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部 驚隼大捷 第五章

島上的會議,以激動人心開始,以面面相覷結束。

滿心以為鳴王想出石破天驚的好辦法的尚再思吃瞭一記悶棍,為瞭大局著想,隻好「責無旁貸」地扛著生石灰去研究「可以在水下點燃的引線」。

臨走的時候,除瞭冉虎這個固定研究夥伴同去幫忙外,對炸彈非常重視的炮手團團長崔洋也毛遂自薦,一道跟瞭去當小助手。

不過,鳳鳴也不是那種把工作都丟給別人,自己翹起腳享受的主將。

散會後,他就馬不停蹄地履行主將的職責去瞭。

先跑去小樓後方的臨時制造作坊,慰問瞭勞苦功高的築玄和秋籃一番,又視察瞭一圈在和同國大軍交鋒時受傷的兄弟,順便誇獎瞭領導眾侍女忙碌著照顧傷員的秋星幾句,還去查看瞭被關在臨時用樹幹竹籬搭建起來的簡陋監獄裡面的同國俘虜。

這些同國士兵大概從沒想過如此我眾敵寡的情況下,自己竟然會被人數少少的鳳鳴一方活抓,自信心早落到最低點,個個耷拉著頭,無精打采地或蹲或坐。

鳳鳴在「監獄」外轉瞭一圈,心裡也無比感嘆。

這些人脫下軍服,也不過是尋常百姓,和他鳳鳴和蕭傢無冤無仇,現在隻是為瞭一個天大的誤會,卻不得不和他們生死相搏,相反設法置對方於死地。

戰爭為什麼總是這樣不講道理,泯滅人性?

可是,不管他如何不願意,還是一定要把這些俘虜嚴加看管起來,因為目前的驚隼島不能再承受任何負面的變數。

自己這一方的情況已經夠糟糕瞭。

告誡瞭看管俘虜的兄弟們盡量「優待俘虜」後,鳳鳴才離開瞭臨時監獄。

他忽然想起自己最最寶貝的弟弟,找瞭個蕭傢人來一問,才知道洛雲已經領著一群蕭傢精銳去實地踏勘西岸的防線去瞭。

洛雲這傢夥,真是個工作狂,他的傷口還沒有痊愈啊!勘探防線,地道壕坑裡面鉆上鉆下的,萬一傷口崩裂瞭怎麼辦?

不行,一定要盯著他。

鳳鳴轉身往西岸去。

正走在路上,巖石後面忽然轉出一個人影,對方也正忙著趕路,差點撞在鳳鳴身上。

「冬履,你急急忙忙去哪?」鳳鳴奇怪地問。

「是鳴王啊?」冬履一手抱著一個大陶罐,笑嘻嘻地說,「容虎說估計今天天氣晴朗,敵人暫時不會進攻,前線那邊派幾個兄弟監視海面狀況,有事鳴警,其他人抓緊時間休息備戰。屬下反正也閑不住,幹脆過來幫尚再思的忙,給他送送東西什麼的,他那邊正缺人幫忙呢。」

鳳鳴一聽涉及尚再思的研究發明,這可是對戰情非常關鍵的東西,立即留意起來,問冬履,「尚侍衛的生石灰炸彈研究得怎樣瞭?」

冬履點頭,「對的,對的,屬下也聽尚再思說那是什麼石頭灰。不過,」他不太好意思地憨憨一笑,「屬下隻是個做苦力送東西的,他在研究什麼,屬下一點也不懂,就看見他和冉虎兩個瘋瞭似的不斷把裝得滿滿的陶罐往水裡面丟…」

話音未落,轟的一聲巨響!

