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上元夜

宿醉的頭疼業已久違,當羅疏從夢中乍然驚醒時,全身都浮著一層細密的冷汗。她按住自己抽痛的腦袋,兩眼望著頭頂的錦帳,不斷回憶夢裡那個少年的音容笑貌。

不會那麼巧的。那種可怕的似曾相識,應當隻是一種錯覺。

這時她又想起自己昨夜醉得厲害,摸瞭摸貼身衣裳還算整齊,這才狼狽地穿好衣服下床。屋裡的丫頭們立刻井然有序地走上前,伺候她梳洗用飯,此時齊夢麟人不在房裡,好在昨晚鬧騰瞭一夜,羅疏和丫頭們差不多也混熟瞭。

當齊夢麟跨進房門時,羅疏正在用早點。他一見羅疏,臉上立刻露出一抹不自在的笑,像做瞭錯事似的半帶心虛:“昨夜睡得好不好?”

“醉瞭自然睡得沉,就是這會兒正頭疼呢。”羅疏苦笑著回答。

齊夢麟走到羅疏身邊坐下,接過丫頭沏好的茶,輕輕吹瞭吹:“一會兒準備做什麼?”

“我想上街逛逛。”

齊夢麟立刻興致勃勃地提議:“我陪你去。”

“好啊。”羅疏點點頭,看見齊夢麟臉上浮起開心的笑,心中也沒來由地一暖。

齊夢麟見羅疏神色平和,便忍不住湊近她,試探著問:“昨晚你夢見瞭什麼?”

羅疏心中一驚,不動聲色地反問:“沒夢見什麼,怎麼瞭?”

“沒什麼,”齊夢麟頓時有些心虛,好半天才用手指比劃瞭一下眼角,囁嚅道,“你在夢裡流眼淚瞭。”

“醉瞭多少會失態的,”羅疏微微一笑,將他的話搪塞過去,“以後別再灌我酒瞭,否則隻怕還有更出格的事呢。”

“好好好。”齊夢麟立刻一本正經地點頭,心底卻波瀾起伏:昨晚自己偷偷犯下的出格事……要是能醒著來一次,不知該有多美。

早飯結束之後,齊夢麟陪著羅疏出府,準備領著她在揚州好好遊覽一番。不料人剛出門,就聽見府前的長街外傳來一陣悠揚的鐘磬聲,齊夢麟一聽那聲音便嚷道:“我二哥回來瞭!”

羅疏聽瞭他的話,也翹首向鐘磬聲的方向望去,隻見不遠處的街頭出現瞭幾十個小道士,一路慢悠悠地拿著法器唱念做打,列隊往齊府走來。

齊府二公子竟然是個求仙問道之人,這一點頗出乎羅疏的意料。這時就聽齊夢麟樂呵呵道:“我二哥拜師於茅山,一年才回來一次。他今天一回來,我就走不開瞭,要不我讓連書陪你逛吧?”

“你隻管去忙你的,我一個人隨便走走。”羅疏對齊夢麟道,“我逛累瞭就雇頂轎子回齊府,也不怕迷路的。”

“那也好,反正日子還長,我過兩天陪你去遊保揚湖啊!”齊夢麟與羅疏約定之後,便歡快地跑去見自己的二哥。

羅疏與齊夢麟分開後,獨自走過兩條街才雇瞭一頂轎子,對轎夫說出瞭一個記憶中的地名:“去燈籠巷。”

轎夫對揚州四通八達的街巷是最熟悉的,一路抬著轎子健步如飛,不出半個時辰便從繁華的齊府街走到瞭熙熙攘攘的貧民區。

燈籠巷裡有不少紮燈籠的鋪子,為元宵燈會準備的花燈幾乎堆滿瞭街市。羅疏下轎之後,站在街頭茫然地張望,隻覺得眼前的街巷與兒時記憶大相徑庭,一瞬間竟有些手足無措。

原來過去無數個夢裡總也跑不到盡頭的巷子,竟然隻有這麼窄、這麼短。

羅疏就這樣孤零零地站在街頭,看著看著突然失聲痛哭,在路人揣測的目光下虛軟地邁開腳步,一步一步走向自己心中塵封瞭十多年的“傢門”。

然而傢門之後又有什麼?還能是她的傢嗎?

