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潛熱 第六章

白雪嵐一想,這倒極有可能。今天為瞭宣懷風,已和父親翻瞭臉,若再讓母親對宣懷風起瞭厭惡之心,事情更不好辦。

因此他也不再堅持,隻是一時舍不得放宣懷風回隔壁房裡去,親昵地閑話道,「你還沒有告訴我,剛才你到哪去瞭。」

宣懷風說,「對不住,我剛才很倦,倒在床上就睡著瞭。論理,你一回來,我就該來看你的。」

白雪嵐問,「你睡瞭一覺,現在還困不困?要是不困,再陪我說一會話。」

宣懷風對著傷病的人,總是心軟的。何況這是他心裡的人,又正是為著他才受的傷,那更是沒有不對他千依百順的道理,便笑道,「我是一點也不困。你要我陪你說一個晚上的話,都是可以的。」

白雪嵐很高興,「那好。你不肯到床上,可不要凍著。我那件灰鼠披風,你拿來披著,比你身上這件暖和。」

宣懷風也覺得脊背總不時地一陣微顫,也許是一天勞累受驚,身體發出的警告,倒未必是冷。不過多穿一點總是好的,也不要拂瞭白雪嵐的好意。便去取那邊椅上的灰鼠披風。

一站起身,左肋上就牽出一陣痛,不禁站住瞭沒動。

白雪嵐奇怪地問,「你怎麼出神瞭?」

宣懷風笑道,「我想著還要順便倒一杯熱水來喝,你渴不渴?」

白雪嵐說,「果然我是有點口渴,勞駕你順手給我倒一杯。野兒那小東西,今天竟跑得沒瞭影子,打我睜眼後,就沒見過她。」

宣懷風忙說,「你別怪她,她把腳跌瞭。」

白雪嵐說,「怎麼跌的?」

宣懷風想,要說野兒跌下大酒壇子,就要說偷看;說起偷看,就要把鉆狗洞的事也招供出來,豈能不受白雪嵐取笑?

索性讓白雪嵐見瞭野兒,再去問緣故好瞭。

含糊地說,「也就是不小心跌的。人跌一跤,不是什麼很意外的事。」

說完,慢慢走到椅旁拿起銀灰披風。肋上這傷,讓他很不方便,光是抬起手來系披風帶子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也要深吸著氣,緩緩來做。他又怕白雪嵐看出來,到時候大呼小叫,把整個白傢都鬧騰起來,所以臉上盡量作出一種輕松的表情。

系好披風,再到櫃子上取瞭熱水壺,倒瞭一個白瓷茶杯的暖水,自己喝瞭一口,便又把杯子倒滿,拿來給白雪嵐。

白雪嵐接過茶杯,一仰頭就喝空瞭,將茶杯還給宣懷風。宣懷風又把茶杯放回去,才過來坐在床邊。

白雪嵐坐起來,把一個極大的鵝毛抱枕塞在腰下,慵懶地斜靠在床頭,看著他在屋裡來回,笑著說,「能受你這樣斟茶遞水的伺候,我以後該多挨幾頓打才好。」

宣懷風說,「打就免瞭罷。就算不挨打,我也可以給你斟茶遞水。」

白雪嵐說,「這不行,我舍不得。不如這樣商量,平日我給你斟茶遞水,萬一我病在床上不能動彈瞭,你才給我斟茶遞水。」

宣懷風沉下臉說,「你是存心惹人生氣。好好的,怎麼會病在床上不能動彈?再這樣說昏話,我就走瞭。」

白雪嵐趕緊抓住他的手腕,嬉皮笑臉道,「宣副官開瞭口,我還敢病嗎?無論如何也不敢瞭。不要走,你答應陪我一晚上的。」

宣懷風哪會真的走,便在床邊和他說話。

先是說一些閑話,無非是濟南的風土人情,白傢上下眾人的性格脾氣,想到首都那頭,聊瞭幾件臨時想起的公務,不經意牽扯到兵工廠的事情上,又說瞭一會。

宣懷風是強撐著的,聊到這時候,臉上顯瞭倦色。

白雪嵐當然看出來瞭,心裡雖舍不得放他去,卻故意打瞭個大大的哈欠,說,「困瞭。」

宣懷風說,「你也該睡瞭。」

把白雪嵐腰下的大鵝毛枕抽出來,讓他躺好,道瞭晚安,便回房去瞭。

然而他回到房裡,躺在床上,身上仍時時痛著,實在睡不著,幹睜著眼睛熬等天亮。三、四點鐘時,忽聽見白雪嵐在隔壁喊丫頭。今夜派班伺候他的丫頭很不警醒,白雪嵐叫瞭兩三聲都沒回應,宣懷風心裡放不下,趕忙自己又起來,走到廊下一看,那丫頭正在小暖閣裡睡得天昏地暗呢。

宣懷風就走進屋裡問白雪嵐,「你叫丫頭做什麼?」

白雪嵐說,「那蠢東西是誰派過來的,打雷也不醒。我晚飯沒吃,這會子餓瞭,要她去小廚房給我要一碗面來。」

宣懷風問,「都這鐘點瞭,小廚房還能開火?」

白雪嵐說,「廚房時時預備著材料的,廚師就住在廚房邊上。我要吃,他們還敢不起來給我做嗎?」

宣懷風沉吟道,「也不必叫丫頭瞭,大半夜嚷嚷的沒意思。你這人是挨不得餓的,我幫你走一趟罷。」

房中大電燈已經關瞭,隻開瞭一盞暗黃的壁燈,白雪嵐看不見宣懷風臉上憔悴,聽他這樣為著自己不辭勞苦,簡直是泡在蜜裡,忙殷勤地說,「晚上風冷,還是你留著,我自己去就行瞭。」

