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崢嶸 第43章

宣懷風聽瞭白雪嵐的話,恐怕他又有什麼瘋狂的計劃,待要問清楚,白雪嵐便不肯往深處說瞭,拉著宣懷風,要到外頭散心。

宣懷風說,「都吃晚飯的時候瞭,還散什麼心?」

白雪嵐說,「正好。先帶你吃大菜,再去看一場電影。我們認識這些日子,還沒有一同看過一場電影。仔細想想,當真可憐。」

宣懷風說,「提到吃大菜,我想問,能不能讓賬房明天給我支一筆薪水。我答應瞭孫副官,要請他吃一頓大菜。」

白雪嵐問,「哦,他幫瞭你什麼大忙,要得一頓大菜?」

宣懷風說,「這是我的事。你批準不批準?要是批準,給賬號那邊說一聲,我好去支取。我打算一次性把到目前的薪水都支瞭。」

白雪嵐笑道,「還要什麼批準?我的錢,不盡著你花嗎?」

宣懷風說,「你的錢是你的錢,我的薪水是我的薪水,不要混為一談。」

白雪嵐知道這些方面,是拗不過這倔強的副官的,也犯不著去辯,叫司機備車,拉著宣懷風出門,享受羅曼蒂克去瞭。

到瞭汽車上,宣懷風問,「到哪裡吃去?」

白雪嵐在金錢方面,向來是不大節制的,何況是和愛人一起,更要找頂級的享受,也不猶豫,就說,「楓山如何?」

宣懷風說,「不過吃一頓飯,省點事吧,別怕那麼遠去。城裡隨便找個地方,哪裡不行?」

白雪嵐說,「是瞭,吃完瞭飯,還有看電影。是不該到城外去。」

他這位海關總長,處處受人供奉,對於城中高級的吃飯場合,早就熟悉瞭。略一思索,就笑道,「我知道有一個地方,你準喜歡。」

對前座的司機,說出一個地址來。

司機便把汽車開出馬路,兜兜轉轉走瞭一陣,在一處紅磚房子前停下來。

宣懷風下車一看,此處算得上是巷子裡瞭,頗有特色的紅磚老房子,看起來有點年代的,階上透著青苔痕跡,門前稀稀疏疏,停著兩三輛汽車,倒不像是一個供人吃飯的吵雜的所在。

宣懷風笑道,「這是苔痕上階綠瞭,有點意思。」

白雪嵐說,「我就知道你會喜歡。這是最近城裡的新鮮玩法,有幾個有品位的外國貴婦,不知如何生出做小生意的興趣,租賃瞭這公館,來當一個番菜館。據說每日所購買的瓜菜,是這些外國婦人們挑選的,售賣的外國菜肴,也是她們親手做的。僅憑這個,就已經奇貨可居瞭。偏偏這幾個婦人,頗有幾分品位,把裡面吃飯的環境,也佈置得如英格蘭一般。如今有資格到這裡當座上賓的,非有一點身份不可。」

宣懷風打趣他道,「這麼說,沒有總長帶路,我還沒有資格嘗一嘗這裡的佳肴瞭。」

白雪嵐朝他擠擠眼,神色曖昧地說,「總要喂飽瞭你,你才能喂飽我呀。我帶路,絕對帶得心甘情願。」

宣懷風被他說得心臟微熱,又擔心他一時興奮,更說出一些讓人無法招架的話來,笑道,「果然有些餓瞭。請趕緊帶路吧。」

這個番菜館由小公館改變而來,地方雖然不大,迎來送往卻是不俗的客人,那侍者都練就出瞭幾分眼光。白雪嵐的汽車一停,侍者就認出是海關總長的車牌瞭,看白雪嵐和宣懷風談笑著並肩走來,連忙恭敬地迎瞭進去,又問,「客人喜歡坐什麼位置?」

宣懷風問,「有小房間嗎?」

不等侍者回答,白雪嵐就笑瞭,「你當這裡是京華樓嗎?哪來那許多單獨的房間,這麻雀窩大的地方,不管誰來瞭,也隻能坐他們的客廳。不過那客廳佈置得很有風味,想來能勾起你一點回憶。」

