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淬鏡 第五章

一行人往月臺前方去。

戴蕓見瞭與眾不同的藍鋼車廂,驚詫不已,到得車上,見車頂掛著玻璃外罩的電燈,那車窗也不是常見的長方形,而是拱形,顯然是定制的。

一節車廂,隻有頭尾做瞭兩間小臥房,其餘便充當瞭敞開式的小客廳,又用固定在地板上的一個雕花屏風,隔出一個六人座位的小飯廳,側邊擺著一個法蘭西式樣的小酒櫃,透明玻璃櫥窗裡頭,竟是把諸般名貴的洋酒都收集齊全瞭。

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人走在上面,如在雲端一般。

戴蕓想著自己原是三等車廂的站票,沒想到現在卻到瞭這華麗所在,算得一樁奇遇。

她不是吃不得苦的人,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受朋友的盛情,得到這意外之福,也就坦然。神態大方地細看公務車廂裡種種陳設,心想這樣的享受,普通人一輩子也難得嘗到一次,可瞧白總長的神態,倒很輕松淡然。

可見人傢的眼界見識,自己是不能比的。

宣懷風是崇尚節儉的,見戴蕓偷瞧白雪嵐,會錯瞭意,未免羞愧起來,向她解釋道,「總長這趟是奉總理之命,到濟南出公差。因為是為政府辦事,不能不莊重些,所以總理特意把他專用的車廂,借給瞭總長乘坐。」

戴蕓道,「我就知道,白總長出一趟門,必有大事要辦。如今世道不太平,但就安全而論,二位也是應該要包下一個車廂的。」

白雪嵐聽瞭,隻是微微一笑。

這種充滿著魅力,而又和藹的笑容,看起來儒雅迷人,很平易近人似的,其實隻是他對著那些完全不在意的人時,習慣擺在臉上的一種表情罷瞭。

那幫戴蕓提著箱子的護兵走過來問,「總長,這行李放哪?」

白雪嵐朝前面一指,吩咐說,「就放到那小房裡去罷。」

轉過臉,對戴蕓說,「這裡兩個睡房,原是我和宣副官一人一間的。戴小姐來瞭,當然應該獨自承包一間。至於宣副官,那就和我擠一擠吧。」

戴蕓忙道,「這怎麼好意思?」

白雪嵐擺擺手,表示已經做瞭決定。

宣懷風也友好地勸瞭兩句,戴蕓才接受瞭這番好意。她不知道,就算她不來,白雪嵐和宣懷風也是擠一間房的。

不一會,外面傳來尖銳的鈴聲,車廂猛地震瞭震,輪子緩慢地動起來。

這趟旅程,就算是開始瞭。

戴蕓告一聲罪,進瞭白雪嵐分配給她的小房間,宣白二人便到屬於他們的那一個房間去。

進去後,白雪嵐把門關起來,摟瞭宣懷風,晃瞭晃說,「我要抗議瞭。招惹瞭姓林的還不足,又把一個女人叫上來,你這要減少我旅行的樂趣瞭。」

宣懷風甩瞭他的手,好笑地反問,「你倒說說,你所謂的旅行的樂趣,到底是什麼內容?不會就是這小屋子裡,不可對人言的內容吧?把話說在前頭,要想一路胡天胡帝的混來,恕我不奉陪。」

白雪嵐拿手對著車廂一比,邪笑道,「這車廂就在這麼大,房間就這麼小,你再躲,我邁兩步也就抓住瞭。你想不奉陪,那是不成的。」

跨前一步,果然就把宣懷風逼到墻角去瞭。

便低下頭,纏綿地親吻。

多時,兩人從房裡一前一後地出來,才發現戴蕓早出來瞭,正坐在小飯廳的窗戶旁,一隻纖細的胳膊撐在桌上,手托著腮幫,看窗外飛快倒退的風景。

見瞭他們,戴蕓站起來笑道,「我估量二位有事,不敢敲門打擾,就自己先坐下瞭。」

白雪嵐說,「你太客氣瞭。出門在外,大傢都是朋友,不要拘束才好。」

請戴蕓坐下,自己也和宣懷風各占瞭一張椅子,便叫護兵送茶水點心來。

三人一邊喝茶,一邊閑聊,權且打發時間。

宣懷風因為新生小學,才和戴傢兄妹結識,自然問起學校的狀況。

戴蕓說,「多虧熱心朋友們幫忙籌款,如今處處節儉著,錢上頭是差不多瞭。我們學校幾項開支,也就學生們的飯食,火炭,還有先生們的薪水是大頭,其餘水費等等,因為是在郊外,其實不花幾個錢。一些學生傢裡雖說貧寒,但也有他們的情意,種的一些蔬果瓜菜,常送幾簍子到學校裡。上山砍瞭柴,也分一擔半擔過來。」

