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部 十面埋伏 第三章

同澤城遠郊外,種植著各種奇花異草的隱蔽小山谷。

搖曳在黑暗中猛然睜開眼睛。

身為天底下以使毒著名,仇傢遍地的高手,她已養成瞭將近神奇的靈敏直覺,當有大事發生之前,總會生出心緒不寧之感。

此刻,這種預兆般的感覺,正縈繞在心頭。

她從床上坐起來。

心愛的孫子采鏘就睡在她身邊,小小軟軟的身子有小半貼著她,睡得很熟,一隻小腳從被子裡蹬出來,被廊外透過來的一點燭光微弱映著,朦朧中顯得白嫩可人。

搖曳輕輕把他橫在自己腿上的小手挪開,悄悄下床。

抽出壓在枕側的短劍,緩緩走到窗邊,朝外一瞥,放松下來。

她瞧見瞭小客廳處,蕭縱高大筆挺的背影。

「蕭郎。」搖曳放下短劍,走出內室,低低喚瞭一聲。

走到蕭縱背後,目光順著蕭縱凝視的方向看去,臉色微有變化。

蕭縱面前的大橫臺上平躺著一男一女,兩人衣裳上盡染鮮血。

搖曳精通醫術,上眼就看出其中的女子已經氣絕,另一人雖有氣息,但瞧他臉,傷口遍佈全身,有一道更是傷在腹胸要害處,顯然也快不行瞭。

搖曳走向前,仔細看瞭雙目緊閉,已經人事不醒的洛雲一眼,「這不是鳳鳴的侍衛嗎?怎麼會傷成這樣?」

「還有得救嗎?」

「如此重傷,要救不容易。」搖曳對他人性命,向來不怎麼看重,淡淡掃瞭一眼,把目光放到另一人身上,問:「這女人是誰?」

蕭縱並不回答,隻沉聲道:「救他。」

這兩人一生一死,搖曳當然知道蕭縱說的是「他」而不是「她」。

搖曳抬起眼來,「你半夜過來,就是為瞭讓我救他?」

「是。」

搖曳疑心頓起。

蕭縱天性的涼薄,她最清楚不過。

以蕭縱的高傲和對世問俗事的不屑,別說一個區區蕭傢侍衛,就算所有蕭傢侍衛死在他面前,也休想他動容插手。

對於這一點,搖曳深悉,因為她和蕭縱正是同一類人。

除瞭自己所關心的人和事,其它的全不放在眼裡。

「蕭傢一個侍衛,竟能勞動你的大駕深夜到此,求我出手救他?」

「你救不救?」

女性的敏感,讓搖曳察覺不祥之兆。

她把目光挪開,投在洛雲身邊那已經失去生機的女人臉上,深呼吸瞭一會,輕輕道:「你還沒有告訴我,她是誰。」

女人死前畢定經過一場血戰,臉頰上沾著血污,卻仍能隱約瞧出輪廓優美,年輕時必是十分美艷。

「洛芋芋。」蕭縱說出瞭她的名字。

「洛芋芋、洛芋芋……」搖曳把這個陌生的名字放在嘴裡,咀嚼似的念瞭兩遍,眸中疑色更重,打量著並排躺在桌上的兩人,緩緩道:「她和洛雲同姓,是否有親屬關系?」

兩張臉就在眼皮底下,誰都可以一眼看出這兩張臉龐極為相似,若說兩人之間沒有血肉之親,必定沒人會相信。

蕭縱沉默,臉色陰沉得嚇人。

他生於富比帝王的豪門,又天賦異稟,以劍術稱雄天下,即使一國之君,也不得不尊他一聲聖師,所以持才傲物,目空一切。

而他平生最不屑的,就是做瞭不敢承認,沒擔當的男人。

洛芋芋之事,當日純屬醉後中計,但他確實做瞭,並且從此多瞭一個兒子。

這一切,隱瞞或是坦白,對極為孤傲,眼睛絕不容沙子的搖曳來說,都異常殘忍。

「洛芋芋,是洛雲的母親。」

「母親?他隨母姓?」

「是。」

「他的父親呢?」

「他的父親……」蕭縱充滿磁性的低沉聲音裡,多瞭一分令人心悸的凝重,「姓蕭。」

搖曳霍然抬頭。

她看著蕭縱,漸漸變得犀利,片刻,才冷冷問:「蕭縱的蕭?」

蕭縱沒吭聲,但他深邃冷冽的瞳子,不逃避地和搖曳對視。

搖曳倒抽一口涼氣,心冷瞭半截。

「我從不知道你還有一個兒子。」「從前,我也並不覺得他是我的兒子。」蕭縱回憶一般,緩緩地,低聲道:「我不喜歡他的母親,不願意他的母親為我生下骨肉,更不希望自己的血脈傳到不相幹的人身上。這些年,我從來沒有把他當兒子一樣看待過。」

搖曳鄙夷地道:「可今夜,你卻求我救他?」

「不錯。因為從今夜開始,不管洛雲是死是活,他都將是我蕭縱為之看重的兒子。」蕭縱的語氣不容置疑,說罷,輕輕嘆瞭一聲,「我本不想管他的死活,隻當自己和他不相識。可當我伸手把他抱起來後,我忽然明白過來。」

搖曳淒然笑道:「你明白瞭什麼?」

蕭縱沉吟片刻,才悠悠嘆道:「我明白過來,自己既已插手將他護住,從此以後,我就是他的父親瞭。」

搖曳磨著牙,冷冷笑道:「好一個父親……好,蕭縱,你好……」

蕭縱一直暗中觀察著洛雲的臉色,發現情況已到瞭最糟的時候,走前一步,挑起搖曳的下巴,居高臨下端詳著搖曳罕見的悵然若失的表情,道:「你若肯救他,現在就要動手。」

搖曳的怔然稍瞬即逝,聽到蕭縱發問,把臉狠狠別到一旁,「你和那些賤女人生的兒子,竟要我來救?蕭縱,你欺人太甚!」

「你不救?」

「我不救。」搖曳咬著牙,臉上露出怨毒之色,斬釘截鐵地,一字一字擠出牙關,「我寧願救一隻狗,也不救他。」

她已經多年沒嘗過這種心痛,在當日抱著剛剛出生的孩子被蕭縱無情地趕走後,再也沒有過。

咬牙切齒說著,眼淚湧出眼眶,晶瑩地劃過臉頰。

她不想蕭縱看見自己的淚水,猛然轉過身去,面對窗外。雙手死死抓在窗沿上,十指關節緊得發白,猶在微顫。

小心翼翼保養出來的美麗指甲,深嵌入窗木中,根根俱斷。

蕭縱英俊的臉上,如覆著一層薄霜。

一股無可奈何的感覺,從深處慢慢滲入血管。

他手中有天下最犀利的劍,卻無法面對著他最深愛的女人。

深嘆一聲。

「我不該來找你。」蕭縱唇角逸出一絲苦澀笑意,「不過,總要試過瞭,才能甘心。」

他走到桌前,抱起垂危的洛雲。

搖曳聽見動靜,回頭一看,厲聲問:「你要做什麼?」

「帶他們走。」

蕭縱平靜的語氣中,蘊含瞭仿佛要一去不回的沉毅,搖曳縱在極度傷心之中,也不由大震,還未細想,腳步已移瞭過來,擋在蕭縱面前。

蕭縱回頭看她一眼,「你要看著他斷氣嗎?」

搖曳低頭,看著已經奄奄一息的洛雲。

這人跟在鳳鳴身邊,她曾經見過幾次,卻根本沒想過,他和蕭郎有血肉之親。

自己真傻,怎麼竟看不出?

