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崢嶸 第33章

白雲飛從白公館出來,坐上黃包車,說瞭裝裱店的地址。

他那新開的裝裱店,鋪面在餘慶路上。

從白公館到餘慶路,拉黃包車的為瞭省力氣,想抄一段近路,不走平安大道,反而從葫蘆巷子進去,跑瞭一段路,拐瞭左彎,又是長長的一段。

白雲飛被車夫拉著在巷子東轉西轉,早失瞭方向,等黃包車從巷路裡鉆出來,看著街上景物十分熟悉,才知道這抄近路,竟抄到黃龍胡同尾來瞭。

這附近,不就是林奇駿的住處所在嗎?

白雲飛坐在黃包車上,看著兩旁景物緩緩後退,遠遠的露出林奇駿小公館的門簷,掛著兩個白慘慘的紙燈籠,在風中搖擺,很是一番心酸景象。

他本是要回裝裱店的,但機緣巧合地讓黃包車拉到這裡,便不能不下來瞭。

白雲飛對那車夫說,「你就在這裡停吧,我進去看個朋友。」

車夫說,「少爺,這次我可不能等瞭。忙瞭一天沒米水下肚,我要回傢叫婆娘做點吃的。」

白雲飛說,「不用你等,我等一下另叫一輛。本來是要到餘慶路的,雖在這裡就下瞭,車錢我也不少你。你在前面那小公館門前停罷。」

車夫聽他的話,把車拉到林宅門前。

白雲飛下瞭車,果然給足瞭六毛錢的車錢,車夫省瞭路程,又拿瞭錢,很是歡喜,又不太好意思,對白雲飛著意說瞭兩句發財吉祥的話,才拉著他那半新不舊的黃包車走瞭。

林宅的仆人,是認得白雲飛的,便也不用通報,請他自行進去。

此刻的林宅,是死寂一般的,聽差們因為主人傢有喪事,說話都輕聲輕氣的,仿佛怕驚擾瞭亡魂。

擺放靈柩的大屋子,裡面一應奢華擺設,通通都撤瞭,地上擺著幾十個圓氈,顯得空蕩蕩的淒涼。林傢在京城的朋友,除瞭有限的幾個,其餘都是生意上的往來,大部分的人上午已經來做過一番表示。到瞭這個鍾點,客人們俱都散瞭。

白雲飛走進去,看見偌大的屋子裡,隻有林奇駿一人,背對著門,跪在靈柩前,直如泥雕木塑一般。

白雲飛自己,就是個年少時失去父母的人,看見這個悲涼的情景,更加不忍起來。

他走到靈柩前,先對著靈柩,恭恭敬敬地鞠瞭一躬,然後轉過身,對林奇駿說,「我剛才去的時候,你跪在這裡,現在回來,你還跪在這裡。難道就不曾動過?你這樣糟蹋身體,伯母在天上看見,是要舍不得的。」

林奇駿經受著失去母親的煎熬,臉上已瘦得沒瞭形狀,下巴冒著胡須渣子,眼睛裡沒有一絲神采,直勾勾地盯著靈柩前他母親的照片,竟如一個會喘氣的死人瞭。

白雲飛和他說話,他仿佛也不曾聽見。

白雲飛嘆瞭一口氣,踱到門外,站在走廊上左右看看,好容易看見一個聽差走過,把他叫住,溫和地說,「勞駕,貴宅的管傢,請一請過來。」

不一會,林傢的管傢走瞭過來,輕聲問,「白老板,有什麼事嗎?」

白雲飛說,「你們傢少爺,今天有進飲食嗎?」

管傢嘆瞭一口氣,搖瞭搖頭,說,「一整天瞭,連一滴水都不肯喝。飯菜做好瞭,請他好歹用一用,他守在老太太靈前,一步也不挪動。勸得多瞭,他反而要對我們發大脾氣。」

白雲飛皺眉道,「這樣不行。傷心已經傷身,何況還要絕飲食?」

管傢朝門裡悄悄張望瞭一眼,轉過頭,對白雲飛小聲說,「白老板,請你勸一勸少爺罷。我看他是傷心得透頂瞭,總是不願說話,也就上午你過來的時候,他和你說瞭幾句。我看,你說的話,他是肯聽的。」

白雲飛說,「我自然會盡朋友的義務。請你去準備一些熱飯熱菜,我這就進去,和他說一說。」

他和管傢說完話,轉身又進瞭屋裡,到瞭林奇駿跟前。

林奇駿是跪著的,他索性也和林奇駿並肩在靈柩前跪瞭,心裡思忖著,喪母的悲傷,尋常寬慰是不濟的,倒是要刺激刺激他,讓他發泄出來才好。

因此,也不說要保重身體之類的話,先挑著自己失父母後的艱辛說瞭說,感嘆子欲養而親不待,又說,「天底下,父母對子女的愛,是任何東西都替代不瞭的。別說她愛你疼你,就算罵你打你,那又如何?等到分離的時分,就算想要這樣一個人來打罵自己,卻又到哪裡找去?我有時,夢見小時候,額娘生氣,揪我的耳朵,真想就這樣夢一輩子,再也不要醒過來呀……」