侍者便把他們領到廳裡一個靠窗的位置。

宣懷風一看四周擺設和窗簾,不禁會心一笑。這裡諸般擺設風景,都仿佛是英國氣味,歐洲風格的傢具,深綠色天鵝絨窗簾,有天使翅膀的雕塑小人兒,都是在英國留學時見過的。

難怪白雪嵐說,會勾起一點回憶來。

白雪嵐入瞭座,見宣懷風四顧打量,頷首微笑,知道他是很滿意的,心裡有幾分討好瞭愛人的得意。這飯菜館的外國老板娘也講究客人的隱秘,廳裡稀稀疏疏擺著幾張桌子,都綴著一些蕾絲簾子,彼此間不能一眼看透,又多瞭些神秘風情。

侍者把菜牌子雙手遞上來,白雪嵐接瞭,問宣懷風,「想吃什麼?」

宣懷風這些天因為生瞭病,被他拘束得厲害,早有抗議之心,聞言反問,「我想吃什麼,都可以嗎?」

白雪嵐朝他笑瞭笑,不答他這一句,隻拿著菜牌子隨便翻著,翻瞭一會,斜瞭宣懷風一眼,悠悠說,「你是嫌我管裡管得多瞭,我不知道嗎?但許多話,是醫生說的,我負責執行罷瞭。難道執行醫生的話,也成瞭錯誤?嗯,這海鮮一類的,魚蝦,螃蟹,是發物,生病的人不宜吃。咖啡,我看也算瞭。茶又傷胃。」

他琢磨片刻,對侍者說,「先來兩杯熱牛乳,再要兩客牛排。」

宣懷風說,「要一個果子凍。」

白雪嵐搖頭道,「果子凍這種涼東西,等你病好瞭在吃。」

宣懷風聽他那口吻,骨子裡跋扈專制的性格,是絕不會改的,又覺好笑,又絕好氣,繞個圈子問,「我點給你吃的,你吃的時候,勻我一小口,行不行?」

白雪嵐一愣,看著宣懷風的眼神,便透出一絲無可奈何的寵溺來,想瞭想,轉頭對侍者說,「再來一個果子凍。」

宣懷風不禁微笑。

白雪嵐對侍者吩咐完瞭,猛一轉頭,瞧見宣懷風俊美怡然的微笑,連心也酥軟起來,隻恨這裡畢竟有外人,不能馬上做出愛情上激烈的舉動來。

然則這分愛意沖動克制在心裡,又發酵得更加芬芳,隻等著釀出金液,期待夜下享用。

不到一會,侍者又過來,端瞭兩個玻璃杯的熱牛乳,又把一碟晶瑩可愛的果子凍,放到桌上,碟旁放著一個小銀勺。

這傢番菜館的名聲,看起來是名副其實的,起碼這果子凍,制作得十分精致誘人。

白雪嵐說,「這奇怪,大菜還未上來,倒把甜點先送過來瞭。」

宣懷風說,「我們又不是外國人,用不著這許多規矩,管它什麼先上後上。這果子凍來得好,我正等著它。」

白雪嵐看他要伸手拿小銀勺,先他而取瞭在手裡,笑著問,「多久沒吃果子凍,就成饞貓瞭?說瞭隻勻你一口,可不能讓你全吃瞭去。」

嘴上這樣說,他畢竟是極溫柔體貼的,知道懷風喜歡果子凍裡的桃肉,把勺子切到果子凍裡,特意勺瞭那一小片甜甜的桃肉,送到宣懷風面前。

宣懷風說瞭聲多謝,正要享用,忽然聽見一人驚喜地叫道,「宣,我們真是千裡有緣來相會!」

宣懷風轉頭看去,客廳那頭一片蕾絲簾子翻動,走出一個西裝革領,面目俊朗的外國人來,正是最近在首都如魚得水的安傑爾.查特斯。

宣懷風在讀書時就很不待見這位同學,後來從白雪嵐口中知道他牽涉販毒,對他更生厭惡。

偏偏自己和白雪嵐享受甜蜜的一幕,又被他目睹。那真是煞風景之極。

是以宣懷風一見他,就已微微皺眉。

安傑爾.查特斯已經從被綁架的陰影中徹底脫離出來,為著他在中國人的地方,經歷瞭如此不幸的意外,經過他大使姐夫的一番暗示,國民政府便在他的生意上,給予瞭政策上的補償。若照中國人的話來說,可算是因禍得福。

唯一的不順利,是和他合作的廣東軍方面,最近事情不斷。

但這點不順心,今日又被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給驅散瞭。正為瞭這個好消息,才出來飯菜館吃大菜慶賀,沒想到,竟遇到垂涎已久的英俊青年。查特斯心中不免得意,今天真是幸運的一天。

