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崢嶸 第31章

那一日,展露昭果然不曾再在三樓現過身影。

白雪嵐雖然折損瞭一個報仇雪恨的機會,不知心裡如何,明面上卻不大在乎,隻吩咐孫副官繼續留意廣東軍的動向,自己則膩在宣懷風病房裡,拿著服務病人的借口,做小伏低地伺候,倒把宣懷風弄得很不好意思。

不過,喝著薑禦醫方子上的藥,宣懷風的身體,是一天天好起來瞭。

過瞭一個禮拜,宣懷風就說要出院。

白雪嵐表示贊同,說,「我們拿著藥方,也就是抓藥熬藥的事。還是回公館去,房子比醫院舒服,要起什麼來都方便,而且安全上也可以保證。」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他沒有說出來。

展露昭就在他們樓上,白雪嵐想到那滿肚子野心的傢夥就在頭頂上走來走去,和他的心肝寶貝隻隔瞭一層地板,心裡就十分不痛快。

出院的事就此敲定,隔瞭一日,白雪嵐和德國醫院打瞭招呼,給瞭一筆大大的費用,帶著宣懷風回傢。

林肯汽車到瞭公館門口,依然是管傢領著聽差們,烏壓壓地站在大門左右,表示歡迎。公館裡的這些仆役們,被白雪嵐恩威並施的調教過,都是很精明幹練的,深知總長的脾氣,知道宣副官出院,早早就把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一色物件準備齊全,吃食也精心打點好。

宣懷風回到公館,自然處處自在。

這次住院,其實從天數上看,並不很長,隻是病情大起大落,幾次在鬼門關前打轉,讓人很生感概。

宣懷風到瞭往常睡覺的屋子裡,碰碰這個,摸摸那個,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仿佛住在這裡,是上輩子的事似的。

到瞭屏風後,握著大木櫃門把手一拉,露出裡面林林總總的對象來,幾件衣服下面覆著什麼,露出一點金屬的亮色。

宣懷風把衣服拂開,那發亮的原來是個鋁箱子,正中畫瞭一個紅十字。

就是當日為白雪嵐包紮傷口所用的急救箱瞭。

宣懷風摸著光滑的鋁面,不覺有些欣慰,又有些感嘆,心裡想,白雪嵐這人,果然是瞭不得,在一起才多久,不是我中槍,就是他中槍,倒比電影還跌宕。

還有這親手包紮傷口的緣分。

可見彼此的關系,是有血那麼濃瞭。

正在呆想,白雪嵐從屏風後頭探進頭,問,「躲在裡面幹什麼?新娘子害羞不敢見人嗎?」

目光往宣懷風手裡一掃,又笑著說,「這急救箱還放這裡嗎?現在用不著,擱到隔壁屋去吧,不然占住這櫃子,放不下衣服。」

宣懷風說,「櫃子很大,哪有這麼多衣服。」

白雪嵐說,「這兩天有許多新衣服到呢。文月齋的師傅手藝好,就是手腳太慢,一個禮拜前我就吩咐去辦瞭,結果今天也送不過來。說給你做的那幾套西裝很講究,要多兩天的做工。另外還有一些長衫和夾襖。」

宣懷風說,「我的衣服已經太多瞭,你怎麼又花許多錢去買?」

白雪嵐笑道,「嘿,你這個當副官的,倒管起總長花錢來瞭?你那些衣服,許多是熱天的,再過一兩個月就天涼瞭,還能穿薄衫?凍病瞭你,心疼的是我。我還是多花兩個錢,買個安心罷。」

