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淬鏡 第五十五章

宣懷風跟著白雪嵐,直出瞭小花園的月亮門外,心還是撲撲地跳。

白雪嵐也是沉默的,隻在前面領路。

宣懷風在他背後跟隨者,這裡繞一個彎,那裡拐一個角,入目完全是陌生的樓房景致,再一看,白雪嵐手裡還拿著那金如意,越加的不自在起來,忍不住在後面拉瞭白雪嵐的袖子一下,問,「你這是走個沒完瞭?」

白雪嵐頓時停下步子,回過頭來,往他臉上看一看,忽然微笑瞭,握著他一隻手腕,不由分說地拖到墻邊一株掉光瞭葉子的老藤下,低聲說,「我先把話說在這裡。我對那位韓小姐,是一丁點的意思也沒有。她對我那點子意思,也絕不會和愛情有關系,大概是想著我的槍械,不然,也就是想著兵工廠。」

宣懷風毫無預兆地被塞瞭一顆定心丸,吃下去倒是一肚子尷尬,漲紅瞭臉道,「何曾問你這個瞭?你靠得太近瞭,站開一點。」

白雪嵐完全不理會他要自己站開一點的話,仍舊挨得鼻尖快碰上鼻尖似的,笑著說,「你剛才在我母親面前,身子都難過得打顫瞭,不是為著韓未央嗎?那是為瞭什麼?」

說話間,看白雪嵐垂著眼睛,瞄在自己手裡握著的金如意上,便「哦」瞭一聲,把金如意拿起來,在宣懷風面前擺一擺,呵呵笑道,「怕什麼?早擦幹凈瞭,沒留下味道。」

宣懷風大窘,眼睛瞪得亮亮的說,「白雪嵐,你真極無聊,我懶得和你說什麼瞭!」

白雪嵐說,「噓,你還當在首都公館裡,這樣大聲訓斥我?我是不怕你訓斥,可讓旁人聽見瞭,要誤會你挾制瞭我。」

宣懷風一時忘情,聲音放大瞭些,被他這一提醒,想起這是白雪嵐父母所住之地,頓時氣勢全跌下去。

連忙左右張望。

幸好,不曾見到有人。

再看白雪嵐,發現他正在偷笑呢。

宣懷風就知道白雪嵐是在逗著自己玩,磨牙低聲道,「我揪著心,一點不敢疏忽,你倒很自在。好,你好!」

把白雪嵐肩膀上推瞭一把,轉身要走。

白雪嵐忙攔著他,「別氣,別氣。就是看著你很緊張的樣子,才逗一逗你,沒想到弄巧成拙。給你道歉還不成?」

宣懷風看他那隻手臂,仿佛又要摟到身上來,緊張地又左右一看,低喝,「別動手動腳,就不看看地方嗎?」

白雪嵐打量他臉色,心知這個時候不能強來,笑著縮瞭手,正要說些什麼話來岔開。

宣懷風卻不容他再說,一伸手,把白雪嵐手裡的金如意拿瞭,自己藏在大衣底下,想自己走開,但舉目一望,自己完全不知道去路,就是想找一個無人的小房間,讓自己稍喘一口氣,也是茫然全無頭緒。

