樣,看著就叫人不舒坦。」

宣懷抿攤著手說,「我有什麼辦法?司令親自下的命令,原本歸我做的事,現在都交瞭張副官辦。你要是有正經大事要我去做,隻管說。你想從前你給我下的那些任務,我哪一回沒辦好?」

自從跟瞭展露昭,他是有做一點事情的。展露昭脾性雖不大好,卻也非青口白牙不認賬的人,哼哼瞭兩聲,往後一躺,依舊十指交叉,枕在腦後,大模大樣地搖著腳。

看似悠閑,實則心裡惦記著樓下。

因此那腳搖瞭一陣,便搖不下去瞭。

展露昭把腳放下,把聲音揚起來,叫瞭一聲,「來人!」

宣懷抿身上濕瞭,到隔壁去換瞭一件幹衣,剛打開門,就聽見展露昭叫人,就問,「又有什麼吩咐呢?」

展露昭說,「不是叫你。」

宣懷抿說,「怎麼忽然又挑揀起人來?你今天脾氣真是發大瞭。」

展露昭不理會他,仍叫來人,外頭一個護兵走瞭進來,問他有什麼吩咐。展露昭吩咐瞭幾句,原來隻是有一件極小的事要人去辦。

宣懷抿等那護兵走瞭,打量著展露昭,見他躺也不是,坐也不是,仿佛連一根頭發都無法自在,便說,「你在醫院也許多日瞭,大概是要氣悶的,到外頭走一走如何?那些外國醫生不是總說新鮮空氣對病人有益嗎?這裡不遠就是龍湖公園,你要是願意,我陪你逛一逛?」

展露昭哼道,「都什麼時候瞭,你還想著逛公園?要逛,你自己逛去,老子不奉陪!」

宣懷抿見他態度惡劣,反而放軟瞭些,微笑著說,「你不去,我去有什麼意思?隻是我看你這樣坐不住,未免替你難受。與其如此,還不如出去散散心。」

展露昭說,「再難受,老子也願意在這等著!」

宣懷抿聽他說出一個「等」字來,知道他這顆鋼鐵鑄造的很硬的心,終究是落到樓下那間病房去瞭。心裡不禁晦澀,把臉上笑容斂瞭,深深看瞭展露昭一眼,緩緩把眼睛往下垂,便把身子往後,靠在椅子上,不作一詞。

他是個愛在展露昭面前說話的,忽然安靜下來,反而引人註意。

展露昭在床上歪著身子,也覺得無趣,便把腿在床上橫過來,隔空把馬靴尖在宣懷抿腿上點瞭點,「你又忽然裝什麼啞巴?」

宣懷抿開始不說話,被他連踢瞭幾下,最後一下實在有些疼,知道展露昭是要生氣瞭,隻好開口,「我哪裡是裝啞巴?我總不能時時刻刻都哇哩哇啦的說話,哪有這麼多的話可說?何況,你又說要等人,我安靜些,陪著你一塊等,哪裡又做錯瞭?」

