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淬鏡 第十三章

綠芙蓉上瞭黃包車,車夫問去哪裡。

綠芙蓉說,「到戒毒院去。」

黃包車一路往戒毒院去,綠芙蓉坐在車上,卻見大街上隔著一段距離,總有一個熱鬧所在,許多人擠在一起,似在搭著木臺,不知作何道理。她雖是疑惑,但身上有事,又是在黃包車上,隻能是空看。

等到瞭地方,戒毒院竟也比平常熱鬧,大門前熙熙攘攘的好些人,都不知在忙什麼,也有一個高高的木臺。

木臺上掛著紅綢帶,兩邊還擺著許多花籃,很喜慶的樣子。

綠芙蓉給瞭車夫車錢,往戒毒院那邊一看,有些犯難。

如今她在天音園唱壓軸,也算是個名角,這許多人在門外,恐怕有人認出她來。正躊躇著,忽聽後面一個男人的聲音很不滿地說,「中國人就是喜歡這種虛偽的熱鬧,有這些功夫,就不能做一點科學的奉獻嗎!」

綠芙蓉回頭一看,原來是費風和承平也往戒毒院的方向走去。

兩人似乎起瞭爭執,費風一臉不高興。

承平低聲說瞭一句什麼,費風又硬板板地頂瞭一句,「誰讓你拉人頭,拉到我身上來。既然如此,別怪我不和你合作。」

承平被費風連駁瞭幾句,臉上很掛不住,也露出不滿意來,正要說話,忽然瞧見路上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士,正盯著他們看。

承平被陌生的女子旁觀,不好在街上和費風吵嚷起來,隻好說,「我也不是為我自己,這是戒毒院的事,大傢都擔一份責任,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罷。」

說完,便忍著氣,加快腳步往戒毒院去瞭。

綠芙蓉不認識承平,但她卻是認識費風的,見費風把兩手插在大口袋裡,正要離開,也顧不得矜持,忙把費風攔住瞭,禮貌地喚一聲,「費醫生。」

費風打量她一眼,說,「我認得你,你是病人的傢屬。」

綠芙蓉說,「是的,是的。我的傢裡人,全靠您照應,真是多謝您瞭。」

費風說,「這是我的職責,不用客氣。你的傢人現在已經是隨時可以探視的瞭,你要見她們,到裡面和護士打個招呼就行。」

他向來是個不解風情的,對著一個如花美女,臉上也是那種常有的僵硬的表情。兩句話說完,朝綠芙蓉一點頭,就要邁開腳走。

綠芙蓉隻好跟在費風身後。

她和費風曾有過一番交談,大略知道費風的脾性,所以也不敢玩弄自己所會的那些伎倆,誠誠懇懇地低聲說,「費醫生,我今天來,不是探望我傢裡人。」

費風停下腳問,「你還有什麼事?」

綠芙蓉說,「不瞞您說,我想求您給我一些藥。就是您給我傢裡人用的那些藥。」

費風臉上,算是有瞭一點表情,卻是似笑非笑,問她道,「你終於也打算戒毒瞭嗎?」

綠芙蓉愣瞭愣,一時竟是臊得無地自容,把頭極低地垂下,聲音若蚊子般,「你怎麼知道的?」

費風也不掩飾,直說道,「我是戒毒院裡的醫生,一個抽海洛因的站在我面前,我還不知道,那我豈不是傻子?上次你來,我就瞧出來瞭。後來我醫治你傢裡人時,她們也隱約提過,她們沾上海洛因,大概和你脫不瞭關系。聽說你是很有名的戲劇傢,你自甘墮落也就罷瞭,怎麼連傢裡人也帶瞭進去?」

綠芙蓉入瞭粉墨行當,迎來送往,也是被人刁難責備過的。

但費風這一番責備,卻和從前那些都不同,每個字都似一棒子砸在腦門上,砸出的鈍鈍的極苦的痛,都化成心酸自責,竟是半分生氣也沒有。

心裡想著,人傢也沒有說錯。

若不是自己墮落,受瞭宣懷抿的控制,媽媽和兩個妹妹怎麼會去抽海洛因。

年亮富本可做自己終生的依靠,如今因為自己,也是走上絕路瞭。

如此說來,自己倒是個狠毒的災星。

眼眶一熱,淚珠就滾下來瞭。

費風一看,竟將綠芙蓉輕易罵哭瞭,未免覺得女人的淚腺真是發達得可怕,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多管閑事,不禁尷尬。

