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凝華 第一章

第二日醒來,宣懷風腰酸骨酥,尤其是兩腿之間那不能說的地方,難受得無可形容。

再一看白雪嵐,神清氣爽,沒一絲勞累瞭一晚的跡象。宣懷風恨恨地瞪他,宣佈說,「以後你再喝酒,就到外頭睡去。」

白雪嵐心裡像偷瞭雞的狐貍似的得意,卻明白絕不能在臉上露出來,裝作無辜地說,「昨晚喝酒,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你不也親手喂瞭我兩杯?」

宣懷風說,「這麼說,我是自作孽,不可活瞭?」

白雪嵐便笑瞭,柔聲說,「我昨天晚上,做瞭一個好夢。」

宣懷風問,「你夢見什麼瞭?」

白雪嵐說,「你知道的,何必問我?」

宣懷風說,「這可奇怪瞭,你的夢,怎麼我會知道?」

白雪嵐說,「你也在我夢裡,你當然是知道的。」

宣懷風啼笑皆非,把手在他眼皮底下一掃,說,「我知道,你眼睛雖然睜著,其實沒睡醒呢。要不然,怎麼說出這種糊塗話來?看來昨晚兩壇老酒,到現在還把你醉著。」

白雪嵐隻是微笑,溫柔地看瞭他半晌,翻瞭兩個枕頭來,給他腰下墊著,將他扶坐在床頭,體貼地說,「身上難受,就不要亂動,再歇一歇罷。」

宣懷風半坐在床上,看白雪嵐從屏風後穿瞭衣服出來,身上是一件藍色的上等料子長衫,就問,「你這個打扮,是要到衙門上班?還是約瞭誰要出門?」

白雪嵐說,「都有。先出門辦些事情,如果辦好瞭,就回衙門。」

宣懷風說,「那麼,你把書房裡那些文件帶上,我可以批的,都批好瞭,也蓋瞭印章。」

白雪嵐走到床邊坐瞭,把指尖往宣懷風的鼻尖上輕輕一點,笑罵道,「說瞭要你養病,你倒不要命地做事。如果我手底下有你這樣的二三十號人,還有什麼辦不成的?我可說瞭,你不要太勞累瞭。」

宣懷風見白雪嵐還打算捏自己的鼻子,一轉臉避過瞭,在他肩膀上推一推,笑著說,「總長,快做事去罷,別做白日夢瞭。像我這樣被你吃定瞭的傻子,天底下隻有一個,哪裡再去找二三十個?好,不說笑瞭,認真和你說,現在戒毒院的事務,承平他們承擔瞭很大一部分,我實在是閑瞭。你要還是不許我回去坐班,那在衙門裡,有一些瑣碎的我可以幫忙的事,就叫人帶到公館來,好讓我有些事做。」

白雪嵐今天出門,有幾件要緊事。那洋庸醫納普忽然死亡的事,國民政府被英國大使追得很緊,已被提高到影響外交的層面上去瞭,白總理壓力不小。

白雪嵐打定瞭主意,還要走一走金德爾醫生這條線索。他計算著要辦的事,看看手表,也不和宣懷風閑聊瞭,叮囑說,「工作還是放一放,醫生說過,你要少勞神。真的在公館裡悶不住,你去看看年太太也好,到街上逛一逛也好。昨天你不是說,要領瞭薪金,請孫副官吃大菜嗎?」

宣懷風問,「你這是宣佈,解除我的軟禁瞭?」

白雪嵐笑道,「我保護著自己的愛人,倒被你當成軟禁瞭。出門不要緊,隻有一點,千萬帶著宋壬,別讓他離你半步。」

宣懷風很合作地點頭,保證說,「你放心,我還不至於那麼不懂事。」

白雪嵐把臉伸過去,在他鼻尖上親昵地蹭瞭蹭,這才到書房裡拿瞭桌上那疊文件,坐汽車走瞭。

自宣懷風出瞭院,展露昭也出瞭院。和白雪嵐喜氣洋洋帶著宣懷風回傢不同,展露昭的出院,卻是帶著一股差點落入陷阱的憤怒而出的。

這實在是一個計算精密的陰謀,要不是陰差陽錯,被宣懷抿發現瞭破綻,自己一條大好性命,差點要落到海關手裡。

隻要如此一想,展露昭縱有一顆野生生的狼膽子,也不禁生出一分後怕。這一分後怕,又讓他的憤怒,更為厲害的灼燒著胸膛。

中黑槍算一次,殺薑禦醫設埋伏是一次,這兩樁,都是涉及性命的仇恨。他和白雪嵐,註定是勢不兩立瞭。

這日早上,雪花膏用完瞭,宣懷抿對自己的臉蛋,比女人還在意幾分,便打發瞭護兵去買。那護兵不敢耽擱,跑去到街上買瞭,又跑著回來交差。

宣懷抿接瞭那小鐵盒子,覺得這差事不錯,給瞭護兵兩塊錢賞錢,又問,「是不是在我說的那一傢買的?」

護兵說,「那是,大槐樹巷口的白記,我問清楚瞭,才買回來的。」

宣懷抿滿意地點頭說,「很好。白記的雪花膏,效果很好,也可以和那些美國貨媲美瞭。」

不料這話,恰好被起床的展露昭聽見。

他現在對白雪嵐深惡痛絕,一聽那個白字,就產生極大的不痛快,當時就瞪起眼睛來,罵著宣懷抿說,「你又不是沒有胯下那根玩意兒,這些娘們的東西,你給老子少搗鼓。」

宣懷抿堪堪救瞭展露昭一命,是有大功勞在身的,聽見展露昭罵人,他也不如何害怕,揮手叫護兵出去。他見展露昭穿瞭長褲,正坐在床上穿襪子,就走過去蹲下,把展露昭的長軍靴拿在手裡,一邊伺候他穿,一邊笑著問,「為瞭一小盒子雪花膏,幹嘛生這麼大氣?你說不許擦,我就不擦,還不行嗎?」

