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凝華 第三十四章

白雲飛上午收到瞭白公館聽差送來的禮,把外面包裹著的漂亮的紙打開,就見是六隻黃燦燦的廣柑。

他知道這樣的鮮物,在當季時不過如此,但在不當季節時,卻是最最耗費銀子的,尋常的有錢人也不舍得做這樣的享受。白公館能給他送一份,那是很承情瞭。

他妹妹穿瞭女子學校的校服,拿瞭書本出來,本要向他道別一聲,看見桌上擺著廣柑,驚奇道,「哎呀,這是廣柑。」

拿一隻起來在手裡,笑道,「還新鮮著。哥哥,給我兩隻好不好?」

白雲飛說,「這時節首都的廣柑是天價瞭,你別當它是尋常水果一樣亂糟蹋才好。你先帶一個去,今日吃完瞭,明日再給你一個。」

白依青說,「我明日不吃瞭,今日給我兩隻罷。學校裡一個同學叫陸飛花,因為我見她功課跟不上,常常幫她一點,她如今和我處得很好呢,中午我們也是在一處吃飯。我吃廣柑,也想給她一個。」

白雲飛問,「你幫她的忙,應該她請你吃好東西,怎麼反而你要做東?」

白依青說,「哥哥你可不是這樣小氣的。你教過我,子路說,車馬衣裘,與朋友共?車馬衣裘都可以分享,難道一隻廣柑就舍不得?」

白雲飛忍不住微笑瞭,說,「你說得對,待朋友是要真誠的。我從前就擔心你少言寡語,在學校裡不好交朋友,如今既交瞭,就好好相處罷。你把廣柑拿兩個去,不過,今天拿瞭兩個,明日就沒有份額瞭。」

白依青說,「我知道的。」

便在桌上挑瞭兩隻小的,放進她的佈書包裡。

白雲飛說,「你挑兩隻大點地。」

白依青搖頭說,「我知道哥哥是愛吃廣柑的,現在大街上都沒廣柑賣,這四隻留給哥哥吃。哥哥,我上學去瞭。」

說完,對白雲飛規規矩矩地鞠個躬,出門去瞭。

白雲飛目送著妹妹出門讀書去,臉上露出欣慰。他看看桌上剩下的四個廣柑,自己卻舍不得吃一個,總覺得心裡有什麼事該辦,想瞭片刻,便走到內屋翻找起來,不一會,找出兩張幹凈的麻紙,並一條紅色的繩子,出來把四個廣柑用麻紙小心翼翼包裹起來,拿紅繩子綁上。

他就提著這包東西出門,往年宅去。

年宅的門房對他早就熟悉瞭,自宣懷風事發後,年太太像是換瞭一個人,其餘的外客一個都不見,獨有白雲飛投她性情,不用吃閉門羹。

果然,門房進去通報不多久,就回來對他做個手勢,說,「白老板,太太請你進去。」

白雲飛道瞭一聲謝,問門房道,「這幾日,宅裡好些沒有?」

門房一臉沮喪地把頭搖瞭一搖,「別說瞭,我們這些底下人日子難熬。老爺每日出門,估摸是在外頭受瞭氣,回來總沒有好臉色,氣性大時還要抽人耳光,昨天又把一個聽差給開銷走瞭。」

白雲飛說,「年太太心緒不好,年先生也該體恤著些。」

門房說,「現在是老爺不見太太,太太也不見老爺,他們夫妻是絕不肯碰面的意思瞭。白老板,你看我多倒黴,如今做差事,擔驚受怕的……甚至我這每月的小小薪水,也不知道能領到幾時?如今首都人多活計少,沒瞭差事,想要再找一個,那是癡人說夢,若說想趁著有事做,多攢幾個小錢,這年宅如今是連肯上門的客人都不多瞭。也就您有情有義……」

