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凝華 特典 冰霜風骨玉精神

下瞭飛機,腳踏在結結實實的地上,宣懷風不禁心裡就想,終於,還是到法蘭西來瞭。

巴黎,法蘭西的首都,是一座名聞遐邇的藝術和浪漫之城。

然而,離開中國後,興起到這裡走一走的心思,並非為著藝術和浪漫。

宣懷風好奇地四處打量著,胳膊肘被人輕輕一碰,便把頭回過來。

白雪嵐站在他身後,笑著問:「如何,這座城市,可配得起我在這裡念書的那些日夜?」

宣懷風搖頭說:「這真是狂妄之言。一個城市,反而調轉過來,要問問配不配得起你瞭?」

白雪嵐臉上有著篤定的自信,因在飛機上坐久瞭,實在有些悶,故意尋話和宣懷風松泛,反而把話裡的意思,反過來問:「你難道不是因為我曾在這裡留學,才要過來看一看?哦,我曉得瞭,你是過來看法蘭西的風景的。」

宣懷風說:「猜得很是。管你在哪裡留學呢。我隻為看這裡那些出名的地方而來。不要站在這裡,礙著別人的路瞭,快走吧。我餓瞭,你餓不餓?」

白雪嵐說:「你隻管氣我,到時候你就知道後果。若是去英國,那是你的地盤。如今在法國,就是我的地盤。衣食住行的大權,都在我手上,你是不是萬事都要聽從我的?」

說笑著,便把宣懷風帶去外頭。

既是帶著愛人到法蘭西來,白雪嵐總不可能不做準備的,而且是十分殷勤的準備。

他在這裡生活過一段日子,法語說得流暢,又懂得法蘭西人的各種享受,先給瞭一些法蘭西鈔票的賞錢,叫人把隨身的兩件行李,送到預定好的飯店裡。

他卻帶著宣懷風坐車,到一傢有些年歲的餐廳,吃大名鼎鼎的法蘭西大餐。

透過餐廳的透明玻璃,遠眺香榭麗舍大街上來往的姿態高雅的法蘭西婦人,餐前酒是櫻桃白蘭地,就著橄欖和小餅幹,除瞭主菜那鵝肝扒,稍有些太膩,其餘的,宣懷風倒是頗滿意。

白雪嵐這個愛人,此刻是兼著導遊的職責瞭,一邊享受著一道接一道上來的法蘭西美味,一邊侃侃地說:「明日的行程如何,我隻聽你的意思瞭。若是要看建築,凡爾賽宮和瑪德蓮娜大教堂,都是極不錯的去處;若是想舒服,我們就坐船遊塞納河;若是要感受法蘭西的風情,我們就到香榭麗舍大街上,找一傢頂號的咖啡館,要不然,到皇傢廣場去,那裡的騎樓極有特色,坐在走廊下看風景,頗能回味那遙遠壯麗的古法蘭西帝國。」