可他的個性,越是尷尬,越不懂周旋,隻好更板起臉來,冷冷說,「你不要哭。我要是說錯瞭,你和我講道理。我要是沒說錯,那你就沒有哭的立場。」

綠芙蓉聽瞭,忙拿手帕擦眼淚,無奈那眼淚滾珠似的落下,竟是止也止不住。

她是不願在費風面前哭的,知道要讓費風瞧不起,所以拼命要忍住。

但人在情緒關頭,是不可強壓的,越要控制,越是忍不住,最後胸膛激烈起伏,抽泣起來,她便用手帕死緊捂著嘴,不讓聲音逸出。

費風瞧著她拼瞭命般捂嘴,簡直像要把自己給生生捂死過去,也覺得心驚肉跳,忙道,「喂喂!你把手放下。」

綠芙蓉這時倒倔強起來,捂著嘴,又搖搖頭。

費風看她胸膛起伏,像是激動得要呼吸不過來,急得跺腳,索性扯著她,要帶她到戒毒院裡去。

這一扯,綠芙蓉才說話瞭,哽咽著道,「人多……我……我丟不起這個人……」

費風沒好氣地說,「怕丟人,當初怎麼去抽海洛因呢?」

嘴上這樣說,但行動上,他卻行使起紳士的風度來,把身上的白大褂脫瞭,往綠芙蓉背上一罩,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幹凈的醫療口罩,往她臉上一掛,說,「走吧。」

領著綠芙蓉,穿過戒毒院前的人堆,走瞭進去。

宣懷風不在,費風一向是拿瞭他的院長辦公室當待客室用的。他就將綠芙蓉領到瞭院長辦公室,叫綠芙蓉坐下,給她斟瞭一杯水。

綠芙蓉這樣一路走進來,略坐一坐,也總算把哭給止住瞭。接瞭費風送來的水杯,正要喝,才想起自己還戴著一個口罩,忙把口罩給拿下來。

臉一露出來,又不知為何,覺得很是害臊。

結果水也不喝瞭,隻是拿在手裡,感受那溫水隔著玻璃傳來的一點熱氣,心裡有很不尋常的感覺,但又說不清楚是什麼。

費風坐在宣懷風的院長真皮椅子裡,等著她說話,等瞭半日,見她還是沉默,隻好先開口。

但一開口,又是不好聽的話。

「你剛才怎麼忽然哭成這模樣?我那幾句,也沒說錯你。」

綠芙蓉竟然不氣他說話難聽,回想自己剛才的樣子,自己也覺得大不好意思,低聲說,「您沒有說錯。我是因為心裡懊悔,難過得很,才忍不住哭瞭。」

費風哪和這種柔弱似水的女子打過交道,不禁一愣,悶瞭一會,就問,「你決定戒毒瞭嗎?」

綠芙蓉說,「我抽的那種海洛因,不是尋常的……」

費風說,「我知道。你傢裡人抽的也是相同的。」

綠芙蓉問,「這種特殊的海洛因,也可以戒掉嗎?」

費風實事求是地說,「目前用瞭各種辦法,總算能穩定病人情況,但還不能說完全戒斷。如果停瞭藥,恐怕還是要發作的。」

綠芙蓉心想,能穩定情況,已經是大幸。傢裡的存貨眼看告罄,若能拿到戒毒院的藥,至少是一條活路。

費風說,「你要是決心要戒,那就填瞭這張表。」

說著,遞過一張表來。

綠芙蓉一看,原來是一張住院申請表,忙搖頭說,「費醫生,我不住院。」

費風說,「你要戒毒,但又不肯住院,那怎麼行?」

綠芙蓉緊抿著蒼白的唇,隻是又把頭緩緩地搖瞭一搖。

她也有她的心事。

一則她的本事,全在唱戲上頭,這一行雖是賤業,彼此卻是要爭個臉面高低的。自己若是正式入瞭戒毒院,就算戒幹凈出來,也要成一個笑柄瞭。

如玉柳花之流,豈不要笑掉瞭大牙?

二則,她是不能不顧年亮富的。

但年亮富將宣懷風恨得咬牙切齒,又怎肯到戒毒院來?