說話時,眼睛微斜,瞅著白雲飛手裡的紙包。

白雲飛這樣的人,哪能聽不出門房的意思,溫雅地笑著說,「這是幾個水果,送給年太太嘗嘗。」

說著,往口袋裡掏出一張兩毛錢的紙鈔,塞到門房手裡,輕輕地說,「不怕你笑話,我開的是小裝裱鋪子,賺不到幾個錢。這一點心思,你別嫌棄。」

若放在從前,年亮富坐著海關的處長,上門奉承的客人多,門房哪看得上這兩毛錢。可今時不同往日,年宅門可羅雀,連兩毛錢也是讓人高興的瞭。

門房笑著說,「這怎麼好意思,發瞭一頓牢騷,倒得瞭您的賞。說起來,雖然日子不好過,我對年太太倒是忠心耿耿的,隻要她肯用我,我就給她把門戶看好。」

白雲飛平和地把頭一點,說,「就是這個意思瞭。」

為瞭答謝那兩毛錢,門房很殷勤,親自把白雲飛引往宣代雲的小院。白雲飛一路走來,年宅中景致擺設未有多大變化,但大概是天氣從深秋而漸往冬天進發,在氣氛上來說,是比上一次來更蕭條慘淡瞭,院中別說主人傢,便是連聽差的身影也少見。

門房解釋說,「還是請著幾個聽差使喚的,隻太太不耐煩聽見動靜,走動聲音大一些,或有人咳嗽,她都要惱。所以現在除非不得已要辦差事,不然,都躲在暗處,不隨便走動瞭。」

白雲飛聽在耳裡,想著這曾生機勃勃的年宅,如變瞭墳墓一般,心裡暗暗嘆息。

到瞭小院外,門房說太太不許閑人進去,先離開瞭。剩下白雲飛獨自一人跨進小院,到瞭屋外,先試著叫瞭一聲「年太太。」

宣代雲在裡面說,「白老板,請進來。」

白雲飛這才往裡走,見到宣代雲,更是吃瞭一驚——宣代雲坐在房中,頭戴一頂青灰色的僧帽,身上穿著緇衣,手上拿一串佛珠,竟完全是一個尼姑的打扮!

白雲飛竟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宣代雲見他如此,倒是露出一個苦笑瞭,低聲說,「白老板,你請坐。你是被我的打扮嚇瞭一跳吧?我給你解釋一下,讓你不太難受。本來,我是要到城外尼姑庵裡尋清凈的,但人傢死活不肯收留,說我六根不清凈,紅塵有未瞭事。所以,我隻能又無奈地回來瞭。你看我戴著僧帽,其實頭發還在,沒有剃度。」

仿佛為瞭讓白雲飛安心,還把僧帽的邊緣掀瞭一掀,果然露出裡面的青絲來。

白雲飛松瞭一口氣,這才坐下,嘆道,「年太太,我冒昧說一句,你大概不愛聽。你的氣性,也太大瞭些。」

宣代雲說,「何嘗不是,我也恨我天生是這樣的性格。我不但恨我自己,也恨這個世界,到如今,我除瞭滿腹的恨,是一無所有瞭。難怪庵裡的師傅不肯讓我留下,我這樣懷著恨的人,果然連尼姑庵也容不下的。如今我也就姑且穿這一身,看看能否讓自己心裡清凈些。你是不知道,我心裡時時刻刻,受著怎樣的煎熬。」

白雲飛看看她,柔和地說,「倒不在乎穿什麼衣服,心裡想開一些,也就能清凈一點。對瞭,我今日,給你帶瞭一些東西來。」

宣代雲說,「你肯登門,對我已是莫大慰藉。隻不過,你看我這個樣子,難道還有收禮的心情嗎?」

白雲飛說,「也不敢送別的,就是幾個水果。從前年太太也常常送我水果,我想著送這個,年太太大概念一點舊情,不會斷然拒絕。」

他走過去,把紙包很誠懇地雙手奉上。

宣代雲道瞭謝,自己把紙包接過打開,看見是四個廣柑,不禁打量白雲飛一眼。

白雲飛隻道她猜出什麼來,恐怕要生氣的,正要說話,宣代雲卻拉瞭鈴,叫一個聽差過來,指著桌上說,「這有幾個廣柑,你拿去給張媽罷。告訴她,這是一位白先生特意送來的,再往前頭幾十年,隻有皇帝才吃得起這逆瞭時節的鮮果呢。偌大的人情,她可要記住瞭。」

