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凝華 第十五章

孫副官把年亮富搓圓按扁,發落完畢,就往公館深處裡去。經過月亮門,遠遠地看見白雪嵐書房裡人影一閃,不由留意起來,走近一看,原來是宣懷風在裡面,正拿著一份文件在看。

宣懷風見是他進來,便說,「我在房裡,實在待得氣悶,想著看點公文,打發一下時間也好。」

孫副官說,「這很好,最近衙門裡事多,我早忙不過來瞭。有你幫忙,我也能松快些。隻是你身上也穿得太少瞭。」

宣懷風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穿著單一件的白襯衣,隻說,「這天也不冷。」

孫副官是知道昨日裡年宅發生的慘事的,以他對宣懷風的瞭解,隻怕宣懷風一時難以回轉得過來,現在看他對寒熱不以為然,就知道他表面上看著平靜,其實抑鬱在心,隱隱躁意無法發泄。

但這又不能明說,如果明說瞭,萬一讓宣懷風激動起來,更加不妙。

孫副官不敢露出異態,隻當平常一樣和宣懷風說話,笑道,「你管它熱不熱,多穿一件衣服沒大礙,若是因為穿少瞭,不小心著瞭涼,你能挨板子?挨板子的都是我們。那可不好。」

說著便搖鈴,叫一個聽差來,叫他給宣副官取一件外套。

宣懷風搖頭說,「總長管我也就算瞭,你怎麼也管起我來?」

孫副官說,「這就是你請的那頓大餐的錯。有第一頓,自然會有第二頓,第三頓,我不把你照顧好,怎麼搗鼓你鼓漲漲的錢包呢?」

宣懷風想起和孫副官,宋壬賞湖景而啖美食的一幕,不禁微笑。

又一想,三人暢談理想,為國而戰,何等熱血鼓舞,然而就是那一天,姐姐發現瞭他和白雪嵐的私情,失去瞭孩子,事情落到最糟的一步。

牽肝扯肺的痛,瞬間就讓唇邊剛露出痕跡的笑意蕩然無存瞭。

孫副官看他眸色黯淡,忙把出一份公文,塞在他手裡說,「你瞧瞧這個,說一說意見。這是很緊急的。」

這樣一來,便把宣懷風的註意力給吸引到別處去瞭。

宣懷風低頭,仔細地看瞭片刻,臉上線條繃緊起來,把文件放在桌上,沉聲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孫副官說,「英國大使那邊早就提出要求,總理一拖再拖,看來是拖不下去瞭。我得到的消息,英國已經下瞭最後通牒,要國民政府三天之內給答復。別的人,總長弄死瞭就弄死瞭,但納普畢竟是英國公民。這殺害英國公民的罪名,隻怕夠麻煩的。」

宣懷風嘆瞭一口氣,說,「都是我的錯。」

孫副官正色道,「宣副官,如今不是自艾自怨的時候。總長對你如何,你心裡有數。他正要對付外頭的事,你卻這般垂頭喪氣,要他如何放心?你想,他已經焦頭爛額,心力交瘁,難道還要抽出工夫,來關照你的心情嗎?」