說著就要下床。

宣懷風按住他說,「你給我老實待著。白天鬧瞭一場,晚上還想再來一場嗎?我是萬萬的敬謝不敏。」

白雪嵐心忖,自己若硬要下床,怕要挨宣懷風一頓數落,隻好告訴他,「小院門左轉,走個十來步就是小廚房,晚上都亮著電燈的。你把衣服穿好瞭再出門。」

宣懷風答應一聲就走出去瞭。

大約一刻鐘的光景,他果然捧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面進門來。白雪嵐嗅著麻油香味,腸子一陣打纏,忙忙地要下床。

宣懷風忙說,「別動。在熱被窩裡躺暖和的身子,忽然下床要著涼。你就坐在床上,我給你佈置佈置。」

把碗放在桌上,四處一看,找瞭一個小架子,架在床邊,再將熱湯面端到小架子上。

自己打量一下,滿意地點點頭,「一時也找不到醫院那種病床用的小幾子,你就先湊合著罷。」

白雪嵐被他這樣體貼地照顧著,是欣慰到瞭極點,笑道,「這還叫湊合嗎?我是很有福氣的人啦。」

他也真餓瞭,拿起筷子,也不怕燙口,簌溜簌溜幾口,就把一大碗面條吃瞭個大半。

宣懷風今日親歷過,知道這熟悉身軀裡的心臟,曾經停止瞭跳動,當時急而狂亂,隻顧著發狠一定要把他救活過來。此刻看著白雪嵐生龍活虎地大口吃面,倒是生出極大的後怕,默默凝望著白雪嵐,眼圈霍然熱瞭,不禁舉手揉瞭揉眼睛。

白雪嵐低頭吃面,卻仿佛額頭上多長瞭一雙眼睛似的,忽然把頭抬起來問,「怎麼好像哭瞭?」

宣懷風強笑道,「你病糊塗瞭。剛才外面有風,吹迷瞭眼睛,我就揉一揉。」

白雪嵐說,「迷瞭眼睛嗎?你過來,我幫你揉。你站得這樣遠幹什麼?」

宣懷風怕他眼睛太尖,離得近瞭,說不定要看出些蹊蹺來,站著不動說,「半夜三更,你少鬧事。」

白雪嵐說,「我哪裡鬧事瞭,要你過來,又不會吃瞭你。你再不過來,我就下床去抓你啦。」

宣懷風嘆瞭一口氣,軟聲道,「我實在累瞭,你今晚聽話一點,不要磨我,好不好?」

白雪嵐聽他的語氣,很有央求的意思,想起自己白天的事,已經把愛人嚇瞭一跳,現在半夜要吃的,又讓他冒著冷風走瞭一趟。

聽他的聲音,已透著疲累。自己如此不驚醒,竟還拉著他說閑話,不讓他去休息,真是該死。

所以他頓時將心猿意馬都收斂起來,歉疚地說,「都是我,半夜把你吵醒瞭,又使喚你跑腿。你快去睡罷,我再不吵瞭。」

宣懷風有些放心不下,還問,「你吃瞭面,要喝口熱茶嗎?」

白雪嵐說,「不要,你快去睡。」

宣懷風肋下總是在疼,身上又總覺得軟綿綿的,早有些支持不住瞭,但白雪嵐這樣催他,他反而生出眷念,並不立即就走,說,「不喝茶也罷,這熱面湯也是好東西,你喝兩口。」

白雪嵐問,「我等一會自然會喝,你睡你的去。」

宣懷風說,「我看你喝兩口,自然就去睡瞭。」

白雪嵐把碗捧起來,咕嚕咕嚕幾口,把湯和剩下的幾根面條都吞瞭,放下碗,攤手說,「這樣總行瞭?快去睡,再磨蹭,我要下來把你抱到床上去瞭。不然,我抱你到隔壁房裡,我們一個床睡,明天一大早我再悄悄回來,也不會讓人知道。」

宣懷風忙道,「打住。你這是才剛飽暖,就思……」

驀地停下,躊躇一下,自己也失笑起來,說,「不和你廢話,我去睡瞭。今晚你把我差遣得厲害瞭,我明天要請個假。」

白雪嵐說,「請假,我是不允許的。大不瞭讓你明天也差遣差遣我。」

話未說完,宣懷風已經走出房外去瞭。

白雪嵐望著小幾子上的空碗,想著他這樣細心的人,臨走卻忘瞭把碗拿走,顯然是疲倦得厲害,以致於疏忽瞭。

愛人疲倦的時候,自己很該過去,陪伴著他,給他一點安慰。

但想到自己吃肉的本性,近瞭他的身,恐怕是很難忍得住的。這樣一來,本來是盼著他休息的,豈不是弄巧反拙?

思前想後,半夜鉆進宣懷風香軟被窩的打算,終於還是取消瞭。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