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淬鏡 第四十七章

兩人從馬廄出來,迎面吹來一陣冷風,宣懷風縮瞭縮,忽然覺得一個什麼東西圍在瞭脖子上,頓時把往領口裡灌的寒意給擋住瞭。

低頭一看,原來是自己的羊毛白圍巾,驚訝道,「你怎麼把這個帶瞭來?」

白雪嵐笑道,「可不我是該看你臉色的?你一根眉毛動一動,我就知道你要什麼。」

兩人互相看著,彼此一笑,便並肩往餐廳去。

正好那領瞭一大筆小費的聽差,正四處地找著這個大客,一見白雪嵐領著宣懷風來瞭,趕緊鞠個躬,打出恭請的手勢,把他們往裡頭領,露著笑容說,「已經和經理報告說瞭,您這位客人把飯廳包下來。您這樣身份的客人,想來是從不和飯店談價錢的,偏我多瞭一句嘴,要經理給您打一個八折。我也知道,您不在乎這麼些小錢,隻是我孝敬您一點心意罷瞭,也是我們飯店表示對您的尊敬。」

白雪嵐向來知道這種人的殷勤,隻出於多賺兩個錢的目的,也懶得和他廢話,坐下後就遞給他一張鈔票,吩咐說,「菜單拿過來罷。記著,不要西餐的菜單,拿山東菜的。」

聽差斜一眼那面額,笑著把鈔票揣在兜裡,馬上拿瞭菜單來,雙手奉上菜單的姿勢,腰桿幾乎彎到很標準的九十度瞭。

白雪嵐把菜單遞到宣懷風面前問,「你看看,除瞭四喜丸子,還有什麼要吃的?」

宣懷風其實並不想吃四喜丸子,是為瞭白雪嵐才說的,搖頭道,「聽說四喜丸子是山東有名的一道菜,所以我想嘗一嘗。除此之外,一時想不到別的。你是當地人,必然知道當地特色,你點幾道你喜歡的,介紹我吃罷。」

後面一句話,不免露瞭口風。

白雪嵐便猜到四喜丸子這一說,原來是因照顧自己的口味而起的瞭,想著宣懷風這樣體貼自己,渾身就如大冬天泡在溫泉裡一樣愜意。他平常日子,就滿不把錢當一回事,高興起來,更是大方得令人咋舌。拿著菜單,就將爆炒鹿筋、雙味蹄筋、黃河大鯉魚等大菜,足足地點瞭七八個,又想著宣懷風大概會喜歡地方上的小菜,吩咐小菜每種都上一份。

聽差問,「客人您點這許多菜,怎麼卻不點扒雞?或者來一道驢肉?我們德州府,最有名的就是這兩樣。」

白雪嵐老馬識途,隨意地說,「扒雞和驢肉自然不能少,但我知道你們這些飯店,做不出那些老店風味。我手下已經買瞭來,等一下送到廚房,給我們熱瞭送過來。對瞭,大概還有一些買回來的蔬菜,叫你們師傅清淡的煮瞭來。」

他說一句,聽差就一個鞠躬,應一聲。

說完瞭,就趕緊去辦瞭。

白雪嵐見宣懷風坐在桌對面,總把臉往門口那邊轉去望,問他,「你找人嗎?」

宣懷風問,「你姐姐和孫副官,不和我們一道吃?」

白雪嵐說,「派人去問過,姐姐說她在房裡吃還舒坦些。她不來,孫副官自然也不會來。」

宣懷風問,「那藍大胡子呢?也不一道?」

白雪嵐瞅著他的臉,淡淡一笑,就問,「你對於和我的二人世界,很不滿意嗎?總要找不相幹的人來加入。藍大胡子不和我們一道,又幹你什麼事?」

宣懷風笑道,「好罷,不幹我的事。我就是看你一口氣點瞭這麼多菜,食客卻隻有我們兩個,是要實行一番奢靡的浪費瞭。」

白雪嵐見他一隻手很隨意地放在桌上,伸過去,拍拍他白皙的手背,「有你在,我還敢奢靡嗎?這裡面有個小道理,但凡這種飯店,客人吃不完的好菜,都是聽差下人們的福利,他們是要偷回傢去吃的。我今天隻不過多花幾個錢,先讓你我一飽口福,剩下的,也讓那些窮的飽一飽肚子。你說,算不算一種慈善的行為?」