他說瞭一番,宣懷風隻是搖頭。

白雪嵐打量他說:「都不中你的意?不妨,巴黎這地方,值得一遊的地方,是很多的,我總要找出一個你愛的來。那著名的凱旋門,有沒有意思逛逛?」

宣懷風又把頭搖瞭搖。

此時,那餐廳裡的外國侍者,已把果子露冰激凌恭敬地送瞭過來。

宣懷風一邊用小銀勺,輕輕攪著那白瓷小碟子裡的冰激凌,嘴角微微彎著,緩緩說:「不瞞你說,我的心裡,早有一個必去的地方。就考一考你,能不能猜出來。」

白雪嵐最愛和宣懷風之間,進行這種趣味的談話,不免微笑起來,玩味地問:「猜出來瞭,怎麼樣?若是猜準瞭,我可是會要求獎勵的。」

宣懷風反問:「你怎麼不問,猜不出來,要怎麼罰呢?別說那些瞭,你隻管先猜。不過,隻能給你三個機會。」

白雪嵐說:「那好。」

身子往椅背上靠著坐直瞭,顯出一副認真的態度,想瞭想,便問:「加尼葉歌劇院,名氣十分大的。你是也想去聽一聽外國人的歌劇?」

宣懷風搖頭。

白雪嵐琢磨著說:「我知道,你是喜靜不喜動的,絕不會是熱鬧地方。這整個巴黎,有一座最古老的橋,是巴黎第一座石造橋梁,叫新橋。你心裡想的,是不是這地方?」

宣懷風臉上笑意加深瞭,眼睛明亮地看著白雪嵐,笑道:「你一直就很知道我的喜好。」

白雪嵐便得意瞭,說:「我就知道。」

那模樣,仿佛要不是坐在極高檔的法蘭西餐廳裡,不想惹人側目,他就要做一擊掌瞭。

不料,宣懷風把上面那句話,接瞭下來,卻是轉瞭一個彎,說:」然而,你是猜錯瞭。我對巴黎不熟悉呢,不知道有這麼一座古老的橋,過兩天,倒是要過去看一看。隻是現在,我心裡想定的那個地方,你還沒有想出來。三個機會,你已經用掉瞭兩個,這最後一個還是猜不對,我就把謎底揭開。你看怎麼樣?」