展露昭哼道,「我管你擦不擦,就不愛聽那個白字。」

宣懷抿說,「你對這白雪嵐,現在算是恨到骨子裡瞭。從前你怎麼不聽我的勸?他那次到病房來,裝得是何等可憐委屈,我說要割他一根手指頭,你為什麼不答應?早聽我一句,也不至於吃他的虧。你是聽見他說,要把我哥哥送給你,高興得昏瞭頭。如今怎麼樣?竹籃打水一場空。」

展露昭已經被他伺候著穿好瞭靴子,聞言一股氣往胸口上撞,提起腳就要踹人,猛地又想起,這人雖然嘴巴賤,前些天卻是救瞭自己的命的。

如此一猶豫,那一腳就緩瞭勁,隻往宣懷抿身上頓瞭頓,皺眉說,「去去去!就知道放馬後炮。你是知道瞭那雜種的陰謀,所以要割他的手指嗎?你不過是要給自己的手指報仇。」

宣懷抿呀瞭一聲,抗議說,「我新穿上身的衣服,這料子還是地道印度綢呢,就讓你的靴子弄臟瞭。」

站起來,兩手往衣上的鞋印撲撲地擦。

展露昭不管他,還在說,「可見,人是不能有一點同情的,我因為同情他,才多給他一天時日。若不給他一天的喘息,當場叫他把懷風送到我病房裡,這筆買賣就不虧。」

說完,把頭轉過去,問宣懷抿,「那件事,你辦周全瞭?」

宣懷抿把衣服上的灰泥拍幹凈,在銅盆裡洗瞭手,把剛買的雪花膏盒子旋開,對著鏡子擦,瞧著鏡子裡展露昭的身影,很有信心地說,「你隻管放心,都辦好瞭,不會讓人抓到一點尾巴。」

展露昭問,「怎麼辦的?說來聽聽。」

宣懷抿回答說,「負責納普治療的那個醫生,我給他發瞭一個假電報,他以為傢鄉的父親去世瞭,急急忙忙向醫院請假回鄉。我叫瞭幾個人埋伏在城外,很輕易地把他給截住瞭,神不知鬼不覺,找塊荒地給埋瞭。」

展露昭不放心地問,「還有一個護士呢?給洋鬼子下毒藥的事,不但這個醫生,那護士也是收瞭我們的錢的。」

宣懷抿說,「一個小護士,有什麼不好打發?昨天夜裡她就被人割瞭喉嚨,丟到河裡去瞭。如今治安很亂,哪天不死幾個人?沒人會起疑心。」

他辦瞭這些事,心裡頗有幾分得意,見展露昭隻是問,卻不表揚,不禁有些不高興,把雪花膏往鏡臺上一放,轉身看著展露昭問,「這件事,我算不算有一點小功勞?」語氣裡有幾分撒嬌的意思。

展露昭冷冷地說,「這麼一點屁眼大的事,你請的哪門子功?」話雖然說得不客氣,但展露昭這種冷厲的模樣,很有男子漢氣概,正是宣懷抿最著迷的。

因此宣懷抿不但不生氣,反而先服瞭軟,端著笑臉說,「那當然,大事都是軍長辦的。不說別的,就說把那洋醫生納普在醫院悄悄弄死,栽到白雪嵐頭上,可真是一個好點子。現在洋人勢力大,他敢大庭廣眾地打洋人,早就犯瞭洋人的忌諱。如今納普一死,洋人就有瞭說話的立場。隻怕他這個海關總長的位子,馬上就要坐不穩。」

展露昭想到自己這招妙棋,很有反戈一擊的智慧,自己也覺得辦得很不錯,臉色便沒起床時那麼緊繃著。

他把牙刷一手拿瞭,一手去取牙粉,篤定地說,「這傢夥得罪洋人,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隻要挑個頭,自然有人跳出來收拾他。查特斯打瞭電話來,說因為那洋醫生的死,他姐夫已經正式向政府要求一個交代。我倒要瞧瞧,姓白的那個堂兄,這次還怎麼護犢子。所以,你那些收拾善後的事,手腳都要幹凈,別讓政府把事情查出來。不然,栽不瞭白雪嵐的贓,我們還要惹一身腥。」