兩人被響聲砸得楞瞭一下,才不約而同把頭轉往右側後方。

隔著巖堆,遠遠的看過去,似乎有幾縷黑煙飄上碧藍天空。

剛才的聲音應該也是從這個方向傳過來的。

冬履一震,失聲叫起來,「那是尚再思他們研究什麼灰的地方!」

兩人朝著那裡狂奔過去。

其他人顯然也聽見巨響,紛紛從四面趕來,鳳鳴和冬履趕到的時候,他們也到瞭西南岸邊小小的淺灣處。

「出瞭什麼事?」

「什麼東西炸瞭?」

鳳鳴特意看瞭周圍一圈,臉色猛地一變,拔高瞭聲音問,「尚侍衛呢?」

「他在這!」冉虎和曲邁跑進水隻達到腰身高一點的淺水處,正把尚再思濕淋淋地從水裡拖出來。

眾人趕緊幫一把手,把他扶到岸邊,靠著一塊被太陽曬得暖暖的石頭半躺下。

「尚侍衛,尚侍衛?」鳳鳴湊過去關切地問。

仔細看看,見他雖然渾身狼狽地沾著水和沙子,一臉還未清醒,暈糊糊的模樣,不過幸虧身上沒有太大的傷口,鳳鳴松瞭一口氣。

冉虎也擠瞭過來,有點被嚇到似的,臉如死灰地低聲說,「是我不好,一連試瞭幾個都沒有響,我丟這個之前就沒提醒他一聲。沒想到…竟然真的炸瞭…屬下該死!」

現場一片狼藉。

幾大塊凸出地面的大石頭上,放滿瞭各種各樣「研究道具」,好幾大袋的硫磺、碳粉等橫七豎八地放著,到處都是陶罐碎片和粉末。

岸邊小片沙地上殘留著試驗後的種種奇怪痕跡。

不過他們還算把鳳鳴的話聽瞭進去,將裝著生石灰的袋子放在離水很遠的地方,否則整袋生石灰碰到水,沾在皮膚上燒傷人也不是鬧著玩的。

正在這時,尚再思輕輕哼哼兩聲,悠悠醒過來。

所有人的吸引力頓時集中在他身上。

「尚侍衛,你醒瞭?覺得怎麼樣?」

「鳴王?」尚再思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發生的意外中完全清醒過來,輕輕搖瞭搖被劇烈水波震得發暈的濕淋淋腦袋,過瞭片刻,才回憶似的微微擰眉,「我好像…從石上跌到水裡去瞭…震得好厲害,水猛地濺上來,沖得人站也站不穩…」

他頓瞭頓,好像忽然想起什麼,驟然身軀一震,坐起上身,激動地問,「剛才…剛才那個巨響…剛才炸瞭對不對?冉虎!」

冉虎點點頭,「嗯,總算炸瞭,不過差點把你也…」

「太好瞭!」這個消息簡直比神藥還厲害,尚再思振奮之極,剛才的迷糊懵懂通通一掃而空,一翻身就從沙地上站瞭起來,完全一副生龍活虎狀,「我就知道,這引線根本不用點燃,水!水就是我們的火。抱歉,鳴王,屬下現在無法和你稟報什麼,我必須立即按照剛才的方法和配方再制一個出來,稍微一點差別都可能產生不同的結果。」

一邊說,一邊摩拳擦掌地往他們堆放材料和工具的巨石處走去。

「冉虎曲邁快來,我需要你們幫忙。」

「這就來!」

冉虎趕緊扯瞭曲邁一同過去,左邊一個右邊一個,站在尚再思旁邊當副手。

剩下鳳鳴和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奇地湊上去,看尚再思如何大展神威。

鳳鳴沒有說錯,尚再思果然是這時代極有天分的科學傢和發明傢,別人眼裡亂七八糟破破爛爛的材料,在他眼裡,好像成瞭一堆作用不可盡數的寶貝,而他就是一個富可敵國的大財主,而且懂得如何靈活地善用它們。

「生石灰遇水可以發熱,但要讓它發熱到可以在瞬間點燃火藥,這就需要掌握適當的分量。」實驗過程中,尚再思大學者的氣勢顯露無疑,說話動作充滿自信,敏捷利落卻又有著從容自若的氣度。

一邊說,一邊伏身查找自己記錄下來的分量,把數目報給冉虎和曲邁。

冉虎和曲邁則成瞭最勤奮聽話的小助手,按照尚再思的指示小心翼翼地稱量各種材料分量。

「麻佈碎屑和桐油還是要加進去,但毒針暫時不用,水底下的炸彈,現在又是試著弄,用不著。我們毒針數量有限,能省就省。」

尚再思剛說完,忽然有人問,「如果炸彈是在水裡炸的,那又有什麼用呢?敵人是在船上的。」

鳳鳴聽見聲音從自己身後發出來,回頭一看,笑道,「原來是羅總管,你也來瞭。」

再從羅登肩膀旁邊順著看過去,竟站著洛雲,更加高興,「弟弟,你也來瞭?」

洛雲氣他故意在大庭廣眾下高聲叫什麼「弟弟」,卻又拿他無可奈何,隻能冷冷掃他一眼,偏過頭不說話。

「羅總管這個問題很有意思,不過別忘瞭我們在最開始是為瞭什麼要使用這種神奇的生石灰——下、雨、天。」尚再思對羅登的提問顯得非常歡迎,欣然道,「我們的炸彈是防備敵人在雨天進攻時用的,下雨的時候,水不是在海裡,而是在天上。」

鳳鳴真是不得不好好誇獎自己一頓。

做主將最重要的是什麼?就是識人之明!