查特斯一邊打招呼,一邊已走到桌前,朝宣懷風伸出手,儼然是一個洋紳士。

宣懷風雖然厭惡,心裡想一想,這人身後是英國大使,白雪嵐現在正和洋人鬧得不好,確實不適宜再招惹出別的事來。

所以他無可躲避,在座位上站起來,把手臂從桌面上伸過去,和查特斯握瞭握,點頭招呼道,「查特斯先生。」

查特斯一握著他的手,就感覺到東方人皮膚特有的細膩瞭。隻恨宣懷風還是那麼矜持,輕輕一握,就態度自然地抽瞭回去。

一段日子不見,查特斯中國話說得越發字正腔圓,笑著問,「宣,為什麼這麼見外?叫我安傑爾就好。你也在這裡用餐?真巧,我和幾位朋友最近常來這裡。既然難得遇上,大傢一道吃,怎麼樣?」

說著,便以一副熟人的態度,伸手要把宣懷風帶到自己那桌上去。

還沒有碰到讓他心癢的東方青年,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那手看起來也不如何肌肉糾結,力量似乎都藏在不起眼的指節裡,查特斯被這隻手一抓住,頓時動不得瞭,伸也伸不出,收也收不回來,隻好轉過臉,把眼睛不滿意地瞪著沒禮貌的海關總長,說,「白雪嵐先生,我不明白你這野蠻舉動的意義。」

白雪嵐抓瞭他的手,緩緩站起來,這一來,恰好把宣懷風和查特斯隔住瞭,不痛不癢地笑道,「這個舉動的意義,當然是表達我們海關對查特斯先生的友好。握手是朋友見面的基本禮節,何談野蠻?」

說著,抓著查特斯的手,可以說得上是熱情地握瞭一握。

查特斯和他握瞭手,立即把手抽瞭回來。這位海關總長,從某一方面來說,是要算作敵人瞭,一方面打擊他的洋行生意,另一方面,又打擊和他合作的廣東軍,手段層出不窮,令人痛恨。

此刻站在他面前,查特斯本能地嗅到一股危險的氣味,從這高大的中國男人微笑的面具下淡淡逸出來。

白雪嵐和查特斯握瞭手,臉上沒有一絲不高興,反而顯出點客套的殷勤,微笑著問,「最近海關整頓各洋行的不法行為,查特斯先生的洋行應該沒有受到影響吧?」

查特斯揚起英國人高挺的大鼻子,驕傲地說,「我的洋行,每個人都知道,是奉公守法的。而且,如果我們這些英國商人,在中國的土地上,受到不公正的對待,親愛的大使先生絕不會置我們的利益於不顧。」

白雪嵐點頭說,「大使先生的能力,我們總理也是極其贊賞的。聽說這位大使先生,幸運地娶到瞭一位美麗溫柔的太太,而這位太太,和查特斯先生頗有淵源?」

提起自己的大靠山,查特斯的底氣更加足瞭,瞥瞭在一旁保持沉默的宣懷風一眼,故意在態度上表現得挺謙虛地回答,「你所提到的,是我的姐姐。」

白雪嵐談到外國美人,似乎頗感興趣,好奇地說,「我曾和一位來自英國的朋友聊天,恰好提及高貴美麗的大使夫人。我這位朋友說,大使夫人在英國上流圈子裡,是一位聲名卓著的貴婦。在她還未成為大使夫人時,有許多熱烈追求者,其中有一位,甚至是社會地位很高的爵士。」

在中國人眼中,如果一個男人,忽然提起傢中女眷的美麗,那簡直等同於不軌之心瞭。

外國人卻恰好相反,你說他姐姐美麗,這不但不是一種冒犯,反而是一種恭維。查特斯雖和白雪嵐處於敵對的立場,但他恭維自己的姐姐美麗,那卻沒什麼可反對的。

查特斯笑容裡,便有一絲驕傲,說,「你說的是漢克斯爵士嗎?不錯,他曾經瘋狂地迷戀我姐姐。」

這邊正在交談,另一頭查特斯的餐桌上,和他一同來吃飯的幾個金發碧眼的朋友,早等得不耐煩,便有一個穿得西裝革領的男人過來,用英文問他怎麼還在這裡。

宣懷風看著那忽然過來的洋人,輕輕咦瞭一聲,「尼爾?」

那有著一頭金色卷發的外國人,本來隻是來尋查特斯的,並沒往周圍看,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目光往旁邊一掃,頓時定在宣懷風身上,驚喜交加地叫起來,「哦!宣!是宣!」