又將學校中諸事,譬如發展到幾個不同年級的班別,如今有若幹學生,一周若幹課程,緩緩說來。

所言雖細碎繁雜,卻有條不紊,一絲不亂。

可見是很用心在辦學瞭。

宣懷風聽得欣慰,不由來瞭談興,從現代中西方教育理念的不同,而談及古今教育的差別,以致於說起人之初,性之善惡來。

戴蕓說,「這是千古都有爭論的話題。我是做教育的,是以我持中立的態度,把所有小孩子,都當成一張白紙來看。作為教育者的,在這張白紙上寫善,那這學生日後就將向善;若教育他的人,對他澆灌瞭惡,那日後便成就瞭一個惡人。」

宣懷風說,「我倒覺得,人的本性是極善良的。你看那些小孩子,剛剛生出來,都是天真爛漫,沒有一點心機,哪會有一丁點害人的想法?可惜日漸長大,有的被這不良的社會誘惑著,走上歧途,這就失去原來善良的本性瞭。」

戴蕓眼珠子柔和地一轉,目光落在白雪嵐身上,「白總長以為如何?」

白雪嵐在宣懷風身邊那張椅子上坐著,安安靜靜喝茶,一直充當一個旁聽者,見戴蕓特意向他討教,淡笑著反問,「真要我說嗎?我嘴裡恐怕說不出叫人喜歡的話來。」

戴蕓聽他如此一句,更來瞭興趣,忙道,「朋友之間的討論,正要見解不同,才見趣味。白總長,您快請說,我洗耳恭聽。」

白雪嵐帶著一絲慵懶的瀟灑,「人之初,性本善,這是三字經上頭一句。不過在我看來,隻是哄小孩子的話。還是荀子說得對,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

戴蕓道,「您這番話,勾起我的興致瞭呢。難不成在您眼裡,是把世間的罪惡,都看成是因為人的天性而造成的瞭?」

白雪嵐道,「當然。世間的罪惡,還能是因為別的嗎?軍閥混戰,是因為人的貪欲;婦女被強暴,是因為人的色欲;好人被構陷,是因為人的嫉妒;這裡面,哪一樣不是出自人的天性?人的欲望是天生的,有瞭飯吃,就想衣穿;有瞭錢,又渴望權勢。見到想要的東西,就要弄到手,買不來,那就偷,偷不成,那就明搶……」

宣懷風擺手道,「不對,不對。世界上的壞人強盜,總是少數。大多數的人,還是善良守禮的。不然像你說的,想要就去偷,去搶,平安大道上那些商店還能開張嗎?」

白雪嵐似乎早猜到宣懷風會提出反對意見,笑著回道,「那些善良守禮的大多數,不過是荀子說的,偽也。假如這世上沒有巡捕和監獄,假如能保證他們偷瞭搶瞭東西,不會被任何人看見,也不用受到任何責罰,你說,還有多少人能維持善良守禮的面具?」

宣懷風一時沉默下來。

思索白雪嵐假設的情景,大概許多人是不能抵抗誘惑的。

白雪嵐接著說,「可見大多數人,不是不想作惡,而是不敢作惡。有些人,無權無勢時看著溫順可憐,等他們有瞭機會,小人得志,露出的真面目,那才叫你震驚。人這種生物,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所以才要有嚴苛的律法,要有拿槍的政府,有強硬的拳頭,非如此不能約束。」

最後一句話,算是為他的高論一錘定音瞭。

宣懷風想瞭片刻,神態認真地說,「我不去駁斥你的話。但我還是堅持我的看法。別人如何,我不敢說。我隻知道我自己,是不會因為不用承受後果,就去偷搶的。暗室虧心,就算沒有人看見,自己良心上也要過不去。身上陰私多瞭,又如何光明正大地做人?」