宣懷風說,「天底下的歪理,都在你嘴裡。既然要做慈善,你不如捐給戴小姐的學校去,這樣亂花做什麼?」

正說著,兩個穿著整齊衣服的聽差過來上菜,兩人便停瞭說話。

餐廳被白雪嵐包下,一整個大廚房專伺候這一桌客,速度自然是極快的。聽差過來一趟,又過來一趟,流水似的端碟子上桌。

不一會,色澤黃中透紅的德州扒雞、浸著油光的紅紅亮亮的雙味蹄筋、金鱗赤尾的糖醋黃河大鯉魚、大頭頂大的摻瞭香菇丁的四喜丸子、沸油爆炒香味逼人的肚頭並雞胗……連著八九個小碟子的小菜,再加一盤餅,滿滿擺瞭一桌,幾乎連二人的碗碟都沒地方擺瞭。

白雪嵐拿起筷子,正想著先幫宣懷風夾點什麼,宣懷風反客為主,先給他夾瞭一塊驢肉放在碗裡,說,「是誰說半點也不能挨餓?滿桌子的菜,你快吃罷。我自然也挑我喜歡的吃。」

白雪嵐一天下來,腹中早已感到餓瞭,何況面前這些,都是久未嘗到的傢鄉風味,所以對宣懷風一笑,就豪邁地吃起來。

宣懷風其實喜歡他風卷殘雲的樣子,連吃也能吃出一種常人不及的氣勢來,故微側著頭,隔著桌靜靜欣賞,正不知想著什麼出神,白雪嵐已把桌上諸般葷菜都給嘗瞭個遍,酣暢淋漓得如打瞭一場勝仗般,右手拿著筷子,左手卻是空著的,便把左手橫過桌面,在宣懷風臉頰上輕輕一戳,「嘿,你就光做個看客瞭?」

宣懷風回過神來,便夾瞭一個四喜丸子。

咬一口,豬肉餡裡面,有一股淡淡的香菇味。

宣懷風說,「原來這大名鼎鼎的四喜丸子,也就和淮揚菜裡的那紅燒獅子頭,是差不多的親戚。」

白雪嵐說,「本就差不多,偏你哭著喊著,要挑這一個來吃。其實到瞭這裡,你很該試一試扒雞。」

德州扒雞,出瞭名的是五香脫骨,尤其是老店裡做出來的,滋味深深熬煮到骨髓裡,肉香骨酥,白雪嵐拿筷子一挑,就把一塊雞肉從骨上脫下來,送到宣懷風碗裡。

宣懷風吃瞭,居然很軟嫩。

白雪嵐問,「好不好吃?要是好吃,再給你弄一塊。」

宣懷風往碗裡望一眼,「我不該夾四喜丸子,老大一個,等我吃瞭這個,再吃不下別的東西瞭。」

白雪嵐毫不猶豫地伸筷子過來,把他碗裡咬瞭一口的四喜丸子吃瞭,三兩下吞下肚子,說,「好,問題解決瞭,您老人傢總可以正經吃點東西瞭?」

宣懷風見他吃自己剩下的,攔也來不及瞭,不好意思的微笑,乖乖地夾瞭幾筷子葷菜吃瞭。其實對他而言,滿桌子菜裡,倒是那些精巧的小碟子比較有吸引力,所以他很快又不理會葷菜瞭,隻嘗那些小碟子裡的咸菜、炸花生、金絲小棗幹。

尤其是金絲小棗幹,吃瞭一顆,甜甜的有些微粘,又不覺得膩味,連著吃瞭幾顆。

白雪嵐先前一頓不客氣,已經吃飽瞭,現在換瞭他靠坐在椅上,悠閑地打量宣懷風像小鳥一樣斯文矜持地吃東西。

看瞭一會,忽然找瞭個話題問,「說起四喜丸子,我要考你一下,這四喜,指的是哪四喜?」

宣懷風說,「中國人還有不知道這個的嗎?人生四大喜,便是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白雪嵐說,「宣副官,你也成老古董瞭。前面三喜,還算說過的過去。民國的時代,皇帝都沒瞭,去哪找金榜?如今這第四喜,早改瞭新句子。你竟然沒有聽聞?」

宣懷風信以為真,就問,「改瞭什麼?」

白雪嵐玩味地一笑,「洞房花燭夜後面,自然是與君同騎時。」

宣懷風開始還未解,把「與君同騎時」喃喃瞭一遍,猛地想起馬廄裡白雪嵐說的那些荒唐之言,才知道自己又被戲耍瞭。

在這些話題面前,臉皮薄地那個,每每都是要敗下陣來的。

宣懷風尷尬地說,「你這樣,簡直是讓人不敢和你聊天瞭。」

說完,把微紅的臉轉到一旁,裝作看窗外。

說來也巧,此時窗外的夜色,原本是黑沉靜謐的,在他一看之後,漸漸的天邊冒出一點紅光來。宣懷風被吸引瞭註意力,用心再看一眼,窗外那遠處的紅色又陡然更盛瞭一些,在夜中成瞭一個鮮活的光暈。