宣懷抿撇瞭撇嘴角,說,「知道瞭,軍長。我也不是沒辦過事的人,剛才你查問,我也一一說明白瞭。難道這還信不過我?」

他五官其實很標致,跟著展露昭久瞭,受著男人的滋潤,風情越發地足,這嘴角一撇,腰肢斜斜後靠,挨在擱銅盆的木架旁,很有點誘惑的力量。

可展露昭大概是看膩瞭的,也沒多瞧一眼,端著裝滿水的杯子,走到門外,站在臺階上,咕嚕嚕地漱起口來。

這時,一個護兵走到他們這小院門口,探頭探腦往裡面先看瞭一眼。

展露昭正巧看見,含著一嘴牙粉,皺著眉說,「有事就進來,你做賊嗎?」

這叫陳二狗的護兵被他一說,果然就小跑著進來瞭,卻隻是朝展露昭匆匆敬個禮,就從展露昭身邊過去,到屋子找瞭宣懷抿,小聲報告說,「我剛才偷眼瞧見,張副官換瞭一身不起眼的衣服,好像又打算出門。」

宣懷抿問,「知道他要上哪裡去?」

陳二狗說,「他是副官,要上哪裡,怎麼會和我們這種小護兵說。」

宣懷抿略一沉吟,就拿定瞭主意,吩咐說,「你趕緊也把身上的軍裝脫瞭,換一身衣服,越不起眼越好。張副官出門,你就遠遠跟著,他去瞭哪裡,和什麼人見瞭面,你都要仔細地記著,回來告訴我。跟蹤的時候警醒些,他是老兵油子瞭,別讓他發現。」

說完,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五十塊錢,遞給陳二狗,說,「去吧。事情辦成瞭,軍長會再給你一筆大賞錢。」

陳二狗見瞭那鈔票,臉上一喜。

廣東軍賣海洛因雖然賺錢,但那些賺得的錢,都是軍官們的。一般的護兵,掙著幾張月餉的薄鈔票,出去逛一次窯子,就花得不剩幾個子瞭。

到底是宣副官出手大方。

陳二狗把五十塊一張的鈔票往兜裡一揣,趕緊執行跟蹤的命令去瞭。

展露昭漱完瞭口,走進屋裡,把兩手順到銅盆裡,捧著水嘩啦啦地洗臉,洗完瞭,拿毛巾一抹,漫不經心地問,「剛才那個,看著像是張副官底下的人。你們嘀嘀咕咕,搞什麼勾當?」

宣懷抿說,「我叫他盯著張副官。」

展露昭皺起眉說,「你這是胡鬧。他是我叔叔的副官,老部下瞭,你叫人盯著他,是什麼意思?」

宣懷抿說,「不是到處地找海關的奸細嗎?我懷疑他,叫人調查一下,有什麼不行?身正不怕影子斜,他要是奸細,我就給司令立個功。他要不是奸細,也當給他洗白洗白。」

自從展司令剝奪瞭宣懷抿手上許多辦事的權力,又把那些權力通通轉交給張副官後,宣懷抿對張副官,是存著不服氣的心的。

展露昭也明白宣懷抿心裡的這點子不舒服,隻是這種小事,展露昭並不放在心上。

沒想到,如今宣懷抿越發膽子大,竟敢對張副官展開秘密的行動。

展露昭冷笑著問,「整個行館上下,連軍官算上馬弁,足足幾百號人。怎麼你就獨獨地懷疑他?我看你是青口白牙,想咬人傢一口罷。」

宣懷抿說,「那天在病房裡,我說要割姓白的手指,你本來也願意的,是被誰勸住瞭?他不是海關的奸細,怎麼幫姓白的說話?任他怎麼藏,這就是一個天大的破綻。」

這個理由,倒不能說不成立。

展露昭想瞭想,拿不出駁斥的話,也就懶得反對瞭,把手一揮,說,「由得你。你就是吃飽瞭閑著,別給我惹事就行。」

他已經洗漱幹凈,拿梳子把頭發隨便兩下子梳瞭,叫宣懷抿拿自己的軍裝外套過來,伺候自己穿上,再將牛皮皮帶一系,掛上槍套,頓時威風凜凜,極顯精神。

宣懷抿問,「這是要出門?可又沒有什麼事是要出去辦的。」

展露昭說,「非得有事情辦才能出門?老關在籠子裡,骨頭都懶瞭。我帶上兩個人,到城外練練槍,打幾隻野兔子回來。」

宣懷抿忙說,「你怎麼不早說?看我還挑瞭一件簇新的長衫穿。等我一等,我這就換衣服。」

展露昭問,「你換衣服幹什麼?」

宣懷抿理所當然地說,「陪你一起去呀。」

展露昭把手往外一擋,從鼻子裡噴氣說,「陪你老娘的!你那手臭槍,白浪費老子的子彈。別說野兔子,給你一頭大象,你也打不中。我就奇瞭怪瞭,照說你也是宣司令的種,怎麼一拿槍,一百個你也頂不上你哥哥一個?」

宣懷抿氣地一怔,半晌說,「對,一千個我,也頂不上我哥哥一個。他長得好,風度好,學識好,樣樣都好!可他怎麼就不把你當一回事呢?他怎麼就隻看上瞭姓白的?怎麼就和姓白的聯合起來,設圈套要害你的命?你不死在他手上,你就是不甘心。」

展露昭被他頂得面露兇色,瞪眼睛說,「你他媽的!和老子頂嘴嗎?姓白的是姓白的,你哥哥是你哥哥,不是一回事!你哥哥在醫院裡病著,姓白的設圈套,他怎麼知道?」

宣懷抿隻是作出冷笑的態度,說,「他不知道?他能不知道?你心裡明白,他厭惡你,比誰都厲害。就算讓你得到他,他能像我這樣伺候你?別做夢瞭。你碰他一個指頭,他都覺得你在玷污他呢!姓白的在他心裡才是一個活寶貝,你在他心裡,也就……」