宣懷風知道白雪嵐愛為他靡費的習慣,一時是勸不瞭的,便微笑瞭一下,領瞭白雪嵐的好意。

宣懷風把急救箱放到一邊,對著白雪嵐舉起一根手指頭,勾瞭勾,說,「你過來。」

白雪嵐就從屏風後走過來,問,「找我有什麼好事?」

宣懷風問,「你的傷口怎麼樣瞭?」

一邊問,一邊就主動伸過手,把白雪嵐的西裝外套扣子解瞭,又解瞭襯衣下面兩三顆紐扣,掀開佈料看。

戒毒院開張那天,白雪嵐打瞭展露昭的黑槍,卻自己也挨瞭一槍,因為不能暴露,傷口是宣懷風私下給他清理包紮的。

後來白面摻藥事發,宣懷風在戒毒院忙瞭一個通宵,暈倒入院,白雪嵐沒日沒夜地著急,又想著,如果宣懷風沒瞭,自己索性也一瞭百瞭。

他這樣想,自然不肯花心思照顧自己的傷口,雖依仗著體質過人,終究沒出大事,但疏於照顧,傷口難免長得不好。

宣懷風把他襯衣掀開,瞧見腰上一個猙獰的傷疤,沉默下來。

白雪嵐看他不說話,有些不安,故意笑著問,「怎麼?你看我不漂亮瞭,嫌棄我嗎?」

宣懷風還是沉默。

白雪嵐越發有些擔心起來,說瞭好幾句逗他,不見他臉上一絲笑容。

後來,宣懷風才用很正經的神色說,「實話說,我對你這樣霸道的行徑,真是厭惡透瞭。」

白雪嵐問,「我又怎麼霸道瞭?」

宣懷風說,「你對我,是實行嚴格的監視,吃飯穿衣都不放松,我咳嗽一聲,你都要發一通脾氣,鬧得天翻地覆。至於理由,像你常說的,是看不得我受一點的傷害。然若你本人呢?不管多危險的事,也不必和誰商量,隻管憑著沖動,就不顧後果的去做瞭。展露昭這一槍,幸虧是打在不要緊的地方,如果打在瞭要緊的地方,那又怎麼樣?」

白雪嵐便默默地垂頭。

宣懷風隻當他聽瞭自己的勸諫,偷眼一看,他借著低頭的掩飾,竟微掀著唇角笑呢,宣懷風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把白雪嵐的襯衣衣擺一甩,說,「我知道,你是誰的話都聽不見去的。」

白雪嵐看他要轉身出去,忙從後面抱瞭他的腰,攔著他說,「別生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在老傢時,連父親都不太管教我呢。我自然聽你的管教,隻是,總要給我一點時日來適應。」

宣懷風還要說什麼,卻聽見管傢在屋外說,「總長,有客人來拜訪宣副官。」

兩人隻能停瞭說話,走到外頭去。

白雪嵐問,「哪裡的客人?」

對不起大傢,我來晚瞭,一言難盡。

今天貼一萬字,算三天的分量。就是補過去兩天,再加上今天的。

讓大傢久等瞭,對不起……

白雪嵐問,「哪裡的客人?」

管傢笑道,「說不完,一大堆呢,都是來賀宣副官病愈的,把小花廳都擠滿瞭。」

他們便往小花廳去。

進門一看,滿滿的一屋子,首先中央的圓桌子周圍就坐滿瞭人,都是幾個老朋友,黃萬山也在其中,正歪過頭和旁邊的謝才復說話。

他妹妹黃玉珊卻站在窗邊,和承平拿著一本小冊子,邊看邊嘀嘀咕咕。

新生小學的女校長戴蕓也和她哥哥一道來瞭,他們比其它人拘謹些,捧著聽差們奉上的熱茶靜靜喝著,含笑聽著大傢說話。

這也就罷瞭,居然還有一個金發碧眼的大個兒,在一群中國人中,鶴立雞群一般,格外顯眼。正是戒毒院裡主持醫療工作的英國醫生奧德裡奇.佈朗。

原來這些人在宣懷風住院的時候,都曾經去探望,卻被白雪嵐通通打發走瞭,沒一個能見上宣懷風的面。如今得到宣懷風出院的消息,也不知是有人發起的,還是不期而遇,竟同時過來瞭,熱鬧得不得瞭。

宣懷風又驚又喜,笑著說,「難得,來得這麼齊全。」

眾人見主人傢到瞭,都站起來,拱手說,「恭喜,恭喜,臉色看著很好,病想必已經十分痊愈瞭。」

黃萬山說,「你這一生病,急都把我們急死瞭。眼下你出瞭院,朋友們特意趕過來,要給你賀一賀。」

宣懷風說,「這可不敢當。住瞭幾天醫院,讓大傢擔心,我心裡過不去。」

承平哈地笑道,「懷風,你可上瞭萬山的當瞭。他就是哄你說這句過不去呢,他好逮住話頭,趁你一頓好酒席。」

宣懷風說,「這有什麼,難得過來,一頓飯我是必須做東道的。」

黃萬山朝承平笑道,「如何?你出賣瞭我,也搗毀不瞭我得一頓好吃的吧?倒要看看等一下酒菜端上桌,你能忍住不和我同流合污?」

黃玉珊看她哥哥和承平鬥嘴,很覺有趣,抿著嘴笑個不停。

佈朗醫生也過來,先和白雪嵐握瞭握手,對宣懷風用他富有外國特色的中文說,「抱歉,你生病,我沒有,幫上忙。」

他知道宣懷風得瞭肺炎,也曾聯系過幾個有交情的英國醫生來為宣懷風診斷,白雪嵐對此倒沒拒絕,讓他們為宣懷風會診瞭一次,不過面對嚴重的肺炎加上薑禦醫毒藥的重癥,洋大夫們也一籌莫展,最終鎩羽而歸。