自己雖然行軍打仗,指揮戰役比不上容恬,不過,在挖掘人才這一點上,絕對的不遜色啊!

看,尚再思就是一個可以流傳千古的偉大例子!

不過……好像尚再思就是容恬挑選和培養出來的……呃,好吧,給容恬分百分之三十的功勞好啦。

「開始的炸彈,陶罐是密封的,用引線點燃。現在為瞭應對雨天,去掉引線,在材料中滲入生石灰,這樣,為瞭讓生石灰遇上水,就必須在陶罐上面開無數的小洞,使水可以滲入……」

尚再思什麼都好,就是犯和羅總管一樣的毛病。

一遇到自己喜歡的東西,就嘮嘮叨叨說個不停,明明人傢聽不懂,他還一本正緊,字正腔圓,事無巨細地說下去。

難道所有專業人士都有這種癖好?

鳳鳴好歹學過化學,好歹聽過大半,其他人就如聽天書瞭,看著尚再思一邊解釋著完全不理解的東西,什麼生石灰,什麼火藥,什麼水點著炸彈……

看著一個陶罐被他們東搞西搞,塞滿瞭東西,還外加小心翼翼地戳瞭很多個針頭大小的洞,好不容易大功告成,旁邊的一群門外漢才不由不自主地松瞭一口氣。

崔洋喜上眉梢,「這樣下雨天的難題就解決瞭?哈哈,太妙瞭,等同國小兔崽子們,我們就有得樂瞭!」

瞅著那個做好的陶罐,很有立即弄一個到弩炮上面射來玩玩的沖動,不過這樣幹,很可能會被冉虎和曲邁順手揍一頓。

「沒那麼容易,」冉虎雖然不是研究小組的頭頭,不過多少也參與其中,比崔洋瞭解其中狀況,老氣橫生地解釋道:「現在隻是初步成功,證明這個生的石灰確實可以點燃炸彈。但後面很有細功夫要做,尚侍衛說過,首先要能炸,接下來才能去想怎麼炸得好,射出去多久才炸,誰不知道日後交戰時,天上的雨有多大,炸彈被弩炮射出去,多久會滲進水引起爆炸,如果雨太大,陶罐上開的洞太大太多,萬一爆得太快,一個不小心炸在我們頭上就糟瞭。」

大傢一想,不由都縮縮脖子。

這玩意要是炸在同國敵人頭上,當然是很美妙的一件事,不過……如果是炸在自己這方的頭上,就實在不怎麼有趣瞭。

鳳鳴咳瞭一聲,發揮他這個主將的功能,指揮大局道:「尚侍衛,冉虎,這裡交給你們,繼續進一步研究我們的頭等武器。曲邁、崔洋,對瞭,還有冬履,你們都留下來幫忙。」

「是!」

「羅總管,你還是負責供應材料,如果他們需要在炸彈裡面添加什麼,也請蕭傢工匠快些趕制。」

「屬下遵命。」

「冉青在不在?」鳳鳴左右看看。

「他沒來,」羅登答道:「冉青和容虎負責監視海面,就算聽見警聲,他們也不會擅離箭樓。少主有什麼吩咐,讓屬下轉達給他們好瞭。」

「哦,他們兩個有事不能分身,那我幹脆請羅總管來負責好瞭。能者多勞嘛,嘿。”鳳鳴指指放在遠處的生石灰,“大傢都看見瞭,這東西近水是會傷人的,而摻瞭它的炸彈遇水就爆,非常危險。弩炮都是露天的……」

羅登立即明白過來,肅然道:「屬下這就領一班兄弟去給每一座弩炮搭個棚子,每座多搭幾層頂子,保證滴水不漏。」

「嗯嗯,就是這個!」

「這麼說,放炸彈的地方也要保持幹燥。」羅登不愧是蕭縱看重的總管,有舉一反三的工作能力,濃密的眉頭一皺,拍胸脯道:「少主放心,說到防水,這可是屬下的大本行。」

事不宜遲,立即向鳳鳴告退,去著手搭棚子瞭。

尚再思等繼續沉浸在研究中,早忙自己的去瞭,其他人見這裡沒自己的事,也很快散去。

鳳鳴累瞭半日,打算偷個小懶,找個風景迷人,海風浪漫的角落坐坐打個盹。

腳剛一抬,就被洛雲擰住瞭後衣領。

「少主等一下還有什麼要緊事?」

「嗯,沒什麼要緊事。」

「很好,既然沒什麼要緊事,請少主過來和屬下一起練劍。」

「什麼?!」鳳鳴臉色一變。

洛雲一副理所當然,而且絕沒有人情可講的摸樣,冷冷道:「兩軍交戰,生死相搏,全靠自己的能力,有多少保護都不如自己的劍術可靠。大戰在即,現在不練習,難道等失手被俘的時候才練?」