啪!的一聲。宣懷抿臉上挨瞭狠狠一耳光,打得他話也停瞭,耳朵嗡嗡直響。

展露昭沉著臉,一根手指,直直指到宣懷抿臉上,冷冷地說,「你別以為救瞭老子的命,就是老子的恩人,想騎到老子脖子上拉屎。姓宣的,今天和你把話說明白,宣懷風老子是要定瞭!你聰明的,就把嘴巴拴緊點。真惹火瞭老子,別說恩人,恩公我也剮瞭!」軍靴在地板上重重一跺,頭也不回地走瞭。

宣懷抿捂著發紅的左臉,看著他高大的背影,眼淚一顆一顆珍珠似的,從眼眶裡湧出來。

白公館裡,白雪嵐一個多鐘頭前已經出門去瞭。

宣懷風因為太過腰酸背痛的緣故,卻是才起床。洗漱後穿好衣服,就有聽差過來,請他到小飯廳用早飯。

宣懷風覺得一人獨食太悶,叫人把宋壬叫瞭過來,一個桌子上吃瞭早飯。

宣懷風問宋壬,「我今天要出門,想叫你跟著。這樁差事,你看怎麼樣?」

宋壬大咧咧笑著說,「宣副官,你這不是說笑話嗎?你出門,我能不跟著?讓你離瞭我的視線,我也不叫宋壬瞭。總長說,要我做你的……你的那個什麼?」

他一時忘瞭後半截,回憶瞭一下,才想起來,說,「是瞭!做你的狗皮膏藥!我這狗皮膏藥,可是真材實料,貼得緊緊的,讓你想揭也揭不下來。」

一番話,把宣懷風逗得哈哈大笑,伺候早飯的聽差在門邊聽見瞭,也忍不住捂著嘴偷偷地笑。

宋壬問,「您今天出門,要到哪裡去?我好做個預備。」

宣懷風說,「我在醫院待瞭好一陣子,等過幾天養好瞭身體,估計有許多堆積的公務要辦,到那時候,可就夠忙活瞭。所以我想,趁著這兩天空泛,總長又不許我在工作上勞神,不如先把一些瑣事給辦瞭,我也輕松地逛一逛。頭一件,我答應瞭請孫副官吃大菜,是瞭,我也想著,也請你吃頓大菜。」

宋壬忙說,「這可不敢當。我怎麼有資格受您的請?」

宣懷風笑道,「就一頓飯的事,談論什麼資格不資格的?再一件,白老板的裝裱店,我再三答應過要去的,總不能說空話。」

宋壬說,「明白瞭,您是要吃吃館子,看看朋友。也是,我看您隻要一沾著公務,屁股就黏在椅子上不動瞭,實在太辛勞瞭點。其實,您又不是沒有錢,又是一個小年輕,應該常給自己找找樂子。」

宣懷風說,「提到錢,我還要去找賬房,領我的薪金呢。」

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

宋壬也吃飽瞭,和他一道站起來,把袖子在嘴上一蹭,說,「那我去叫人備車,在大門等您。」

宣懷風便往賬房去。

兩位賬房平素對著別人,都是很威嚴的,一見是他這個總長心坎上的大紅人親自過來,頓時把威嚴都徹底拋棄瞭,招待得很殷勤,黃賬房還張羅著,要將自己收藏的好雨前泡一杯來。

宣懷風連忙謝絕瞭,說,「我知道賬房的事情多,不叨擾瞭。這次是來支取薪金的,不知道方不方便?」

張賬房笑道,「宣副官您要支錢,那是一句話的事。不知道您今天要支多少?」

宣懷風在心裡盤算瞭一下,新生小學的捐助款子,暫時是不用擔心的,就說,「我存在這裡的薪金,都支瞭吧。」

張賬房說,「那請您稍坐,我算一算。」

算盤噼裡啪啦地打瞭片刻,就把數目算清楚瞭。張賬房把金額在賬本上登記瞭,請他在上面簽個名,拿出一疊簇新的鈔票遞瞭過來。

海關衙門的薪金,一向是十分豐厚的。

宣懷風看看那疊鈔票,請人吃大菜,就算是城裡最高級的番菜館,也花不瞭這許多。

他把鈔票放在皮夾子裡,從賬房出去,才到瞭住的屋子那頭,恰好看見孫副官穿著一身灰西裝,從東邊滿面春風地過來。

宣懷風就停下瞭,朝著孫副官說,「可巧,正想找你。」

孫副官笑著說,「我知道,你領瞭薪金,現在皮夾子脹鼓鼓的,要請我吃大菜,是不是?」

宣懷風問,「是總長告訴你的?」

孫副官搖頭說,「總長哪有這般閑工夫。我是剛從外頭辦完瞭事回來,在大門裡撞見宋壬瞭,他告訴我的。請大菜這樣的好事,可不能放過,你看,我特意去換瞭一套西裝呢。隻是這個鐘點,吃早飯太晚,吃午飯又太早瞭。難道你打算現在就出去?」

