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潛熱 第十一章

卻說宣懷風幽幽醒轉過來,鼻尖聞到一種頗熟悉的味道。睜開眼,頭頂是雪白的,眼微微一垂,自己身上蓋的被單,連旁邊的佈簾及對面墻壁,都是雪白的。

他是住過好幾次醫院的人,便知道自己又住進醫院來瞭。

所聞到的,當然就是消毒的酒精的味道。

隻這樣怔著,往周圍打量瞭一眼,在床邊呆守半日的白雪嵐已經察覺瞭,忙從椅上坐直起來,關切地問,「你醒瞭嗎?」

宣懷風輕輕地嗯瞭一聲,又問,「這是醫院?我記得在你傢裡睡的,怎麼我又到醫院裡來瞭?」

白雪嵐反問,「為什麼到醫院,你自己不知道嗎?你本事很大,騙住瞭我,然而你能把自己的身體也騙倒嗎?」

這話沖口而出,說瞭之後,自己也一怔,以為是說重瞭。

愛人為自己吃苦受傷,應該加倍體貼憐愛,怎麼卻來責怪他呢?所以白雪嵐說錯一句,便沉默下來。

然而這樣沉默,把所有湧上的酸楚難過都強壓回去,更添瞭十二分的沉重。

白雪嵐一肚子的痛苦,無法說出來,仿佛被人拿鈍刀子割著一般,便把身子轉過去,望著對面的白墻壁,長長地嘆息。

宣懷風見他這樣,有些吃驚,等瞭片刻,不見他轉回來,知道是真的難過瞭,既覺得他又犯瞭癡病,又不免感傷起來,伸手抓著他的衣角,輕輕地扯瞭扯,和聲說,「你生氣瞭?別生氣,我和你道歉罷。」

他不說猶可,如此一說,白雪嵐更是不好受起來,更是把臉對著墻壁那方向,不肯轉頭。

宣懷風苦笑道,「古人面壁,是為瞭思己過。你這樣,卻是思我的過瞭。我給你鞠個躬賠禮行不行?」

說著要起來。

頭剛離枕,就覺得肋上一陣痛楚,不由呻吟一聲。

白雪嵐驚得頓時跳站起來,兩手按著他的肩膀,又唯恐弄疼瞭他,滿腔力氣盡凝在臂骨裡,將兩根臂膀凝得仿佛鐵柱般,小心拿捏著把他按回到枕上,咬牙切齒道,「你還亂動?你是存心不讓我好過!」

又把聲音壓低瞭,問,「疼不疼?」

不等宣懷風回答,又大步走到門邊,開瞭門朝外喊人,「醫生呢?叫醫生來!」

外面也不知站瞭多少白傢的聽差跟班,一疊聲的答應,紛紛地叫嚷,「醫生!快叫醫生,少爺叫呢!」

宣懷風聽這般動靜,知道為瞭自己,這醫院被打擾得不輕,嘆瞭口氣說,「你安靜一些,這樣興師動眾,要讓你父親知道瞭……」

一句話沒說完,就觸瞭白雪嵐的逆鱗,打斷宣懷風的話,回過頭,發著狠勁說,「偏要興師動眾!我知道你怕什麼,既然把我看得這樣無能,你跟著我到老傢來幹什麼?」

宣懷風奇道,「我怎麼把你看得無能瞭?」

白雪嵐說,「你連骨頭都被人打斷瞭,還瞞著不告訴我,不就是以為我沒有本事,反抗不瞭傢庭的力量嗎?我們相處的日子也不算短,為什麼連這一點信任也不給我。」

宣懷風忙解釋道,「並非如此。就是知道你本事很大,怕你要惹事,讓傢裡長輩不痛快,我才瞞著。」

白雪嵐磨牙道,「你隻怕我傢裡長輩不痛快,有沒有想過我不痛快?你忽然暈在床上,我的魂都沒瞭。你這樣折磨我……」

話未說完,聽得一陣腳步亂響,一個人喊著,「少爺,醫生來瞭。」

一個穿白袍的中年男子被聽差們幾乎是押送著進門來。

白雪嵐便不和宣懷風說瞭,先問醫生,「病人醒過來瞭,他剛才疼呢,有沒有止痛的方法?」

那醫生顯然早見識過白雪嵐的蠻橫,無奈地兩手一攤,「白少爺,再問一萬遍,我也隻有這些話。我向你保證,醫院能用的藥都用上瞭,骨頭的傷,總有些疼的,這也是正常。若說像你要求的那樣,給病人用嗎啡,作為醫生,我很不贊成……」