佈朗醫生話裡的沒有幫上忙,就是指的這個。

宣懷風說,」哪裡,佈朗醫生的誠摯友情,我銘記在心。其實我個人的健康,無足輕重,最要緊的是戒毒院,多虧有佈朗醫生在。」

提起這個,佈朗醫生臉上露出專業研究者那種興奮的笑容,說,「是的,戒毒院的工作很重要。我們最近,有發展,研究很有成效。」

宣懷風大感興趣,正要詢問,費風不知從哪鉆瞭過來,叫瞭一聲,「宣副官。」

宣懷風說,「哎呀,為瞭我,今天大傢都過來瞭。可戒毒院裡怎麼辦?」

費風崇拜西方文化,最不耐煩這種道賀的俗事,直截瞭當地說,「我可不是過來賀你出院的。自從你病瞭,戒毒院幾乎亂瞭大套,缺三少四,那些政府批文的手續就更不用說瞭。好瞭,不說閑話,這裡有幾張單子,請你簽個字,院裡等著用呢。」

說完,從大口袋裡掏出一迭紙來,大概是他一直揣在身上,揉得皺巴巴的。

然後,又把他常插在上衣口袋的那支美國鋼筆拿來,取下筆蓋,遞給宣懷風。

白雪嵐知道今天宣懷風是主角,進瞭小花廳後很心甘情願地當陪襯,隻和人握握手,並不多說話。他瞧見宣懷風今天才出院,就有人用公務勞動他,心裡挺不高興。

正要開口,想到宣懷風遇上公務就什麼都不顧的熱忱,自己說話也是不管用的,反而到時候被宣懷風抗議。

剛才在房間裡,宣懷風已經不高興瞭,何苦這個時候給自己找不是?

因此白雪嵐就忍住瞭沒吭聲,隻暗中拿眼睛把不識趣的費風掃瞭兩眼。

反而承平是在戒毒院裡做事的,和醫生們也熟,就說,「費醫生,懷風的病剛剛才好,你也讓他松泛兩天。」

費風說,「宣副官松泛不要緊,院裡的病人癮頭上來,哭著喊著用腦袋撞墻,你也讓他們松泛嗎?」

宣懷風說,「不要緊。我住瞭一陣醫院,把戒毒院的工作都丟一邊瞭,是要趕緊補回來。」

因嫌小花廳裡太吵,便對白雪嵐說,「勞駕,幫我招待一下,我片刻就回來。」

拿著那迭單子和鋼筆,拉著費風出瞭花廳,穿過雕花隔扇門,到瞭院子裡那株盤枝松樹下,小花廳那邊的談笑聲已經聽不見瞭。

宣懷風對費風笑道,「這裡夠安靜。」

便和費風在樹下的石椅上坐瞭,翻著單子,一頁一頁的看。

偶爾問兩句,單子上面每一項藥品的名稱和數量,費風都答得很有條理,有的宣懷風沒問,費風大概怕宣懷風鬧不明白,還主動指出來給他看。

宣懷風通通核對過,拿著鋼筆,一張張都端正地簽瞭名,交給費風說,「這些你再拿去辦公室蓋個章,就可以叫人送海關總署瞭。孫副官知道我們辦事的章程,會盡快處置的。」

費風接瞭那些單子,臉上才有瞭一絲笑容,點頭說,「好,我這就回戒毒院去蓋章。」

宣懷風說,「這陣子我不在,戒毒院裡有什麼狀況?」

費風說,「剛才不是說瞭,亂瞭大套,藥材不夠,公文不通。除瞭這些,其它能做的事,大傢都在盡量做。佈朗醫生和我主要是研究新的戒毒法。是瞭,戒毒院有三個病人,我查瞭醫院的資料,找不到他們傢裡人,傢裡住的地方也和醫院文件裡登記的不符。聽說她們入院,是宣副官你親自安排的。」

宣懷風蹙眉,似乎沒印象,問,「哪三個病人?」

費風說,「一個叫莫華,一個叫趙芙,一個叫趙蓉。你想一想,是不是你經手的?」

宣懷風就想起來瞭,這不是姐夫求自己安排的嗎?