展露昭不知為何,反倒笑瞭,「你隻管裝大方。就算裝成瞭財主傢客廳裡的大花瓶,你實實在在的,也隻能當個醋壇子。別他娘的扯淡瞭,過來給我捶腿。」

軍長有令,宣懷抿是不能不遵從的。

何況展露昭笑著和他說話,算是一種形式上的讓步,宣懷抿心中的晦澀不由消淡瞭幾分,心忖,他到底不把我當外人看的,不然,為什麼又在乎我說不說話?自己總不能不領這份情。

宣懷抿便真的從椅子裡起來,到床邊坐瞭,一邊和他捶腿,一邊撿些展露昭喜歡的話題來聊。

十句裡頭,有八九句是宣懷抿說的,展露昭隻偶爾搭一句。他終究是心不在焉的。

如此把時間打發瞭兩個鍾頭,有人來敲病房的房門。

宣懷抿叫瞭一聲「進來」,外頭的人推門進來,朝他們敬瞭一個禮,原來是那個叫崔大明的護兵。

展露昭一見是這人,便來瞭精神。他原本是斜挨在宣懷抿身上,讓宣懷抿給自己揉肩的,現在挺精神地坐起來,肩也不叫宣懷抿揉瞭,問那護兵,「打聽到什麼瞭?」

崔大明報告說,「白公館給樓下送飯來瞭,看樣子,那個病人的情況不錯。」

展露昭聽瞭這回答,不禁一皺眉,接著問,「你怎麼知道病人情況不錯?」

崔大明說,「我一直註意著樓下動靜。白公館的人送瞭飯進病房,後來裡頭的人大概吃完瞭,又有人進去收拾。我在樓梯邊上聽見那些人提著食盒回去時很高興的樣子,又聽見他們議論說,這頓飯巴結得不錯,等回去瞭,似乎廚子和送飯的人都能得總長不少賞錢。是以我想,病人的情況可見是不錯的。要是不好瞭,又哪裡能讓人在飯食上巴結?可見,至少胃口是不錯的。」

展露昭內心裡,倒有兩種相鬥爭的感覺,一則,有些放心宣懷風的病瞭;二則,卻是計劃落空的惱怒。

默然而掂量後,似乎兩種感覺中,又以後者更重。

展露昭一揮手,對崔大明說,「你再去打聽著,有動靜瞭趕緊來報告。出去罷。出瞭門,給我把薑禦醫請過來。」

崔大明敬個禮下去瞭。

不多時,薑禦醫便進到病房裡。

此時並無外人,展露昭也不兜圈子,一見他劈頭就問,「你說他少瞭你的藥,必然出狀況。怎麼現在沒有狀況,人傢還熱熱鬧鬧地吃飯?」

薑禦醫順著胡子,笑吟吟道,「軍長,您太焦慮瞭。我的藥,我自己還不知道嗎?您再等兩三個鍾頭,要是我的話不靈驗,我還有臉面在這裡站著?」

他的態度,可以說是十分的自信瞭,不由得展露昭不相信。

展露昭點瞭點頭,又半問半威脅地道,「要是他的病危急瞭,你可務必要保證他的性命?」

薑禦醫說,「這一點,我可不敢保證。」

展露昭不料他竟敢這樣回答,當即怒道,「你早先還和我說,能保證他的性命,現在是耍著老子玩嗎?」

薑禦醫把手舉起來,在半空中擺瞭一擺,很是從容,仍笑道,「若說醫術,老朽不敢自誇高明,但還不至於貽誤性命。何況那位病人身上的一些狀況,原也有我的緣故在裡面。隻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早上的事,軍長也經歷瞭。明明是可治之病,但病人不願受治療,那就不是我能管的事瞭。」

展露昭對宣懷風的驕傲,是既欣賞而又痛恨的,便把眉頭皺瞭皺,有為難的樣子,嘆氣說,「我明白,他不願受我們廣東軍的恩惠,這個態度很堅決。」

薑禦醫說,「病人的情況,很快就要起變化瞭,這是敢打包票的。要是起瞭變化,及時醫治,必然不會危及性命,這也是敢打包票的。現今唯一可慮者,是怕病人心氣過盛,留下一些話來。萬一狀況危急瞭,樓下那些人因著面子或是其它緣故,不過來求軍長開恩,這又怎麼辦?」

展露昭一怔。

他倒是不曾想到這一點,隻因在他心裡,為瞭宣懷風能活命,白雪嵐一定是不顧一切的。但這種事,誰又能說得準?海關和廣東軍的仇恨是一層,宣懷風拒絕薑禦醫的態度,又是一層。

有著這兩層關系,要說白雪嵐堅決不向自己舉白旗,也並非不可能。

萬一宣懷風病重,白雪嵐又不來投降,那為難的便是展露昭瞭,難不成真讓宣懷風死在醫院裡頭?

凡事都是如此,本來篤定的,因為太關切瞭,找著一點由頭琢磨,越琢磨越真。展露昭本不是患得患失的人,因為薑禦醫一番提醒,反而有些心神不定起來,半晌,才說,「懷風是很倔強,但那姓白的不是很看重他嗎?那就沒有讓他死的道理。我諒他不會不來央求。」

薑禦醫說,「既是如此,那軍長隻管安心等著吧。」

說完,就出去瞭。

接下裡的等待,便又比前面的沉悶難受許多,展露昭心上懷著疑慮,不像先前那樣從容,宣懷抿待在他身邊,少不免又挨瞭幾句重話。宣懷抿的脾氣卻比往日好瞭三分,不管展露昭說什麼,隻管拿微笑響應著。