費風等瞭片刻,不耐煩瞭,問,「你究竟想清楚瞭沒有?是戒,還是不戒?」

綠芙蓉說,「戒我是決心要戒的。但我無論如何,不能住到戒毒院裡來。」

費風說,「你不過也就是為瞭你的臉面,這樣實在可笑。」

綠芙蓉幽幽地道,「費醫生,我這樣的人,在您眼裡,當然是可笑的。就連我那一點臉面,一點自尊,在你眼裡,大概也是一分錢也不值的。但我……我……」

到後面,聲音微有哽咽。

費風驚恐地把手一擺,警告道,「別哭!」

這次,綠芙蓉倒真將眼淚強忍瞭回去,輕輕地說,「您就當可憐我這不懂事的人吧。」

費風說,「你自己不懂事,卻要求別人的可憐,這說不過去。」

綠芙蓉低聲說,「我求求您瞭,給我兩人份的藥,我回去自己吃。」

費風怔瞭一下,似乎明白她是有難言之處的,問,「還有另一個嗎?」

綠芙蓉點點頭,含愧道,「那另一個,也是我害瞭他。」

費風問,「他也不能來住院?」

綠芙蓉說,「恐怕他是寧死也不肯來的。」

費風冷笑道,「好,好。抽海洛因的時候,也不顧臉面,也不顧自尊。現在要戒瞭,倒是什麼都顧。中國人這些好面子,我可真看夠瞭。」

說罷,就站瞭起來。

綠芙蓉以為他還有話要吩咐,隻等著他說,不料他竟就開門走瞭。

綠芙蓉見那房門關上,愣瞭片刻,才知道他居然是真的走瞭,頓時著急起來,趕緊打開房門,往走廊上一瞧,並不見費風身影,也不知道拐到哪個房裡去瞭。

她心裡一涼,仿佛胸膛裡被人塞瞭一團雪似的。

眼前晃瞭一晃,腳也有點軟瞭。

正彷徨無助,忽然發現費風在走廊那一頭出現,手裡還拿著一個盒子。

綠芙蓉頓時有瞭一些力量,定瞭定神,再瞧費風,果然正朝這邊走過來。

費風到瞭門前,見她擋著門,皺著眉說,「別擋路。」

綠芙蓉這才回過神來,訕訕地讓開,跟著費風回到辦公室裡。

費風臉上沒有表情,把盒子往桌上隨意一放,坐回真皮椅裡,在宣懷風書桌上找出兩張幹凈的白紙,從上衣口袋抽出他那支美國鋼筆來,就低頭寫東西。

綠芙蓉忐忑不安地等著。

好半日,費風才寫完瞭,把美國鋼筆放回上衣口袋,將那寫瞭字的紙條,連著拿來的盒子一起推到綠芙蓉面前,說,「那邊有一盒紅印泥,你拿那個,在這兩張紙上蓋個手印。」

綠芙蓉問,「怎麼要蓋手印?」

費風說,「本來按照戒毒院的規定,藥是不能給外頭的。但你們這個病癥,和別人都不同,我正需要好好地研究研究。除瞭你媽媽和你兩個妹妹,我也需要你,還有那另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你的朋友,來配合我的研究。所以我們就簽一個約定。這兩張契約,戒毒院裡存一份,你自己也存一份。」

他曲起指頭,在盒子上輕輕敲瞭敲。

「藥呢,我給你兩份,你和你的朋友吃完瞭,就來找我要。作為回報,你和你的朋友,要把吃藥後的感覺,反應,都仔細地告訴我。我要靠著這些,找出徹底戒斷這種特殊海洛因的辦法來。這種事,外國醫學上常有的,像你們這種,就叫志願實驗者。」

綠芙蓉哪聽過什麼志願者的新鮮詞,隻聽費風說願意給她兩份藥,已是喜出望外,趕緊把紅印泥的蓋子打開,拇指在上面重重地一沾,按在紙上,又說,「費醫生,謝謝您,我真真的感激您……」

費風板起臉說,「你別弄錯瞭。我這不是和你做人情,我們這是公平的約定。」

綠芙蓉對他刻板的臉,生硬的話,隻覺得可愛,忙順著他說,「是的,是的,我知道您是很公正的人。」

費風說,「得瞭,我不需要這些無用的贊……」

話沒說完,忽聽外頭有人問,「費風在不在裡頭?」

然後房門就被人打開瞭。

承平走進來,便對費風說,「你又把懷風的辦公室當自己的……」

忽然一看,房裡還有客人,而且是一位女客,趕緊又把話停下。

看看費風,又看看綠芙蓉。

綠芙蓉是被男人看慣瞭的,見承平看她,也不扭捏,便朝承平點瞭點頭。

承平也就朝她點點頭。

費風問承平,「找我有事?」

承平說,「還不是前面說的那件事。」

費風說,「那不是我的事。」

承平說,「這是戒毒院的事,怎麼不是你的事?懷風說瞭,戒毒院不但要能讓人戒毒,也要讓社會各界團結一心,共同對抗毒品。這次全城抵制毒品大宣傳,懷風這個院長領頭做計劃,白總理親自批示,我早就說瞭,戒毒院所有人都要參與,外頭都搭好臺子瞭,連佈朗醫生都說要唱一首英文歌表示支持……」

費風充耳未聞,把手腕一抬,往手表上看一眼,說一句,「該查房瞭。」

就往外走。

承平說,「你要是不肯上臺做一個表演,那好歹給我拉一個人頭來,我們還缺賣募捐花的人……費風!費風!你還真的撒手不管啦?」

承平追到門口,無可奈何地搖頭。

一回頭,猛地見那美麗的年輕女子站在辦公室中,朝著自己微笑。

承平臉嫩,有些難為情地道,「我這位同事,很有些不合作,讓你見笑瞭。」

綠芙蓉提著那個珍貴的盒子,自認為是欠瞭費風一個天大的人情,便存瞭報恩的心思,不禁問承平,「我剛才聽您說,戒毒院缺賣募捐花的,不知道像我這樣的,能不能給你們幫上忙呢?」