他加快步子走上來,朝宣懷風伸出手。

白雪嵐心底生出一股惡意,心忖,一個還沒打發掉,又來一個,這些洋人真是找死。正想攔住,眼角一瞥,卻瞧見宣懷風臉上露出真心歡喜的笑容,已經很主動地伸手瞭。

白雪嵐心裡一動,便讓開去。

宣懷風和尼爾握瞭手,用英語問他,「你不是回傢去幫助你的父親瞭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尼爾也用英語回答,聳著肩說,「就是為瞭幫助父親,才到中國來。現在全世界做生意的人,都愛到中國來,這是一塊財富之地。」

兩人嘰裡呱啦說瞭一陣,宣懷風感覺到白雪嵐透出一點危險的目光,才驚覺自己把愛人給撇到一邊瞭,這個愛吃醋的人,可是很會秋後算賬的,趕緊轉過身來,把白雪嵐介紹道,「總長,這是我在英國的同學,尼爾.懷特。」

又對尼爾說,「這一位,是我的上司,海關總長,白雪嵐。」

尼爾抓著白雪嵐的手,有力地一握,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說,「你好,你好。宣是一個,很有能力,工作能力的人。在英國,我和宣,有一個學期,曾經在同一個策劃組。他很能幹,你很幸運。」

白雪嵐一笑,說,「是的,我很幸運。」

查特斯今天是和幾位同學一起出來吃飯,宣懷風曾和查特斯同校,宣懷風認識這些人,並不令查特斯意料。隻是查特斯當初和宣懷風並不是一個班,不知道尼爾和宣懷風交情這麼深厚。早知道,倒可以當做一條接近宣懷風的快捷方式。

查特斯在中國一段日子,手中有錢,背有靠山,自身又長得高大,有幾分英俊,憑著這些條件,早品嘗過許多東方柔軟美麗細膩的身體。

大抵男人都有一種劣性根,太容易得到的,不過如是,拼命也偷不著的,才撓中瞭癢癢。

如果宣懷風輕易俯就,也許查特斯早丟開手瞭。但他百般引誘糾纏,宣懷風總是不予理睬,這分矜持孤傲,反而像純正的海洛因一樣,讓人欲罷不能,沉陷其中。

宣懷風和尼爾久別重逢,彼此都很高興,把尼爾介紹給瞭白雪嵐,又忍不住和尼克用英語交談瞭兩句。

白雪嵐知道他是和老同學見面,正在興奮的當口,可看自己的愛人滿臉微笑地和一個陌生男人說話,心裡便生出一點小小的不痛快。

今天可是他們難得出來,享受羅曼蒂克的機會呢。

可如果打斷,又顯得沒風度。

這個時候,倒是查特斯幫瞭一個忙,把兩隻手掌輕輕一拍,插進來用英語說,「我們這些同學在異地重逢,這是上帝的安排。尼爾,宣,不要站著聊瞭,讓我們坐下,一起享受一頓美好的大餐吧。尼爾,我們的桌上,應該還可以安排多一個位置吧。」

話音剛落,白雪嵐便朝侍者一招手,把他叫過來,自顧自地吩咐說,「結賬。」

這兩個中國字很簡單,不但查特斯,就連中文不太好的尼爾也是明白的,一時大傢都看著白雪嵐。白雪嵐也不等侍者結算價錢,從口袋裡掏出三張一百塊的鈔票,放在桌上,對宣懷風說,「果子凍都吃完瞭,也該走瞭。」

宣懷風明白他的心思,是絕會答應自己和查特斯坐到一張桌子上的,況且,他自己又何曾願意和查特斯太接近,便贊同地說,「是的,該走瞭。」

宣懷風轉過身,對著尼爾,又做瞭一個握手,操著一口流利的英文,真誠地說,「我有點事,要先走瞭。重新見到你,我很高興,尼爾。如果你在這城市裡需要幫助,隨時可以來找我。這是我的住址和電話。」