一番話,把宣懷風說得無法做聲。

宣懷風為著姐姐的決裂,一直心亂如麻,強壓著胸膛裡的悲苦蒼涼,幸好孫副官這番金玉良玉,讓他生出不能讓白雪嵐為自己而分神的警惕來。

半晌,宣懷風神色已有些變動,說,「你的意思,我明白。」

孫副官說,「你明白,那我也不多說瞭。該辦的事情,就辦一辦吧。」

兩人把白雪嵐名貴的黃花梨書桌,各占瞭一半,對坐著,就辦理起公事來。

聽差把宣懷風的外套取瞭來,宣懷風雖不覺得身上冷,見那聽差跑得一頭大汗,不忍拂其好意,也就穿瞭。

白雪嵐桌面上待批的文件,他和孫副官一人分瞭一半,拿著一支鋼筆,各自寫寫圈圈,撰寫節略,遇到有拿不準的,就和對方低聲商量幾句,再往文件上添加意見。

工作確實是治療壞心情的良藥,一旦認真做起事,心情就如風暴終於緩緩遠去的海,雖仍難以停止傷心的起伏,卻已比風暴驟來時平緩多瞭。

兩位副官,且商議且辦事,倒是合作無間,大半個鐘頭,就把文件都整理出來瞭。

宣懷風揉揉微酸的眼角,問,「就這些?」

孫副官說,「你別想得太輕松,我房間的桌子上還有三大摞。」

宣懷風說,「都拿過來,我們快些做好,送到海關衙門裡去。」

孫副官搖頭苦笑,「你還不是我的上司,就打算把我當牛馬使喚?就算是頭牛,犁瞭田也該喂一喂草,飲一飲水。我抗議餓著肚子加班。」

宣懷風轉頭往窗外看天色,確實是吃午飯的時候瞭,便有些不好意思,對孫副官說,「抱歉,一時忘時間瞭。」

孫副官趁機勸誡,「你向我道歉,何如向總長道歉呢?你一頓沒吃,他像自己餓瞭三天似的,天底下這樣的上司,我是頭一個見。你總說他管著你,約束你,安知不是因為你總這樣一時忘瞭時間,不能把自己照顧好。所以他免不瞭要去時時照顧你。別人管束,自然是一件很心煩的事。但你撫心自問,要時時刻刻去管束一個人,連吃飯穿衣這樣的小事也不能放過,難道就不心煩?」

宣懷風果然撫心自問。

良久,臉有愧色地說,「我多少總是拖累瞭他。」

孫副官不滿道,「還說明白,這就又糊塗起來。剛才說的不要自艾自怨,現在算怎麼回事?這樣頹喪的一句話,是要爭取別人寬慰你的意思?讓總長看見你揪著眉,他又要煩惱。」

宣懷風被他說得像心裡紮瞭一針似的,不由回嘴,「我現在連揪著眉都是罪過瞭。你今天比往日犀利太多,這又算怎麼回事?」

孫副官笑道,「我向來如此,就平日裡對你客氣點。今天算是給你見到我的真面目瞭。你沒聽過嗎?兩個人都是當副官的,伺候著同一個上司,就沒有不爭上比下,互相下絆子的。副官這活計,就像小妾,少不瞭爭風吃醋,都爭著往上司眼前鉆。如今我們也爭一爭,你看如何?」

宣懷風忽然不做聲瞭,垂下眼,思索片刻,低聲說,「雖是玩笑,我心裡惟有感激。你不要為我憂慮,反正在總長面前,我總要振作起來就是瞭。」

話說到這裡,孫副官就打住瞭。

兩人把批改過的文件疊得整整齊齊,一道起身,到小飯廳吃飯。

這個鐘點,廚房早把菜肴準備好瞭,隻等他們到瞭小飯廳,就有聽差過來伺候,先送上四菜一湯,又特意拿過來一個小燉盅,放在宣懷風面前。

宣懷風把燉盅的白瓷蓋子一揭,聞見一股濃濃的參味,就知道是白雪嵐臨走前特意叮囑廚房做的。恰好孫副官就坐在桌子對面,目光有意無意掃過來,像在提醒什麼。

宣懷風想著,白雪嵐已經有無數煩惱,自己萬萬不可再給他添加煩惱,第一處要做的,就是先把自己飲食照顧好瞭。

這樣一想,也不管有沒有胃口,拿起勺子,一口口把一盅參湯喂到嘴裡去瞭。

不但如此,連湯裡的雞肉,也勺起來,一點點吃幹凈。

聽差在旁邊看得直哆嗦,拼命搓手,「總長說,我們今天要是不能哄宣副官喝兩口參湯,回來要把我們吊起來打呢。唉呦我的媽呀,您竟然全喝瞭,雞肉也都吃瞭。不用說,今天少不瞭我一筆賞錢,廚子們也有好處。宣副官,您就是個大菩薩!」

抱起宣懷風喝空的小燉盅,像捧著寶貝一樣,樂顛顛地跑瞭。

宣懷風愣著看那聽差跑瞭出去,片刻才回味過來,忍不住一笑。

孫副官也笑瞭,一邊勺桌上的蘑菇湯,一邊說,「這可不就好瞭,天下事不如意者八九,何必愁眉不展?人總是為瞭一點東西而活的,就像那聽差,為瞭你吃瞭幾口湯,為瞭一點獎賞,他就樂死瞭。就像你,為瞭戒毒院,操勞得差點丟瞭性命。宣副官,有一個問題,我且問你一問,要是把年太太和戒毒院擺一塊,讓你選其一,你又怎麼辦?」