過瞭兩個多鍾頭,崔大明跑著過來報告,語氣比頭一次急促,推門進來就說,「軍長!情況有變化!」

展露昭霍然站起,「怎麼個變化?」

過瞭兩個多鍾頭,崔大明跑著過來報告,語氣比頭一次急促,推門進來就說,「軍長!情況有變化!」

展露昭霍然站起,「怎麼個變化?」

崔大明說,「像是病人忽然不好瞭,隻看見穿白袍子的在病房進進出出,那些海關的護兵眼神都兇惡起來。我也穿瞭白褂子,裝作是個醫生,原想靠近點,看能不能打聽到消息,才挨著走廊,就被吆喝著趕開瞭。那些人在這裡看守瞭幾日,都認得給病人看診的醫生的臉瞭,不是他們認識的面孔,也不管你穿什麼袍子,一律往外趕。」

展露昭猛地跳起來,問,「白雪嵐什麼態度?」

崔大明覺得軍長這話問得古怪,讓人摸不著頭腦,軍長看上的是那生病的人,怎麼這時候又關心起白雪嵐的態度來?崔大明心裡嘀咕著,嘴上答道,「他一直在病房裡不曾出來,我沒見著。」

展露昭罵瞭一聲沒用的東西,打發崔大明再去探聽。

隻是如此一來,展露昭也坐不住瞭,在病房裡來來回回地走,聽見走廊裡些許動靜,就猛地回身盯著門。然而那門,卻許久沒有人來敲響。

宣懷抿冷眼看著。他的打算,原是要安靜地當個旁觀者,以免一多嘴,又被扣上醋壇子的帽子。

但看著展露昭如此緊張,便有一股忍不住從心底湧上來的憤怒。宣懷抿想瞭想,便做出關切的樣子,緩緩說,「他病情起瞭變化,白雪嵐著急也就算瞭。你又何必跟著一起急?你是早知道他情況要變得危險的。一切都在你算計中,現在是你占據上風瞭,怎麼你反而不從容瞭?」

展露昭停下腳步,把頭往宣懷抿那處一扭,低聲說,「你知道個屁。」

宣懷抿微笑著說,「我真不知道嗎?說來說去,你是怕白雪嵐抱著個寧求玉碎,不求瓦全的主意,寧可叫我那二哥病死,也不願意把他送瞭來給你罷。你說,我猜的是對呢,還是錯呢?」

展露昭這種時候,見不得人笑,尤其是見不得宣懷抿笑,磨牙道,「你他娘的就會挑時候讓老子心煩。」

這時,忽然有人來敲門。

展露昭正焦急,也不叫進來,竟一個箭步往前,親自開瞭門,然而又立即沉下臉來。原來門外隻是個護士,吃藥的時間到瞭,她就把藥拿過來叫展露昭吃。

展露昭說,「去!別耽誤老子正事!」

連藥瓶也不接,把那護士轟走,又對門口的護兵說,「海關的人要是來瞭,讓他們進來。別的雞毛蒜皮,老子現在不管。」

說完又把門給關瞭。

他隻道宣懷風病發,白雪嵐是立即來談判的,是以隻管在病房等著。可這樣等著,又實在心焦,時間一分一秒,都不知道流落到哪裡去瞭,如此在房中踱一圈,坐一下,想瞭想,又很恨宣懷抿剛才說的「寧求玉碎,不求瓦全」的話,不由轉過頭,狠狠瞪瞭宣懷抿一眼。

終於房門又響瞭,還是崔大明進來,對展露昭報告說,「我問瞭一個從裡頭出來的護士。她說海關那位病人也不知道什麼緣故,下午忽然就發起高熱,吃藥打針都不見效,醫生也是拿不出好的法子。現在情況越發的不妙,人已經昏沉瞭,眼睛都睜不開。」