一種身在異鄉,寸步難行的感覺,便籠罩瞭全身上下。

隻是怔然站著。

白雪嵐問,「怎麼站著不走?」

宣懷風問,「走到哪去呢?」

白雪嵐揣度他有心事,不敢撩撥他,忙說,「是的,該我領路。隨我來。」

自己走在前面,不時回頭悄悄地看,見宣懷風果然跟著自己來,心裡松瞭一口氣。

兩人一前一後,走瞭一陣,到瞭一處院門。

門外刷得雪白的墻,沿著墻頭,掛瞭一溜的紗罩電燈,此時是白天,並未開亮,但可想到瞭夜晚,一定是燈火輝煌的。

兩人一進這個很漂亮幹凈的院落,已經有四五個聽差丫環迎上來,紛紛叫著少爺。

白雪嵐心思放在宣懷風身上,怕宣懷風在母親面前受瞭氣,很煩有人來打擾,沉著臉說,「呱噪什麼?做你們的事去。」

眾人並不知道他為什麼不高興,但既然少爺臉色不好看,又趕人,都趕緊散去瞭。

白雪嵐頭轉回去對著宣懷風,臉上帶起微笑,軟和地說,「這是我從前住的院子,母親命人收拾出來。接下來這陣子,我們就住這裡。」

宣懷風在天井裡站瞭一會,向這陌生的院子看瞭,問,「你打算叫我住哪裡?」

白雪嵐說,「我領你去。」

把宣懷風領進一個房間裡,說,「這一間,你看怎麼樣?屋子裡東西有不合用的,或是你不喜歡的,我就隨時叫人換瞭。」

宣懷風並不在意屋中的陳設,隻問,「孫副官住哪裡呢?」

白雪嵐說,「在你隔壁。」

宣懷風想瞭一想,又問,「你住哪裡?」

白雪嵐說,「就在你這房間的另一邊。我們兩個房間之間,隔瞭一道墻,隻是房門是朝不同方向開的。」

宣懷風原有些擔心,白雪嵐回瞭老傢,仍要不管不顧的胡鬧,現在看他至少在房間佈置上,是把自己和孫副官一個待遇的,可見他是有些分寸,因此便點瞭點頭。

白雪嵐看他點頭,知道對瞭他的心意,不禁笑瞭,「我這樣安排,是做瞭很大犧牲的。你不誇獎我一句嗎?」

宣懷風卻不和他笑,神情認真地說,「請你坐下,我和你說兩句話。」

自己先直著腰板,在桌旁一張椅子裡坐下,拿手指瞭指另一張椅子。

白雪嵐隻好坐下,問,「什麼話?這樣的鄭重。」

宣懷風說,「你猜猜,我要和你說什麼?」

白雪嵐說,「不管你要說什麼,我隻管接著。你知道我,絕不能叫你在我傢裡吃什麼虧。若我父母要為難你,我也不允許。大不瞭,我給他們來個孫猴子大鬧天宮,掀翻瞭桌子,大傢不吃飯。倒來瞧瞧,誰真能變出一座五指山來,壓得我白雪嵐五百年不能翻身?何況……」

宣懷風截住他道,「你別往下說瞭。」

白雪嵐說,「怎麼?我猜得不對?」

宣懷風說,「何止不對,簡直南轅北轍。我要對你,提一個要求。」

白雪嵐問,「什麼要求?」

宣懷風臉上露瞭正容,一字一頓地說,「不管事情如何,你不許為瞭我們的事,去沖撞你的父母。我知道你的做派,初時嬉皮笑臉地混賴,萬一不能得逞,恐怕是馬上就破罐子破摔,來個玉石俱焚,逼得對方無可選擇。從前,你這樣對付我,但是現在,你不能這樣對付你的父母。」

白雪嵐千算萬算,也算不到他在母親面前受瞭一場氣,回來擺出談判的架勢,卻是這樣的條件,不免怔瞭一下,問,「你是說反話呢?還是認真的呢?」

宣懷風說,「我這個態度,難道還不夠認真嗎?你是父母俱全的人,不知道沒有父母的人的可憐,這就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看你母親,雖對我有些排擠,但是她對你是十分地疼愛。你要是為瞭我,把她給氣出個好歹,將來你一定要後悔。豈不聞,子欲養而親不待,人間之大悲痛也。你現在雙親在堂,很應該珍惜。再說,我們之間的這點事,總歸是我們任性,把世俗道德都踩在腳底下瞭。為瞭這個,我那邊的傢庭付出很大代價,我的姐姐因為生氣,和我斷指斷情。要是你這邊的傢庭,也如此……」

說到姐姐,心臟像被狠撕瞭一下似的,眼睛泛起一層熱霧。

但這樣在白雪嵐面前落淚,又太過瞭。

他偏過頭,把眼睛用力眨瞭兩眨,把眼裡霧氣都眨去瞭,才調轉頭來,目光直對著白雪嵐,沉聲說,「隻要你不讓我做瞭這無恥的罪人,再大的苦頭,我也不怕去吃的。」

白雪嵐平日詞鋒犀利,到瞭此刻,竟是啞口無言,沉默瞭好半天,長嘆一口氣說,「我明白瞭,你是擔心我的傢庭,也要和我徹底地斷絕瞭關系。我往日得罪的人太多瞭,如果成瞭喪傢之犬,恐怕那些仇傢容不得我活下去。」