宣懷風把皮夾子掏出來,朝孫副官一展,瀟灑地說,「可不就是像孫副官說的,皮夾子鼓起來瞭。我今天打算狠花一筆呢。不但要請你吃大菜,還打算拿著這些錢,去給白老板買一件禮物,祝他生意興隆。另外,我的小外甥也快要出世瞭,總要準備一些心意。」

孫副官失笑道,「這許多東西要買,是要大大的出一筆錢瞭。正好,我今天事情已經辦得差不多,索性偷半日閑。」

宣懷風笑道,「我最不會給人買禮物,正缺一個參謀,有孫副官在,那就不用愁瞭。」

兩人一起出瞭大門,宋壬已經等在那裡,汽車也備好瞭。

他們坐瞭一輛汽車,另有一輛汽車,載著幾個護兵,跟隨在後面。

目標自然還是平安大道。這條繁華的大街,是首都經濟中樞所在,不但有高級的飯店,還有林立的商鋪,但凡能在這裡立足,都是很有實力的商傢,有錢人都愛在這裡消遣,店裡賣的,自然也是價值不菲的高級貨。

兩輛汽車意氣風發地開到平安大道,宣懷風等人下瞭車,便開始輕松自在地逛起來。

偏偏此時,展露昭的汽車也經過平安大道。他坐在後車廂,原本有些犯困,正無聊地往外頭張眼睛,忽地身子一震,猛然坐直身子,剛才的一點困意,霎時不翼而飛。

大街上那輛停著的汽車,正從車上下來的,不正是他念念不忘的精致人兒嗎?那微笑的臉,發亮的眼睛,輕松好看的步態,真不像剛剛從醫院裡出來的人。

然而,曾經在病床上擁抱過的柔軟身軀,雙手在細膩肌膚上摩挲過的觸感,確實一絲不差的,在腦子裡保存著。

展露昭透著車窗瞅著宣懷風走進洋行,魂魄仿佛被勾走瞭,如同中瞭魔咒一般,吩咐司機說,「停車!」

司機不知道出瞭什麼事,趕緊踩煞車,汽車咯吱一聲,停下瞭。

跟著展露昭的護兵跳下車,跑過來問,「軍長,不到城外打野兔子嗎?」

展露昭沒瞧那護兵,眼睛隻盯著心上人的方向,嘴上教訓著說,「沒出息的東西,就知道打野兔子。軍長今天來瞭興致,要逛洋行。」

對著車子倒後鏡,把軍裝的領子端正瞭一下,領著幾個護兵,便追著宣懷風的背影,往洋行走去。

洋行的人一向是有眼力的,見宣懷風這麼一個漂亮青年進來,左邊陪著一個穿筆挺西裝的,右邊陪著一個高高大大的漢子,後面還跟著兩個背槍的護兵,不用問,必定是哪位權貴府上的公子來瞭。

因此職員不敢自己做主,趕緊把一位經理從後面辦公室裡請出來。

那經理見著宣懷風,也不敢怠慢,笑著上去迎接瞭,問,「客人瞧這店裡擺出來的,對哪件有興趣沒有?」

宣懷風說,「我是給人買禮物來的,你先介紹介紹。」

經理笑著問,「請問是送男士,還是送女士?」

宣懷風說,「男士女士都要,還要買些零碎,預備給剛出生的嬰孩。」

經理打量他這排場,口袋裡絕不會缺錢,便把宣懷風領到一個玻璃匣子前。

這玻璃匣子,向來是裝洋行裡昂貴的外國手表和女士首飾的,裡面的東西,一個個都用精致的天鵝絨盒子盛著,擺放得很漂亮,手表金屬的光澤,和珍珠玳瑁金剛鉆發出的光輝,透過擦得一塵不染的玻璃,閃耀著人的眼。

經理拿鑰匙開瞭鎖,從裡面取出一隻金表,遞給宣懷風,殷勤地說,「客人,您請瞧一瞧。新到的瑞士洋表,您是識貨的,瑞士的金表,那是全世界走得最準的。您看,這上面一個小小的月亮,秒針走的時候,它也會一擺一擺地動呢。」

宣懷風拿在手裡看看,這種高級貨,做工如何精致,是不用說的,那小小的銀色的月亮,在表盤上隨著秒針而微微晃動,彷如在時光中悠閑漫步,很有一股子詩意。

宣懷風恍惚記得,白雲飛原本有一隻不錯的手表,被他傢裡親戚弄走瞭。這個有點詩意的金表,倒合白雲飛清淡大方的性子,送這個給他,他大概是會喜歡的。

宣懷風點瞭點頭,說,「這個不錯。多少錢?」

經理看簡簡單單作成瞭一樁生意,大為興奮,正要回答,忽然,旁邊插進來一把跋扈的聲音說,「不管多少錢,我出雙份,買瞭。」

宣懷風身邊一眾,聞言紛紛轉頭。

白公館的人,受著白雪嵐的影響,和廣東軍之間,敵我界線劃得十二分清楚,況且,他們是知道展露昭對宣副官有野心的。一看清展露昭的臉,如在洋行裡忽然發現一頭野狼闖進來似的,頓時臉色一變。