「可是我剛剛忙瞭一個上午,很累的,啊對瞭,再說……」鳳鳴忽然想到一個絕好的借口,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我身上的傷口還要回去找秋星換藥。」

洛雲沒好氣地瞅他一眼。

「真的有傷口啊,我沒有騙你,要不要我給你看?我也有參加西岸近身戰……」

「還敢說,身為蕭傢少主,一點也沒有自覺,以身犯險不是少主該做的事,曲邁真是太糊塗瞭。如果我當時在場,絕不會允許你下來。」

看來,洛雲辦事效率也很高,剛剛重新回到團隊不到半天,已經把應該瞭解的全瞭解到瞭。

鳳鳴向來對他有點怕怕,見他臉色沉下來,又怕他氣壞養傷中的身體,怎麼敢和他頂嘴,好脾氣地嘻嘻笑道:「好啦,不要生氣嘛,我有穿秋月幫我做的護甲,非常好,要害根本傷不到。」

洛雲聽見「秋月」二字,心猛然抽搐,別過頭,狠狠咬牙,臉上曲線扭曲。

鳳鳴以為他傷勢有礙,連忙在他身後探著脖子問:「洛雲,洛雲!你沒事吧?」

「屬下沒事。」好一會,洛雲才強忍著傷痛,回過頭,看著鳳鳴,歉道:「好吧。」

「好什麼?」鳳鳴愣愣地問。

「屬下先幫少主紮換藥,再帶少主去練劍。」

為少主紮換藥,曾經是秋月的分內事。

如果秋月尚在的話,她一定會含著眼淚為少主溫柔地包紮吧?她是這麼的溫柔,細心……

「什麼?你幫我換藥?!」鳳鳴發出一聲慘叫,和洛雲練劍,可是絕對不好玩的苦差事!

「少主看不起我的劍術嗎?」

鳳鳴連連攤手,「嘿嘿,包紮換藥這種小事怎麼好意思勞動你這個蕭傢殺手團新任總管呢?再說,我有的傷口在大腿上,不好意思的!」

「都是大男人,有什麼不好意思。」

堂堂主將,就這樣被他的屬下兼弟弟給抓走瞭。

月亮又升起來瞭,在雲層中時隱時現。

水面上撒開浮動不定的光,宛如一群嬉戲在海裡的銀鱗小魚。

武謙坐在大船高高的圍欄上,一言不發。

他已經盯著腳下這片水波,看瞭很久,久到令他胸口又開始鈍鈍地疼。

大部分人都不喜歡打仗,他從前也一樣,但現在,他反而憧憬起即將到來的決戰來。

老天爺,你什麼時候才能下雨呢?

已經過瞭好幾天,等待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漫長,武謙恨不得立即就天降暴雨,讓他可以揮軍攻上驚隼島。

廝殺聲、鮮血、屍體,最混亂的情況,也許才能將他的註意力從無休止的心痛中移開片刻。

最怕的,是現在這種,安安靜靜的,美麗的,夜晚。

因為,鴻羽已經不能再欣賞這樣靜謐的夜瞭,他曾經,那麼地愛看高掛天上散發淡淡光輝的新月,說那是一把形狀優美的彎劍。

總是,仿佛隨時隨地可以聽見鴻羽爽朗的笑聲。

武謙,你看,我今天煉出來的匕首。

武謙,總有一天,我一定要走一趟單林。

我知道單林海峽到處都是海盜,不過,我願意冒這個險。

因為我一定要到單林,親眼看看他們的海灘。

你知道嗎?單林的海灘上,到處都是雙亮沙。武謙,是雙亮沙!