這賣募捐花,原本是商議好瞭,讓首都大學的一群女學生們來擔當。但學校臨時有事,女學生們無法前來,倒讓承平好一陣頭疼,急得到處抓人頭。

現在聽綠芙蓉毛遂自薦,頓時眼前一亮,仔細打量對方一眼,更覺青春艷麗,外貌可喜,忙點頭說,「正是,很缺人。若能來幫忙,那是再好不過。不知貴姓是?」

綠芙蓉正要回答姓趙,忽想起年亮富今日對著自己,稱呼起太太這個詞來,猶豫瞭一下,答說,「我姓年。」

承平說,「原來是年小姐。」

便將今晚要開展的宣傳活動,給她說瞭一個大概。

原來上次白雪嵐星夜出動,抓瞭一大批吸毒者,按宣懷風的意思,是要讓這些墮入毒海的人,展開抵抗毒品的公開宣傳,既將功贖罪,反省自身,也喚醒民眾的意識。

此時經白雪嵐積極配合,再被白總理推波助瀾,不知不覺就成瞭一次全城盛會。

今日城中,各大街路口,都擺瞭表演臺,要做禁毒的文明戲的表演。

承平想著,既然是戒毒的事,戒毒院更不能落於人後,因此戒毒院大門前除瞭要進行文明戲表演,還有一個新鮮有趣的募捐花活動。讓年輕漂亮的女大學生,向觀眾們賣鮮花募捐。

他也是個忙人,剛說瞭個大概,便有人在走廊上叫,「承平!承平!」。

承平一聽,向綠芙蓉道,「一定又是有事找我,你看我這樣,費風是一點忙也不肯幫。以後你見瞭,可要幫我討點公道。」

他見費風很少與人交往,肯和這位美人同在一個辦公室裡,行徑和往日不同,一定是熟人,所以說話並不遮掩,反而開瞭個小玩笑。

綠芙蓉知他猜錯瞭兩人關系,臉頰微紅,也不解釋,隻道,「您是貴人才會事忙。外頭有人找,我不敢耽擱您,這就請去罷。不過就一點,您走瞭,這募捐花的事,我找誰呢?」

承平笑道,「你到一樓護士辦公室裡,找一位黃玉珊女士,她領著你就行瞭。多謝,多謝。」

這時,外頭又叫起來,「承平!」

承平應一聲,腳不點地的走瞭。

綠芙蓉見這人風風火火的,很有些率性,不禁一笑,想著戒毒院這些人,倒和自己昔日場面上來往的那些人有些不同。

她原本還遮遮掩掩,怕人瞧見自己,要認出來,不料下瞭一樓,大廳裡來來往往,,有登記名牌的,有三兩個湊在一起寫花籃彩綢大字的,有匆匆搬著桌椅的。

再一看,角落裡擺著幾個半人高的大花鼓,幾個穿著西裝的男女,像是演文明戲的,正在認真的排演,竟是一點也不怕人圍觀。

人們各有各忙,何曾有人來註意她呢?

她也就漸漸放瞭心,裝作平常人似的,找到護士辦公室。那辦公室的門並不曾關上,裡面的人進進出出,大半是年紀相仿的女孩子。

綠芙蓉走到門外,剛說瞭一句,「我受人指點,來找一位黃玉珊女士。」

黃玉珊站在桌旁,拿筆寫著什麼,一聽有人找,忙地走過來,朝綠芙蓉一打量,熱情地笑道,「您是來幫忙賣募捐花的吧?歡迎歡迎!我們正缺人呢。請隨我來,我先給您做個名牌。」

拉著綠芙蓉到桌前,問她名字。

綠芙蓉隨口答說,「年芙蓉。」

黃玉珊便拿一個空白的名牌,將年芙蓉三個字寫上,又問,「貴校是文榮女校還是京溪女校?」

綠芙蓉一怔,低聲說,「文榮女校。」

黃玉珊不曾抬頭,也沒瞧見她臉上赧意,刷刷幾筆,在姓名下寫瞭文榮女校四字,又取過一個小巧的別針來,對綠芙蓉笑道,「恕我不恭敬瞭。」

便用別針,把名牌別在綠芙蓉胸前。

綠芙蓉偷眼看看左右,許多女子胸前都別著同樣的名牌,又低頭看看自己,一時有些恍惚。

黃玉珊卻隻當她害羞,給她鼓勁說,「別怕,我們宣傳禁毒,是為人民,為國傢謀利益呢。現在是新時代瞭,女子也有女子的力量,誰再敢說我們女子不能拋頭露面,我就在報紙上揭露他們的僵化,好好批評他們一下!」

旁邊一個正分發絹花的女子,是黃玉珊的同學,很熟地玩笑道,「你哥哥是記者也罷瞭,你怎麼也成瞭記者?還沒畢業呢,你就要成社會傢瞭?」

黃玉珊說,「要當社會傢,為什麼一定要畢業。我們現在參與社會事務,不就是社會傢啊?」

大傢覺得她這一番言語,雖然荒唐瞭些,但很有年輕人的朝氣,都善意地笑著。

綠芙蓉對所謂社會傢雲雲,是並不懂的,不想讓人瞧不起,隻是也裝作很有興致的微笑。那原和黃玉珊說話的女子,便過來,看著名牌說,「年小姐是嗎?這一籃絹花共有二十朵,五元一朵。若能全賣出去,就是一百元瞭。拜托,拜托。」