尼爾趕快問侍者要瞭紙張和筆來,把白公館的地址和電話都記瞭,對宣懷風說,「我目前住在華夏飯店,如果有機會,我們一起出來吃頓飯。宣,我很懷念當年一起讀書的日子。」

宣懷風點點頭,和查特斯敷衍地打瞭個招呼說再見,就跟著白雪嵐一道,出瞭番菜館。

一到汽車上,白雪嵐把車門關起來,就用身子押住瞭宣懷風,在他脖子上咬瞭一口,牙癢癢地說,「坦白出來,你在英國讀那麼一陣子書,交瞭多少這樣的好朋友?」

宣懷風反問,「現在連我交朋友,也要受你的制約瞭?」

白雪嵐理直氣壯地說,「當然受我制約。這種讓人不放心的事,不受制約,那還瞭得?」

他那高大的身軀,壓在人身上,是很感到沉重的。宣懷風被壓得不舒服,伸手把他在身上推瞭推,問,「你要制約我交朋友,那麼你呢?我也能制約你交朋友嗎?」

白雪嵐說,「那當然。」

宣懷風露齒一笑,說,「那好,快點把你和那位女將軍的事,坦白出來。我猜想,你和她私下見面,絕不止宴會上的一次,是不是?還有,她今天留給你的那封信裡,和你說瞭什麼?倒要看看,你這個一肚子秘密的人,是不是真的受我的制約。」

白雪嵐好笑道,「好哇,宣副官,有長進呀。你是動瞭心思,要爬到我頭上來瞭。」

低下頭,就在宣懷風脖子上連咬瞭幾口,又伸手到腋下亂撓。

宣懷風被撓得笑出聲來,左右躲避,喘著氣說,「停止,停止,這樣動用暴力手段,是專制的人。」

白雪嵐哪裡輕易把他給放瞭,看他在自己魔掌下,不可自制地笑個不停,那是罕有的輕快而孩童般的時刻,在白雪嵐心底,便更有一股欺負人的邪氣湧上來,抓瞭宣懷風一隻腳,還想脫瞭他的皮鞋,撓他的腳心。

宣懷風發覺瞭他的企圖,大驚失色,趕緊把腳縮著,放瞭軟話,說,「總長,我投降,行不行?」

白雪嵐已把皮鞋脫瞭,剝瞭襪子,把一隻白生生的腳丫子握在掌中,愛不釋手地摩挲,笑著威脅,「投降?對我使緩兵之計,我可不接受。你拿出一點誠心來,讓我瞧瞧你的態度。」

宣懷風被他撓瞭一陣癢癢,身上早笑出瞭一層薄汗,此刻白雪嵐雖然暫時住瞭手,宣懷風臉上的笑容,卻還未能收住,臉頰上泛著淺淺的酒窩,大大方方地問,「這個態度,你看誠心不誠心?」

身體緩緩往前傾,微涼的唇,便印在瞭白雪嵐的唇上。

等要抽身時,已經被白雪嵐一把抱緊,不足夠地痛吻起來,舌頭伸到裡面,熱情地翻攪。

情人間的吻,便是這鋼鐵做的汽車後箱,也幾乎要融化瞭。

虧得坐在前面的司機,被白雪嵐調教得好,竟忍得住眼觀鼻,鼻觀心,隻當自己是田野裡的稻草人。

這對甜蜜的人兒,沉浸在甜蜜的吻裡,恨不得天長地久,然而氧氣總是需要的,過瞭好一會,四片貼在一處的唇,才不舍地分開。

彼此聽著喘息,手還保持著擁抱的姿勢。

兩雙深邃的發亮的眼睛,深深地相望。

望瞭一會,宣懷風才想起應該臉紅,但要對白雪嵐說埋怨的話,這一次冒然激烈的親吻,卻是自己挑的頭,因此想來想去,不知說什麼解圍才好,好半天,咳瞭一聲,問,「剛才隻喝瞭一口牛乳,果子凍也沒來得及吃,你餓瞭吧?」