那種傳說中比黃金還珍貴的煉劍神物,我一定要學到使用雙亮沙的方法,不,光學習還不夠,我要改良,琢磨出一種更好的法子,這樣,我能鑄造出比單林人更厲害的劍。

如果有一天我成功瞭,武謙,我把鑄好的第一把劍送給你。

我知道你不喜歡爭鬥,不喜歡打打殺殺,不過,我隻願意送給你。

武謙,以後我把他送給你的時候,你一定要收下。

眼眶,隱隱發熱。

武謙狠狠咬著下唇,把快滴下的眼淚逼回眼眶。

為鴻羽放聲痛哭的那一天還沒有到來,很快,他就能提著害死鴻羽的人的頭顱,在鴻羽的墓前為他痛快落淚。

他抬頭看看天空。

一顆星星也看不見,月亮孤零零掛在天上,光芒很足,隻是顯得很孤獨,四周是一層層隻能窺見外廊的黑雲。

偶爾雲掩上來,月亮就陷入雲的包圍裡去瞭,過一會,雲散開,月亮又露出來,海面的銀光再度重現。

希望明天來一場暴雨。

武謙在心中許瞭這個願望,才從圍欄上跳下來,把所有愁懷強壓回深處,擺出和往常一樣的從容自然往莊濮的艙房走去。

路上遇到剛從莊濮房間裡出來的隨軍大夫。

武謙向他打個招呼,停下問:「怎麼這麼晚瞭才給禦前將軍送藥?是軍需那邊藥物送得不夠快嗎?要不要我派人催送一下?」

大夫把腦袋搖瞭搖,「不是的,我們送物資的船多,藥物方面,別說禦前將這樣重要的藥方,就是普通傷兵的用藥也不會怎麼耽擱。」

他看瞭武謙一眼,欲言又止。

武謙往左右看瞭一下,把大夫帶到甲板僻靜處,低聲問:「是禦前將的病況有變?」

大夫才歉道:「禦前將打瞭這些年的仗,身上大大小小的舊傷不下百處。人就是這樣,體質強壯的時候,什麼都無大礙,一旦元氣受創,稍一虛弱,就會百病纏身。何況他本來舊患就多。現在他隻是為瞭穩定軍心強行苦撐,我是怕他萬一撐不住……」

武謙心猛地一沉。

沉默瞭半響,才問:「怎麼忽然會嚴重到這種地步?」

大夫苦笑道:「我早就勸他回同澤靜心休養,或許可以慢慢調理,但他的脾氣,武將軍你也是知道的,哪裡肯聽我的?說到底,這病是先被同安院那次急怒引發,咳血癥一起,帶二連三,又觸及身上舊患,每日忙著開會商議軍情,心緒焦躁,怎麼能把病養好?」