宣懷風說,」是瞭,這是一傢子。一個母親領著兩個女兒,都抽瞭白面,我一個親戚見她們可憐,央我幫一幫,我就把她們安排入院瞭。怎麼,她們不配合嗎?」

費風說,「配合倒是配合的,隻是她們的毒癮,和常人的不一樣。」

宣懷風問,「怎麼個不一樣?」

費風說,「她們抽的白面,不是街上買到的貨色,毒性比普通白面重很多。可以這樣說,如果他們毒癮發作,就算買瞭白面來給她們抽,也是不頂用的。我很懷疑,她們抽的是一種特殊的白面。」

宣懷風皺眉道,「這有點玄乎,我聽得不是太明白。」

費風說,「既然你說玄乎,那我就用一個玄乎的比喻。現在報紙上不常有仙俠小說嗎?譬如你中瞭一個壞人下的毒藥,為瞭活命,每年都要吃這壞人給你配的專門的解藥,其它人配的解藥,是不管用的。」

宣懷風驚訝地問,「真有這種邪門的東西?」

費風說,「根據我和佈朗醫生對這三個戒毒病人的觀察,確實如此。不過,也沒有書上寫的那麼玄。我們想瞭許多辦法,給她們用中醫偏方壓制毒性,這幾天算是漸漸地顯出一點效果瞭。我是想調查一下,她們原本抽的白面是怎麼來的,為什麼會有這樣奇特的毒性。隻是她們自己都說不出個究竟,院裡留的數據也是假的,就算想找她們傢裡人問問,也找不出一個人來。」

宣懷風歉然道,「對不住,這是我的錯。據我那位親戚說,這一傢的主人翁,大概在社會上有些地位,不想讓人知道他傢裡的人抽白面,所以用這種秘密的方法,把她們送來戒毒。我是答應瞭幫她們保守秘密的,所以入院的數據也就沒有把關,估計她們怕人知道丟臉,都用瞭假名字假地址瞭。以後讓我去問一問,再來告訴你。」

費風說,「好,我等你的消息。要是能拿到這種特殊的白面,我們的研究就更有把握瞭。」

宣懷風點瞭點頭。

費風雖然說話不太漂亮,做事倒很實在,見已經把要簽的單子拿到,並不多坐,站起來向宣懷風告辭。

宣懷風也站起來,問,「既然過來瞭,還是到花廳裡坐一坐,喝一口茶水也好。」

費風笑道,「茶有什麼好喝的,花廳裡那些人,我隻和佈朗先生聊得來,承平還算勉勉強強。至於那個使筆桿子的黃萬山和他的妹妹,我知道,他們背後都叫我外國月亮圓醫生呢。」

宣懷風想起費風的言談,常常流露出外國好而中國差的明顯態度,確實很容易惹人誤會。

自己頭一次和他遇上,何嘗不討厭他身上崇洋媚外的氣味呢?

沒想到如今,倒是志同道合的夥伴瞭。

宣懷風不禁一笑,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等相處熟瞭,他們也就明白你瞭。」

費風說,「一群無知的中國人,整日把時間花在作揖寒暄上,毫無時間概念,我要他們明白我幹什麼?別阻礙我做事就成。宣副官,我告辭瞭。」

宣懷風要送他到大門,費風皺眉說,「又來瞭,我真不懂這種客套有什麼用。你送我幾步,難道我就能少走幾步嗎?」

宣懷風無法,隻能目送他走。

看著費風的背影在花墻消失,他才朝著小花廳那頭去。

到瞭小花廳,看見大傢仍都在說說笑笑,廳裡嗡嗡地亂響,白雪嵐正和新生小學的女校長談著話。

戴蕓平日在學校裡很樸素,因為今天是要到白公館,所以特意打扮過一番。

她模樣本來就很周正,尖尖臉兒上薄敷胭脂,非常俊秀,穿著一件銀紅色的緞袍,腰身小得隻有一把,和穿著西裝,身材高大的白雪嵐站在一處,很是嬌小嫵媚。

宣懷風走進小花廳,不自覺就向白雪嵐走去,走瞭幾步,瞧仔細瞭戴蕓和白雪嵐談話時,那充滿書香女子般溫柔的眼神。

此時小花廳裡,客人很多,宣懷風不想讓別人看出自己心裡的想法來,腳步稍稍一滯,又趕緊臉上帶瞭微笑,繼續往白雪嵐處走。

到瞭近處,聽見戴蕓說,「……加上歐陽小姐熱心的募捐,現在經費是不用太作難瞭。不過我總是忘不瞭,新生小學最艱難的時候,是總長出手相助。要沒有總長,這些孩子如今不知道要流落到哪裡去,更不用說識字讀書瞭。」