他停瞭停,又小心地加瞭一句,「軍長,那個給消息的護士,我答應瞭給她五十塊錢的。」

展露昭叫宣懷抿從口袋裡掏給他五十塊錢,又叫他再去打聽。

打發瞭崔大明,展露昭把腳往地上重重一跺,說,「姓白的明明知道我這裡有救命的藥,你說他一直不表態,是什麼個意思?」

宣懷抿淡淡說,「我又不是姓白的,我哪裡知道他心裡想什麼?」

展露昭哼瞭一聲,「你不是最會猜別人的心思?用不著的時候,你猜得起勁。如今用得著瞭,你又裝什麼傻?」

宣懷抿今日,也不知為何,脾氣和平日有很大的不同,很有由著自己性子的意思,聽瞭展露昭的話,便把臉一甩,反抗地說,「我不猜。」

展露昭正在緊張中,心緒本就不好,見他如此不合作,更是惱火,便把腰上的皮帶解瞭,刷地抽出來要打人,第一鞭還沒下去,敲門聲又來瞭。

展露昭心裡一跳,心忖大概是白雪嵐那頭談判的人終於來瞭,立即把皮帶往床上一扔,口裡威嚴地說,「進來!」

挺著身在房中站著。

不料房門打開,倒是張副官精神抖擻地走瞭進來。

展露昭期望連番落空,先是驚訝,後是失望,接著一腔失望便成瞭怒火,竟朝著張副官很嚴厲地說,「我這病房他娘的就是個戲園子!誰想進就進!」

張副官被斥責得愣瞭好一會,才賠笑道,「軍長的病房,誰敢擅進?我是奉司令的命來執行公務,在外頭聽見您說進來,我這才敢進來。」

展露昭剛才確實說瞭進來兩字,不好為這個罵他,便冷著臉問,「過來幹什麼?」

張副官把腋下夾的一個公文包拉開,答說,「昨天談妥的貨物運送安排,司令要我向軍長做一番報告。」

他還待說,展露昭拿出堅決的手勢制止瞭,說,「現在沒空,你回去吧,明天再報告。」

張副官沒法子,隻好把拿出來的文件又收拾進公文包,正要出去,病房外面傳來一聲響亮的「報告!」。

護兵從外頭進來,對展露昭說,「軍長,海關來瞭個姓孫的副官,說是海關總長有事請教,想請軍長到樓下談一談。」

展露昭還未做聲,宣懷抿冷喝道,「海關總長有事請教,怎麼要我們軍長到樓下去談?你出去和那個孫副官說,叫白雪嵐親自來,不然,也就沒什麼好談的瞭。」

護兵把眼睛朝展露昭一瞥,還想等軍長的指示。

宣懷抿往椅扶手上一拍,命令道,「你聾瞭嗎?就照我的話去說!」

那護兵見展露昭沒有說話,知道軍長是不反對的,才應瞭一聲是,出門把宣懷抿的話對等在外頭的孫副官重復瞭一遍。

病房裡,宣懷抿呵斥瞭護兵一頓,等護兵走瞭,臉上又浮出友好的笑容,問展露昭說,「軍長,我這樣處置,你生不生氣?」

展露昭此時已經醒悟過來,自己是要和白雪嵐談判的,怎麼可以不擺出威勢來?其實並非他想不到,而是等瞭這一段時間,心裡格外不安定,以致於聽說海關來人,竟有松瞭一口氣之感,可見那白雪嵐何等可惡,愛人性命懸在刀口下,他還有心思做這等心理戰。

因此,對於宣懷抿代自己表態,展露昭不但不生氣,反而是感激的。

展露昭說,「你做得很好,我有什麼可生氣的?要你做我的副官,不就是大事上提個醒?很好,應該讓姓白的過來。」

他也不站著瞭,叫人搬瞭把椅子來,坐在房裡,大模大樣地等著。

不一會,走廊上傳來腳步聲,又隱約有護兵吆喝問話。

一個護兵進來報告說,「軍長,海關的白總長來瞭。」

展露昭說,「請他一人進來,不相幹的人都攔瞭。」

護兵領命去瞭,隔不多時,房門推開,白雪嵐獨自一人走瞭進來。這層樓可算是廣東軍的地盤,而這間病房,又算是地盤中的重地,以白雪嵐和廣東軍的仇恨,這般孤身過來,和孤身入虎穴差不多。