她沒有勇氣去敲開那扇破舊的門,也不會在被賣掉十多年後,還天真地認為門後的人是自己的親人。

羅疏盯著那扇門站瞭許久,直到木門被人吱呀一聲推開,從中走出一位年邁的老嫗。

老嫗陌生的面孔讓羅疏心中一驚,下一刻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物是人非、人去樓空——當年賣掉自己的那一點錢,怎麼可能拯救一個日益敗落的傢?那些她還奢望再看一眼的人,註定會在她的生命裡煙消雲散。

緣起緣滅,都是人生的大悲苦——今天瞭卻瞭這段心事,她的揚州之行差不多也就結束。

接下來的日子裡,羅疏基本上每天都待在齊夢麟的多喜園。一是因為年節越近齊夢麟的應酬也越多,天天走親訪友忙得腳不沾地,二是羅疏本人也無心遊玩。好在齊夢麟屋裡閑書極多,都被她借來一目十行地做消遣。偶爾齊夢麟回到園中,看見羅疏安安靜靜地歪在暖爐邊,手裡拿著一卷《琵琶記》什麼的,真是癢得他抓耳撓腮,恨不得賴在她身邊來個紅袖添香夜讀書,奈何府外總有推不掉的應酬在等著——他在山西當官,害得一幫狐朋狗友望穿秋水,好不容易過年回來一趟,總不能不給面子。

除瞭酒會詩社,還有另一件重要的事齊夢麟也避不開,那就是接受從四面八方送來的“孝敬”。這筆錢是真正供齊府揮金如土的來源,也是他從小到大習以為常的一種存在——小時候他看著各式各樣的人“孝敬”他的父親,長大後開始有人“孝敬”他,並且孝敬的人越來越多,數目越來越大。他完全不必思考其中的是非對錯,理所當然地認為收下這筆錢是一種禮貌,賓主皆歡;隻有看不起一個人的時候他才會拒絕,並且被拒絕的人也是心低意沮,如喪考妣。

然而今年情況有所不同,他看著禮單上觸目驚心的數字,心底竟隱隱生出一絲莫名的不安。

自從認識瞭羅疏以後,他不再是原先那個不知米價貴賤的紈絝公子瞭。他打過匪、救過災,甚至幫忙收殮過病死的妓女,民間疾苦在他眼裡變得具體起來,窮人活命需要的粒米束薪,和他手裡的這些數字實在相差得太遠太遠。

可惜即使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峻,齊小衙內也琢磨不出什麼解決之道,於是他隻苦惱瞭大約一刻鐘,便丟開手跑去邀羅疏遊燈會瞭。

“這幾天我實在太忙,也沒能好好陪你,”齊夢麟先是十分歉疚地向羅疏道歉,下一刻臉就一變,興高采烈道,“不過元宵節我特意空出瞭時間,陪你遊燈會去!”

羅疏看他一臉興沖沖的模樣,哭笑不得道:“沒事,我和屋裡的姑娘們都約好瞭,那天一起去看燈,你隻管玩你的去。”

“跟府裡的丫頭一起去看燈,傢丁又會拉瞭步障,最沒意思瞭。”齊夢麟一個勁地攛掇羅疏,“你同我一起去,我領著你嘗嘗揚州的小吃,包你喜歡。”

論起吃喝玩樂,羅疏哪能拗得過胡攪蠻纏的齊夢麟,被他軟磨硬泡瞭一個時辰,最後終於點頭答應。

元宵節這一晚,整個揚州城燈火通明,全城的男女老少紛紛擠上街頭賞燈。齊夢麟陪著羅疏擠過摩肩接踵的人群,覺得自己和身邊的人就像人海中的一對比目魚,甭提有多般配瞭!

他一路假借保護之名,不停地與羅疏擠擠挨挨,表面上虎著臉對擁擠的路人罵罵咧咧,實際上心裡甜得像一顆熟透的石榴,暗爽得都快爆瞭。

二人走到蓮花橋上的時候,羅疏卻忽然不動瞭,她癡癡地望著河道兩岸五光十色的花燈倒映在河面,與岸上沸反盈天的喧鬧相反,水面下的世界呈現出一種莊嚴靜穆的美,漫天的煙花同時閃爍在黑色的夜空與河心裡,烘托著雲水間相隔遙遠的兩輪明月。

“真美……”這樣看,一真一幻的兩個世界,竟能親近如斯。

此刻齊夢麟讀不到羅疏的心事,隻能遞瞭一串糖葫蘆給她,陪著她站在橋頭賞景。

“是挺好看的。”他嘴裡咔嚓咔嚓地嚼著糖葫蘆,借著兩岸燈火的幻彩,若有所思地凝視著羅疏的側臉,“有句詞怎麼說來著?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說得是不是這個景?”

羅疏聞言忍不住一笑,也咬著糖葫蘆側過臉來,望著齊夢麟戲謔道:“難得難得,眼前的景竟被你一句話說完瞭,輪到我,最多再添一句‘月上柳梢頭’瞭。”

“誰說眼前的景都被我說完瞭?我這裡還有一句,”齊夢麟凝視著羅疏,緩緩地開口念道,“端端正正人如月,孜孜媚媚花如頰,花月不如人,眉眉眼眼春……”

這一句念完的瞬間,明月、花燈、煙火,天地間所有的光彩都黯然失色,齊夢麟的眼中隻有羅疏怔愣的笑臉,她被冰糖漬得晶亮的紅唇是那樣誘人,讓他腦中隻剩下一個念頭:

那一晚偷偷犯下的出格事……要是能醒著來一次,不知該有多美。

《風月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