宋壬立即把手按在槍套上。

兩個護兵飛快把長槍端起來,指著展露昭。

展露昭身邊的護兵不甘示弱,也瞬間把槍端瞭起來,朝海關眾人指著。

店裡一位女客人嚇得一聲尖叫。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瞭。偌大洋行驀地死寂一般,隻響著一陣拉槍栓的咔嚓咔嚓的聲音。

宋壬走前一步,半邊身子擋著宣懷風,沉聲問,「姓展的,你想幹什麼?」

展露昭哈地一笑,目光越過宋壬肩膀,落在宣懷風那張越冷淡卻越顯得誘人的臉上,說,「閑瞭,逛逛。」

宋壬說,「要逛,你到別處逛去。」

展露昭身邊一個馬弁,也是懂看長官眼色的,陰陽怪調地說,「好威風,你們海關是把平安大道給買下來,還是怎麼?憑什麼你們可以逛,我們軍長不能逛?」

另一個人冷森森接口道,「海關的白總長很厲害,報紙上早在宣佈瞭,又鎮壓碼頭,又到處找做生意的人的麻煩,聽說連洋人都打死瞭一個。現在好,跋扈到禁止人到洋行買東西瞭。都說海關是土皇帝,果然,百聞不如一見。」

宣懷風目光在四周一掃,情況十之八九收在眼底,洋行經理和職員們,還有幾位店裡的客人,都嚇得魂不附體瞭。

白雪嵐正為納普死的事頭疼,這時候要是鬧出民怨,真是雪上加霜。

宣懷風鎮定下來,對著自己的兩個護兵吩咐,「把槍收起來。」

兩個護兵猶豫瞭一下,都把目光轉向宋壬。

宋壬轉過頭,叫瞭一聲,「宣副官。」

宣懷風說,「收起來。這是首都,有王法的地方,他敢怎麼樣?」

宋壬隻好把下巴一點,兩個護兵便把槍收瞭,背在背上,仍是充滿警惕地盯著展露昭。

廣東軍那邊瞧見,得到軍長示意,也把端起來對準海關的槍口,垂瞭下去。

展露昭笑道,「很好,這可不就是和平的景象瞭?你是這裡管事的?這塊手表,我買瞭。」

剛才幾個客人,早把身子縮到瞭角落,如今見緊張局勢稍微和緩,趕緊抓著機會,一個個順著墻角溜出店門。

洋行早上好不容易快談成的幾樁生意,頓時落瞭空,經理心痛無比。

這經理也算倒黴,客人們可以逃走,他卻是不能逃的,心想,瞧剛才那態勢,今天如果不把這些大爺伺候好瞭,砸瞭這店也說不準。如果店被砸瞭,自己這份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也就砸瞭。為瞭一傢的生機,倒是無論如何也要壯起膽來,伺候周全。

所以他的臉上,竟勇敢地擠出瞭一絲笑容,朝展露昭點瞭點頭,走到宣懷風身邊,為難地說,「客人,您看……」

目光盯著宣懷風手裡那塊金表,露著哀求的神色。

宋壬眼睛瞪圓瞭,剛要說話,宣懷風像是猜著他要發脾氣,伸過一隻手,在他肩上輕輕一拍,從容地說,「生這種閑氣,犯不著。」

宣懷風便把那塊金表給瞭經理,經理趕緊叫瞭一個職員來,把金表包好瞭,送到展露昭面前。

就宣懷風的意思,中途殺出展露昭這令人厭惡的程咬金,那麼,這買東西的瑣事,也就沒進行下去的必要瞭。

但他轉念又一想,如今首都裡,誰都知道海關正和廣東軍做著明裡暗裡的鬥爭。他們這些人,是代表著海關的,在路上撞見廣東軍,掉頭就走,如喪傢之犬的逃開,這算什麼?