白雪嵐截住他說,「嗎啡我知道會上癮,我那是一時心急說的,你不用理會。可是你究竟有什麼好的止痛法子沒有?」

那醫生連說瞭幾次「沒有」,又把一些骨傷隻需靜養的話說瞭。宣懷風看白雪嵐不肯幹休似的,非要醫生拿出更好的治療辦法來,知道他是不好對著自己生氣,便要讓別人也不安生,心裡又笑又嘆,隻好在床上裝著咳嗽幾聲,說,「好冷。」

白雪嵐果然馬上把醫生丟下瞭,跑去將櫃上擺的一床備用棉被拿來,親自加鋪在宣懷風身上。

宣懷風趁著他彎腰給自己掖被子,手從被子底下探出來,抓著白雪嵐的手腕,央求著說,「你不要走,坐在這裡陪一陪我。」

白雪嵐隻要被宣懷風握住,那就是被貼瞭定身符,縱使身懷千斤力,也絕對掙脫不掉。

宣懷風說要他坐,他就不假思索地在床邊坐瞭,又怕宣懷風著涼,把宣懷風伸出來的手塞回被子底下,自己的手在棉被下面反握著宣懷風,低聲問,「你要我怎麼陪你?」

宣懷風微笑著問,「你不罵我瞭嗎?」

白雪嵐想著他一個身上有傷的人,醒來就受自己的氣,不但不惱,反而還要對自己示好,自己也太難為人傢瞭,不免愧疚起來。

他就有些難為情,沉默瞭一會,說,「不是要罵你,我罵自己來著。這是我的傢呀,我把你好好的帶進來,不到兩天,就讓你進瞭醫院,我是太沒用瞭。」

宣懷風聽他語氣異常沉重,不知如何勸慰,默瞭片刻,便對著白雪嵐伸進被子裡的那隻手,輕輕摩挲手背,慢慢的來回,像給貓兒順毛一樣。

白雪嵐很吃這套,被愛人溫柔地撫摸瞭好一會,雖不說什麼,眉卻不再鎖得那麼緊瞭。

宣懷風這才問,「剛才醫生說什麼骨頭的傷,難道我骨頭傷瞭嗎?」

白雪嵐說,「你這傻瓜,自己骨頭都被踢裂瞭,自己不知道?」

宣懷風臉上露出詫異來,說,「原來骨頭竟裂瞭,怪不得這樣……」

最後那個字,卻忽然止住,不說出口瞭。

白雪嵐冷冷地問,「怪不得這樣疼,對嗎?既然知道疼,為什麼不告訴我,還要強撐著沒事人似的?我把你當天一樣大,你倒好,完全不把自己的命當一回事。這次你是骨頭裂瞭,下次要是骨折傷瞭心肺,你一樣的隱瞞嗎?」

宣懷風無辜地說,「實在是不知道,我以為隻是踢傷皮肉,大概消瞭腫就好,想著瞞幾天,自然就會好的,也不用另生事端。我要知道傷瞭骨頭,一定會到醫院來。我才二十來歲,大好的青春,為什麼不把自己的命當一回事?」