這冷冰冰的表情,像冰一樣,與己無關,永遠無動於衷的冷漠,利劍片刻不離手的習慣,和蕭郎如出一轍。

怎麼會看不出?

她的蕭郎,她苦苦愛瞭多年,一心一意等著的蕭郎,竟和別的女人有一個兒子。

一個比她為蕭縱生的鳳鳴,更像蕭縱的兒子!何其可笑……

這口氣,讓人怎麼咽得下去?

「把他放到內室去,」搖曳臉色數度劇烈變化,終於冷靜下來,聲音也變得冷冽平淡,「我救他。」

蕭縱瞇起眼睛,「你會救他?」

聽出蕭縱話中輕微流露的懷疑,搖曳高傲地昂起臉,冷笑道:「讓你抱著這賤女人的兒子離開,親眼看著他死掉,然後永遠將不肯救治的罪名栽在我頭上?把這個本是你虧欠我的帳,反變成我虧欠你的?你休想,沒那麼便宜。」

言辭越見犀利,明亮動人的眼眸中,現在翻滾著痛苦的不甘和怨恨。

蕭縱一生受人尊崇,從未被人這樣當面地狠辣譏諷過,此刻卻不能不全盤接受。

他愛的,從始至終隻有搖曳一人,對洛芋芋隻有憐意,卻無愛意。醉後誤認,錯有一夜姻綠,生下洛雲,在蕭縱眼中,那有著他血脈的小小嬰孩,不但不是自己想要的骨肉,更是自己曾經背叛搖曳的活證。

他是個狠心的父親,曾打算一輩子不承認洛雲的存在,隻當他是洛寧的兒子,當他是一個普通的蕭傢侍衛,永遠不予理會。

但,當他在王府大門旋風一樣趕到,將洛雲從血泊中救出來,當這年輕的生命毫無生氣地躺在他臂彎中時,一切都改變瞭。

那一刻,蕭縱深切地感覺到心底深處有某處變瞭。

他深愛搖曳,卻對搖曳所生的兒子並未有這種奇異的感覺。

並非他厭惡鳳鳴,而是眼前這渾身血跡的孩子,縱使在重傷昏迷中,臉上還帶著那一縷仿佛與生俱來的冰冷。

蕭縱知道,極度的冷淡之下,是燃燒不盡的如洶湧浪潮般的渴望和勇氣,如此性情,才能悍勇無敵。

因為,他自己正是這樣的人,正是這樣成為瞭今日的蕭聖師。

他鮮少將他人生死放在眼裡,此刻,卻深深希望洛雲可以活下去,甚至不惜親自到搖曳面前,揭開這個會令彼此都受重創的傷口。

按照搖曳的話,蕭縱親自把洛雲抱入內室。

采鏘在隔壁的小房中睡得正沉,蕭縱小心地將洛雲平放在大廂房的另一側床上,出去單手掀開簾子,站在門前,等待搖曳進來。

搖曳臉色覆著說不出的詭異神色,在忽明忽暗的燭光下,顯得遊移不定。她掙紮瞭一會,猛然露出下瞭決心般的表情,移動腳步。

經過蕭縱身邊,即將跨入內室時,搖曳停瞭下來,低聲道:「你欠我的,我會讓你還的。」

「你若施暗手害瞭洛雲,我會親手殺死我們的孩子。」蕭縱淡淡說著,掃瞭搖曳一眼,雙唇緩緩開合,「我會殺瞭鳳鳴。」

搖曳轉過頭,顫動的目光望向她最深愛的男人,「如果做出如此庸俗妒婦的所為,搖曳也就不配當蕭聖師的女人瞭。」

朝蕭縱露出一個驚心動魄的美艷笑容後,她緩緩跨入房中。

內室的門,在蕭縱面前,輕輕關上瞭。

同安院,目前一片平靜。

壓根不知道洛雲已經出事的鳳鳴和容虎,正耐心傾聽著裳衣的招供。

「更換迷藥配方,並非是要害慶離,而是逼於無奈。原本,給慶離吃的也隻是輕度迷藥,隻要使他稍顯昏積,對我迷戀就好。沒想到前一段日子,也許是他日久服食,身子習慣瞭,一般迷藥不再對他有用。慶離對我有所疏遠,甚至還會朝我發脾氣。」裳衣也知道狡辯無用,鳳鳴等人早把同安院控制住瞭,慶離再不能當她的靠山,識時務地坦白道:「那時又恰好遇上王子妃傳出有孕的消息,我生怕慶離從此再不理會我,隻能咬牙改瞭藥方,給慶離服食另一種更厲害的藥丸。」

「你現在給慶離服食的迷藥,是否需要特制解藥?」

裳衣用幾乎聽不見的柔美聲音,小心地道:「此藥的藥效,和從前用的截然不同,配方是秘傳的,解藥也要特制。若不是事情危急,我本也不想……不想對他用這個。」

鳳鳴見她可憐,開口道:「我們其實也隻是為瞭……咳咳咳……」

被容虎暗中踢瞭一腳,立即轉瞭語調,趕緊板起臉道:「為瞭同國的安危,你一個人的小命根本微不足道,再不坦白招供,統統說出來,別怪我嚴刑無情。」朝裳衣瞪起他的圓眼睛。

裳衣對他不如何畏懼,倒是被容虎在旁一聲冷哼嚇得嬌軀微震。

容虎道:「既制瞭迷藥,必有解藥隨身,以備不時之需。你把解藥藏在哪裡瞭?」

現在計劃卡在瘋狗一樣的慶離處,讓慶離恢復清醒是最關鍵的。

裳衣雖然害怕,卻並非沒有腦子的蠢材,聞言猶豫片刻,看向鳳鳴,「老實和鳴王說,我手上確實有解藥,並不在我身上,藏在他處。要我拿出來也行,但……」

她躊躇片刻,咬瞭咬牙,「但鳴王要答應我幾個條件,我才把解藥拿出來。」

鳳鳴愕然,「什麼?你居然還有條件?」

剛才瞧著她弱不禁風的樣子,還覺得著實可憐,沒想到一抓到機會,立即討價還價起來。

果然是塊做奸細的好材料。

容虎擰起眉道:「鳴王,這女人到這地步還想要挾,可見光嚇唬是不成的,讓屬下給點真厲害讓她嘗嘗。」跨前一步。

裳衣不等他伸手過來,尖叫一聲,雙手抱著頭喊道:「打死我也不說?解藥是我事敗後保命的唯一法寶,我若不能平安離開此處,誰也別想找到!」

鳳鳴攔住容虎,把他拉到門外,在走廊上壓低聲音道:「容虎,我看她說的也有道理。她潛伏入同安院做奸細,如果被褐穿瞭,必定死路一條。她手上留著解藥,是想著作為交換好討一條生路。這既然是她唯一的機會,必不肯輕易放棄,恐怕在我們沒有答應放她走之前,就算對她動刑,她也不會說的。誰會為瞭不受刑而寧願放棄活命的機會?我看不如大傢談談條件,友好合作。」