宣懷風怔瞭一怔,驀地明白過來,啊地一聲,指著那一邊說,「那是起火瞭吧?」

這時,飯店其他人似乎也瞧見瞭,幾個聽差站到窗邊,伸著脖子看,都說「好大火!哎呀呀,也不知是哪傢倒黴的,被火德真君找上門瞭!」

宣懷風正要站起來到窗邊去看,白雪嵐拉住他,笑道,「你是貓嗎?對什麼都有一番好奇。管他起火還是燒炮仗,我們吃我們的,吃飽才是要緊事。」

宣懷風說,「吃飽瞭。」

白雪嵐正等著這一句,馬上接瞭一句,「吃飽更好,我帶你去玩。」

他要行動起來,是非常果斷的,而且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態度。

宣懷風被他抓著一隻胳膊,又沒有什麼必須和他反抗的原因,也就老實地跟著他離開瞭餐廳。

本來還想問一問,大晚上的,哪裡有去玩的地方?難道德州這樣的地方,也有首都那種的大世界娛樂場?

後來被白雪嵐帶著往樓梯上,分明就是要回房間,才知道所謂的去玩,不過是把二人之間私密的遊戲,換瞭一個新說法。

宣懷風見白雪嵐這樣意興盎然的,想到回房後要發生的事,便有些心驚肉跳,暗想,他剛才飽餐一頓,體力上恐怕很充沛,又想,才剛吃完飯,不是該勸他散一散步,消化一下食物嗎?

正耳根子發熱地胡亂想著,一抬頭,冷寧芳的身影驀地跳進眼簾。

原來兩人往樓梯上走,冷寧芳也恰好下樓,三人倒在樓梯中間撞瞭面對面。

白雪嵐見瞭冷寧芳,笑著打個招呼,「姐姐吃過瞭?」

冷寧芳說,「吃過瞭。多謝你叫護兵送過來那侯傢老店的扒雞,味道真不錯,我因為忍不住嘴,多吃瞭兩口,撐得肚子怪不舒服的,就打算到樓下散一散步。」

宣懷風對被白雪嵐帶回房「去玩」這件事,有些忐忑,正要想個法子拖延,這時抓住瞭機會,趕緊說道,「我也吃的撐瞭。正好,冷小姐,我陪一陪你散步。」

冷寧芳正想點頭,白雪嵐抓緊瞭宣懷風的胳膊,搶在前頭對他嘿嘿笑道,「你吃那麼幾顆棗幹,就能吃撐瞭?當面撒謊,也不打一打草稿。明天一早我們就要上路,你休想大晚上的出去逛。快跟我走,不然,我要把你扛起來帶走啦。」

宣懷風沒想到他在自己姐姐面前,竟然也這樣不矜持,一張俊臉漲個通紅。

再要說什麼,又怕真惹出白雪嵐的瘋意,當著冷寧芳的面,把他扛上樓,那以後怎麼有臉見人?當下做聲不得,隻能被白雪嵐拉得往樓上去瞭。

冷寧芳目送他二人在樓梯上消失瞭背影,不由輕輕一笑。忽地想起白雪嵐剛才說明天一早就要上路,那麼,自己離那個久別的傢,是一步比一步的近瞭,心中便有五味泛上,唇邊的笑意不知不覺斂瞭,眉間逸出一絲憂煩。

因為懷著心事,她下瞭樓後,隻在飯店裡漫無目的地閑逛,也沒有將什麼景致看入眼裡。穿過一道走廊似的地方,見盡頭亮著幾盞點燈,有個銅門在那裡。打開瞭一半的門裡,一陣一陣的冷風吹著進來。

她正想吹一吹冷風,便從銅門裡走出去。

到瞭門外,隻見遠處是一道圍墻,眼前一個半幹的假山池塘,池水上寂寞地浮著幾片黃葉。另有三四盆很大的植物,擺放在一旁,也差不多快枯死瞭。地上一個角落裡,丟著許多煙頭。