單為著白雪嵐的榮譽,也必須硬氣地頂一頂。

宣懷風打定瞭主意,越發地表現出從容大方地態度,隻當並不知道展露昭等人在附近似的。

孫副官低聲說,「宣副官,洋行多得是,我們去另一傢罷。」

宣懷風一笑,把目光放在玻璃匣子裡,瀏覽擺在裡面的小巧昂貴的舶來品,緩緩說,「平安大道不是我們海關的,但也不是他們廣東軍的。我們看我們的,不用理會他。」

聲音不大不小,透著一分自信,一分不屑,恰好能讓展露昭聽見。

那分自信,自然是美好的。

而那分不屑,卻像一把小刀子,在展露昭仰慕的心上,驀地割瞭一個小口子。

短暫地痛後,傷口裡,倒滿溢出嗜血的興奮來瞭。

可恨礙眼的宋壬和護兵們,蒼蠅似的,把宣懷風圍在中間。

首都亂歸亂,畢竟有警察廳管著治安,大庭廣眾下,不能出手搶人。

展露昭眼裡燃燒起占有的熊熊野火,心忖,乖寶貝,這可是你撩撥老子的。

宣懷風被展露昭赤裸裸盯著的目光,弄得渾身不自在,表面上隻裝作不在意,往玻璃匣子裡看瞭半日,揮手招瞭洋行經理來,指著裡面一個小東西說,「你把這個拿給我瞧瞧。」

那是一個外國的八角音樂盒,扭緊瞭發條,盒子裡一個小天使人兒就立起來,隨著清澈的音樂踮著腳旋轉。

宣懷風覺得這個買回去,等小外甥出生,讓小孩子聽著玩,倒也不錯,就問經理,「這音樂盒多少錢?」

話音剛落,展露昭就插進來瞭,中氣十足地說,「我出雙份,買瞭。」

宋壬憤怒地哼瞭一聲。

展露昭好笑地問,「怎麼?這首都裡,不許人買東西嗎?」

經理被夾在中間,那笑容裡的苦澀,都快擠出苦水來瞭,看看展露昭,又看看宣懷風,不敢做反應。

宣懷風倒是體諒他,把音樂盒遞瞭回去,溫和地說,「隻管做你的生意。」

經理松瞭一口氣,感激地看瞭宣懷風一眼,又叫職員來將音樂盒包瞭,送到展露昭面前。

展露昭對那職員把手一擺,很豪氣地說,「別放我跟前,這是買瞭送人的。你把這些,都送到那邊去。」

職員見他身後跟著那些兇神惡煞的拿槍的護兵,一個字也不敢說,趕緊順從地做瞭,把包好的金表和音樂盒送到宣懷風那邊去。

宋壬正要攔住,卻看見宣懷風淡淡使瞭一個眼色,隻好按兵不動,任職員把東西放在宣懷風身邊的玻璃架子上。

展露昭見這一招有效,頗為振奮,不由趁勢追擊起來。但凡有宣懷風看中的東西,隻要拿在手上看一看,或是目光在某物上多停留瞭片刻,展露昭就花錢買下來。

這傢洋行做的舶來品生意,賣的都是精貴貨物,何況宣懷風的眼光,也很挑剔,每每瞧中的,都是店裡最好的。

展露昭也算財大氣粗,一口氣買下三塊金表,四條南洋大珍珠的項鏈,三個外國琺瑯瓷擺設,但這樣一來,身上帶的現鈔,就不剩多少瞭。

恰好,宣懷風又叫經理打開保險櫃,取瞭鉆石戒指來看。

他到燈下,把戒指拿在半空,對著燈光瞧瞭瞧,露出一種滿意的神色,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把目光略偏一偏,在展露昭身上一掃,便悠悠移開瞭。

自展露昭走進洋行,宣懷風就沒有給過展露昭一個正眼。忽然這樣一個目光,頓時把展露昭撩撥得五臟如沸。

身上的現鈔,買鉆石戒指是不夠用的。可這又如何?用軍閥的權力去買賣海洛因,是天底下最好掙錢的買賣,他如今的身傢,就算當年的宣司令聽見,都要一咋舌。

展露昭便吩咐一個護兵說,「你立即坐汽車回行館,到我的房間裡,把支票本和我的印章帶過來。」

等那護兵去取瞭支票本和印章來,宣懷風已經挑瞭三枚鉆石戒指,並五六個上好的翡翠鐲子。展露昭臉不改色,簽瞭一張支票,丟給經理,大方地說,「通通包起來。」

宣懷風對那漂亮花邊紙包裝起來的,堆得高高的昂貴禮物,隻當沒看見,問那經理,「還有更好一些的沒有?」

經理一頭一身,滿是大汗,竟不知道是嚇的,還是激動的,顫抖著聲音說,「實在拿不出瞭。店裡最好的貨,客人都已經買下瞭。要不然……今晚我問問東傢,庫房裡大概還有一些好貨,明兒客人您再來?」

宣懷風笑道,「無妨,我們到下一傢去。」

海關的眾人隨著他出門,自然沒人理會那一堆的禮物,展露昭連叫瞭幾聲懷風,宣懷風仿佛沒聽見,隻管信步閑庭。

展露昭絕不是一個會打退堂鼓的,狠勁一上來,叫著自己的護兵,把禮物都抱瞭,繼續追過去。

出瞭洋行,隔壁是一傢綢緞莊子。

宣懷風一進去,自然也讓綢緞莊子的掌櫃,如同那位勇敢的洋行經理一樣,心臟大大地受瞭一番刺激。凡是最好最貴的料子,宣懷風但凡看一看,摸一摸,展露昭就買下瞭。

這兵大爺也不知道是何方神聖,如此豪氣,竟仿佛把整座首都買下來,也不費吹灰之力。掌櫃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事,還怕是遇到瞭拆白黨,然而一看那開出來的,是全國最有實力的外聯銀行的支票,上面印著四個小字——隨時付兌。