白雪嵐心裡明白,出手相助的人,其實是宣懷風,自己不過冒瞭一個好人的名頭罷瞭,所以對戴蕓的感激,隻是很平淡地說,「不足掛齒的事,戴校長不要放在心上。」

戴蕓嫣然一笑,說,「不知道有沒有這個福氣,請白總長到我們小學裡走走?」

白雪嵐說,「這個嘛……」

忽然一偏頭,對宣懷風笑著說,「你回來瞭。還說片刻就回來,一去有小半個鍾頭。忙完瞭公務,累不累?」

宣懷風說,「隻是簽幾個字罷瞭。你們在談什麼,很投契的樣子。」

他也是客氣的說法,並沒有別的意思,白雪嵐不在意,戴蕓卻驀地臉頰一紅,淡淡地把臉轉過去,朝著宣懷風微笑著說,「大傢都在等宣副官,我一時冒昧,過來和總長聊幾句,主要是代我們新生小學,表示一下感謝。」

她不開口也就罷瞭,這一解釋,更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

大概她自己也覺察瞭,更十分地靦腆起來,左右張望瞭一下,說,「我哥哥像是在找我,不好意思,先失陪瞭。」

宣懷風和白雪嵐兩人肩並肩站著,看她鉆到人群裡,去找戴民,不由彼此看瞭一眼。

白雪嵐問,「如何?」

宣懷風也是一笑,答他說,「女將軍是美麗而不失英氣,這一位女校長,可以當得溫柔而不失志氣的評語瞭。」

白雪嵐呵呵一笑,低聲說,「還是沒有你好。」

兩人說瞭兩句悄悄話,小花廳那邊圍滿瞭人的地方,忽然發起一陣叫好聲,又有人鼓掌,宣懷風走過去問,「什麼事這麼高興?不會商量瞭什麼主意,要捉弄我吧?有言在先,可不許欺壓剛出院的病人。」

宣懷風對著外人,一向不太說笑。

今天在場的都是熟悉的朋友,他心情很放松,言語也活潑起來。

黃萬山說,「懷風,你這就冤枉人瞭。我們剛才在說,慶祝你病愈出院,總不能隻說兩句空話,倒要拿出一點真正的經濟慶祝來。所以商量瞭,索性我們也學學那些富人們,湊錢請一臺戲,鬧一鬧,把纏著你的病魔趕遠一點。」

宣懷風說,「何必花這錢,不要也罷。」

黃萬山說,「不行不行!已經商量好瞭,我們也好沾點耳福。朋友們都願意湊錢,又不花你一個子,」

謝才復說,「宣先生,我們是一片好意。這樣高興的事情,你何妨接受。」

他如今在新生小學當英文先生,薪水雖然不高,但吃住不用擔憂,女兒又免費可以讀書,日子比過去好上許多。這份工作是宣懷風幫忙的,在謝才復心裡,就欠瞭他一個大人情。

所以宣懷風出院,謝才復是真心實意地高興。

宣懷風看大傢很誠心,也不好拒絕,隻好由他們興高采烈地商量,承平說既然要熱鬧,不如請唱大鼓的。

黃萬山表示反對,說,「太俗,我是知道懷風的喜好的,最好莫不過一臺《秘議》,又雅致,又纏綿。」

黃玉珊說,「呀,哥哥你真是。我們是祝願宣副官身體健康呢,你什麼不挑,偏要挑《牡丹亭》的一段,這是請人聽戲的意思?」

黃萬山一想,果然,《牡丹亭》裡的杜麗娘,正是病逝的。

黃萬山輕輕打瞭自己嘴巴一下,笑道,「該死該死,我想得太不周到,大傢原諒。」

宣懷風笑吟吟地看著朋友們鬧,很覺得開心,忽然看見一個婀娜人影在門口一閃。

一把悅耳的女子聲音說道,「對不住,我來晚瞭。本來聽到消息就要趕過來,偏偏傢父有幾句囑咐,耽擱到這時辰。」

眾人朝門口望去,都覺眼前一亮。

歐陽倩穿著一席鵝黃綠海絨面的旗袍,短短的袖子,露出兩隻紅粉的胳膊,手裡提著一個小巧玲瓏的手袋。

電得卷卷的波浪頭發,紮束起來,左邊鬢上夾瞭一個珊瑚玫瑰發夾。

臉上隻淡淡施瞭一點脂粉,嘴角噙笑地緩緩走將來,隻覺華麗之中,還帶有一分莊重態度,歐陽倩到瞭宣懷風跟前,伸出手來,和宣懷風矜持地握瞭一握,笑道,「我來遲瞭,宣副官不會生我的氣吧?」