這大概是飯店裡的下人們偷懶來抽煙的地方。此刻無人,剛好可以借來一用,讓自己靜一靜。

冷寧芳這樣一想,便拿出一塊手帕,在池塘旁的假山石上鋪瞭坐下,看著那夜底下黑漆漆的池水。

發瞭一會怔,才覺得臉上癢癢的濕意,知道是哭瞭。

要拿手絹擦臉,才又想起,手絹已經被自己當墊子坐著呢,便改而用手往臉上輕輕地擦。

才擦瞭一下,旁邊忽然伸來一塊手帕,往她臉上小心翼翼地碰瞭碰。

冷寧芳吃瞭一驚,轉頭去看,原來是孫副官站在身旁,半彎瞭腰,拿著一塊手帕要幫她擦淚。見她驀地回頭,孫副官仿佛以為是自己作為太唐突瞭,她要有責怪的意思,便停瞭動作,對她微笑瞭笑。

冷寧芳勉強回瞭一個微笑,低聲問,「半夜的,你怎麼到這來瞭?」

孫副官說,「我和藍大胡子把一件公務辦瞭,回到飯店,仿佛見你影子在拐角一閃。我叫瞭一聲,你又沒有答應。今晚城裡有一個地方起瞭大火,外面恐怕有些亂的,我怕你不知道,走到外面去,要生出意外。所以我到處找瞭好一會,才找到你在這裡。」

朝冷寧芳臉上的淚痕,仔細地瞧瞭瞧,聲音更柔軟瞭一點,「你怎麼哭瞭?發生瞭什麼事嗎?」

冷寧芳說,「這一整天,除瞭待在大篷車裡發愣,就是到瞭這裡,吃過一頓晚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孫副官問,「可你這樣大黑夜的出來吹風,坐在池塘邊流淚,我總不信沒有緣故。」

冷寧芳幽幽嘆瞭一聲,沉默半晌,把坐著的假山石讓瞭一半出來,握著孫副官的手,輕輕說,「你陪我坐一坐罷。」

薑傢堡那一夜,孫副官和冷寧芳在眾目睽睽下相擁大哭,言語之間,已經有定瞭下半生的意思。但這兩人,一個守禮,一個矜持,自從上瞭路,人前人後,連一絲逾規的舉動都不曾有。

現在夜深人靜,獨對佳人,孫副官被冷寧芳主動握瞭自己的手,感覺那柔荑柔弱無骨,暖意陣陣,便覺得如在天堂瞭。

兩人挨著,坐在同一塊石上。

冷寧芳看著面前靜默無聲的池面,孫副官隻管看著冷寧芳的側臉。

半晌,冷寧芳微動瞭動,孫副官忙要把目光別過去,忽然又想,我們彼此心裡已經有過承諾,這輩子都要在一起的瞭,那我還避什麼呢?

便還是瞅著冷寧芳。

冷寧芳轉過臉來,正撞上他深情的目光,微微意亂,含著笑問,「你看我做什麼?」

孫副官說,「我怕你還在想心事,又會哭呢。」

冷寧芳臉上的笑意,不由又被傷感覆蓋瞭。

孫副官心裡大為懊悔,暗罵自己,平時一百分的機靈,在心愛的女子面前,怎麼一分都不剩瞭?正不知拿什麼話來寬慰。

冷寧芳已長長地嘆瞭一口氣,用幾乎聽不見地低聲說,「我從前,有過一番很不好的經歷。我十五歲時……」

說到這裡,便沒說下去瞭,拿著孫副官給她的手絹,在眼角上擦瞭擦。

夜裡,便有一種隱約的哽咽的聲息。

孫副官的聲音也變得低沉,說,「你不要哭。不瞞你說,從前的事,我是聽說過的。」

冷寧芳問,「你不嫌棄嗎?」

孫副官鄭重地說,「我要是有一點嫌棄的意思,我就活該在薑傢堡被他們拿棍子活活打死瞭。別的人,能坐在一起看月亮,那是輕而易舉的事。但就我們而言,不知經歷瞭多少,才得到這種幸運。我是知道你的,你也是知道我的。所以這個問題,你實在不該問。」

冷寧芳眼裡不覺又蒙瞭霧氣,這一次,卻是令人欣慰的霧氣瞭,輕輕點瞭點頭說,「你說得有理,我是不該問的。」

寂靜瞭一會,又感傷地說,「從前那件事,好像刀子刻在我心裡,這些年,我是一肚子苦楚,有冤無處訴。如今總算有瞭你,你又說瞭這些叫我安慰的話。若是人生可以重來,我真想把那件事給永遠忘瞭。」

孫副官看著她清秀蒼白的臉,在月色下更為楚楚可憐,忍不住伸手,溫柔地撫她的鬢發,「那你就忘瞭罷。我們當它從來沒有發生,你也就不用再哭瞭。」

冷寧芳低低嗯瞭一聲,放軟瞭身子,挨向孫副官懷裡。

孫副官下意識一伸臂膀,便終於把她給摟住瞭。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