綠芙蓉在籃子裡撈起一朵來,瞧那手工,並不如何精致,大約也就是她們自己做的。街上一朵絹花,不過三五角罷瞭。

便又明白過來,這和她們做戲子的給大爺們打牌時送茶水,是異曲同工。

一杯茶水才值多少,隻因經瞭一經年輕漂亮的角兒的手,頓時身價百倍。

可她端茶掙錢,人傢是懷著玩弄的心,瞧不起的。

這女學生賣花,不但沒人瞧不起,反而要贊一聲愛國。

想到這,不禁輕嘆。

黃玉珊笑道,「一看就知道,你是沒做過這事的乖小姐。還沒開始賣呢,就嘆起氣來瞭。你是怕見生人嗎?我教你,你提著籃子出去,見到穿得齊整些的,就說,請買一朵絹花,五元幫助被毒害的國民。」

綠芙蓉說,「要是他們不買呢?」

黃玉珊哂道,「願買就買,不願買也就罷瞭。我們愛國,他們不愛,奈何?總不能要我們犧牲尊嚴,去求那些對國難無動於衷的人。他們不買,自然有別人來買。」

綠芙蓉心道,這也就是讀過書的女學生能說的話瞭。

這時,外頭的喇叭忽然哇啦啦地響起來,很鏗鏘有力的節奏。

房裡女孩子們頓時一陣慌亂,叫著「開始瞭開始瞭!」

又有一個領頭的在嚷,「別亂,別亂,我們排著隊出去,別讓人笑話。」

黃玉珊說,「你看這亂象,等你歸攏起來,排好隊,不知耗多少時間。依我說,都快出去,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說著,便提著絹花籃子,頭一個出瞭門。

其他人見此,也紛紛行動起來。

有人往綠芙蓉肩上輕輕一拍,「一起來吧。」

綠芙蓉無可無不可,便也提著籃子出門。

此時戒毒院一樓的走廊,早擠滿瞭人,倒和她平日唱戲的後臺頗象。

越往外走,人越多,綠芙蓉隨波逐流,擠到大門外,才發現天色已微暗。

門外搭起的大表演臺,四周燈光已亮起來,臺下站瞭裡外幾層的路人。隔得太遠,也不知道臺上在演什麼,瞧著表演傢的衣服倒很摩登。

也不知道戒毒院哪裡弄來兩個大喇叭,聲音著實響,嗡嗡的震著人的耳朵。

綠芙蓉提著籃子站在人群中,有些躊躇。

按理說,她的營生,是絕不會怕和陌生人說話的,但她低頭看看自己胸前的名牌,不知為何卻生出一絲靦腆來,見著生人,竟是不敢向前兜搭。

這一日全城戒毒大表演,各大報紙是早就下瞭大力氣做宣傳的,因此城中許多人,雖然並不熱心於禁毒,卻也早做好瞭樂一日的準備。

尤其是口袋裡充實的富傢的學生們,更是熱血澎湃之餘,也想著借此機會尋覓一段浪漫。

綠芙蓉這樣一個美麗溫婉的女子,在喧鬧的人群中默默站著,其實早引起瞭幾個男學生的註意。

有一個膽子大的穿著羊毛衣的男學生,便鼓起勇氣走過來,指著她手上籃子裡的絹花問,「這多少錢?」

綠芙蓉說,「五塊。」

男學生要在她面前露些豪氣,便說,「我買瞭。」

掏出五塊錢遞給她,便伸手去拿籃子。

綠芙蓉提著籃子一閃,笑道,「五塊錢一朵呢。這裡二十朵,你給一百塊錢,我就把籃子也送你。」

原來那男學生,是和同學一起來的。一群同學都在旁邊看著,見他鬧出這麼一個笑話來,都笑出聲來,對他說,「你看看人傢名牌,文榮女校的學生呢。你當是路邊賣絹花的小孩子嗎?五塊錢就想買走她一籃子絹花,看,不是撞鐵墻上瞭?」

男學生臊得脖子都紅瞭,訥訥道,「你們早知道,怎麼不早說?還來攛掇我。」

說著便轉身要走。

綠芙蓉忍著笑叫住他說,「你的花還沒拿呢。」

他哪裡好意思拿,背著綠芙蓉擺擺手,就跑瞭。

他一群同學又樂又笑,對綠芙蓉打個招呼說,「對不住,我們開玩笑,把您也捎帶上瞭,莫怪莫怪。」

便都趕著追那負氣的男學生去瞭。

綠芙蓉看著他們背影,笑瞭一陣,忽又黯然。

看看籃子裡的絹花,雖仍是滿滿的二十朵,卻像缺瞭什麼似的。

她原覺得這樣一遭,挺好玩的,此刻不覺得好玩,倒是滿心的鬱鬱,再沒有賣花的心思。

便提著籃子,往人少的地方走。

剛走到對面街上,忽然有人在她肩膀上重重一拍,脆生生地道,「哎!你這是打算攜花帶款潛逃嗎?可讓我拿到個現行!」

綠芙蓉轉身一看,原來是小飛燕。

綠芙蓉見她胸前也掛著一個名牌,手裡也提著一籃子絹花,驚奇道,「你怎麼也在這?」

小飛燕笑道,「這話該我問你呢。我如今在京溪女校讀書,同學們都說要來,我不好不來湊一份子。你呢?你什麼時候到文榮女校去瞭?我竟是一定也不知道。」

綠芙蓉沒想到在這遇上一個知道她底細的人,耳根子都紅瞭,低聲說瞭一句。

小飛燕沒聽清她說瞭什麼,但看她神色,也知道自己這問得魯莽瞭,說不定要得罪人,忙岔開說,「你說戒毒院那些人,真是夠聰明的,把我們叫過來白使喚,賣瞭花的錢,我們是一分也不得。要是賣不出去幾朵,恐怕還要被他們笑話。你賣出去幾朵瞭?」