容虎皺眉道:「和這種人有什麼條件好講的?屬下審問的人多瞭,一眼就看穿這女人又怕死又狡猾,察覺鳴王心底善良,就屢屢裝出柔弱,騙取鳴王同情。別看她說得決斷,什麼為瞭活命,打死也不會說出解藥下落。大刑加身時,痛得五臟俱裂,多少人隻求速死,她並不是能熬住酷刑的硬骨頭,待屬下讓她吃點苦頭,最多半個時辰,就能讓她一字不敢隱瞞地統統吐露出來。」

鳳鳴露出遲疑之色,想瞭一會,最終還是舉起手,往頭上狠狠撓瞭兩下,苦笑著道:「我也知道她在利用我的軟心腸,可是對一個女人用刑,畢竟不怎麼好。再說,她受慶彰指使,隻是個小卒子,如今不過是想活命罷瞭,我其實根本就沒打算過要殺她。現在她給我解藥,我們饒她性命,大傢滿意,一舉兩得,豈不是挺好?」

說完,朝著容虎諂媚地作瞭一揖,道:「就當做善事吧。心腸好,會有好報的。」

「要是大王在,這女人絕討不瞭好。也罷,」容虎嘆瞭一聲,「屬下照鳴王的意思辦就好瞭。免去用刑,直接答應下來,讓那女人把解藥交出來,倒也節省瞭一點時間。」

鳳鳴頓時笑開瞭,「我就知道容虎心腸好!」

伸開雙臂,打算給容虎一個熊抱。

對他的一舉一動早就有所認識的容虎趕緊攔著,無奈地央道:「說瞭多少次,請鳴王小心舉止。這要讓大王看見,屬下如何解釋?」

「這是友情嘛。」

兩人重新進房。

裳衣正在房中志下心不安地等著,聽見動靜,仰起頭來看著他們。「說說你的條件吧。」鳳鳴居高臨下,對裳衣道。

「你們放我離開同安院,並且許諾以後都不會追捕我。」裳衣一聽鳳鳴答應談條件,心裡頓生希望,這時候也用不著裝可憐瞭,把早就想好的條件直接說出來。

這條件完全在鳳鳴意料之中,聞言點頭,「沒問題。」

「還有,我這次被識破,再不能回王叔那裡,從此以後隻能漂泊他方,鳴王須給我三百兩金子,讓我日後可以度日。」

三百兩金子,足以支付普通百姓一傢人十年的用度。

可算是高額的經濟補償瞭。

如果換瞭別人,定會考慮一下。

偏偏鳳鳴不知走瞭什麼財運,從到這世界上的第一天開始就富貴臨身,雖然災禍不斷,卻從來沒有試過缺錢,現在還成瞭富可敵國的蕭傢少主,三百兩金子在他眼中根本不算什麼,當即點頭道:「沒問題,三百就三百。對瞭,你在同安院裡面的首飾珠寶,也可以一並帶走。」

容虎見他對這種奸細也如此誠懇,幾乎又想踢他一腳,想到這是鳴王,隻好忍住瞭。

裳衣卻有些驚訝,抬頭看看鳳鳴,眼中掠過一絲感激,低聲道:「同安院中的首飾珠寶,都是慶離殿下所賜,若能讓裳衣帶走,對日後生活確是補益不少……多謝鳴王。」

從地上跪坐起來,朝鳳鳴輕輕行瞭一禮,考慮片刻,決定瞭似的開口道:「解藥藏在我那小院裡,中庭魚池旁的桂子花樹下,栽著一叢玉色草,把泥挖開,裡面有個小檀木盒子。解藥就放在木盒中的香袋裡面。」

「這樣就成瞭?」鳳鳴奇道,「你直接告訴瞭我,不怕我拿到解藥後,不放你走嗎?」

對敵審訊,哪有這樣掏心掏肺的?

容虎幾乎想立即把鳳鳴拽出門,徹底來一場嚴格的審問程序教訓課程。竟然還主動提出這種對己方極為不利的假設……

裳衣卻忍不住微微笑瞭,垂下睫毛想瞭想,方輕輕道:「若換瞭別人,我會要求先拿瞭金子,離開此處,確定自己平安後,才傳來消息,告知解藥埋在何處。但向我許下承諾的是鳴王,一切就沒有必要瞭。」

「哦……」

「先把解藥取來再說。」容虎唯恐鳳鳴還說點什麼出人意料的話出來,拉著鳳鳴出來。

兩人領著幾個侍衛直奔慶離和裳衣平日居住的小院,過瞭長廊,遇到一個西雷侍衛迎面過來,似乎正要找鳳鳴他們,停下稟道:「鳴王吩咐的事情,蕭傢船隊那邊已經知道瞭。」

鳳鳴驚喜地問:「洛雲回來瞭?」

「沒有。」那侍衛道,「來的是一個蕭傢高手,名叫曲邁,是洛雲要他過來傳口信的。洛雲已經去過蕭傢船隊,向烈中石兩人傳達瞭鳴王的意思,現在則親自趕去福氣門接應秋月。他要曲邁先來稟報鳴王,說事情進行順利,等他送瞭秋月到船隊,就立即回同安院和鳴王會合。」

鳳鳴笑道:「洛雲雖然冷冰冰的,對秋月倒真的不錯,等時候到瞭,說不定我可以當他們的媒人呢。」心裡牽掛秋藍她們,隨口問起她們的情況。

那侍衛一時答不上來,有些窘迫地道:「鳴王恕罪,那人一到,屬下就趕來稟告鳴王瞭,尚未來得及問他各處詳情。不然屬下現在立即過去客廳,再仔細問一下?這都是屬下辦事不周到……」

鳳鳴和藹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做得很好瞭,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完人?對瞭,你是不是叫冬履?有個弟弟在東凡?」

這侍衛一臉受寵若驚,忙道:「屬下確實叫冬履,想不到鳴王居然記得屬下名字。不過在東凡辦事的不是弟弟,而是我哥哥冬羽。」

「頭緒太多,看來要分頭行事。」容虎插進來道,「不如這樣,冬履去取解藥,我和鳴王去客廳見見洛雲派來的人,問一下眾人撒離的情況。奇怪,撒離的事情是洛寧總管去辦的,他如此老道的人,怎會獨把秋月一人留在瞭福氣門?」

將裳衣所說的埋解藥地點向冬履復述一遍,和鳳鳴轉而向客廳走去。

走瞭片刻,已到客廳,鳳鳴剛要邁腳跨進門坎,一個人影急匆匆從裡面出來,幾乎一頭撞在鳳鳴身上。

容虎眼疾手快,在後面擰著鳳鳴衣領外後便扯,拉得鳳鳴連退數步,伸手就抽劍。

鏘鏘鏘鏘!