他說著最後一個時,把一根修長的食指豎起來,在白雪嵐眼前,俏皮地晃瞭晃。

大概是很少有贏過白雪嵐的時候,特別地顯出一絲俏皮。

白雪嵐看得心裡燒熱的,又不禁牙癢癢,隻想隔著餐桌把那隻手抓過來,用牙狠狠在那根雪白漂亮的手指上咬一口,留下一圈齒印才好。

他便決心要猜出愛人的心思來。

閉目想瞭好一會,忽然若有所得,連忙睜開眼睛,很有信心地對宣懷風說:「我猜到瞭,準是這個無疑。」

宣懷風含笑道:「請說。」

白雪嵐說:「必定是巴黎聖母院。我方才怎麼竟不曾想起,你最近常把雨果的這本書,放在枕邊。早該猜到的。如何?猜準瞭,請你把彩頭也公佈公佈。」

宣懷風溫柔之中,不乏揶揄地淺淺一笑,說:「彩頭是極大的,我原要開出如果你猜準瞭,在這巴黎逗留的期限內,我萬事聽你吩咐的大價錢。很可惜,你竟沒猜著。」

白雪嵐一怔:「猜錯瞭?」

宣懷風說:「猜錯瞭。」

白雪嵐倒也輸得瀟灑,露出笑容說:「你把我的好奇心,極大地引起來瞭。請你把謎底揭開吧。」

宣懷風最近這些日子跟著白雪嵐,法語頗有些長進,見白雪嵐問,就用法語低聲說出一個詞來:「LaTourEiffel.」

白雪嵐聽瞭,倒有一點小小的失望,問:「這麼多好地方,都不入你的眼。怎麼偏偏對那個醜東西,產生瞭興趣?」

宣懷風說:「醜東西嗎?我倒覺得,它很有看一看的價值。在中國時,聽到關於它的一些傳聞,當時就想,如果有幸到法蘭西來,總要登上去看看。你肯不肯作陪?」

白雪嵐說:「陪是肯定陪的。明天早上,就帶你去。」

宣懷風卻說:「吃瞭飯就去,如何?」

白雪嵐說:「才坐瞭飛機,你也該累瞭。那鐵塔又高,太陽一下山,那裡風必定大的,著涼瞭怎麼辦?」

宣懷風說:「風大很好,正想領略領略。多穿一件衣服,想來不至於著涼。」

對於愛人的要求,白雪嵐總是千方百計要滿足的,見宣懷風堅持,也就不阻止瞭。

品嘗過以細膩考究聞名的法蘭西大餐,會瞭帳,白雪嵐便叫汽車,把他們送到埃菲爾鐵塔那頭。因怕宣懷風受寒,中途經過一傢服裝店時,又讓司機停下,進去買瞭一件暖厚的大衣。

到瞭地頭,從汽車上下來,那巨人般的鐵塔矗立面前。

竟是高得難以想象。

在塔下面,抬頭是看不到頂的,非要把身子用力後仰著,才能堪堪瞧見極高處那線條犀利而尖銳的最高處。

白雪嵐說:「瞧見瞭,就這麼一個鐵玩意,若說建築的美麗,和凡爾賽宮,還有那些古老的教堂,是絕不能比的。我就不懂,你怎麼就喜歡它瞭?」

宣懷風淡淡一笑,有著深意地說:「我喜歡它,和你有一點關系。你要不要再猜一猜?」

白雪嵐說:「這東西都是鐵做的,你的意思,是我脾氣太強硬嗎?」

宣懷風說:「這個不確切,你再往深處想一想,想到瞭,我真的拿出獎勵來,怎麼樣?不過我們也別光站在這裡呆想,登上去看看再說。」

他一向是溫文爾雅的,今天興致很足,竟有些孩子氣,拉著白雪嵐,就一鼓作氣地往鋼鐵的階梯上攀登。

那著名的鐵塔,有三百多公尺高,分作瞭三層。

隻是第一層,就有五、六十公尺高。

如此一口氣上去,到瞭第一層的平臺,宣懷風的臉頰上,已露出一種運動後的紅撲撲來,標致得令人心中一動。

白雪嵐唯恐他出瞭汗吹風著涼,忙幫他把額上的汗擦瞭,不忘執行起導遊的職責來,拉著宣懷風在鐵欄桿旁眺望,指著下方一條玉帶般的優雅河流,說:「那是塞納河。這個正面看過去的,就是夏洛宮。南邊是戰神校場的大草坪。你看,那是法蘭西軍校。」

此時餘暉已散瞭十之七八,宣懷風舉目遠望,這法蘭西的首都在暮色中,蒙著一層天地賦予的柔麗輕紗。

塞納河在腳下靜靜流過,夏洛宮大廣場的噴泉飛濺水花,是令人難忘的風景畫。

然而他雖然感嘆著這法蘭西的美,卻不曾駐步太久,推著白雪嵐說:「我知道這埃菲爾鐵塔,是有三層的,最高一層,聽說有兩百七、八十公尺。我們到那裡去。」

白雪嵐驚詫道:「你這個人,今天真是瘋狂瞭。才坐瞭飛機,夠辛苦瞭,竟然趕著來做這些體力活。你知道要上到最頂,足有一、兩千級樓梯?」

宣懷風說:「不就是上樓梯嗎?泰山我們尚且能登上,難道還懼怕瞭一座鐵塔?何況,我本來就是為此而來的。」

拉著白雪嵐,便很有毅力地登起高塔來。

到瞭第二層,此時隔著欄桿往下看,已超出一百公尺的高度瞭,宣懷風卻沒有絲毫畏懼之色,反而頗為滿足,對白雪嵐說:「瞧,這不又是一層嗎?何妨更上一層樓。」

擦瞭擦汗,便又繼續往上。

可這第三層,著實高得厲害。而宣懷風又是執意要一步步踏著階梯上去的,如此走一會,歇一會,便耗費瞭不少時間。

等到終於登上最高的一層,餘暉已經散盡,城市中處處開瞭電燈。偌大的巴黎城,在眼底延展開去,是一種流光溢彩的姿態。

高處風大。

呼呼烈風,在耳邊刮過。

宣懷風登那一千多級鐵樓梯時,熱出瞭一身汗,中途把新買的厚大衣脫瞭,白雪嵐幫他拿著。此時,白雪嵐忙用大衣把宣懷風裹緊瞭,還怕不夠,用一隻胳膊把他摟在懷裡。

依著欄桿,淡看腳下風景,世界像遠離瞭。

白雪嵐聽著懷裡愛人急促的喘息,緩緩平復下來。

雖仍有風聲呼嘯,卻生出一種極為滿足,又極為奇異的寧靜來。

兩人在巴黎的高處,就這樣偎依著,仿佛不想打破迷迷蒙蒙的恬靜愜意,彼此都沉默。

許久,白雪嵐低沉地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非要登上這埃菲爾鐵塔,不過,我為什麼要登上來,我是忽然明白瞭。」