白雪嵐驀地笑起來,目光在他肌膚粉紅的脖子上一掃,促狹地問,「我早餓瞭,你喂我不喂?」

白雪嵐驀地笑起來,目光在他肌膚粉紅的脖子上一掃,促狹地問,「我早餓瞭,你喂我不喂?」

宣懷風把他往旁邊一推,說,「還說要一起看電影,你看這鍾點。第一場電影都要開始瞭,我們的肚子還是癟的。西餐吃不成,我們另找個地方,吃一頓中菜,你看怎麼樣?」

白雪嵐看著他把剛才玩鬧時弄松動的一顆襯衣紐扣,重新矜持地扣起來,露出一臉惋惜的表情。

宣懷風問,「你在城裡,有沒有喜歡的館子?」

白雪嵐說,「隻要和你一起吃,傢傢我都喜歡。」

宣懷風自己是很少獨自下館子的,一時半會,也想不出個周到的所在,索性建議說,「我們坐著車在街上逛逛,看見哪一傢好,就到哪一傢去。」

白雪嵐點頭說,「這個主意很妙。」

便拍拍前座,要司機把車開到街上去。

司機想著既然是找吃飯的地方,總長又是個講究排場,不怕花錢的,就把車開到最多高級餐館的平安大道上。

宣懷風隔著車窗往外頭張望,指著一傢問白雪嵐,「這個怎麼樣?應該有地道的鹵肉。」

白雪嵐和他擠在一處,順著他的指頭看,原來是一傢山東菜館,此刻已是吃飯的旺時,遠看過去,坐滿瞭人,夥計在肩上搭著白毛巾,端著大盤子菜,腳不點地地在客人中穿梭。

心中不禁一暖。

他知道自己這個愛人,一向不愛葷食,飲食講究精細,山東菜其實是不大合脾性的。大概是今天吃西餐,被查特斯攪瞭胃口,宣懷風心裡過意不去,特地按照白雪嵐的口味,要挑一傢山東菜館。

白雪嵐卻不願意宣懷風為瞭自己,受這種委屈,便說,「好是好,就是人太多。你看那人頭湧湧,簡直是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光景,別說包廂,大概連大廳也找不著桌位。我們出來吃飯,是想討個清凈,何苦到這種又貴又吵鬧的地方去。」

宣懷風不相信地瞅瞅他,問,「你這個大總長,嘴裡也會吐出一個貴字?」

白雪嵐怡然一笑,「不相信嗎?我也有看實惠的時候。」

宣懷風看看那館子,確實是人多,思忖瞭一會,忽然笑起來,說,「我想到一個地方,保準實惠的。你可不許再提反對的話。」

白雪嵐說,「是哪裡?」

宣懷風說,「去瞭你就知道,那裡菜碟子大,最合適你這種敞開瞭吃的性格。隻是先做一個聲明,那是個二等館子,不如何精致。你能不能接受?」

白雪嵐一曬,說,「我小時候跟著父親伯父上戰場,難道頓頓都精致?我可不是隻能錦衣玉食的紈絝少爺。」

宣懷風說,「那很好,我們就到那裡去。」

所幸他記性很好,館子的地址都還記得,連路怎麼走,在巷子裡如何拐彎,都指點瞭司機。過得小半個鍾頭,就找到瞭地方。

白雪嵐和他一同下瞭車,看看那二等館子,因為開在不興旺的地方,客人還不太多,一樓大廳裡稀稀落落坐瞭六七桌,還有三四張桌子空著。

白雪嵐奇道,「這地方偏僻,你怎麼知道有一傢菜館?」

宣懷風說,「我來過一次。」

白雪嵐問,「什麼時候來的?和誰一道?你總不至於自己獨自到這地方下館子。」

宣懷風失笑,把手往他身上一指,說,」你瞧,又盤問起來瞭。幸虧,我並沒有什麼要隱瞞的地方。上次梨花和小飛燕結拜,梨花不是說要請一頓飯嗎?就是這一傢。那一日,宋壬也陪著我來瞭,你難道不記得?」