後面眾人都反射性的拔劍出鞘,頓時寒光森然。

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是師敏。

「鳴王!」師敏似乎正是奔出來要尋鳳鳴的,一站穩,抬頭見到鳳鳴,急叫道:「不好瞭!我傢公主她……」

「公主怎麼瞭?」

師敏驚慌失措,「公主忽然腹痛難忍,疼得在榻上打滾。」

鳳鳴大吃一驚,「不會是寶寶有什麼事吧?這裡有沒有大夫?快點請來!」

「同安院中有王宮派駐的禦醫,已經派人去請瞭。」師敏道,「不過這種時候,慶離殿下又神志胡塗,還是要鳴王主持大局才行。」

「哦,哦……」鳳鳴也著急起來,隨口答應著,趕緊進門看望長柳,邊邁著急步,邊安慰幾乎墜淚的師敏道:「你別擔心,萬事有我呢,我一定給你們主持大局……」

擦擦額上的冷汗,心裡又微微一愣,咦?她肚子裡面那個又不是我的,為什麼我要主持大局?

頃刻已經橫過小客廳,到達內室簾幔前。「啊!禦醫……禦醫怎麼還不到?」長柳公主的痛呼掙紮聲從簾內傳來,喘息著道:「師敏!師敏呢?啊啊!痛死我瞭!」

淒慘的叫聲,讓眾人心裡猛地一抽。

漆黑的山谷中,一俠風帶著花草特有的異香,飄入窗戶大開的小廳中。

正襟危坐的蕭縱,霍然睜開神光炯炯的雙眼。年近四十,不但不顯出絲毫老態,反而更充滿吸引力的五官,覆著一層不易被察覺的疑色。

令人詫異,他竟莫名其妙地,有點心驚肉跳的感覺。

這對浸淫劍術多年,早就心如止水的高手來說,簡直匪夷所思。

但他確實感覺到瞭,微妙的,雖然僅有一絲,若有若無,卻如空氣中飄蕩的血腥味般,足以被敏感的人立即察覺出來。

蕭縱把目光移向仍然緊閉的通往內室的木門。

搖曳和洛雲已在裡面待瞭一段時間。

不知洛雲是否能活下來?

自己的劍心,真的越來越容易被動搖瞭……蕭縱低沉地嘆息。

自從搖曳和采鏘出現後,他就好像一座被找到缺口的城池,雖然苦苦堅守,想繼續像從前一樣,不理會浪費時間的俗事,讓那些人自生自滅,卻不得不一步步從追求劍道極致的陡途上中途無功而返。

若非搖曳強硬執拗地緊追不舍,最終逼迫自己承認對這女人的深愛,還把其餘的苦心轉而傾註到最有潛質的采鏘身上,蕭縱心裡明白,自己絕不會在夜裡看見洛芋芋發出信號,就忍不住現身相見。

若沒有現身相見,也許就不會關註洛芋芋後來的行蹤。

若非如此,也許洛雲已經死於亂劍之下。

他是鐵石心腸的蕭聖師,他本該是無情的。

但再無情,又怎能眼看著一夜之間,這對母子同時損命?讓洛芋芋的屍身旁,再添上她唯一的親兒的屍首?

這畢竟,是從小和自己一起長大,曾有肌膚之親的女子。

蕭縱站起來,走到平放著洛芋芋屍身的橫臺跟前,垂目凝看,喃喃道:「芋芋,是你的在天之靈在慫恿我這樣做嗎?我真有些佩服你。我向來就知道你是個倔強的女子,和搖曳一樣倔強。所以我始終不忍心殺你。若你不這樣倔強,我早就殺瞭你和你的兒子。我蕭縱一生中,隻有你敢趁著我酒醉,糊弄瞭我一夜。」

他輕嘆,嘆不盡感傷。

「若沒有搖曳,恐怕我真會挑你……」

這癡心的女子對他的愛慕,和對他心愛女人的僧恨,是不分彼此的。

這一晚,洛芋芋已香消玉損,卻冥冥中似有天意般,逼得他不得不坦承從前,終於導致令搖曳魂斷神傷的一幕。多少年瞭……

也許一切,早在二十年前那個夜晚,就已經註定。

就像他,今夜之後,註定將虧欠搖曳更多,多到一輩子也無法償還。他這個蕭聖師,要一輩子對自己最心愛的女人背負愧疚。

搖曳絕不會輕易算數,她是如此的高傲自負,深信自己是蕭縱的唯一。洛雲的出現,徹底創傷瞭搖曳。

知道蕭縱曾和別的女人生下子嗣,對搖曳對愛情這樣執著癡狂的女人來說,會是生不如死的痛苦。

想到這裡,蕭縱驟然一凝,多年前的一段對話,閃電般在回憶中撕開一個血口,頓時身軀劇震。

「不好!」蕭縱一腳踢開木門,搶入內室。

目光觸及位於側邊的安置洛雲的大床,霎時僵硬。

洛雲仍然昏迷,平躺在大床上,身上衣褲都被脫光,傷處密密麻麻包裹著白色的紗佈,刺鼻的草藥味,從他身上濃重地散發出來。

令蕭縱失去呼吸的,是搖曳竟也和洛雲一樣,毫無聲息地仰躺著。

她衣裳整齊,和洛雲並肩而躺,雙手平放,神態異常安詳。

這詭異的安詳,必定是剛才心驚肉跳的緣由。

她竟然,真的……

「搖曳。」他將宛如睡著的搖曳抱起來,審視這熟悉的臉龐。

搖曳臉上輪廓,如筆墨畫出的優美曲線絲毫未變,還如從前那樣,帶著毫不掩飾的傲然。

她緊閉著美麗的眼睛,睫毛濃密地覆在眼瞼上,唇邊猶帶一絲傷痛而辛辣的譏笑,仿佛即使世上最珍貴的東西送到她面前,她也不屑一顧。

這世上值得她傾心的東西本就不多。

胎痣似的殷紅一點,驚心動魄地浮現在她的眉心正中,若不留心,會以為她是在睡前,仔細地用紅脂打扮過。

蕭縱用指尖在那點殷紅上試探性地一掠,心如鉛墜。

仿佛失去一切的哀絕,驀然漫滿蕭縱體內五臟六腑。

他認得此物。

當日將此物的名字和毒性告訴自己的,正是搖曳。

「它叫美夢依舊,是我故鄉所產的一種秘毒,能使人從此沉睡,不再醒來。」

搖曳認真地對他說:「蕭郎,搖曳隻要隨瞭你一日,這一生一世,就是你的女人。

任你怎樣待我無情,此心不改。但……

搖曳頓瞭頓,一字一字,宛如下咒般,輕輕道:「你若背著我和別的女人相好,我便服下此毒,從此以後,自顧自睡去,再也不和你說一句話,再不瞧你一眼。」

「美夢依舊?這種毒難道沒有解藥?」

搖曳本來繃著動人的俏臉,聞言卻如嚴霜中驀然盛開的美麗花朵,對他綻放一個極美的笑容,對他道:「再也不許你問解藥的事。我若有一日服下此毒,必是傷心欲絕,再也不想見你,你既變心,更用不著救我,隻管和那些賤女人快活去,讓我一個人好好睡瞭,做從前的美夢,倒是彼此都痛快。」