宣懷風心裡,自然也擔憂著白雪嵐的將來,但他不願把這些不好的話說破,隻道,「那樣遠的事,我們且不去想。隻看眼前的,你也該謹守著一個孝字,不要在你傢裡鬧出什麼大事,就是你尊重我瞭。我打定瞭主意,你既然對你傢裡人介紹我是一個副官,那我就專心做一個副官。若說我爭取什麼名分,那才真是笑話。我一個男人,能得什麼名分?況且你對於我,我對於你,講的不過一個心字而已,名分又算得什麼?」

他如此矜持靦腆的性格,如今一番話,卻很闊達慷慨。

白雪嵐還有何話可說,忍不住抓瞭他的手,沉聲道,「果然,你我之間,心知也就足瞭。我答應你,能不鬧事,我盡量不鬧事。反正,我拿出最大的忍耐就是瞭。」

他這個答復,隻說盡量,不能算是徹底地認同。

宣懷風想,對於白雪嵐來說,這已算實在話瞭,所以沒有再往下說,把白雪嵐抓著他的手,反握瞭握,表示彼此溝通得好瞭,接著,拿出那把金如意來,「你送給韓小姐的禮物,能不能另挑一件?這一件收起來罷。」

白雪嵐微笑著問,「你不生氣瞭嗎?」

宣懷風說,「生瞭多少次氣,你還隻管拿這種見不得人的事開玩笑,真的很好玩嗎?你大概以為得到瞭一些邪惡的趣味,豈不知這樣做,既不尊重我,也不尊重你的母親,實在豈有此理。」

拿著金如意,便在白雪嵐手背上敲瞭一下。

白雪嵐疼得一聲輕叫,忙說,「宣副官,下次不敢瞭。」

宣懷風知道自己敲得不重,這叫疼分明是假裝,所以並不在意,自己站起來,滿屋子裡找瞭一個大木櫃的抽屜,把金如意放瞭進去。

這時,外面傳來一陣聲音,像是有人在門外說話。

白雪嵐朝著房門問,「什麼事?」

一個穿著桃紅襖子,大約二十七八歲的丫環走進來說,「少爺,聽差抬瞭兩個箱子來,說是少爺要送給五司令宅子去的。不知道怎麼著,卻是從太太那裡抬瞭過來,我問聽差,聽差也說不明白,又說不是太太,是孫副官派過來。」

白雪嵐一聽就明白瞭,對宣懷風說,「還想偷一會懶的,可剛才對母親說要去五叔那裡,她已經起疑心瞭。這一下,倒是非走一趟不可。你也累瞭,在這裡或者吃點東西,或者躺一會,等我回來罷。」

宣懷風說,「你這位五叔,是掌著兵的嗎?」

白雪嵐點頭說,「是的。我幾個叔伯裡,他是很能掌兵的瞭。」

宣懷風說,「那我跟你一起去。兵工廠要盡快辦起來,有一些情況,我不能不瞭解。」

白雪嵐說,「你老遠的才來,我怕太辛苦。」

宣懷風笑道,「你不和我一道來的嗎?同樣老遠的路才到傢,你是長官,尚且忙個不停,我當副官的反先歇著去瞭,叫人傢暗地裡怎麼議論我?」

兩人一來一往說話,那丫環隻是站在一旁,笑笑地看。

白雪嵐註意到瞭,對她問,「野兒,你笑什麼?這位是宣副官,如今他在這裡暫住,你好生伺候著。」

又對宣懷風說,「這丫環從前也是伺候我的,總在這院子裡,你叫她野兒就好。」

宣懷風心想,一個丫環,若叫春花冬梅,都很尋常,怎麼卻叫野兒?很有些古怪。

正沉吟中。

野兒笑著嗔瞭白雪嵐一眼說,「少爺,你看你給我起的什麼醜名字?每每有人,頭一次聽我的名字,都這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野地裡撿回來的,所以叫野兒呢。」

白雪嵐對她倒顯得很和藹,笑道,「你懂什麼?《呂氏春秋》的貴直論裡有一個故事,說能意正直敢言,對宣王直斥其非,把宣王氣得半死,大罵野士也。可見這個野字,聽起來雖然不雅,其實藏著豁達勇毅之氣。」