白雪嵐想起來,果然有這樣一回事。

那天宣懷風帶宋壬出去吃飯,回來後,白雪嵐當然還是照常把宋壬叫過來,仔細詢問瞭一番。隻不過這館子畢竟沒有親自來過,站在門口,一時記不起來也是尋常。

這種二等館子,畢竟沒有一等館子幹凈雅致,落座的客人,大多與富貴無緣。這樣的地方,忽然停下一輛汽車,再走出兩個衣著極光鮮,長相極漂亮的人來,頓時就招惹瞭目光。

白雪嵐是不忌憚自己被人盯著看的,卻反對宣懷風被人盯著看,等館子裡的夥計趕著過來招呼瞭,就問,「有幹凈的包廂沒有?快帶我們去。」

夥計知道這是難得的大客,用東北土腔唱瞭一個諾,嗓子裡特別使勁,綻著笑臉說,「包廂有!客人樓上請吶!」

轉頭朝二樓上喊,「二樓包廂,來一個吶!」

上頭便有人唱著應道,「二樓包廂,來一個,漂亮!」

白雪嵐偏頭對宣懷風一笑,說,「有點意思。」

宣懷風也笑瞭,說,「你去慣瞭大場面,偶爾到小館子坐坐,也不失為一點樂趣。這人生短暫,總要什麼都經歷瞭,才算對得住。」

白雪嵐嘆道,「你說得是。總要什麼都經歷瞭,才算對得住。」

夥計在前面領路,兩人就往二樓包廂的樓梯方向走。去那樓梯,是要穿過一樓大廳的,兩人走到半路,經過廳裡一張桌子,那桌旁的客人,卻忽然站起來,喜滋滋地叫瞭一聲,「白總長,宣副官。」

宣懷風一看,今日可真巧瞭。

到番菜館,撞上查特斯和尼爾,到這偏僻不起眼的小館子裡,竟又撞見兩個熟人。

那淡淡脂粉飄過來,嬌嫩嫩的兩張花朵似的臉龐,可不就是梨花和小飛燕。

宣懷風笑道,「你們也出來吃飯瞭?難道是有什麼喜事,在這裡偷偷慶賀?」

他知道,梨花這樣的女子,賺幾個錢不容易,不是有特別的緣故,一般是不出來下館子的。

果然,梨花笑盈盈地說,「宣副官,您真是機靈人,隻一個照面,就讓您猜出來瞭。我打算送我這妹妹去當女學生呢,今天帶她走動走動,有一個女子學校的校長,看她幾個字寫得不錯,願意收她當學生。您看,這是不是一樁喜事?」

宣懷風朝小飛燕一看,欣然道,「這是一件大好事。恭喜,恭喜。隻不知道是哪一傢學校?」

梨花笑答道,「是京溪女子學校。」

宣懷風笑道,「這可是很不錯的一傢學校,裡面畢業的女學生,聽說頗有到洋行當女文員的。你能給她找這麼一個門路,可見確實在你妹妹身上用心瞭。」

梨花想著妹妹可以擺脫舒燕閣的污染,清清白白地去讀書,心裡說不出的高興,她是知恩圖報的人,便攜瞭小飛燕的手,對她說,「妹妹,你不是說在公館裡,宣副官給你花錢買書,還教你寫字嗎?若你不是字寫得好,未必就能得到這樣一個好機會。如今這樣高興,你應該記住宣副官對你的好處,敬人傢一杯才是。」

小飛燕巧遇宣懷風,其實也是高興的,可旁邊站著一個白雪嵐,一臉似笑非笑,一雙犀利的眼睛,上上下下地對她打量,不免讓她想起從前在公館裡那些驚心動魄的時候來。

再說,她被趕出白公館,就是白雪嵐下的命令。這對小飛燕,真是一件難堪的事。

小飛燕在白雪嵐目光籠罩下,不免表現出一些怯怯,被姐姐叫著,隻好拿過一個幹凈杯子,斟瞭一杯酒,雙手遞過來,小聲說,「宣副官,你的恩情,我都記著的。」

宣懷風正要接,白雪嵐已經搶先取瞭,一飲而盡,淡淡地笑著說,「宣副官不是施恩圖報的人,他的恩,你就不必惦記瞭。倒是你這個姐姐,待你不錯,你要是不想辜負她,就要懂事。」

小飛燕原本就是畏懼他的,被他一說,低瞭頭,隻管怯怯地,連眼睛也不敢抬起來。

臉頰已經白瞭三分。

宣懷風也知道小飛燕從前和廣東軍有來往,不過他想著,這是個不經事的小姑娘,受人蒙騙,做出一點半點愚昧的事來,也並非無可原諒,便解圍說,「總長,人傢高高興興地慶祝,你不鼓勵兩句,怎麼反而教訓起人來?」

白雪嵐語氣和緩,氣勢卻有些壓迫人,帶著笑說,「她不是要念書嗎?念書明理,我希望她真的能明理,日後也落個好下場。」

梨花在風月場中討飯吃,最懂看人眼色,一瞅這情景,就知道白雪嵐心裡是不高興的,不禁懊悔,自己不該得意忘形,起身把宣懷風攔住。

她們姐妹這點事,如何和海關總長這樣的大人物扯上關系?實在太自不量力瞭。

宣懷風還要說什麼,梨花忙笑道,「白總長金口玉言,肯教導小飛燕兩句,也是小飛燕的福氣。妹妹,你說是不是?」

手在小飛燕腰上,輕輕一推。

小飛燕上身動瞭動,低聲說,「是,謝謝白總長教導。」

白雪嵐也不理會她,轉頭和宣懷風說,「我們到樓上去吧。」

梨花初時還想著,索性多花幾個錢,邀他們一道坐下吃飯,此刻是半點這個心思也沒瞭,哎呀瞭一聲,內疚的說,「都是我的罪過,多嘴多舌的,耽擱瞭白總長和宣副官吃飯。您二位早就餓瞭吧?論理,該我做一個東道……」