能開出這種特殊支票的,毋庸置疑,必定是外聯銀行的大客戶瞭。

宋壬和孫副官他們,原本覺得滿肚子氣,等看到展露昭花錢如流水,還是雙份的給,心裡大樂,想著這位總是一本正經的宣副官,原來也有如此促狹調皮的時候。

事情變得有趣起來,他們也就不催促宣懷風離開瞭,保持著警惕,耐心地陪在宣懷風身邊。

展露昭要花錢,他們是不攔的,然而若是想靠近宣懷風身邊,那就是做夢瞭。

在綢緞莊子裡逗留瞭小半個鐘頭,宣懷風就出來瞭。孫副官和宋壬不離他左右,後面是兩個海關的護兵,再後面,跟著展露昭。

而展露昭身後,又跟著幾個護兵。

那幾個護兵,兩人手裡捧得滿懷的五顏六色的紙盒子,另外兩個,抱著一匹匹綢緞,疊得高高的,幾乎看不見路。

如此浩浩蕩蕩一行人,不知道的人看起來,還以為是哪個大富貴的府邸,出來采買過年的貨品呢。

就有羨慕的路人,遠遠搖頭嘆息,說,「這樣大手筆的花錢,咱們是一輩子也別指望的。一樣是人,生成的命差得太遠,也是沒法子。」

宣懷風想著展露昭花錢花得狠瞭,很快要落荒而逃,不料這人如此狠悍,兼有如此手筆,竟繼續跟瞭過來。

這就越發顯出展露昭的野心瞭。

宣懷風從綢緞莊子出來,四下一望,附近一傢是蕾絲花邊鋪子,另一傢是西洋蛋糕店,就算買光瞭店裡的東西,也用不瞭幾個錢,不夠讓展露昭心疼的,隻有前面,一個招牌在半空橫出來,卻被高升飯店的霓虹招牌給擋住瞭大半,依稀隻看見洋行兩字。

洋行裡面,貴東西極多。宣懷風心裡冷笑一聲,便朝那方向走。

到瞭跟前,確實是一傢洋行,但大白天的,大門卻關得緊緊,門上貼瞭一張白紙,按照習俗,這是東傢有白事,正在歇業的意思瞭。

宣懷風一怔,驀地意識到什麼似的,抬眼往大門招牌上一看,果然,是大興洋行。

心裡微微一沉。

不禁回憶起來,當初林奇駿把生意做到首都,那是何等意氣風發;這一間新開的洋行,是何等漂亮氣派;自己第一次走進這洋行時,是何等的潦倒局促。

就在這潦倒局促中,驟然得知久別而深深思戀的林奇駿,和自己竟在同一個城市裡,那一刻的心情,又是何等的五味摻雜……

如今,看著這緊閉的洋行大門,看著門上被風吹得蕭瑟淒涼的白紙,想著林奇駿已扶棺回鄉,一股往事不堪回首的涼意,便從宣懷風的胸口,無聲逸向喉間。

他的心情,隨之黯淡下來,和展露昭較勁的心氣,頓時散瞭大半。

宣懷風沉默半晌,把手在那大興洋行的大門上撫瞭撫,嘆瞭一口氣,對孫副官說,「走累瞭,我們回車上去罷。」

他是一行人的領頭,既然開瞭口,海關的人無不遵從。

回到汽車旁,司機趕緊開瞭車門,宣懷風走進後座,展露昭還領著人靠近過來。

宋壬可就不幹瞭,帶著兩個護兵,把他們攔瞭,板著臉說,「平安大道的商鋪,你們要進,是你們的事。怎麼?連我們海關的汽車,你們也想把屁股擠進去坐一坐?」

展露昭不把宋壬放在眼裡,倨傲地說,「這些禮物,是我送給你們宣副官的,你叫你們的人拿到車上去。」

宋壬冷笑著說,「呦呵,見過強迫人還債的,還真沒見過強迫人收禮的。你這是錢多瞭皮癢是不是?」

展露昭見他出言不遜,眼神一厲,正要說話,忽然汽車那頭,宣懷風把車窗搖下來,探出半張臉,冷淡地問,「你真的要送我?」

展露昭追野兔子似的追瞭半日,又撒瞭大把鈔票和支票,現在才撈上和宣懷風說一句話,頓時來瞭精神,回答說,「不錯,我送你。你敢不敢要?」

他問敢不敢,故意用著挑釁的語氣,實在是巴望刺激宣懷風那高傲的性子,和自己多搭幾句。

不料,宣懷風對於他,沒有半點交談的欲望,簡直是惜字如金,聽瞭他的話,隻冷漠地說,「那多謝瞭。」

然後對宋壬說,「你都接瞭罷。」

宋壬狠狠瞪展露昭一眼,這才一招手,叫護兵過來,把東西從展露昭的人手裡接瞭。

正要往宣懷風的汽車上搬,宣懷風說,「不要放這,放到另一輛車上去。晚一點,你叫司機把車開到戒毒院,這些東西,都給戒毒院。和承平說,有社會人士,捐助物品若幹,有一個新的獎勵規則,要對社會上宣佈出來。從現在開始,檢舉一個大毒販子,獎勵鉆石戒指一個;檢舉一個小毒販子,獎勵南洋珍珠項鏈一串,或翡翠鐲子一個;若傢裡有人吸毒,傢屬主動將其送到戒毒院接受治療的,獎勵綢緞一匹。獎勵品有限,以舉報時間先後界定,獎完為止。」

宋壬聽著他的話,痛快得幾乎眉毛也要飛起來,昂頭挺胸地回答,「是!宣副官,保證把您吩咐的都辦好!」

展露昭早變瞭臉,喝問,「我什麼時候說瞭把東西捐給戒毒院?」

宣懷風冷冷道,「展軍長誤會瞭。捐助物品給戒毒院的那位社會人士,不是你,是我。送給我的東西,我是物主,我要捐給哪裡,是我的自由。還是說,你剛剛送我的東西,不到一刻鐘,就心痛後悔瞭,要拿回去?那也無妨,你叫你的人,把東西拿走吧。」

展露昭一時做不得聲。

宣懷風不再理會,把車窗搖瞭上去,對司機說,「開車。」

汽車引擎發動起來,頓時把展露昭拋得遠遠在身後瞭。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