綠芙蓉說,「隻一朵。」

小飛燕說,「我比你好,有個少奶奶模樣的,一氣幫我買瞭五朵。你說巧不巧,那少奶奶的長相,還有些像我姐姐。大概她也和我投緣。」

這話放平日,不算如何。

偏綠芙蓉此刻生出瞭點平日不曾有的心緒,便很是氣苦,心道,你知道我的底細,難道我不知道你的底細嗎?

都是迎來送往的唱戲的,你還給粗鄙的軍漢做過姨太太,被正房打得不成人形,差點賣到窯子裡去。

隻不過遇到一個投緣的姐姐,不知怎麼周轉,如今竟也成瞭一個女學生。

倒也值得在我面前炫耀?

綠芙蓉冷冷笑道,「可不是,你自然是比我有本事的。」

小飛燕仔細品味著,這話裡似有別的意思,也不明白其中緣由。她對綠芙蓉,向來是有好感的,所以謹慎起來,握起綠芙蓉一隻手,打量著她說,「我恐怕是說錯瞭話,得罪你瞭。這些日子,我被姐姐束著,不能到處去,也沒來瞧你,怪不得你要生我的氣。好姐姐,我是背井離鄉的人,在這城裡認識的朋友,五個手指都數不上,咱們可不要生分瞭。我有什麼錯,給你賠罪成不成?」

她這樣一說,綠芙蓉倒不好發作瞭。

心道,果然說讀書是不同的。她從前如何一個人,隻上瞭幾天學,說話行事都大方瞭,居然稱得上知書達理呢。

心下便更有些黯淡,對小飛燕強笑道,「說哪裡話?好好的,我為什麼生氣。我是見自己賣不瞭幾朵,覺得自己沒本事罷瞭。」

小飛燕說,「原來是這個。這有什麼,我幫你多賣幾朵罷。」

攜瞭綠芙蓉的手,正要過馬路到表演臺那頭去,忽見梨花的身影在人群裡一閃,便叫瞭一聲,「姐姐!」

話才出口,就後悔瞭。

原來梨花身後,還跟著一個謝才復。

那謝先生臉皮嫩,和姐姐一層窗戶紙,始終捅不破。好不容易他們兩人一道逛街,自己嚷出來,倒叫他們難為情。

原指望著表演臺上大喇嘛蓋過去,他們不曾聽見,可梨花偏偏是個耳朵尖的,竟真從人堆裡擠瞭出來,對小飛燕笑著揮揮手。

她一出來,謝才復也跟出來瞭,卻隻是不好意思地頜首。

不一會,四人碰瞭頭。

小飛燕先對謝才復叫瞭一聲先生,就問梨花,「姐姐,你怎麼來瞭?」

梨花笑道,「你不是說今天在這裡義賣嗎?我想這是一件好事呀,我非得捧個場才行。恰好出門遇見謝先生,問我要不要去看今晚的禁毒義演,我說,這可巧瞭。這不,我們就一道來瞭。」

她一邊說,小飛燕一邊拿眼睛打量謝才復。

謝才復哪裡是碰巧遇上梨花,他是早早在姐妹倆住的小公寓外守株待兔的,見小飛燕含笑盯著自己看,早就心虛瞭,頭也垂得半低,不敢抬眼。

梨花把胳膊輕輕往小飛燕手上一碰,說,「你這是幹什麼?巡警也不帶這麼盯著人瞧的。再說你這孩子,也真不懂禮數,你帶瞭這位朋友,怎麼不介紹介紹?」

小飛燕看謝才復難為情,又看看她姐姐護短的模樣,覺得得趣,抿著唇一笑,把綠芙蓉一帶,介紹說,「謝先生,姐姐,這是我朋友,年芙蓉。」

梨花陪恩客看大戲,天音園也是常去的,見的都是綠芙蓉上瞭妝的模樣。綠芙蓉今天打扮素雅,梨花先前隻覺得有些面熟,並沒認出來。

聽小飛燕說起叫年芙蓉,倒是被芙蓉二字勾起來瞭。

仔細一看,這不是那唱戲的綠芙蓉嗎?怎麼又改叫年芙蓉瞭。

隻她為人精細,心裡疑惑,並不說破,隻微笑著點點頭,稱呼一聲,「年小姐。」

謝才復也不好一直不做聲,也打個招呼,不經意看到綠芙蓉的名牌,便問,「年小姐是文榮學校的?」

綠芙蓉說,「是的。」

謝才復說,「文榮學校的英文教育,是很先進的。聽說貴校的校長,還請瞭兩個外國的女先生來講英文,那自然是比我們這些要強上許多的。不知年小姐覺得上外國先生的課,有什麼特別的體會?」