一進房中,就見裡面三個人,都拿眼睛瞪著他。

展露昭大馬金刀坐著,宣懷抿和張副官站在他身後,一左一右伴著,氣勢很有些嚇人。

換瞭別個,在這種情勢下,必定是驚懼而屈辱的,偏偏白雪嵐一副很鎮定的樣子,踱進房裡,對著展露昭,彎下腰,深深地鞠瞭一躬。

房中的人都不禁一愣。

都知道他是個厲害角色,被要挾而來,場面話總要先說幾句,沒想到他倒很光棍,沒做任何頑抗,主動就示弱瞭。

展露昭坐著受瞭他一鞠躬,也不叫他坐,翹著二郎腿冷笑,「這位不是很威風的白總長嗎?你到我這裡,有何貴幹?」

白雪嵐說,「我來請教展軍長一個問題。」

展露昭問,「什麼問題?」

白雪嵐說,「你想要一個活的宣懷風,還是一個死的宣懷風呢?」

展露昭不料他如此爽快,可謂是單刀直入瞭,便也不說那許多開場的廢話,回答說,「我有藥,你有人。你把人送過來,他自然不會死。」

白雪嵐問,「你是要我放棄自己的愛人?你覺得我會答應?」

展露昭說,「那要問你瞭。你想要一個活的宣懷風,還是一個死的宣懷風?」

白雪嵐胸膛微微起伏,沉默許久,說,「我把他看做自己的性命一樣,你要我答應這個條件,那是要我親手把自己的心掏出來。」

展露昭說,「那你這心,到底是掏,還是不掏呢?」

白雪嵐說,「為瞭他能活著,性命我都可以不要,掏心雖然痛,也隻能忍著瞭。」

展露昭點點頭,笑道,「好!那你現在就把他送過來罷。」

白雪嵐說,「我答應的事,一定做到。人可以送到你這裡,但送過來前,至少要讓他醒過來,一則,我不知道你那位薑禦醫是不是真的靈驗,總要我親眼見著效果,我才能放心。二則,即使我和他要分開,也要面對面,有一番明明白白的交代。」

展露昭哈地笑起來,轉頭對宣懷抿說,「聽聽,人傢在行緩兵之計呢,我們又不是傻子,可不能吃這樣的虧。」

宣懷抿原是指望白雪嵐夠硬氣,頂住展露昭的要挾的,誰知道這姓白的十二萬分的可惡,該軟的時候不軟,改硬的時候,倒一點也拿不出勇氣來,居然沒說上幾句,就答應把宣懷風送過來,真是十足的混蛋!

宣懷抿想瞭想,先問白雪嵐,「你說要等他醒瞭,又說要和他交代。那人到底什麼時候送過來?總要定個時間。」

白雪嵐說,「他現在人事不知,要是喂瞭藥,明天能醒過來,我就和他告別。吃晚飯之前,我一準把他送到這裡。」

展露昭轉過頭,向著宣懷抿把眉頭一皺,「要你多什麼嘴?」

宣懷抿說,「軍長,夫妻分開,還要一紙休書,既然他願意明明白白的交割,為什麼不讓他去做?我二哥的性格剛強,你是很清楚的。你現在把一個半死的人要過來,他模模糊糊的,也不能怎樣。但等他活過來瞭,發現自己被廣東軍看守著,焉知會鬧出什麼事來。倒不如讓他明白,是他自己的愛人放棄瞭他,他就算有怨氣,也發不到軍長你身上。」

展露昭想到宣懷風堅決的態度,倒不能不有所顧慮,隻是又不甘心給瞭白雪嵐喘息的時間,便把雙手環在胸前,隻管用陰森森的目光上下打量白雪嵐。

宣懷抿說,「再說,我二哥對這姓白的,很有些癡心。常言道,哀莫大於心死,總要讓他親耳聽見姓白的說不合作瞭,他這愛人的心,才有斷絕的可能。軍長,我可是為瞭你著想。」

展露昭冷冷斜他一眼,沉聲道,「你說這麼多廢話,真是為我著想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打的主意,宣懷風要送過來,你自然恨不得挨一刻是一刻。」

宣懷抿平日受慣他的重話的,但此刻有白雪嵐在面前,場面格外難看,被展露昭這麼一說,宣懷抿不由臉上熱熱的,瞥瞭一臉沉重的白雪嵐一眼,向展露昭低眉順眼地說,「到底如何辦,自然是軍長做主。軍長覺得我說的沒道理,不聽也罷。不過,要是軍長覺得,我說得有一點道理,何妨考慮考慮?人是要送過來的,左不過晚個一天半日罷瞭,卻省瞭日後好大一番安撫的工夫。」