宣懷風說,「這是哪裡話,歐陽小姐說笑瞭。」

白雪嵐本來捧著茶坐在一旁,笑著看宣懷風和黃萬山他們聊天的,這時見歐陽倩來瞭,立即把茶碗放瞭,站起來,過去和歐陽倩握手,擺出主人傢的姿態,禮貌地說,「歐陽小姐,歡迎歡迎。」

兩腳不丁不八,恰好站在歐陽倩和宣懷風之間。

歐陽倩說,「白總長,你來得好,我剛好有事要問你。」

白雪嵐說,「哦,什麼事?」

歐陽倩說,「你還欠我一樣東西,什麼時候給我呢?」

白雪嵐說,「這個奇怪,我倒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我欠瞭歐陽小姐什麼東西?」

歐陽倩很有趣味地笑瞭笑,像存心讓人猜謎似的,先不說謎底,反而把目光轉到宣懷風臉上,「宣副官,你也在場的,不會連你也忘瞭?」

宣懷風想著自己和歐陽倩,其實並不常見面的,既然東西是白雪嵐欠的,她有說自己也在場,那麼三人一塊碰面的機會,就更加的少。

他想瞭一會,似乎有點印象瞭,便問歐陽倩,「是不是戒毒院開張時的事?」

歐陽倩笑道,「你果然記得。」

宣懷風還未接口,白雪嵐帶著詢問,又有一點警告的目光,已經定在瞭他的臉上。

宣懷風便先不和歐陽倩說什麼,反而轉頭對白雪嵐說,「你也有記性不好的時候?初九那天,我們幾個照瞭一些照片,你答應瞭歐陽小姐,洗好後要送她一份的。」

歐陽倩說,「正是呢,我可等瞭許多天。」

說那個「等」字時,對宣懷風深深望瞭一眼。

白雪嵐笑道,「原來是這個。嚇我一跳,以為什麼時候欠瞭商會會長大小姐的巨款呢。這個很好辦,照片我明天就叫人送到歐陽府上,還附送一個玻璃照片匣子,作為拖延瞭時間的賠禮。你看如何?」

歐陽倩一笑,說,「那就多謝瞭。」

白雪嵐是不喜歡宣懷風和歐陽倩多接觸的,寒暄兩句,隨意找個借口,就把宣懷風帶開瞭。倒是黃萬山早等著這機會,看歐陽倩沒瞭聊天的夥伴,立即迎上去,和她天南地北地暢談起來。

白公館的人受過很好的調教,見到這許多客人在,不須主人吩咐,廚房早早預備下來,看著時間差不多瞭,管傢過來請示,午飯擺在哪裡。

白雪嵐看宣懷風。

宣懷風說,「人太多,都坐屋子裡太氣悶瞭。我看院子那老松樹不錯,不如就在樹蔭底下擺一桌?」

管傢就命聽差去松樹下擺桌子,碗碟預備好瞭,請眾人入席。

白公館的酒席,不用說,用料是一等一的華貴,味道也十分好。其中一道四川師傅做的香辣蝦蟹,香味簡直無可形容,眾人又是怕辣,又是嘴饞,吃得紅油淋漓,十分酣暢。

宣懷風在醫院喝瞭許多天的清粥,饞蟲也被勾得在腸子裡亂爬,隻是手按在筷子上不動。

承平一邊齜牙咧嘴地剝著蟹殼,一邊問,「懷風,這味道真鮮,你怎麼不吃?」

宣懷風苦笑道,「醫生叮囑瞭,說剛剛出院,不許吃辛辣東西。」

黃萬山舌頭辣得發麻,呼呼吹著氣,還忍不住伸筷子去鍋裡再夾一塊,咕噥著說,「那真可惜。不過醫生的話是要聽的,你先忍一忍,以後等可以吃瞭,我讓報社發我一筆稿酬,請你一頓。」