白雲飛一聽,心忖,果然猜出來瞭。

卻不好說解釋的話,隻能保持著平和的態度。

宣代雲把聽差打發走,望著白雲飛說,「白老板,你看我這氣性,是不是沒那麼大瞭?我也知道你和那一邊是朋友。你大概以為拿瞭他們的東西來,我就會罵人,是不是?」

白雲飛說,「年太太的風度,一向很好的。」

宣代雲低頭,往自己裹瞭紗佈的少瞭一截的指頭看看,幹澀地說,「我連自己的身體靈魂都要拋棄瞭,還在乎風度嗎?現在,我丈夫見瞭我,像見瞭掃把星。他存著再去巴結海關的妄想,不敢和我鬧翻。而我呢,不能落發做姑子,也就不能不給自己稍存一點顏面,所以我並沒有提出離婚的要求來。所謂婚姻,也就這樣活死人般地持續下去罷瞭。至於跟我多年的張媽,她是變成不懂事地小孩子瞭。白天也哭,晚上也哭。不管她怎樣哭,我的心已經死瞭,是活不過來的。隻是我看她那雙眼睛,總是要哭成瞎子的,所以我可憐她,將那幾個廣柑送她。」

白雲飛聽她說得越平靜,心裡越覺慘淡,知道勸說是無用的,但又忍不住勸道,「年太太,為著你也好,為著別人也好,哪怕退半步也是好的。難道就沒有一點餘地?」

宣代雲冷笑道,「我何止退半步,我已經退到終點。要自由的,我給徹底的自由;要民主的,我給徹底的民主。如果說我是封建皇帝,壓制著別人不許爭取幸福,如今我就是下臺的溥儀。我不幹涉別人的事,也請別人不要幹涉我的自由。而我所要的自由,也並不過分,不過是要一份安靜,別再看見礙眼的人,聽見令我不堪忍受的事。」

她說得如此絕決,沒有回轉的可能,白雲飛就識趣地不再說瞭。

兩人默默地喝茶。

宣代雲對白雲飛,畢竟不同別人,隻要白雲飛不做那一邊的說客,她對白雲飛的到來是感到溫暖的,因此她雖心灰意冷,卻不願真把白雲飛給冷落瞭。

喝瞭一杯茶,宣代雲刻意把語氣放緩,問白雲飛道,「鋪子裡的生意好嗎?」

白雲飛說,「托福,還算不錯。是瞭,這一次過來,也是要向年太太道謝。」

宣代雲問,「謝我什麼?」

白雲飛說,「年太太上次介紹的那個大夫,開的藥方很好。我每日地喝,如今嗓子好多瞭。」

宣代雲的臉上,總算有瞭一絲微笑,說,「那太好瞭。我總說白老板的嗓子太可惜瞭,若慢慢調養起來,以後能再聽白老板唱一次西施,那就叫真有耳福。」

白雲飛見她終於展眉,便覺得自己今天走一趟,好歹算是對朋友做瞭一點小貢獻,心裡也覺欣慰,主動說,「也不用以後,我自覺今天就不錯。年太太不嫌棄的話,我這就唱兩句?」

宣代雲遲疑一會,說,「可不要勉強瞭。再說,我這半個尼姑的打扮,倒要聽戲,忒不像話。」

白雲飛微笑道,「這裡並沒有別人,為何在乎這些?緇衣也好,戲曲也罷,能讓人心裡清凈的話,就是妙物。焉知戲曲和佛經,不是殊途同歸?」

這機鋒打得不錯,倒把宣代雲有幾分說動瞭,猶豫片刻,點頭說,「那我就不客氣瞭,請你唱一曲來。不一定要西施裡頭的,你愛唱什麼就唱什麼。」

白雲飛說,「獻醜瞭。」

把嗓子清瞭清,雖宣代雲說不限曲子,他仍是唱的她愛聽的西施,「西施女生長在苧蘿村裡,難得有開懷事常鎖雙眉……」

宣代雲聽他說嗓子好多瞭,原怕是客氣話,如今聽他唱起來音色美麗,竟有從前巔峰時的七八分,而且因為用心用情,更有一種深遠妙曼的韻味,不禁為白雲飛而驚喜,眼睛微微一亮。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