綠芙蓉別說英文,連國文也不曾如何學過,哪能答得上來。

虧她平日機變聰明,這時居然忘瞭如何搪塞,像是漂漂亮亮的登臺,卻忽然被人把鳳冠霞帔一把扯下,往臉上潑瞭一盆墨似的,狼狽不堪得都要站不住瞭。

還是梨花老練,一瞧不對,笑著對謝才復說,「果然是做英文先生的,無論見著誰,都要考究一番英文。再這樣,我以後都不敢對著您瞭,萬一您心血來潮,也要對我考究考究,那可怎麼好?」

謝才復對這些女子間的隱晦情緒,無從察覺。因是梨花對他說話,便覺得振奮,心裡有十二分的欣喜,隻笑著謙遜道,「陸小姐是玩笑話。我這英文先生,隻是混口飯吃,若認真考究起你這種在洋行裡做事的小姐,那是要自討苦吃的。所以我是從不敢開這個口。」

綠芙蓉曾聽過小飛燕,說她結拜的姐姐是樓子裡討生活,見梨花今日打扮得很正經,已是暗暗疑惑,現在聽謝才復說出洋行裡上班的話來,心裡便明白瞭幾分,不由朝著梨花看瞭一眼。

梨花也知綠芙蓉在打量自己,心裡一陣發虛,當著謝才復的面,唯恐露瞭痕跡,隻好迎著綠芙蓉,矜持地微笑。

忽聽小飛燕嚷道,「快看!那不是大名鼎鼎的白雲飛嗎?」

眾人正需要她這樣一叫喚,都趕緊向她指著的方向看去。

遠處大舞臺被幾盞大燈照得通亮,上面站著幾個表演傢,其中一個穿著白西裝,手裡提著一個小竹箱子的,就站在舞臺中央,最是惹人註目。

梨花裝作很關註似的,伸脖子往那邊看,說,「果然有些像。這位大戲劇傢,不是說傷瞭嗓子,不再登臺瞭嗎?怎麼如今演起文明戲來瞭?」

綠芙蓉說,「嗓子傷瞭,不能唱曲,改演文明戲,他也很懂得變通瞭。以後不做大戲劇傢,也可以做現代戲的表演傢。」

小飛燕笑道,「這個你可說錯瞭。我剛剛領絹花時,也看見他們在裡頭排演,聽旁邊人講,他現在是有店鋪的老板呢,再不用登臺謀生。這一次他肯來,純粹是看在戒毒院的面上,是一次慈善的舉動。過瞭這一遭,以後想看他演文明戲,怕是不容易。」

謝才復看梨花隻盯著舞臺那頭,哪知道她是心虛,怕露出破綻,隻以為她真愛看白雲飛的戲,便有心討她高興,建議說,「既如此,我們不要錯過瞭,走近些看吧。」

小飛燕悄悄把綠芙蓉的袖子一扯,拿著花籃一揚,說,「謝先生和姐姐去吧,我們還有事做呢。」

梨花知其意,微嗔她一眼,果然先朝表演臺那頭去瞭。

謝才復自然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跟著。

見她們走遠,綠芙蓉才笑著問小飛燕,「你們這一對姐妹,又要合起來捉弄人瞭?」

小飛燕正色道,「要是有捉弄人的心思,我就受天打雷劈。隻是……唉,我姐姐的心事,我也不好和你直說。總之,夠為難的。」

又央求綠芙蓉,「你可不要說出去。」

綠芙蓉道,「這話就奇怪瞭,我又知道什麼,又能和誰說去?你看,我們說瞭這半天話,正事也忘瞭,還是不要說瞭,把花賣幾朵出去是正經。」

隻把小飛燕的手握瞭一握,便和小飛燕分開,又回到方才的人群中去。

她原先心裡是不平靜的,和小飛燕說瞭一回話,又見梨花和謝才復的光景,雖與自己無關,卻也隱隱覺得有一種幸福的向往。

如今的摩登社會,連樓子裡的姑娘,都有找新路子的心思,那自己大概也是有指望的。

這樣想著,又不禁把指尖,在胸前的名牌上,輕輕撫瞭一撫。

心忖,小飛燕結拜的姐姐,肯供養她當女學生,這也沒什麼難的,不過幾個錢的事。自己去和年亮富說一聲,難道他會不肯提供學費上的幫助嗎?就算年亮富不當官瞭,拿不出錢來,自己每月在天音園的包銀,也夠女校的費用。

可見自己真是傻子。

為什麼羨慕別人?