武謙越聽月不安,但對莊濮的個性,他也是無可奈何。

再詢問瞭大夫一番具體病況,說瞭幾句話,才去到莊濮艙房。

進瞭艙房,莊濮肩上披著一件長褂,正坐在窗前小榻上抬頭觀望夜色,見武謙來訪,招手邀他過來同坐,指著夜空道:「你看那雲,我估算明日一定有雨。」

武謙點頭,「我也這麼想。」

說著,仔細打量近處的莊濮幾眼,果然如隨軍大夫所言,臉色白中透灰,天庭黯淡,不由低嘆一聲。

莊濮奇怪地問:「你怎麼瞭?」

武謙道:「我進來前,遇到瞭大夫。」

莊濮哪裡會不明白,不在意地哂笑道:「醫者之言,向來誇大其詞,如果像他說的動不動就要到僻靜地方靜養,天下的將領們都不用打仗瞭。」

「但你是主將,身體比任何人都重要。」

「主將的責任不是養身體,是打勝仗,再說……」莊濮話音猛地停下。

兩人如心有靈犀般,眼珠同時往外轉。

那一刻,他們都聽到瞭輕微的、隻要不加留意就一定會被忽略的淅淅聲。

驀然一震。

「雨!」

「是雨!」

武謙和莊濮同時站起來,探身往外看,果然,海面上泛起點點漣漪,雖然不大,卻確實是雨點。

很快,甲板上腳步聲咚咚地促響起,士兵的呼叫聲由遠而近,「將軍!將軍!下雨瞭!」

他們早在幾天前就接到嚴令,隨時註意天氣變化,隻要一下雨,立即大聲稟報所有將領,全體備戰。

「好!」莊濮猛地一擊掌,「老天爺總算站在我們這邊瞭!所有人立即全部起床,穿好盔甲,拿上武器,雨勢一旦變大,我們立即強攻驚隼島!」

驚隼島。

鳳鳴站在靠近海邊的高巖上,仰起頭,感覺微笑的雨滴輕柔地落在面頰上。

他舉起手,拭去臉上的濕跡,喃喃道:「羅總管的觀天之術真厲害,說黎明前有雨,果然就下雨瞭。」

幸虧有這位在水上浸淫瞭一輩子,會察風看雲的老總管,他們已經在雨陣來臨前做好瞭充分的準備。

如果羅登沒說錯的話,現在的小雨,很快會變成驚人的暴雨。

那將是敵人向他們發起最後大進攻的時刻。

黎明前的一個時辰,天空黑意最濃,現在,連月亮也被密雲遮擋住瞭,大海仿佛被罩在一個黑色的大鍋蓋下。

遠處海面上,閃爍著微弱燈光的、密密麻麻的同國船隊,宛如一隻匍匐暗處的沉默巨獸。

掩藏在這片詭異安靜之下的,是壓抑的呼吸,和洶湧的殺意。

「少主!」崔洋的聲音從下方傳來。

鳳鳴轉過頭,看著崔洋腳步輕松地攀上高巖,每個人的神情都無比興奮。

「太好瞭!總算下雨瞭!」

「希望羅總管沒有猜錯,這牛毛似的小雨,等一下會變成嚇死人的大雨。尚侍衛說,雨夠大,水夠多,我們的新炸彈才轟得過癮。」

崔洋神采飛揚,搓著手說:「同國的小狗們一定要進攻才好,千萬不要被大雨嚇壞瞭不敢過來,我的手已經癢得受不瞭瞭。」

猴急的模樣,讓身邊一幹兄弟哈哈大笑。

鳳鳴環視這群心腹一圈,微笑著問:「你們都準備好瞭嗎?」

聽他問起備戰這樣的重要問題,大傢立即收起嬉皮笑臉一本正經地作答。

「稟少主,一切都準備好瞭。」冉青道:「洛雲已經領著蕭傢殺手團的其他弟兄埋伏到西岸的戰壕裡瞭,以防敵人登岸。我和容虎還是負責箭樓,不過,如果打起來後同國船隊真的無法靠近西岸,弓箭射程達不到敵人,我們就會分出大部分人手去幫弩炮隊和投石機隊。」

崔洋不滿地抗議,「什麼叫同國船隊真的無法靠近?是絕對無法靠近。冉青你和容虎做好準備過來給我們當幫手吧。」轉過臉,對鳳鳴恭敬地稟報道:「少主,水炸彈我們弩炮團的兄弟們已經試射過一番,威力非常大,尚侍衛說他有對配方做改良,比原來的那種還厲害。」

鳳鳴開心地問:「發射後引燃的時間問題,有妥善解決嗎?」

「當然,」崔洋崇拜地道:「尚侍衛的腦子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他想的主意一個比一個妙。從前我們用引線長短來控制發射後引爆的時間,現在則改成用陶罐上面的滲水孔大小和數量來控制。」

「啊?臨時開洞,會不會來不及?」

「哦,不是臨時開,是早就開好一批孔洞不同的水炸彈,冉虎在每個陶罐表面都留瞭記號,炮手團的兄弟們一看記號,就知道哪個炸彈是會比較快爆的,哪個比較慢。如果雨比較大,船比較遠,我們就挑爆得慢的射,如果船比較靠近,我們就挑爆得快的射。」

鳳鳴沒想到冉虎他們如此細心周到,心裡又驚訝又高興。

這豈不是很有定時炸彈的感覺?

雖然不能真的精確到秒,不過既然有尚在思參與其中,向來差不到哪裡去。

正想表揚崔洋他們幾句,忽然看見羅登和尚在思也過來瞭。

鳳鳴笑起來,「我就知道,一下雨,所有人都會往這裡來。羅總管,你也是一夜沒睡吧?」

羅登早就穿上瞭神奇又輕便的棉甲,顯得格外利索,一邊跨上高巖,一邊爽朗地答道:「這種時候,誰睡得著?趁著現在有一點小雨,屬下剛才把弩炮上面的擋雨篷棚架又嚴格檢查瞭一次,確定每一個會接觸到炸彈的地方都不會沾水。我可不希望新炸彈把我們的弩炮給炸翻瞭。」

「很好!」鳳鳴欣慰地贊瞭一聲,掌心朝上打開,感覺雨勢正在悄然變大,抬起頭,灼灼生輝的眼睛掃視眾人一周,朗聲道:「大戰即將開始,你們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該負責什麼,我就不羅嗦瞭。兄弟們,這一仗,我們必勝!」

「蕭傢必勝!」

「西雷必勝!」

「對瞭,打的時候記得也要保護自己,不要缺胳膊斷腿的來見我,明白嗎?」

大傢都被鳳鳴逗笑瞭,一起大聲道:「明白!」

「嗯,去吧。」

「是!」

眾人應聲而動,興沖沖的各忙各的去瞭。

高巖上隻剩下鳳鳴和尚在思。

兩人並肩而站,面對著黑沉沉的海面和那片視線最遠處隱約閃爍燈火的同國戰船。

海風漸漸大起來,越來越急的雨點開始變得密集,紛紛打在他們的臉上、手上、身上,但誰也不介意,反而暢快地迎接著老天爺的賜予。

「你在想什麼?」鳳鳴閉目感覺著海風和雨滴的觸感,低聲問身旁的尚在思。

「屬下在想,怎麼可以好好記住眼前這一刻,」尚在思也學著他的樣子,閉上眼睛,如夢噬般的喃喃道:「再思小時候有許多許多夢想,也曾經覺得這些夢想永遠也不可能實現。但是現在,我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好像那些被我遺忘的可笑夢想,正在我眼前慢慢實現。」