林奇駿想著他死去的母親,哪裡還能聽這樣的話,眼眸顫動著,淚水盈瞭滿眶,到後來,猛地抖著唇說,「我這樣一個不孝子,她老人傢哪怕在天上,也要合上眼睛,不想瞧我。為人兒子的,到我這地步,我……我還活著幹什麼?!」

說著,扯著嗓子,捶胸大哭起來。

外頭的聽差聽見少主人大哭,走進來要勸。

白雲飛說,「不要管,正需要他痛哭一場,這樣才好。」

林奇駿這一哭,有足足大半個鍾頭,撫著林老太太的靈柩,哭得聲咽氣虛,力氣都消耗盡瞭,聲息漸漸小下來。

白雲飛這才過去,款款地相勸,總算把林奇駿說動瞭一些。

林奇駿沙啞著嗓子說,「你說的對,我母親去瞭,父親還在老傢,他又是一個臥床的病人。我拋瞭這條性命,不算什麼,可又更加的不孝瞭。」

又說,「吃飯可以。但我是要守著我的母親的,不要別的,一碗白粥就夠。」

白雲飛點瞭點頭,走到外頭去,和管傢說瞭。

管傢欣慰道,「肯吃粥就好。還是白老板和我們少爺有交情,不是您,隻怕誰都勸不動。」

林宅的廚房是早預備瞭粥的,很快就盛瞭一碗上來,還附瞭一碟配粥的素醃菜。

白雲飛端瞭,拿到屋裡,親眼看著林奇駿慢慢地吃完瞭。

眼見林奇駿悲傷淒涼至此,白雲飛想瞭想,便把要去裝裱店的打算拋棄瞭。他唯恐林奇駿忽然又想起他母親的去世,再度傷心欲絕起來,所以也不走開,陪著林奇駿輕聲說話,把話題往林奇駿遠在廣東的父親身上引,又談起林傢在各地的生意。

林奇駿感激道,「雲飛,你對我的情意,我是深深的明白瞭。你看,我受到這樣的打擊,到頭來,也隻有你能寬慰一二。其餘的人,都是鏡花水月罷瞭。如今我對這世情,也算看瞭八九分透。」

白雲飛說,「話不能這麼說。你是一個溫柔的人,雖然傢裡有錢,可對朋友從不跋扈,這就難能可貴瞭。像你這樣的人,自然有許多好朋友,怎麼就成瞭鏡花水月?至於看透世情的話,你這樣年輕,更沒必要去提。」

林奇駿說,「你是寬慰的話。我知道,自己是個處處被人憎惡的,恐怕連生我的母親,也憎惡我。」

白雲飛聽他提起他母親來,怕他又想起傷心事,便故意把後面那一句,當不曾聽見,緩緩說,「我不知道,你這處處被憎惡的想法,是從何而來。實在太過悲觀。其實,關心你的人,自然是有的。」

林奇駿冷笑一聲,「譬如?」

這一問,倒把白雲飛問住瞭。

林奇駿說,「你為瞭開解我,拿著無中生有的話來安慰,我很感激。不過,如今你是不能自圓其說瞭吧?」

說完,長嘆一聲,滿面悵然失落。

白雲飛心裡很不忍起來,對他說,「譬如宣副官,就很關心你。」

林奇駿一怔,看瞭他半晌,頹然搖頭,「你又何必,用他來哄騙我這個可憐落魄的人。」

白雲飛隻能把今天到白公館去見宣懷風的事,和盤托出,說,「他聽瞭伯母的事,立即就說要來吊唁。你想,他是剛從醫院裡出來的人,虛弱的身體,竟願意到有喪事的人傢來,這片用心,可算是誠摯瞭。他又怎麼不能說關心你呢?」

林奇駿咀嚼著白雲飛的話,有幾分相信瞭。

心裡有兩份忐忑,兩分懷疑。

又有兩分對往昔美好甜蜜的回憶,兩分被白雪嵐橫刀奪愛的痛楚。

一時間,如打翻五味瓶般。

但一想到,他曾經深愛過的懷風,在自己最艱難的時候,原來還記著一點情分,林奇駿那雙黯淡的眼睛,不禁有瞭一絲精神。

林奇駿嘆氣說,「他嘴上和你說瞭來,至於行動上,未必能作準。」

白雲飛看他那模樣,分明是十分期盼宣懷風來的,就說,「我看宣副官,並不是一個隨便說話的人。既然說來,應該會來。大概出門要準備一點時間罷。我也不走,就在這裡陪你等一等他。」

林奇駿說,「那很好。」

兩人便一起,等待起宣懷風來。

呃,五千四百字,算兩天的吧,我下次貼的時候多貼一點補回來哦.

兩人便一起,等待起宣懷風來。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