一語未瞭,白雪嵐已經說瞭「不必」,領著宣懷風,徑直往樓梯的方向去瞭。

梨花看著二人的背影,在二樓走廊上消失,輕輕籲瞭一口氣,拿著手絹的手捂在心口上,低聲說,「宣副官很好,這位白總長,真是一身官威。就算不開口,隻那雙眼睛,也能把人震懾住。」

小飛燕臉頰蒼白,抬眼瞅瞭梨花一下,微微點頭。

那小模樣,倒顯得楚楚可憐。

梨花嘆道,「我說呢,在白公館的差事做得好好的,怎麼忽然就不做瞭,罷瞭,都是過去的事,你如今能到學校裡,當個規規矩矩的女學生,我這姐姐的,還有什麼抱怨的?隻不過一件,妹妹,我可和你說明白瞭,如今有些女學生,讀書也不規矩,整天鬧什麼遊行,抗議。我可不許你這樣胡鬧,你聽見瞭嗎?」

小飛燕把頭點瞭點,說,「姐姐,我明白的,你好不容易才把我送到女子學校裡。到瞭那,我也不知舒燕閣的其他人來往瞭,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

梨花不禁被她說得笑瞭,說,「很好,人還沒有進去,就開始咬文嚼字瞭。姐姐喜歡你這樣文雅知理的樣子。」

姐妹兩人一邊吃菜,一邊親親密密地說話,氣氛輕松瞭許多。

隻是梨花忍不住,後頭又問起來,「我看白總長,不像和下人過不去的那種小粗子氣的人。你到底做錯瞭什麼,他那樣不待見你?」

小飛燕支支吾吾,隻好回答,「那大概是,他不喜歡我和廣東軍的人認識的緣故。」

廣東軍和海關,最近在首都裡沖突很多,梨花整日迎來送往,接的客人多瞭,都愛討論時事,所以城裡的動向,她還是清楚的。

小飛燕這樣回答,倒也說得過去。

梨花便把筷子放瞭,對小飛燕說,「說起這個,我也正要說。妹妹,你以後別再和廣東軍的人來往瞭。」

小飛燕問,「為什麼?展大哥,還有他的副官,都是救過我命的人。」

梨花臉上露出嚴肅的表情,說,「救過你的命,你就一定要和他們來往嗎?且不說他們為什麼無緣無故救你的命,那些我不知道。我隻是個無知識的女子,隻知道那些拿槍的人,對著我們這些可憐的女子,可沒有一點同情。那樣的心狠,能是什麼好人?」

小飛燕說,「姐姐,你不過是為著玉珠姐姐的事,覺得他們心狠罷瞭。可是展大哥和我認識的那位宣副官,你還沒有見過面呢。何必一竿子打到一船人。」

梨花恨鐵不成鋼地瞪她一眼,說,「你還幫他們說好話。你這……你這是要氣死我嗎?整日說聽我的話,連我一個小小的要求,你也不答應。廣東軍再好,難道還比得過我們姐妹的情分?」

小飛燕看她生怕瞭,忙兩手合攏,央道,「姐姐,你別生氣。哎呀,好好的吃著飯,為瞭一個不相幹的廣東軍吵起架,多沒意思。我聽姐姐的,以後不和那些人來往,隻和姐姐看重的人來往,怎麼樣?」

梨花說,「你這小滑頭,隻管挑好聽的來哄我。我知道你平常念的那些報紙,上面說什麼自由民主呢。你現在心裡,一定說我是個約束你自由的老古板。」

小飛燕把丁香小舌一吐,笑嘻嘻道,「天底下,有這麼美麗漂亮的老古板?我可不信。」

梨花使被她哄笑瞭,拿起筷子,在她手背輕輕一敲,說,「吃吧,菜都涼瞭,如今為著你上學,錢也花得差不多瞭,再要帶你出來下館子,可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