白雪嵐說,「你說的,我絕對相信。但如你這樣的,十萬個裡面也難出一個。」

宣懷風說,「哪怕一百萬個裡面才出一個,可有一個就算一個。隻要有一個,就能證明,人也有天性善良的。」

為自己找到瞭論點而高興,唇角不由微微往上一翹,逸出一絲笑意。

剎那間,窗外所有的光亮,仿佛都聚集在點漆般的眸子裡,明亮得動人。

白雪嵐被撩撥得心臟發燙,可恨有外人在跟前,不能將他扯到懷裡,狠狠愛憐一番,隻好咳一聲,低頭假裝喝茶,掩飾眼裡滾燙的欲望。

忽聞一陣掌聲。

原來是戴蕓在鼓掌,欣然道,「剛才我聽白總長一番話,也覺得灰心,若這是一個天性為惡的人間,活著還有什麼趣味?幸虧有宣先生,發出一番鏗鏘之言。果然不錯,最要緊的,是我們做好我們自己就行。隻要自己能堅持做善良正直之人,從自己的角度去看,人性就是善的瞭。世界即我,我即世界。」

宣懷風贊道,「做好自己,世界即我,我即世界,這真是教育傢振聾發聵之語。隻為這一句,也值得浮一大白!」

站起身,走到小酒櫃前,朝玻璃裡面玲瑯滿目的各式洋酒張望。

想著白雪嵐是個喜好烈性的,洋酒裡面,尤其愛喝伏特加,便特意挑瞭一瓶伏特加出來,又取瞭三個玻璃小酒杯。

白雪嵐一瞧他手裡的酒,已知他是為瞭自己而挑的,心裡很是甜蜜,面上卻故意搖頭,「酒量不好,還敢取伏特加,等喝醉瞭頭疼,你別又嚷著難受。」

說完,倒是主動接過宣懷風手裡的酒瓶,扭開金屬蓋子,倒瞭三小杯在桌上。

三人各端起一杯,輕輕一碰,都大大方方地幹瞭。

戴蕓放瞭杯,嘖嘖感嘆,「上司做到這份上,白總長也是難得瞭。宣先生要是離瞭你,去哪找這樣一個體貼的上司?」

白雪嵐笑道,「我體貼,是為著他能幹。如今他不怕離瞭我,倒是我怕離瞭他。一時片刻離瞭他,我是無論如何也受不瞭的,公務也沒心緒做瞭。」

戴蕓日日在學校裡忙碌,不大和社會上打交道,對風月場中種種異事,更不熟悉,因此不曾往心上去。

倒是宣懷風,想起白雪嵐在私密時那些瘋言瘋語,能幹二字,大概是能做不同解釋的,不禁臉紅起來,拿手揉瞭揉臉,強笑著說,「好烈的酒。飲這一口,臉上都燒起來瞭。」

偏偏戴蕓沒有註意宣懷風這邊,還隻是應著白雪嵐的話,「宣先生能得您這樣器重,不必問,當然是很能幹的。」

宣懷風雖知道她沒有這個意思,到底難為情,拿眼睛狠狠瞪瞭白雪嵐一眼。

白雪嵐見他瞪自己,那就是領會到自己話裡那些不能言傳的意思瞭,便有一種當著外人面前,做隻有情人之間才知道的秘密小遊戲的幽微快樂,笑吟吟地問,「人傢小姐誇你能幹,你怎麼反而不高興,拿眼睛瞪我?說你酒量不好,果然飲一杯就醉瞭,也不會分好歹。來,再飲一杯,讓你醉徹底罷。」