這早就是可以實行的呀。

如此一想,就滿滿的歡喜起來,再看那名牌,是十二分的滿意,仿佛自己已成瞭女學生,臉上不覺流露出笑容,便也生出輕松而愉悅的熱情來,對來往路人招呼,「買一朵絹花罷,五塊錢一朵,幫助那些受毒害的國民。」

這年輕美麗的笑,實在令人愉悅,而聲音又是清脆動聽的,被她攔住的人,若是口袋裡有點餘錢的,總覺得拒絕這樣一個女學生,不大好意思,十人裡面,居然有五六個是肯掏出五塊錢來的。

綠芙蓉一邊收錢,一邊給花,不大一會,往籃子裡一看,居然小小吃瞭一驚,裡面的絹花,隻剩一朵瞭!

她不知為何,竟有些不舍得叫賣這最後一朵,想瞭想,自己把錢夾子掏出來,拿瞭五塊錢,算是把這朵絹花給買下瞭。

她把空籃子拿回護士辦公室,將款項交清,又發現一樁奇事,原來她拿瞭二十朵絹花,原該交回一百塊,沒想到居然交出一百零五塊來。

黃玉珊是負責清點的,算完瞭錢,笑著說,「這個數學題可真新鮮瞭,你怎麼多出五塊來?」

綠芙蓉一想,最早那個男學生,被同學哄笑得臊瞭,給瞭錢,花也沒拿就走瞭,可不是多出五塊錢。

把事情說出來,房裡的女學生們都一陣笑。

黃玉珊對綠芙蓉說,「這值得一樁小功勞瞭。你這樣能幹,以後再有義賣,我可一定叫上你。」

綠芙蓉笑道,「隻管叫上我,一定來的。」

便和眾人告別,將費風給的盒子拎瞭離開。

出到戒毒院大門,門外猶人山人海,舞臺上白雲飛的文明戲已經結束瞭,換瞭一個男人,正力竭聲嘶地大聲演講,臺下眾人不時轟然叫好。

綠芙蓉叫瞭一輛黃包車,說瞭地址。

黃包車跑起來,她情不自禁回過頭,看著戒毒院燈光璀璨的大門漸行漸遠,忽舉手在胸前一摸,離開時忘瞭把名牌摘下來,還掛在衣服上。

她將名牌摘瞭,放進口袋裡,一會又從口袋裡掏出來,拿在手上瞧。

翻來覆去的,最後,又把名牌和那朵自己買的絹花一塊,別回胸前,低頭瞧瞧,倒也新奇好看。

黃包車一路拉到傢。

綠芙蓉到瞭屋前,就聞到一股濃烈的味道從簾子裡飄出來,這次卻不是大煙,而是她最熟悉的那種。

她猛地一怔,掀簾子進去。

可不是!

年亮富端著一張錫紙,正愜意地吸著,見著她,抬頭瞇著眼睛,很享受地笑笑。

綠芙蓉心繃得緊緊,把手上盒子放瞭,忙去找藏起來的紙包,哪裡還找得著,往桌上一看,那紙打得全開。

節省下的兩人明天的分量,是一點也不剩瞭。

綠芙蓉隻覺天都炸瞭,瞪著年亮富,眼睛都要滲出血來,拽著年亮富,發瘋似的搖著說,「你個黑心鬼!你就這樣對我?就這樣對我?」

年亮富含含糊糊地笑道,「鬧什麼?有你的。」

綠芙蓉哭罵道,「我是瞎瞭眼!虧我在外頭求人,還想著給你帶一份好!說什麼同年同月同日死,你把東西用完瞭不要緊,你不該這樣撕我的心!」

年亮富被她晃得天旋地轉,隨手把她一推,綠芙蓉往後就摔。幸好後面是床,她不曾摔在地上,倒在彈簧床墊上,身體彈瞭兩彈。

雖不大疼,但戒毒院這一夜的快樂,都似從身體裡彈走瞭似的,剩下的,是塞滿瞭軀殼的悲哀絕望。

自己剛才那些去女校讀書的念頭,是何等傻呀!

這樣的命運,這樣的深淵,自己如何爬得出去?

正要放聲大哭,一包東西呼地扔過來,就扔在她臉上。綠芙蓉拿在手上,原來是一個紙包,捏著很有熟悉的感覺。

打開一看,裡面滿滿一包,都是白色粉末。

她愣瞭片刻,仿佛醒過來般,忙用指甲挑瞭一點,放到舌尖。

果然,是他們常用的那種!

綠芙蓉驚訝之下,也顧不上哭瞭,從床上下來,拿著紙包問年亮富,「你這是從哪弄來的?」

年亮富說,「自然是我有些運氣。你快用一點罷。」

綠芙蓉這才知道是自己誤會,年亮富並沒有行不義之事。這男人,心裡果然還是念著自己的。

那沉甸甸的一包粉末,又癢癢地勾著她的心,讓她回憶起飄飄欲仙的快樂來。

年亮富為她遞上錫紙來,她懷著誤會瞭他的愧疚,是難以推辭的。

待過瞭一番癮頭,年亮富的手伸過來,更是不好板起臉來交涉,也就半推半就地上瞭床。

到瞭床上,當然亦是一切照舊。

至於戒毒院發生的事,恍恍惚惚間,也就猶如春夢一場瞭。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