歐陽倩親自把一隻香辣蝦的殼子剝得漂漂亮亮,正琢磨著怎麼送到宣懷風碗裡,聽見宣懷風說不能吃,隻好不動聲色地把蝦放到自己勺上,斯文地淺淺一笑,打趣說,「我看那個醫生,大概就是白總長吧。白總長很能幹,是包治百病的。」

白雪嵐就坐在宣懷風身邊,聞言笑著應道,「包治百病不敢說,作為總長,我是至少要治得住自己的副官才行呀。」

這話說得很有趣味,桌上眾人不由都笑瞭。

一頓飯吃過,大傢酒足飯飽,又喝瞭聽差端上來的好茶,便都覺得叨擾得差不多瞭。黃萬山和宣懷風說好瞭請聽戲的事,便帶著妹妹告辭。

黃玉珊一走,承平自然也不久留。

於是連三帶五,大傢都說該辭瞭。歐陽倩和戴蕓是最不想辭的,可女孩子臉皮薄,主人傢不發話,總不能無緣無故地留下,所以隻好也站起來告辭。

宣懷風把客人們都送走後,回到廳裡,松瞭一口氣,對白雪嵐說,「這一天,可把住醫院欠人傢的債一次過給償還瞭。」

白雪嵐假裝聽不懂,問他,「這裡面還能牽涉什麼債?」

宣懷風說,「你還瞞?別的不敢說,政府裡所有的總長處長,統共加起來,守門的本事,也比不上你一個。」

白雪嵐說,「那是,不然怎麼我就能當海關總長呢?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這個關,自然是海關的關。」

一句話,把宣懷風給說笑瞭。

白雪嵐坐在太師椅上,伸手把宣懷風拉到懷裡,讓他在自己腿上坐瞭,揉著他的太陽穴問,「應付瞭一上午,累壞瞭?早知道這樣,我就把你出院的消息也封鎖住,不讓他們來煩你。」

宣懷風瞇著眼睛享受他的按摩,嘴上卻又說,「我頭不疼,不用揉太陽穴瞭。不過真有點累,我們別在這裡坐瞭,回房裡睡一個午覺罷。」

白雪嵐說,「正合吾意。」

拉瞭宣懷風站起來。

正要出廳門,正撞到管傢進來,報告說,「總長,有客人來探望宣副官。」

白雪嵐皺眉道,「又來客人?宣副官身體剛好些,不能太勞累,你就說,請過幾天再來吧。」

管傢應瞭一聲,正要去,宣懷風插瞭一句嘴問,「是哪個客人?」

管傢說,「是白雲飛白老板。」

宣懷風說,「那是老朋友瞭,快點請他進來。」

白雪嵐聽說是白雲飛,這倒是個無害的妙人兒,所以也不再反對瞭,和宣懷風迎瞭白雲飛,三人在小花廳坐下。

聽差奉上茶來,又在桌子上擺瞭四碟子咸甜點心。

白雲飛穿著一襲皂色長衫,仍是那風流雅致的模樣,臉色倒比從前多瞭一些紅潤。

宣懷風問起店面的事,白雲飛說有幾個朋友從中幫忙,一切很順利,十來天前已經開張瞭。

宣懷風便不好意思,說,「本來說瞭,開張那日是要親去祝賀的。偏偏事情一件連著一件,連喘氣的工夫都沒有,我竟失約瞭。實在很對不住。」

白雲飛笑道,「你和我說這個話,就太見外瞭。你是生病,我沒能去探望,已經心裡很過不去,難道還怪你沒來給我賀開張?況且,我這小小的裝裱店,受瞭年太太不少幫助呢。她照顧我的生意,還叫她的朋友也照顧我的生意,我是無以為報瞭。」

宣懷風笑道,「我姐姐確實是個熱心腸的人。」

白雲飛問,「你出院瞭,見過年太太沒有?前陣子她和我通電話,還……」

說著忽然一停,便不往下說瞭。

隻淡淡地微笑。

宣懷風便知道,大概是宣代雲和白雲飛抱怨自己弟弟生病瞭,卻被白雪嵐攔著,不得去探望。

因為白雪嵐也在座,白雲飛不好明說。

白雪嵐也猜到是怎麼回事,緩緩啜著茶,沒有一絲局促懊悔的樣子,仿佛在他看來,把宣懷風圈在自己的范圍裡,不許他人接觸,是很天經地義的事。

宣懷風掃瞭白雪嵐一眼,對白雲飛解釋說,「本來出院就應該去看姐姐的,隻是後來一想,我的病還沒有全好,難保沒有傳染的危險,姐姐現在,又是不能有一點疏忽的時候。所以打算過幾天身體大好瞭,再去探望。」