宣懷風舒服地靠著他,低聲問:「為什麼?」

白雪嵐說:「你看我們這一路,走得辛辛苦苦,總算到頭來,是一起走到底瞭。像不像攀著很高的塔。」

宣懷風沒作聲。

但白雪嵐不用轉頭去看,憑著和愛人身體接觸上的些微動靜,也知道他是緩緩地點瞭點頭。

白雪嵐說:「你說得對。這個地方,很有來看一看的價值。我和你站在這裡,看著這天地,實在是說不出的快樂。」

宣懷風在他臂彎裡,清淡而甜蜜地笑瞭笑。

白雪嵐忽然想起前面的話來,問:「你說你喜歡這鐵塔,和我有一點關系,這話怎麼說?」

宣懷風說:「你不猜瞭嗎?那獎勵怎麼辦?」

白雪嵐說:「我寧可不要獎勵,也要聽你親口說。」

宣懷風說:「這是什麼道理?」

白雪嵐笑道:「我有一種神秘的預感。你親口說的話,就是我的獎勵瞭。」

宣懷風聽瞭,低頭想瞭想,耳朵尖,竟是有一點微紅。

白雪嵐在餐廳裡就牙癢瞭,當時不得不忍住,這時鐵塔上遊人不多,都在顧著看風景,他和宣懷風是不大有人註意的。

這又哪裡會再忍?

伸過脖子來,就用前面兩顆門牙,把愛人的耳朵尖銜住,像吃法蘭西矜貴的點心般,一點點嘗著。

宣懷風被咬得微微一顫,轉著頭說:「別咬,很癢。」

白雪嵐問:「那你坦白,耳朵為什麼紅呢?」

宣懷風說:「坦白就坦白,不過你不能再胡鬧。要說話,就正經說話。」

白雪嵐很有魅力地微笑起來,竟是出奇的好商量,說:「好,我們正經說話。」

果然松瞭嘴,依舊摟著宣懷風的肩膀,目光往離瞭腳底很遠的巴黎城看去。

宣懷風沉吟著,說:「我聽說,埃菲爾鐵塔在剛剛建成時,是很不受巴黎人待見的。你看巴黎的風情,如此優雅浪漫,處處都是古典的詩意。唯有這一座鐵塔,是一個鋼鐵的巨人,冰冷尖利,孤傲突兀地矗立於此。這些年,它就這樣誰也不理會地挺立著,慢慢的,倒像成瞭巴黎的脊梁。我當時聽瞭這樣的介紹,對這個地方,就生出一種敬意來。」

白雪嵐琢磨著他的話,感慨地嘆瞭一聲,然而又問:「但你這些話,和我又有什麼關系?」

宣懷風轉頭,看著白雪嵐,笑著說:「你不覺得,你和這座鐵塔,有幾分相似之處?」

不知為何,白雪嵐竟罕見地謙虛起來,笑道:「這真是過譽瞭。我這人,做事隻憑著自己的喜惡,不過是想活得自由自在一點罷瞭,倒不是為瞭做哪裡的脊梁。」

宣懷風說:「有一點,你大概不知道,但我因為對這個地方好奇,是特意在外國雜志上翻找過的。這一座鐵塔的設計者,想法很是神妙,埃菲爾鐵塔,是以人的骨骼為構思而成的。」

白雪嵐說:「這麼講,如今我們兩人,是在這座大鐵塔的骨骼裡面瞭?」

宣懷風說:「不錯,我們吃瞭不少苦頭,登上這可看見偌大世界的高處,身處在一座鐵塔最堅強不屈的骨骼裡,面對著法蘭西的呼嘯狂風。你看,這是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白雪嵐頜首,「許應龍有詩雲,冰霜風骨玉精神。可見若求精神之圓滿,必先見風骨。」

他用飽含意味的溫柔目光,凝視著最重要的愛人,微笑著嘆息道:「此刻既有風,又有骨。我白雪嵐這一生,也亦圓滿瞭。」

兩人彼此偎依,在兩百七、八十公尺的高處,俯瞰那未曾能逼迫他們屈服絲毫的世界。

心中充滿著溫暖、自豪。

和,前所未有的,滿足……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