野兒嘟嘴道,「我一個丫環,要豁達勇毅之氣做什麼?寧願叫秋香也罷瞭。」

白雪嵐瞪著眼說,「真真混賬,我白雪嵐使的丫環,能這樣俗氣嗎?許久不見,你是一點長進也沒有。我離傢的時候,叫你有空看點書,你看瞭沒有?」

野兒縮瞭縮脖子,嘀咕著說,「沒得空啦。」

白雪嵐正想罵她兩句,卻看見宣懷風在房間那一頭,捂著嘴直偷笑,就問宣懷風,「有什麼好笑的?」

宣懷風擺手道,「沒什麼,我忽然想起你母親。」

白雪嵐問,「我母親怎麼瞭?」

宣懷風笑道,「你母親見著你,罵你不長進。你一轉過頭,又罵丫環不長進。這一物降一物的,又何必呢?」

野兒快活地笑起來,拍著手道,「哎呀呀,這位宣副官,真是個好人,肯幫我說公道話呢。不像孫副官那樣狡猾,見少爺欺負人,總跟個啞巴似的,隻當沒看見。」

白雪嵐笑罵,「越來越不像話,快滾出去。」

野兒便轉身小跑著出去瞭。

不一會,她又小跑著進來,手裡拿著一件藍嗶嘰長袍和一件青雲霞緞的馬褂。

白雪嵐皺眉道,「到自己叔叔傢裡,用不著另換衣服。」

野兒說,「到誰傢裡都一樣。你走瞭遠路回來,穿著這身緊繃繃的軍裝,雖說好看,可身上難道能舒服?軍皮帶扣得又緊,腰都要勒硬瞭。」

白雪嵐被她磨瞭兩句,隻好站起身,到屏風後面去把衣服換瞭。

宣懷風在房裡等著,見他從屏風裡出來,不見瞭軍裝,穿著長袍馬褂,倒是個大傢子養出來的斯斯文文的子弟模樣,不禁還是微笑,連臉頰上兩隻酒窩都露瞭出來。

白雪嵐對宣懷風呵道,「哎,你很開心呀。」

隨手拿起放在椅背上的披風。

野兒忙把他手裡拿的披風給搶瞭,展開來看瞭看,蹙眉說,「這是紫羔毛的,都什麼時候瞭,還穿這個?好歹換一件銀鼠的。」

白雪嵐哼道,「不換。我又不冷。外頭那麼遠都過來瞭,到隔壁走一下,還能凍死我?」

野兒說,「知道你壯實,不怕冷。可人人都知道,初冬穿小毛,接著穿中毛,隆冬穿大毛。冬天裡毛皮子混穿,那是暴發戶的嘴臉。你是白傢正正經經的嫡少爺,可不是暴發戶呀。」

白雪嵐喝道,「夠瞭,夠瞭。這樣磨嘰,別以為我不敢教訓你兩個耳刮子。」

野兒昂著脖子,脆生生地說,「我直斥其非,就算把你氣個半死,也是個野士呢。你不佩服我嗎?怎麼反而要給我耳刮子?」

白雪嵐猛地噎住瞭。

野兒說,「我找一件銀鼠的來。」

說著便轉身出瞭門。

宣懷風早就忍得難受,這時已撐不住,彎著腰,笑出聲來。

白雪嵐咬牙切齒,三兩步上去一把抓瞭他,要擰他的臉頰,低聲說,「看你還笑,看你還笑……」

還在說著,野兒就回來瞭,手上果然拿著一件銀鼠毛皮的披風,看著他們二人說,「我才走開一會,你們怎麼就打起來瞭?」

白雪嵐抬起頭,一本正經地說,「我們除瞭公務外,常在武術上切磋呢。」

野兒從小就貼身伺候這位少爺,很知道他的邪性,撇瞭撇嘴道,「少爺,你還說我不長進,我看你也差不多。從前你和那些廖傢甄傢的姑娘,就沒少切磋,如今還這麼著嗎?」

她冷不防提起往事,白雪嵐是一點準備也沒有,愕瞭一下,發現宣懷風不解地瞅著自己,像有點起疑。

白雪嵐忙對野兒強笑著道,「小時候混玩,那不能算數的。披風拿來瞭?快伺候我穿罷。再不走,天都要黑瞭。」

野兒過來,再身後給他披上披風,轉到他面前,端端正正地系好帶子。

於是白雪嵐和宣懷風一道出瞭門。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