展露昭是恨不得立即要白雪嵐把人送過來的,但又很忌憚宣懷風那驕傲的性格,說起來,讓宣懷風看清白雪嵐懦弱的真面目,死瞭心,倒是一個很誘惑的提議。

展露昭思考片刻,把頭往另一邊一轉,看著張副官問,「你說呢?」

張副官沒想到軍長會咨詢起自己的意見來,聞言一怔,想瞭想才含糊道,「軍長說是緩兵之計,我也很懷疑,海關的人都是很狡詐的。我想,是不是先弄清楚裡面的蹊蹺……」

展露昭點頭說,「這才是副官該說的話,來人,請薑禦醫過來。」

等薑禦醫來瞭,展露昭當著白雪嵐的面,問薑禦醫說,「樓下那位病人,沒喝你的藥,病情變得嚴重瞭。這位白總長,過來請你開方子煎藥,承諾等病人醒過來,就和病人告別。明天吃晚飯之前,把病人送到我這裡。你看,有沒有不妥?」

薑禦醫已經明白展露昭所詢何意,對控制用藥方面,他信心很大,便笑道,「應該是沒有不妥的。如果軍長答應,我等一下就熬一碗藥送過去,早則今晚深夜,晚則明日早上,病人就會醒。明天中午,再送一碗藥過去,可以保證病人情況在晚飯前不起變化。不過,病人晚飯時,是需要服藥的。要是晚飯時不把人送過來,延誤瞭救治,到時候就算老朽也無能為力瞭。」

有薑禦醫的保證,展露昭心裡大為篤定,轉過頭問白雪嵐,「你聽清楚瞭?明天晚飯前,人不送過來,那就是你害瞭他的命瞭。任你手段通天,遇到薑禦醫,也玩不出新花樣。」

白雪嵐沉聲說,「我明白。」

薑禦醫瞧著展露昭的臉色問,「那我這就煎一劑,送到那病房去?」

展露昭正要點頭,宣懷抿冷笑道,「等等!軍長你也太好說話瞭,這我可要鬥膽,表示不贊成。」

展露昭知道他要為難白雪嵐,心裡挺高興,笑著問,「你怎麼個不贊成法?難道你要把這位白總長留下當人質?」

宣懷抿也笑瞭,盯著白雪嵐說,「這位白總長,是總理的親戚,還是海關總長,在這首都裡,大概是沒人敢扣他當人質的。不過,白總長你是明白人,總該明白禮尚往來的道理。我們軍長是個善良人,平白無故的答應給你們多一天相處的時光,你是不是也應該表現一點誠意?」

白雪嵐眼睛都不眨一下,表情仿佛是木刻的,低聲問,「請問宣副官,你所說的,是怎樣的誠意?」

宣懷抿彎下腰,把靴梆子裡一把匕首抽出來,丟到白雪嵐腳下,咬牙說,「你不是會割手指嗎?你要一碗藥,就用一根手指來換吧!」

為瞭情節連貫,今天貼瞭五千字嗚嗚嗚,存貨越來越少,如果以後沒存貨我很怕被群毆啊……小心翼翼地趴墻角……

宣懷抿彎下腰,把靴梆子裡一把匕首抽出來,丟到白雪嵐腳下,咬牙說,「你不是會割手指嗎?你要一碗藥,就用一根手指來換吧!」

白雪嵐的目光,在宣懷抿缺瞭一截的小指上淡淡一掃。

宣懷抿笑意森然,「白總長,你真的把宣懷風看得比命還重,又何必猶豫?我們也不多要,隻要你右手的食指。那一位在病床上,是禁不住拖延的瞭,痛快點把事情辦瞭,也免得耽誤薑禦醫給病人煎藥。」

右手食指,是扣扳機的,白雪嵐沒瞭這根指頭,以後右手是再也拿不得槍瞭。

展露昭覺得宣懷抿這主意出得很妙,用一隻手揉揉鼻子,有趣地看著白雪嵐彎腰,把地上的匕首撿起來。薑禦醫也陪著站在一旁看著。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