白雲飛也知道,宣懷風住進德國醫院,檢查的結果是肺部發炎,那確實是可以傳染的,不由點瞭點頭,說,「那是,小心一點好,也不急這一兩天。」

這時,孫副官從門外走瞭進來,到白雪嵐耳邊,低聲說瞭一句。

白雪嵐便站起來說,「有點公務,我去辦一辦。」

宣懷風問,「什麼公務,要我也去嗎?」

白雪嵐說,「雖然是公務,但不是你那一攤子的事。你們繼續聊吧,但是不要聊太久瞭,你還在休養中,應該多去床上躺一躺。」

宣懷風說,「我心裡有數。你忙你的。」

白雪嵐便帶著孫副官出去瞭。

這邊宣懷風和白雲飛閑聊瞭幾句,略停瞭停,低頭靜靜喝茶。

宣懷風見白雲飛端著茶杯要飲不飲,仿佛偷眼瞧瞭自己幾下,像有什麼心事似的,不由問,「有話要和我說?」

白雲飛笑瞭笑,說,「也不是什麼要緊的話。」

宣懷風說,「那就說吧。」

白雲飛又是一笑,沉默片刻,說,「傳遞這些消息,對你沒有益處,對他也沒有益處。再則,似乎又有些對不住總長。」

宣懷風說,「這樣打啞謎,可真是把我的胃口吊起來瞭。你不要賣我的關子,快點直說瞭。」

他的好奇心是被勾起來瞭,一連追問幾次。

白雲飛心裡也很懊惱,苦笑著說,「我就知道不該多事,早知道,何妨過兩天再來看你。」

頓瞭一頓,他問宣懷風道,「我知道你那些朋友們,約瞭今天一早來探望你的。我來得比他們都晚,你知道,我早上到哪裡去瞭?」

宣懷風說,「我怎麼能猜到?」

白雲飛說,「我是去林奇駿傢裡瞭。他母親去世瞭,明天他就要扶靈回廣東。我原是打算去瞧一瞧,盡個禮,後來過去一看,他實在傷心得不行,就多留瞭一個多鍾頭。」

宣懷風驚道,「他母親去世瞭?不會吧?林伯母我是認識的,身體一向健實。是生瞭什麼病?」

白雲飛搖瞭搖頭,嘆瞭一口氣,說,「聽說是老人傢走路不小心,摔瞭一跤,頭撞到石墻上瞭。奇駿說,本來一撞到頭,就抱著她趕去德國醫院,那醫院是很擅長治這種頭顱傷的,可是德國醫院沒位置,隻能轉送到另一傢醫院。後來就耽擱瞭。」

宣懷風一怔。

德國醫院的位置,最近怎麼被占住瞭,他自然清楚。

整個醫院就五層樓,海關要瞭兩層,廣東軍要瞭兩層,如何還能有位置?

宣懷風便默默地,半晌,遺憾地一嘆,「林奇駿不管和海關,還是和廣東軍,都是有交情的。為何那種要緊關頭,不把情面拿出來使一使,要一個位置?既然是他的母親出事,給個位置又不是什麼瞭不得的事,總該有人出手相助才是。」

白雲飛還是搖瞭搖頭,低聲說,「這我就不知道瞭。那個淒涼的場面,我也隻能寬慰他,總不能去問他這些。不過,照我想,他總有不得已的緣故。不然,誰能眼睜睜看自己沒瞭母親呢?」

宣懷風沉默瞭半晌,說,「無論如何,這件事,我有對不住他的地方。回想海關在德國醫院的所為,確實過於跋扈瞭。為著我一個人,霸占瞭兩層樓,也不知耽擱瞭多少病人的性命。」

白雲飛說,「這也不能怪你。你在病中,並不知道外面的事。」

宣懷風說,「他的母親,我從前在廣東時,也是經常見的,那算是一位長輩瞭。不知道也就罷瞭,既然知道瞭,我必須去吊唁一下。」

說著站起來。

白雲飛也站起來,焦急道,「這就是我的錯瞭,不該和你提起這個。你生病剛好的人,去有死人的地方幹什麼?總長知道是我挑唆的,絕對不給我好臉色。」

宣懷風說,「沒事,他是講道理的人。」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