「這不是很好嗎?」

「是很好,不過也令人心生感慨。鳴王也許一輩子也不會理解屬下的這種感覺,在這世上,平民百姓之子想做成一點事業實在太難瞭,將軍、官吏,全從貴族中挑選。實話說,換瞭一年前,如果有人和屬下說,屬下能夠制造出己方最信賴倚重的神奇武器,還能夠和鳴王並肩站在這裡,一起迎接敵人傾國兵力的決戰,屬下絕對會認為那是荒誕之言,因為太不可能瞭。如鳴王所言,人生應該是精彩的,出生時是一張空白的紙,逝去時極即為一幅用生命描繪的絕美畫卷。」

他頓瞭一頓,充滿感情地低聲道:「對屬下來說,眼前一刻已是畢生所盼,其中的欣慰和自豪感無法形容,對鳴王的感激之情,也無法形容。」

鳳鳴心中一熱。

能夠得到尚在思這樣的人的衷心愛戴,對他而言,同樣感到無法形容的欣慰和自豪。

「屬下可以問嗎?」

「嗯?」

「鳴王此刻,心裡有在想什麼呢?」尚在思好奇地問。

「我嗎?」鳳鳴偏著頭想瞭片刻,眼中射出孩子般天真的眼神,老實答道:「我想的東西很多,例如,天下雨瞭,棉甲遇水後,抗擊力會更好,我們的人受傷的幾率更低;又例如,戰爭結束後,怎麼把抓到的俘虜還給同國,但是又要保證同國不再追殺我們?還有就是……」

他發出一聲傻笑。

「……我還想,要是容恬在就好瞭,真想他親眼看看這一場精彩的大戰,火藥、炸彈、投石機、弩炮,化學和物理的超時代結合。他一定會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眼睛一定會比星星還亮。」

看見尚在思轉過頭來,含笑打量自己,鳳鳴臉頰不由微微發燙,不好意思的別過臉,自嘲道:「我這個主將很無聊吧?大戰當前還在想這些有的沒有的。」

「鳴王多慮瞭,你是很優秀的主將。」尚在思一笑,目光再度移回海面上,柔和地吸瞭一口氣,淡淡道:「屬下隻是終於明白過來,大王為什麼會因為鳴王下決心不娶王後,而太後又為什麼會最終答允這件事。隻有真正接觸過鳴王的人,才會明白,為什麼神跡總會發生在鳴王身上。」

鳳鳴訝然地看瞭尚在思一眼,剛想說話,發現尚在思臉色忽然變得無比凝重。

「鳴王,快看,」尚在思指向對面,沉聲道:「同國船隊開始移動瞭。」

代表著整個同國軍事實力的大型船隊,挾著無以倫比的氣勢,朝驚隼島緩緩壓來。

打頭炮的是船身巨大的三桅船,在漆黑夜幕下,藍色的船身也融入黑暗中,仿佛黑暗的森林之王,領著一群豺狼走狗殺來。

緊隨著三桅船的,是上百條大型戰船和中型戰船,最後面的小型船和準備登陸用的載人小艇,不計其數。

崔洋為瞭避免浪費寶貝炸彈,嚴令所有炮手,沒有聽到自己的命令,不許隨便發射弩炮。

站在由羅總管督工搭建的遮擋棚下,絲毫不用擔心雨水撇進來打濕身體。

弩炮比投石機更優越的另一個好處是——弩炮是直線發射攻擊的,炮彈斜橫著射出,而不是像投石機那樣,必須走一個朝上的大弧度。

這樣,就算上面有遮擋棚,隻要有一定高度,就不會對弩炮的發射造成任何影響。

投石機就沒有這樣的優點,所以投石機的上方並沒有搭遮雨棚,曲邁他們一群人隻能淋雨作戰。

當然,曲邁他們也壓根就不在乎淋雨。

「看,又是同國的三桅船!」

屏息看著敵船越靠越近,如一片閃爍著雷電的烏雲出現在近海,崔洋捏緊的掌心也開始冒汗。

並不是害怕,而是因為太興奮瞭。

緊緊盯著海面上的敵船,心裡不斷數著戰船距離弩炮的射程范圍,五十步……三十步……十步……五步……

同國戰船進入目測射程的瞬間,崔洋整個人振奮起來,右手高高舉起,扯著嗓子,拉長瞭調子喊道,「各位兄弟,準…備……」猛吸一口長氣。

「射!」

最後一個字爆出喉嚨,排成一列的十五門弩炮猶如怒吼的巨龍同時發威,經過一代發明大師尚再思親手調制的新式生石灰炸彈紛紛劃過大雨肆虐的海面,箭一樣紮向迎面而來的同國敵船。

瞬間,漆黑的夜空爆發出十數個炫目得令人無法直視的巨大光團。

轟!