又倒上三杯。

問戴蕓,「戴小姐,還能不能飲?如果不能,我就不敢勉強瞭。」

戴蕓一個女子,卻並不扭捏,笑道,「不瞞您說,我的酒量比我哥哥還大一點呢。為報盛情,先飲為敬。」

端起酒杯,竟是先仰頭喝瞭。

宣白二人也飲瞭。

白雪嵐唯恐懷風飲酒傷胃,喊一個護兵過來,叫再拿些下酒的吃食。

戴蕓以為也就還是些果子點心之類的,不想過瞭一刻鐘左右,端上來,竟是烤羊寸骨、吊燒鴨子、紅燒排骨三個大葷,熱氣騰騰,一瞬間,車廂裡都是食物香氣。

戴蕓問,「難道這火車上,還預備著廚房?」

白雪嵐說,「隻是一個小廚房,再好的廚子到瞭這,也施展不開。這幾樣是先就做好瞭,帶到車上,要吃的時候,隨便熱一熱就端上來。戴小姐,不要嫌簡慢瞭。」

戴蕓嘆道,「您真是懂得享福。我這樣上路,能不吃冷飯就是心滿意足,若還嫌這嫌那,也就是自己討人嫌。」

再一會,護兵又上來瞭,把一碟香菇炒青菜放在桌上。

瞧那色澤,十分新鮮好看。

白雪嵐拿起一雙筷子,卻不是自己用,而是遞到宣懷風跟前。

宣懷風搖搖頭說,「火車上晃得很,肚腸好像也跟著晃起來瞭,一點也不覺著餓。」

白雪嵐皺起眉道,「這不好,你是有點暈瞭。快吃一點,把胃墊一墊。別的都是臨時加熱,就這一樣是新鮮做的。難為廚子搖搖晃晃地在火車上炒菜,你好歹賞一賞臉。」

挾瞭一筷子香菇,放到宣懷風面前的碗裡,頗有上司命令下屬的氣勢。

忽望見戴蕓在桌子對面看著他們微笑,白雪嵐這做主人翁的,情面上卻不過,也順道挾瞭一筷子,送到戴蕓碗裡,「戴小姐,別客氣。」

戴蕓道瞭多謝,將他挾的那片青菜放到嘴裡咀嚼,隻覺說不出的可口。

宣懷風吃瞭一塊香菇,果然覺得胃裡舒服些,便也慢慢吃起來,再要斟酒,白雪嵐卻不允許瞭。

於是,原本的閑談,順勢成瞭一頓葷素齊全的午飯。

從前老人們吃飯,講究食不言,到瞭現在,時髦的男女,都不愛埋頭吃喝,總是愛談上幾句的。

戴蕓吃瞭幾口,拿手帕拭瞭拭唇角,又思索道,「我回想剛才白總長說的那些話,有一個問題。隻是貿然問出來,又怕得罪瞭人。」

白雪嵐說,「你請說。」

戴蕓說,「白總長既然堅持人性本惡論,那又如何評價自己呢?難道您認為,您的本性也是惡的?」

白雪嵐淡然道,「我的本性,當然也是惡的。不但如此,我估量著,還是惡中之惡。」

戴蕓搖頭笑道,「這話就不對瞭。依我對您的認識,您是真正有著正義感的人,既懲戒煙販子那樣的犯罪者,又憐惜窮苦,捐資助學。像您這種的,都叫惡中之惡,那天底下的善良就無可立足瞭。」

白雪嵐說,「你聽我說完。我自認自己的天性是惡的,但我又很幸運,在後天的人生裡,受到瞭最美好的影響。在沒見過這美好之前,我並不知道人世間還有如此燦爛可愛的光明,等見瞭,我就不肯放手瞭,拼瞭老命也要追逐上,對方不答應給呢,我就或者偷,或者搶,總要占有瞭才好。若是有人和我搶,我就更兇惡瞭,非當敵人一樣殺絕瞭才安心。你說,我這種思想,是不是屬於惡呢?然而,我是控制不住的本能。」

戴蕓沉思瞭一會說,「您這些話,我聽得心驚肉跳,但又覺得您是心裡充滿瞭感慨。那最美好的影響,可有具體的指向呢?」

白雪嵐微笑道,「西方的神,總是愛派一些使者到人間傳遞福音。那完美無瑕的使者,人們都叫他安琪兒。哪怕罪孽最深重的人,隻要見瞭他,也是可以得到寬恕,死後可以上天堂。我所說的,自然是我人生中的安琪兒。從我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能拯救我的那條救生索,就系在他身上瞭。他牽著我,我能跟著他到天堂去。若沒有他,我恐怕就不是坐在你面前正義的白總長瞭,而是成為一個滿身罪孽,人見人恨的角色。」

他心裡已經有瞭人,這意思,戴蕓是聽明白瞭,秀美的臉龐微一黯淡,矜持地笑瞭笑,正要說話,忽聽一聲響動。

原來宣懷風挾菜,手肘不小心碰著桌上的酒瓶。

那酒瓶砰地倒在桌上,偏偏瓶蓋沒蓋好,酒液頓時流淌出來,濕瞭小半個桌面,又從桌面邊緣滴滴答答,落在地面昂貴的地毯上。

半個車廂,瞬時充滿濃烈的酒香。

宣懷風哎呀一聲,歉疚道,「我這樣冒失。」

一邊連忙站起來,手忙腳亂地扶酒瓶,又要找抹佈來擦桌子。

白雪嵐拉他回來,「火車在晃呢,小心跌瞭。」

宣懷風飲瞭兩杯伏特加,已有微醺之感,再聽他和戴蕓輕描淡寫的一番話,驚心動魄之間,又是神思迷離。此刻站在晃動的火車上,就如站在雲霄上般恍惚,嘴裡仍說,「這地毯可是公物,這樣弄臟瞭……」

白雪嵐說,「東西值什麼,你跌一跤,那才夠值的。」

回頭對戴蕓說,「戴小姐,我先把他帶到房裡歇歇,你請自便。」

便把宣懷風拉回房裡去瞭。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