蕭縱不悅道:「你這是在警告我。」

搖曳幽幽嘆道:「不,我隻是警告自己,一旦選瞭這個男人,從此是喜是憂,是生是死,是醒是夢,都不是自己做主的瞭。」

她一邊輕輕說著,一邊輕輕倒入蕭縱懷中。

蕭縱擁抱著她,那一刻,他心神不寧地明白,懷中這個動人的女人,也許就是將來,最可能阻礙他通往劍術極致的阻礙。

因為,他可能會真的,深深愛上她,愛到連自己和劍道,都遺棄在腦後的地步。

那一刻,蕭縱下定決心。

一旦搖曳有身孕,他必須立即送走搖曳。

若搖曳無法為他生下劍術天分超過自己的繼承人,他必須把這個也許會在他心中紮根的女人,狠狠地從心田中央,咬著牙拔出來。二十年……

二十年前,他趕走瞭懷抱嬰孩的搖曳,卻制造出瞭一個洛雲。

二十年後,洛雲的存在,讓搖曳服下瞭美夢依舊。

而洛芋芋,這個為他生下兒子的女人,在忍受瞭冷漠孤獨、漫長的二十年後,卻恰恰在自己死去的這一個夜晚,以自己和蕭縱的一夜情緣作為報復,以自己為蕭縱生下的骨肉為引,令搖曳徹底心碎。

芋芋,難道你對我的怨恨,竟深至此?

蕭縱抱著唇逸孤傲笑意,仿佛做著昨日美夢的搖曳,悔不當初。

「爺爺,」身邊傳來脆嫩的聲音,「奶奶睡覺瞭嗎?」

蕭縱回過頭,往下看。

采鏘原本睡在貫穿這邊的小廂房,大概被蕭縱的踢門聲驚醒,此刻正站在他腿邊,揉著眼睛。

這個寄托著他所有希望的小生命,讓沉浸在哀痛中的蕭縱驟然清醒過來。

瞳中的內疚悔恨,剎時重現為蕭聖師獨有的冷冽淡定。

稍為沉吟,他暫時將搖曳放下,抱起采鏘,扯下床頭佈幔,撕成佈條,將采鏘紮紮實實綁在自己背上。

采鏘跟在搖曳身邊,和蕭縱相處機會很多,膽子變得奇大,被捆在蕭縱後背,反而覺得有趣,問蕭縱:「爺爺,我們要出去玩嗎?」

「對,我們去很遠的地方玩。」蕭縱背好采鏘,把搖曳軟軟的身體打橫抱起,大步往門外走。

「我們去哪玩?」

蕭縱眼內深處,犀利光芒一掠,沉聲答道:「我們要趕去奶奶的故鄉東辛,找一樣很要緊的東西。」

搖曳曾說,美夢依舊是她故鄉的秘毒。

在她的故鄉,一定會有解藥。

他絕不容搖曳殘忍的用沉睡懲罰他的出軌,讓他此生休想有片刻安寧。

跨出內室,橫臺上洛芋芋仰躺的屍身出現在面前,蕭縱從她面前經過,腳步略緩瞭緩,片刻又加快步伐,走出屋外,單手入懷,掏出隨身攜帶特制煙花,對天施放。

煙花在夜空中爆出絢爛奪目的花朵,其中那最令人難以忽略的亮紫色挾著外人難以仿制的金銀雙色焰光,向所有能夠瞧見它的人宣告,蕭傢傢主正緊急召見蕭傢殺手團在此處附近最高級別的管事人。

蕭縱發出煙花信號,卻沒有停留片刻等待洛寧的打算,喚來一個下人,匆匆吩咐他道:「好生照看屋中的受傷男子,洛寧如果來瞭,把他交給洛寧。」

蕭縱選擇把受傷的洛雲交給洛寧,當然有絕對的理由。

洛寧是這孩子的親舅舅,洛芋芋死後,洛寧也許就是這世上最疼愛保護洛雲的人瞭。

「還有,房中的女子屍身……」蕭縱頓瞭頓。

今夜諸事齊發,不知還會生出何等變故,自己卻要立即帶著搖曳采鏘趕赴遙遠的東辛,尋找可令搖曳醒來的解藥。

洛寧對妹子疼愛成癡,如果驟見洛芋芋屍體,不知會不會又惹出別的事來,若洛寧有個三長兩短,受傷嚴重的洛雲誰來保護?

轉瞬之間,蕭縱已經下瞭決定,下令道:「把房中女子的屍體尋個防蟻怯蟲的地方,好生用防腐之法藏起來,待我日後處置。記住,有關女子的事,不可對洛寧泄露一字。」

眾人對蕭縱敬若神明,這吩咐雖然有些古怪,卻無人敢提出任何疑問,立即遵命而行。

蕭縱不再理會他事,身背采鏘,手抱搖曳,大步邁向通往谷口的道路。

他的坐騎正等在那裡。

「爺爺,東辛是什麼地方?」采鏘在他背後,用稚嫩的嗓音問。

「東辛是一個奇特的地方,隻有那麼奇特的地方,才能生養出你奶奶那樣的女人。」

「東辛很遠嗎?」

「很遠。」蕭縱把深邃堅毅的目光,投向被漆黑掩埋的茫茫前路,「它是宴亭的都城。采鏘,還記得爺爺和你說過的宴亭嗎?它在這片大地的另一個盡頭。」

從同國過去,穿越永殷,橫跨整個離國,才能到達他們的目的地。

那是,孕育出他懷中這哲悶要永遠沉睡的女人的國度——宴亭。

離國的大王,若言,此刻並不知道,天下聞名的蕭聖師,那個人的親生父親,即將帶著沉睡中的搖曳夫人,千裡迢迢跨越他廣闊的國土,趕往宴亭。

已是深夜時分,離王尚未入睡。

他睡不著。

案上放著不久前剛剛送到的餘浪的親筆書信,裡面訴述瞭至今未曾將鳴王活抓到手的種種原因,並再次信心十足地保證會將計劃進行到底。

餘浪是除瞭東凡鹿丹外,若言所知的最有毅力、最鍥而不舍的人。

若言一向信任餘浪的能力,這一次卻不知為何,有心煩意亂的懷疑。

到底,何時才能再見到那個鬼靈精的俊美身影?

用指尖,溫習他臉龐的曲線,或者用唇,感受他的熱度?

有時候,若言真恨不得拋下一切,飛奔到同國,憑著手中之劍,把那總是躲得他遠遠的人從人群中搶出來,用繩子緊緊捆瞭,帶回離國,藏在王宮裡,藏在密室裡,藏在隻有離王才能踏足的禁地巔峰。

那人,曾經僅差那麼一點就成瞭他的人。

仿徨無依地,沒有防備地躺在他的床上,就在這寢宮裡。

在寢宮四處燃點的大量燭火,將房中陳設照耀得照照生輝,若言像沉默的獵豹一樣,緩緩移動目光,看向在垂幔半遮下的禦床。

被風拂動的幔簾下,偶爾可窺見床上隱隱約約起伏,曲線優美的身影。鳳鳴!