轟!

轟轟轟!

震耳欲聾的巨響炸得崔洋一愣,瞪著被炸彈裝飾得璀璨如畫的天空,氣急敗壞地轉身大叫,「雨太大瞭!換炸彈!看著陶罐上的記號,給我挑最慢引爆的射!」

一邊吼得幾乎全島俱聞,一邊迅速彎腰挑瞭一個有記號的陶罐,手腳麻利地裝上弩炮。

熟悉地一絞,一拉,用力一扳。

簌地一下,炸彈送上半空。

轟!

又一聲巨響。

「看見沒有?就要這種!不要浪費炸彈!慢點爆,讓它們飛到同國小破船的上面再爆!」

簌簌簌簌!

又一輪炸彈飛上天,這一次,十個中間有六七個爆在比較接近戰船的地方。

弩炮團眾人一輪歡呼,立即七手八腳再接再礪,瘋瞭一樣地射擊敵船。

這群人個個都是蕭傢年輕一代中的精銳,腦筋靈活,四肢更靈活,開始就有幾顆時間估計得不準的,稍一嘗試,立即就掌握瞭訣竅。

射過的炸彈,甚至有幾個是飛到對方的桅桿上剛好爆炸。

「罐子!歹毒罐子!」

「天啊!又是它!」

趙偉所在的三桅船位於整個船隊中央的最前方,理所當然成為瞭崔洋他們的首要攻擊目標。

每一輪炸彈飛來,都有幾顆爆在他們頭上,炸得甲板上屍骸遍地,士兵們哭爹叫娘。

「怎麼可能?!」趙偉不敢置信地狂叫。

不是說隻要下雨,對方的歹毒罐子就不能用瞭嗎?

不是說隻要選對瞭時機,三桅船的進攻就無人能擋嗎?

剛剛修好不久的掌舵室又被炸得隻剩一堆爛木,趙偉驚駭莫名地發現,船上最重要的主桅桿正發出咔咔的可怕的斷裂聲……剛才那該死的罐子就在靠近主桅桿的半空中忽然爆炸。

「趙將軍,怎麼辦?」副將雲瑞滿身滿臉鮮血地沖過來,「連床弩都被炸壞瞭,無法使用,不過就算能使用,射程也達不到敵人那裡。」

可惡的西雷鳴王,不知道到底制造出什麼恐怖的東西,竟然在下雨天威力也同樣驚人。

不,是威力更加驚人!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將軍!我們要不要退?」

「閉嘴!沒有鳴金不可後退!」

「可是這樣就是等死啊!」

雲瑞後面的話,被又一聲巨響掩蓋。

「啊…!」船上傳來痛苦的尖叫,被炸傷的士兵在甲板上掙紮翻滾。

傷亡不僅僅來自爆炸。

陶罐裡面的生石灰拋撒在四處,沾上士兵們被雨水打濕的皮膚,形成堿燒傷和熱燒傷,並且互相加重。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慘叫聲到處可聞。

因為是化學性燃燒,落到甲板上的炸彈殘留物,也緩慢發熱,和桐油等混合助燃物一起,不懼雨水地慢慢燃燒起來。

不久前還修葺一新,威風凜凜的三桅船,頓成人間煉獄。

咔咔,咔咔…………

趙偉猛地回頭,瞪大眼睛看著巨大的桅桿終於再也支撐不住,轟然倒下。

「小心!」

「桅桿倒啦!」

士兵們尖叫起來,四處逃竄,慌不擇路地跳下危險的大海,重演當日的慘況。

桅桿重重倒在甲板上,撞破不知多少根木板,船身劇烈搖晃顛簸,像在大海的風雨中被遺棄的一尾還在茍延殘喘的小魚。

但三桅船畢竟是強大的巨型船,頑強地尚未沉沒。

其它附近較小的船隻就沒這麼好運瞭,在炸彈的襲擊下,帶著火焰和可怕的焦味紛紛下沉。

跳水求生的同國士兵在洶湧的海面上,和數不清的漂浮的屍身隨波逐流,慌亂地揮動著手腳求救。

但正在遭受連環炸彈攻擊的船隊自顧不暇,哪裡有人騰得出手來援救他們?反而不時有沉沒船隻上或燃燒的甲板上的士兵被逼跳入水中,加入他們。

不少人在水裡掙紮到力竭,而被海水緩緩淹沒。

《鳳於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