提起姐姐,宣懷風唇邊難得的一點笑意邊斂瞭。

他沉默許久,說,「這不是一回事。」

孫副官問,「怎麼不一回事?」

宣懷風嘆氣說,「二者選其一這個事,容後再談罷。選擇這種事,真是能把人的心都撕碎瞭。」

孫副官見他如此,知道不宜再咄咄逼人,果然不再談瞭,拿著筷子往菜碟裡夾菜吃。

兩人安靜地吃完飯,自然有聽差過來收拾。

宣懷風用溫茶漱瞭口,忽然問,「我姐夫那邊,都料理好瞭?」

孫副官拿著茶杯的手頓瞭頓,接著悠閑地喝茶,問,「又是誰當的耳報神?」

宣懷風說,「沒有人。我昨天和我姐夫說瞭,叫他今天到白公館來。我尋思他那愛官如命的性子,一定一大早就過來的。到現在都沒聽人提起,我就想,大概你們已經處置好瞭。」

孫副官坦白回答,「是我打發的。按原本商議好的,開革出海關總署。」

宣懷風緩緩點頭,苦笑道,「這樣已經是他最好的下場瞭。不過,我那姐夫是個愚鈍不知惜福的人,沒瞭公職,恐怕他已是痛不欲生。」

孫副官說,「你是擔心他回去,向年太太發難吧?盡管放心,不至於的。」

宣懷風用詢問的目光看他。

孫副官說,「詳細的,你就不要管瞭。總之他能回傢,已經是感激得不知如何,哪裡還敢對公職抱奢望。對瞭,他現在對你,是十二分的感激。不過,這種人的感激,要它又有何用呢。」

和孫副官的談話,確實是開人心懷的。

大概也是那盅參湯的功效,宣懷風覺得精神振奮多瞭。兩人一道去孫副官房裡,把堆得高高的文件搬到白雪嵐的書房,兩人繼續埋頭苦幹,一幹又是三四個鐘頭。

孫副官坐的位置,是正對著外頭窗戶的,不妨頭抬眼一看,窗戶邊站著個人,正對他無聲地打手勢。

原來是白雪嵐回來瞭。

總長既然不做聲,又打手勢,自然就是不想驚動宣懷風瞭,孫副官放下文件,對宣懷風說,「腰酸瞭,我出去松快一下。」

宣懷風正凝神看一篇天津過來的商船搜檢報告,腦子裡計算著貨物的價值和稅金,鼻子裡嗯一聲,就表示知道瞭。

孫副官走出去,白雪嵐正等著,兩人走到墻後頭的花架子下。

白雪嵐目光朝書房那邊一揚,低聲問,「怎麼樣?」

孫副官笑著回答,「總長的法子,總是很有用。那些話,我一個字沒漏,都對宣副官說瞭。看他的樣子,對總長很有一點愧疚。」

白雪嵐說,「我不要他愧疚,我就要他不要再有任何糊塗的想頭。」

孫副官說,「他對總長愧疚,自然就不會再做傻事。我話裡話外都暗示瞭,要他以後做事,先想想總長的心情。他一向就是很體諒人的。」

他一邊說,白雪嵐就一邊點頭,說很好,很好,像松瞭一口氣。

片刻,又長長地嘆瞭一口氣,沉聲說,「他姐姐這事做得太絕,把他的心給傷透瞭。沒辦法,慢慢的療傷吧。我就知道,原先的主意是對的,那些害人的親戚,早該給他除幹凈。若能如此,哪有今日的痛苦?」

孫副官陪著他的上司嘆瞭一口氣,「人有感情,自然就有羈絆。這是免不瞭的。」

白雪嵐眼裡便冒出精光來,說,「宣代雲的事,一樁就夠瞭。從今往後,我給他多多的羈絆,讓他都羈絆在我身上,看他還有空理會別人。」

牙癢癢地說完,先不去書房,反而出瞭月亮門,先把宋壬叫過來,耳語瞭幾句。

宋壬一聽就愣瞭,結結巴巴說,「總長,這……這怎麼能行?」

白雪嵐說,「有什麼不行,就照著我告訴你的說。把你的匕首給我。」

宋壬搖頭。

白雪嵐也不管他不同意,伸手把他腰上的小匕首奪瞭,站在槐花樹底下,就往手臂上劃瞭一刀。

頓時血流如註。

白雪嵐吭也不吭一聲,叫宋壬把隨身的止血粉拿來,撒在傷口上。止瞭血,紮好繃帶,還瞭宋壬的匕首。

一切收拾妥當,這才走到書房裡來。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