白雪嵐問,「你說的是真話?」

宣懷風說,「我要是說謊,你一定看得出來。你瞧我的眼睛,究竟我有沒有說謊?」

白雪嵐果真盯著他的眼睛瞧瞭片刻,容色稍緩,但還是不甘心,「你挨瞭打,為什麼瞞著我?我不能原諒。」

宣懷風笑道,「挨打的是我,你還要來和我算帳,我真是不好做人。」

白雪嵐不知想到什麼,眼底閃爍一種冷厲的光芒,低哼道,「你不用委屈,各人有各人的帳,我自然要一一清算。」

宣懷風驀地打個寒顫,再細瞧白雪嵐神色,似乎尋不到太激烈的表現,就連剛才那句話,也隻像隨口的發泄而已。

宣懷風問,「你要和誰清算?」

白雪嵐說,「你不用管,我心裡有帳本,欠帳的一個不漏。頭一個要清算的就是你。你這樣不乖,你說,怎麼罰……才好?」

兩人一開始說話,那被白雪嵐纏得頭疼的醫生便趁機溜瞭,聽差們不敢妨礙少爺,也都安靜地避到門外,把病房的門掩上。

因此並不用多避諱。

兩人言語之間,聲音低低的,白雪嵐坐在床邊,漸漸地就越靠越近,說到「怎麼罰」三字,已幾乎感到宣懷風臉上的溫度。他便順理成章,在宣懷風白皙的臉上吻瞭一口。

說完「才好」二字,又吻瞭一口。

兩個臉頰吻,隻能稱為飲鴆止渴,因為那是全然澆不滅他心中之火的。

大概如他這種有野獸一般本能的人,知道愛人遇過瞭危險,便非要做一些親密的舉動來確定,才能安心。

所以他吻瞭兩下臉頰,越發地覺得不夠,便問也不問就覆住瞭宣懷風的唇。因怕弄疼宣懷風肋上傷口,不敢壓在他身上,但又怕宣懷風別扭不配合,索性自己上半身懸著,一個大掌插進黑發和枕頭之間,牢牢托著宣懷風的後腦勺,舌頭探進花瓣般柔軟的唇隙,翻攪尋覓蜜汁。

貪婪地嘗著帶有愛人熟悉氣味的津液,宛如久旱的人終於品嘗到傳說中的甘露一般。

宣懷風認罰的態度還算不錯,乖乖地很老實,並沒有反抗的跡象,白雪嵐要吻,便由著他肆意地深吻,直到呼吸不著新鮮空氣,肺裡憋得火熱,才用手輕撓白雪嵐的衣領。

白雪嵐不大情願地將他放開,見他大口地喘氣,蒼白的臉頰反而有瞭點血色,便終於露出一絲笑容,十分憐愛地撫著他的臉問,「身上哪裡疼嗎?餓不餓?要不要什麼吃的?」

宣懷風並不太餓,隻是這時候若是閑著,恐怕白雪嵐要弄點事出來,反而不如要吃要喝,便點頭說,「正想要吃點什麼,有稀飯沒有?」

白雪嵐說,「有的。」

走過去打開門,朝外頭吩咐一句,「弄一碗稀飯來。」

不到片刻,就有聽差端瞭早預備下的熱稀飯過來。

待要送進病房裡。

白雪嵐攔在門口,對那聽差說,「用不著你,給我罷。」

自己接瞭稀飯,把房門關緊,回到床邊坐瞭,把宣懷風小心翼翼地扶起來,背靠床頭半坐著,笑著說,「你不要動,當心牽著傷口要痛。我喂你罷。」

宣懷風見他臉上雖掛著笑容,眼底卻還有些冷意,暗忖,他這頓氣生得不小,諸事還是順著他才好。與YU夕XI。

因此雖覺得尷尬,白雪嵐要喂,他便粥來張口,安安靜靜地把一碗肉沫稀飯都吃完瞭。

於是接二連三,白雪嵐要如何伺候,他就接受如何的伺候。

從喂食到擦身,再到如廁更衣,以宣懷風所受之傷,許多事本可以自行解決,但都經瞭白雪嵐的手,宣懷風連一個字的異議也未曾出口。

到瞭晚上,宣懷風總以為他至少要回傢去睡一睡。不料白雪嵐絕口不提回傢二字,到病房套間的浴室稍洗瞭洗,換上一套睡衣,掀被子鉆到宣懷風病床上。他怕弄疼宣懷風,不肯像往常那樣摟著宣懷風,便叫宣懷風把頭枕在自己左邊肩膀上。

宣懷風想問他為什麼不回傢去,思忖片刻,也就不問瞭,乖乖照著白雪嵐的話做。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