若言霍然站起,失神似的大步走過去,掀開垂幔。「大王?」躺在床上的人被透進來的光線驚醒,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緩緩坐起來。

若言的眼神,瞬間清醒過來,恢復瞭冰冷。

「大王……還沒有睡嗎?」

思薔全身赤裸,坐起來後,薄被滑到腰上,露出項頸和胸膛上點點吻痕和淤跡。

這是今晚睡前,體力過人的若言在他身上發泄過的證據。

被兇猛地要瞭幾個來回,思薔睡覺時,雙腿都無法合攏。

可是,被大王抱著的鮮活的感覺,卻令人無比幸福。

思薔抬頭,偷偷看瞭站在床前的若言一眼,「大王是否口渴?思薔去為大王泡杯熱茶,好嗎?」

若言厭惡地把視線轉到別處,沉聲道:「這裡用不著你瞭,辦你自己的差事去吧。下次不許再在本王的床上睡著。」

思薔心裡一跳,連忙勉強在床上跪坐起來,「是……是思薔一時太累,糊裡糊塗就睡過去瞭。大王……掛胡大王恕罪……」雙手觸地,伏身擺出請罪的溫馴姿勢。

若言冷冷掃他一眼,並沒有出言責罵。

變童未經特許,不得在禦床上睡覺,這是宮廷常例。但昨晚的事,卻可以說是得到他允許的。

他昨晚把一腔精力,統統發泄到瞭思薔身上。

這柔弱的男孩,雖然隻有一點點鳳鳴的影子,也足以點燃他熊熊的欲望。

在強硬地進入這副身軀,狠狠地充滿瞭他,貫穿著他,讓他哭喊喘息,在自己懷裡羞澀地吐出白污時,若言情不自禁地,想象自己正在占有他唯一想占有的人。

這好像一個活生生的演習。

他一遍又一遍的,把深藏在心底的,想對那個可惡的總是溜走的鳴王做的事情,都毫不收斂地放肆做瞭。

熱情地吻那張吹彈可破的臉,撫摸那雙秀氣的,常常會擠出各種古怪表情的眉,那個被天下人傳頌,被稱為「神所愛護的人」的鳴王,被他壓在身下,抱在懷裡。

若言想象著,把他剝得像剛出生的嬰兒,用自己厚大的手掌,肆無忌憚地撫遍這曾經被西雷王愛撫過的身軀。

他會在自己懷裡顫抖,啜泣,臉上露出高潮時的激動。

最後,終會被征服。

鳴王,能夠寫出絕世兵法,為西雷設計出令人驚嘆的梯田,輕而易舉動搖東凡王族根基,連鹿丹也收拾掉的,永遠像大孩子一樣,身上閃耀著陽光的人。

若言渴望征服他,把他壓在胯下,掌控他的喜怒樂,不容他的一分一毫,不屬於自己。

這種快感,足以和征服天下的快感相提並論。

在狂熱的交媾後,他還要像對待自己的王後一樣,讓鳳鳴睡在他的禦床上。

他會抱著他入睡,整夜摟著柔軟的光滑的身子,就如從前在這寢宮裡曾經做過的那樣。

曾經唾手可得,卻失去的感覺,最令人憤怒。

若言眸中恨意驀生。

他太想念抱著鳳鳴入睡的滋味瞭。

否則怎會胡塗到把思薔當成鳳鳴,看著這變童在自己的禦床上睡著,卻忽然硬不起心腸把他叫醒,反而像個沒腦子的粗漢一樣,抱著他在床上凝視瞭大半夜?

他不屑這樣的自己。

「來人!」若言回到處理政務的桌案前,喚來值夜的侍衛,「把從昭北送來的文書取來,本王要再仔細看看。」

反正也睡不著,不如處理一下昭北的事情。

大軍偷襲雖然成功,昭北王族也被殺得差不多瞭,但偷襲一個國傢容易,要長期占領一個國傢,卻需要更多的政策和手段,當地的望族也許會糾集刁民持續反抗,必須先著手鏟除。

思薔已經從床上下來,穿上衣服。走言身旁,跪下行瞭一禮,低聲道:「大王,思薔去伺候媚姬小姐瞭。」

保持著跪姿,等瞭一會,小心地抬起眼。

若言正看著公文,根本沒有理會他的打算。躍動的燭光印照在堅毅執著的輪廓上,散發著令人無法抗拒的英武魅力。思薔輕嘆,心裡又失落,又傷懷。

朝著若言又拜瞭一拜,膝跪著往後退到門外,才站起來,無聲無息地離開。

思薔是若言指定的特殊人員,有權直接進入軟禁媚姬的密室。

他目前的暫住處也在密室側旁。

原本想回自己的小房中休息的,經過時卻驚訝地窺見微弱燭光從密室門縫透出,不由向門外的侍衛出示瞭若言給的信物,推門進去。

「媚姬小姐還沒有睡嗎?」思薔就著地上一個方形軟墊跪坐下去,略帶關心地問。

媚姬的身子微微轉動一下,露出優美的側臉。

「原來是思薔。」淡淡地掃瞭思薔一眼,用已知道答案的語氣道:「今夜侍寢瞭?」

思薔低頭,把領口的衣襟整理得更嚴實瞭點,低聲道:「是。」

沉默片刻,思薔問:「大王還在等待媚姬小姐的答復,關於王後一事,不知小姐是否考慮好瞭?」

媚姬忽然發出脆鈴似的動人笑聲,回過頭,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晶瑩美目,盯著思薔上下打量。

思薔被她看得不知所措,有點不安地問:「媚姬小姐在笑什麼?」

「我笑你這孩子懷著心事,還以為能瞞得過我嗎?若是要問王後一事,也不會挑這種時候過來。」媚姬笑畢,幽幽嘆瞭一口氣,「依我看,你不過是因為離王一邊召你侍寢,一邊卻仍然對鳴王執著,嫉恨交加,無法入眠,見我房中透出燭光,忍不住進來打探情敵的消息罷瞭。」

她如此直接,把思薔微妙的心態淋漓盡致地褐穿,讓思薔十分狼狽。

思薔臉龐微紅,聲若蚊蠅地道:「媚姬小姐說得過頭瞭,思薔什麼身分,怎敢和鳴王相比?更不敢提什麼情敵不情敵的。」

「這就是你的不對瞭。」

「嗯?」思薔抬起頭。

媚姬端正瞭容色,道:「天下情愛之事,從不講究身分高低。若講究身分高低,多半就並非真情瞭。你如果真的仰慕離王,就當竭力爭取,他要是不為所動,始終不愛你,那是天意,但畢竟也算爭取過。可你若把身分高低這事擺在最重要的位置,自甘微賤,就連僅有的一點機會都沒有瞭。離王這樣的人,怎會看上一個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人呢?」

思薔低頭靜聽,半晌俊秀的臉上掠過一絲激動,不禁往前挪瞭挪,壓低聲道:「小姐的話,實在……實在和我有時候的念頭有些……有些相同。我其實也這麼想過,可是鳴王睿智機警,盛名天下俱知……」

「你見過鳴王嗎?」

思薔愣瞭愣,垂首道:「沒有。」

「我見過。」

思薔眼中火焰閃瞭閃,低頭沉默,好一會,咬瞭咬牙,大膽地抬起頭,把視線對向媚姬,「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你想知道?」

「是,我想知道。」

「在我的眼裡,鳴王他……」媚姬絕美的臉龐上,浮現出回憶般的神情。烏黑雙瞳內蕩漾出幽遠水波,緩緩地,幻化出淡然一笑,輕輕道:「他和你一樣,不過是個天真的孩子罷瞭。」

思薔愕然。

不一會,露出悵然若失的表情,喃喃道:「不過……是個天真的孩子?」

「離王誓要把鳴王弄到手,並不是為瞭他的兵法或者智謀。如果換瞭別人,有如此兵法智謀,不能為離王所用,離王早把他殺瞭。可是,為什麼對於鳴王,離王隻是強烈地想抓到他呢?」

思薔聽著媚姬從容坦然的分析,迷惘地道:「難道大王對他日思夜想,還有別的原因?」

「當然。」

「什麼原因?」

「我不是說瞭嗎?鳴王,是一個天真的孩子。」

媚姬的聲音細膩動人,格外柔和,「孩子的心是最真,最美的,長不大的孩子,往往最惹人愛憐。因為無論人世多麼醜惡,他卻永遠可以看出其中的美好來。不管被人欺騙瞭多少次,他還是會一次又一次用善意揣測別人,盡量信任別人。」

媚姬說瞭這番話,把目光移向思薔,低聲道:「誰不盼望自己身邊,有一個像鳴王一樣,善良、天真,不會被宮廷陋習污染,不需要防備的人呢?離王雖然權勢滔天,卻深知作為一個大王,身邊環繞的無一不是爭名逐利,城府深重之徒。在他心底,也許正需要一個令他可以安心擁抱的人吧?」

燭光搖曳。

思薔反復咀嚼著媚姬的話,久久沒有作聲。

生出一絲希望的心底,混著輕微的感覺古怪的疑惑。

鳴王,那名震天下的人,難道真的隻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嗎?

如果他沒有那些本領,那些天下人傳頌的事跡,大王還會那樣的愛戀著他嗎?

同澤城外。

江邊,心急如焚的眾人站在甲板上,個個伸著脖子,遠眺著至今仍無動靜的岸邊。

秋星幾乎把新繡的手帕給揉碎瞭,「真急死人瞭,怎麼秋月還沒回來?」

秋藍剛剛安慰瞭因為忽然轉移到船上而顯得不安煩躁的築玄,走上甲板上,聽見秋星焦急,走到秋星身邊,拉著她的手,「秋星,別著急,洛雲不是親自接秋月去瞭嗎?有他這樣的高手在,你還怕什麼?可能……可能是因為現在天沒亮,城門關著,所以他們出不來。」

說是這樣說,她心中卻也沒底,一邊柔聲安撫,一邊也不斷把焦灼目光投向岸邊通往同澤的黃土路。

真叫人擔心,不但不見秋月洛雲,連鳴王的消息都沒有。

羅登已經把趁夜趕來的蕭傢手下都清點瞭一遍,除瞭洛寧帶走的大半精銳,算上船隊上原有的船手,還剩兩百多人,這區區人數,又不像殺手團的人一樣個個都受過嚴格訓練,如果遭到軍隊襲擊,未必能有多大抵抗力。

不過,他還是親自佈置一番,吩咐明白如何編隊,又說瞭一下各隊何人負責,守護哪個地方。

要真的變故陡起,至少要撐到少主逃至船上,揚帆遠遁之時。

瞧見兩個侍女在江風頗大的甲板上眺望岸上,羅登走過去,露出和善的笑容,「都進屋裡等吧。洛寧掌管殺手團多年,見過的世面多瞭,有他接應,少主無慮。

你們隻管等少主來瞭,好好伺候少主就是。要是吹風吹出病來,反而要別人伺候你們呢。」

正說著,天上忽然有什麼吸引瞭他的註意。

羅登抬起頭,正巧看見在漆黑中爆發的煙花由絢爛歸為寂黯。

這個頭矮小,卻異常能幹的船隊總管眼神一變,常年被江風吹刮出風霜的臉露出些許詫色,沉聲道:「那是我們蕭傢特制的煙花信號,紫中帶金銀焰光,是老主人的標志。」

正擔心得不得瞭的秋星雙肩一抖,不安地問:「是不是出什麼事瞭?」

秋藍本來也擔心,見秋星越來越緊張,便忍住心內慌張,連忙安慰,「不會有事的,蕭聖師有煙花信號是好事啊,你想想,蕭聖師在,誰敢對付鳴王?說不定蕭聖師放個煙花,就把敵人都嚇走瞭呢。」

秋星咬著發白的下唇,手往胸前用力按瞭按,蹙起眉道:「秋藍,你不明白,我從小沒有這般心神不寧過,好像心窩子被什麼軟軟切瞭一塊似的,總覺得會出什麼壞事。尤其一想到秋月還不見蹤影,我的心就砰砰亂跳。這可怎麼辦啊!不如我們快點去見蕭聖師,求他老人傢出手吧。羅總管,你怎麼還站著?蕭聖師他老人傢不是召喚你嗎?」

羅登解釋道:「煙花信號中些微的顏色差別,代表各種不伺的含意。老主人發出這個信號,是要召喚所有能看見這個信號的蕭傢人中,最高級別的殺手團管事人,洛寧就在附近,他才是老主人要見的人。我們還是按照和洛寧商議好的,在這裡耐心等待,隨時接應少主。」

他猜的完全準確。

煙花在天空中爆發的瞬間,洛寧就註意到瞭。

當時,他們這批蕭傢精銳,正靜靜埋伏在同澤城外,觀察事情的進一步變化。冉青也認得蕭縱發出的信號,迅速從自己藏身之地移動到洛寧身邊,低聲道:「總管,是老主人的信號。」

「我看見瞭。」洛寧盯著遠處關閉著,防守卻並不如何嚴密的同澤城門,壓低聲音,「老主人召喚,我必須暫離。冉青,這裡暫時由你做主。」

冉青應瞭一聲是,斟酌著問:「要是總管離開之後,城中發生變故,我們是否應該立即沖進去,直接殺入同安院護衛少主?」

「絕不可輕舉妄動。」洛寧想也沒想,沉聲否決冉青的構想,「同澤是同國都城,駐有守護都城的軍隊,你若沒看清楚形勢就胡來,反而容易激發同國人對少主的反感,將少主逼入危境。」

「可萬一同澤上空出現少主的煙花信號……」

「就算出現信號,也要考慮是否可行。你這些年受的歷練都到哪去瞭?」洛寧沉喝一聲,「用腦子想一想,如果我們公然沖破城門,殺往同安院,同國軍隊會以為我們是去殺他們的慶離王子。不管出現何種狀況,這裡才是我們的最佳接應地,容虎是西雷王親自指定的護衛將領,如果他連把少主護出城門的本事都沒有,哼,那西雷王也真是瞎瞭眼瞭。」

冉青雖然隱隱覺得不對,但蕭傢規矩森嚴,總管在他們這些年輕一輩中極有威嚴,不敢再和洛寧抗辯下去,隻能低頭應是。

「記住,不許擅自行動,一切等我回來再定奪。」留下不容置疑的命令,洛寧把冉青留下負責,獨自朝著煙火信號發出的地方趕去。

他應該算是鳳鳴身邊身分最高的蕭傢總管級人物,基於責任,有關鳳鳴的種種活動,蕭傢各人每次都必須向他詳細報備。

鳳鳴曾經到山谷和搖曳夫人見面一事,他當然也知道,不但道路走向,連進入的方法都記錄下來。

有瞭這些數據,對他這樣的人來說,要找到郊外的山谷入口一點也不難。

趕到瞭谷口,已經有受過蕭縱吩咐的下人等候在那,見到洛寧,也不廢話,直接道:「老主人已經帶著夫人和采鏘公子離開瞭。老主人說,屋中的那個男人就交給你瞭。」轉身領路。

洛寧對那「屋中的男人」沒有興趣,跟在那人身後,皺著眉問:「老主人深夜出發,是去什麼地方?」

那人雖然也屬蕭傢仆役,卻不屬殺手團管轄,對洛寧也不怎麼買帳,以蕭傢人慣有的冷淡口氣道:「老主人沒說。」

到瞭房門處,停瞭下來,「老主人要你照看的人,就在屋裡。」

洛寧走進小客廳,視線若有所覺地向當眼的大橫臺上一掃。橫臺上已經空無一物,連血跡也被清洗得一幹二凈,但和生死接觸過多的洛寧,依然能夠嗅出這橫臺上,不久前殘留下來的死亡的腥味。

他隻是不知道,方才靜靜躺在這裡的,不是別人。正是他這一生中,最寵溺疼愛的妹子。

收回投往橫臺的目光,洛寧穿過客廳,往內室走去。進到內室,借助幽幽晃動的燭光,瞧見床上躺著一個渾身紮滿白紗的男人,顯然受傷甚重。

洛寧看慣瞭傷口和死人,並不以為然,走前兩步,忽然覺得那躺在床上的身影有些眼熟,定睛一看,臉色驟變,驚喝一聲:「雲兒!」

猛撲過去。

緊張地把洛雲小心翼翼,從上到下審視過一遍,又探過鼻息,洛寧險些失控的情緒才稍微控制下來。

還好,呼吸還算平穩。

洛寧這個殺手團總管,當然也懂得一些醫術,又伸出兩指輕輕按在洛雲手腕處,細心聽瞭片刻。

脈搏雖然微弱,卻弱而不滯,對於受如此重傷的人來說,是個好現象。

洛寧松瞭一口氣,額上涼浸浸的,伸手一抹,都是冷汗。

這孩子雖然眼看一天比一天大瞭,卻真不讓人省心,不久前還好端端的,一晃眼就受瞭如此嚴重的傷,若讓妹子洛芋芋見瞭,不知會心疼成怎樣。

他低頭瞧著洛雲昏睡的俊臉,無奈地嘆瞭一聲,又奇怪起來。

洛雲明明是去接秋月,怎麼忽然又受瞭一身的傷?難道他趕去福氣門時,正碰上瞭慶彰派去對付秋月的人,雙方打瞭起來?可誰劍法如此高明,竟讓洛雲受傷如此嚴重?慶彰總不可能派整個王府的人驚天動地地湧到福氣門去吧?這也能算暗殺?

還有,上一次碰面,洛雲分明是趕往同澤城內的,怎會忽然出現在這同澤城遠郊外搖曳所在的山谷?老主人又為何匆忙帶著那女人和那女人的孫子離開?

任憑洛寧多長十個腦袋,也猜不出今夜同澤內外,情況之驟變,實在出人意料,匪夷所思。

他想瞭良久,雙眉仍是緊鎖,無法為眼前的事情找出一個圓滿解釋,唯一確定的是,在他離開後,同澤城內一定發生瞭什麼意想不到的事。

同澤城中,究竟情況如何?

慶彰會同莊濮,在王府中埋伏,捕抓鳳鳴派去埋人頭的人,是否已經成功?

算算時間,若無意外,妹子洛芋芋早就發出瞭追殺令,捕殺信使長懷的人,估計也已經出發。

辦完事情的芋芋,此刻應該已經離開同澤城瞭吧?

不過,這次召喚他來的是老主人,並且留下命令,要他照看洛雲,可見老主人對洛雲這孩子並不是一點也不在意的。

這是洛雲出生後,第一次受到他親父的關愛。

芋芋若知道此事,必定無比歡喜。

不由為妹子生出一絲欣慰。

他將外甥身上傷處仔細察看一遍,各處用白紗包紮得異常仔細,隻瞧所傷部位及范圍,不用拆開白紗,也知道洛雲從閻王門前走過一遭,更驚異的是,以洛雲如此重傷,現在卻氣息不亂。

蕭縱雖然劍術高強,醫術卻並非絕頂。

難道竟是搖曳出手救治瞭洛雲?

絕對不可能!

搖曳那個狠毒女人向來不把他人生死看在眼裡,要她耗用大量心血珍藥,出手救一個不相幹的人簡直是妄想。若她知道洛雲身分,不桶洛雲兩劍就不錯,更不敢指望她會救人。

可這小小山谷中,能如此妙手回春者,除瞭妹子洛芋芋恨之入骨的搖曳外,還有別人?

洛寧百思不得其解,心頭縈繞無數疑團,此刻卻不是可以安坐胡想的時候,老主人蕭縱不知所蹤,同澤城內情況不明,蕭傢埋伏在城外的精銳正等他回去。

和洛芋芋分別前,他曾答應會竭盡全力鏟除搖曳的兒子,讓一直被不公平對待的外甥洛雲得到他應得的一切。

但鳳鳴身受多重保護,幾大侍衛甚少離身,要殺他很不容易,隻有在最混亂的局面中,才能找到借刀殺人的機會。

現在局面雖然疑雲重重,使人如墜濃霧之中,卻也極可能是難得的下手契機。

念頭一轉。

洛寧心忖道,這孩子受傷必須靜養,也許反是一件好事。沒他在那小子身邊護衛,我正好放手而為,不必擔心混亂中把洛雲也牽連在內。

日後那女人的兒子死瞭,老主人追查起來,洛雲剛好也可以用養傷為由,洗脫嫌疑。

想到這裡,他心裡已經有瞭主意,出到房門外,把給他領路的那人叫過來,對他道:「洛雲身上有重傷,又未醒來,不宜移動。我那邊還有要緊事需要趕回去處理,暫且把他留在這裡,請你們代為照看一下。等事情辦好瞭,我自然會派人來把他接走。」

他自己沒有子嗣,看著洛雲長大,已將他視為親兒一般,拜托那人代為照顧,言辭少有的和藹懇切。

循循叮囑一番後,立即離開,趕回同澤城外,和埋伏中的冉青他們會合去瞭。

《鳳於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