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二齊二少

齊夢麟被關押在多喜園裡一連好幾天,似乎並不能讓這位混世魔王洗心革面。外界風傳:齊小衙內因為在齊府治喪期間狎妓,差點被齊老爺打成殘廢,哪知這位小爺剛剛睜眼,人還躺在床上養傷,竟然又開始倒騰起古董來。

過去齊三公子偶爾也愛附庸風雅,往書房裡添置些漢代銅鹿燈、汝窯蛤蟆筆洗什麼的,卻從沒像現在這樣大手筆地買過古玉。要知道如今江南一帶的古玉多有贗品,有些仿造得技藝精湛,連內行都不敢輕易下手,如齊三公子這般動輒一擲千金,還盡買些趙飛燕舞過的白玉盤、楊貴妃玩賞過的瑪瑙荔枝,隻能被行傢笑掉大牙。

一時販售假古董的騙子源源不絕地找上齊府,連書作為齊夢麟的爪牙,賄賂拿到手軟。齊總督聽說兒子如此荒唐,隻當他是故意在使性子,隻要他肯在自己的安排下乖乖成婚,其他一概不管。

隻有齊夢麟身邊的連書,以及人在府外的羅疏,才知道他真正的意圖是什麼。

這天傍晚,連書照舊在羅疏暫住的這座宅院裡忙碌著。他用鶴嘴鋤撬開地面上的青石板,將一塊塊金磚埋進泥地裡,用腳踏平,再把青石板還原,嘴裡不時小聲念叨:“自從公子出瞭這個餿主意,現在外面人人都拿他當冤大頭呢。”

羅疏站在一旁,親眼目睹主仆二人沆瀣一氣,借著天價的假古董洗黑錢的離譜行為,忍不住蹙眉問道:“他這樣假買假賣,變著法地讓銀子從帳上流出來,難道是在未雨綢繆?”

“誰知道啊,我傢公子總是一會兒一個主意,”連書扁扁嘴,認真思考瞭一會兒,忽然憂心忡忡地抬起頭道,“羅姑娘,你說公子是不是打算和你私奔?若是真的,你們倆可一定要帶上我啊!”

他這麼一個忠心耿耿的小書童,實在不應該留在揚州替公子墊背,最後被老爺宰掉泄恨,變成一縷沒有主人的孤魂野鬼啊……最慘的戲文都不能這麼唱!

就在連書神神叨叨地替自己腦補瞭一大段驚天地、泣鬼神的動人結局時,羅疏也陷入瞭憂慮地沉思——難道他真的打算為自己拋傢棄業嗎?那她豈不成瞭愧對齊傢的罪人?

然而時至今日,這件事還有什麼可轉圜的餘地呢?

說到底,她自己才是這場困局中負擔最少的人,他若誓不回頭,她又如何忍心去辜負他的一片深情?又或者退一步海闊天空,這個讓步,該由她來做?

羅疏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進退兩難,她曾經是何等的要強,可是一旦遇上一個比自己還要瘋狂的人,她又忍不住開始心軟。

“連書,你回去對你傢公子說,讓他別為瞭我……就和傢裡鬧翻。”羅疏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掙紮著說出瞭這句話,轉身悶悶地躲回廂房。

這天晚上,當齊夢麟在病床上聽到連書轉達這句話時,眼底情不自禁地盈滿瞭溫柔的笑意,低聲念瞭一句:“這個傻丫頭。”

這事之後沒過幾天,齊總督派往浙直總督府提婚的傢人竟徒勞而歸,帶回一個令人憂懼的壞消息——浙直總督聲稱女兒得瞭重病,要與齊府退親。

這樣的回應顯然違背常理,讓齊府上下頓時不知所措。原本對聯姻寄予厚望的齊總督,此時尤其焦慮,竟等不及喪事結束,便急匆匆地趕回瞭太原。

一片人心惶惶的氛圍當中,隻有齊夢麟能夠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躺在病床上對自己的二哥說:“哥,我總覺得近來發生的事,並非偶然,你們出傢人不是最愛講因果報應的嗎?”

齊雁錦望著突然變得達觀知命的弟弟,面無表情地回答:“我是道士。”

齊夢麟吐瞭吐舌頭,思量瞭一會兒才又低聲問哥哥:“哥,你說父親在朝中做的事,都會是對的嗎?過去我在外面,也聽到過一些風聲……”

“那又如何?”齊雁錦瞥瞭一眼弟弟,滿不在乎地打斷他,“當官又不是行善積德,就算父親做過什麼,難道你就不要齊傢瞭?”

“不,那絕不會!”齊夢麟立刻高聲強調,末瞭卻又閉上雙眼,喃喃道,“哥,我隻是覺得……該來的總會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是出傢人,用不著管我們,還是盡早回茅山吧。”

這時齊雁錦看著自己病懨懨的弟弟,沒說話,隻是不以為然地挑瞭挑眉尖——他的想法從來都和他人不同,自己做事就隻分高興和不高興,最討厭明判是非。為瞭什麼忠奸善惡,在朝堂上鬥得你死我活,在他看來就是最無聊最荒唐的事——幾派人侍奉著同一個皇帝,誰又能比誰更正義呢?

然而現實卻朝著齊雁錦最討厭的方向在走,很快朝堂上開始有人向齊總督發難,彈劾的奏疏雪片一樣飛進通政司,歷數瞭齊總督多年來收受賄賂、賣官鬻爵、欺君罔上之罪。

不久齊總督被罷職,勒令回籍聽勘,哪知還未離開太原,又被劉巡撫以“貪污賑災錢糧,致使災民多有餓死”的罪名系獄。

罪證確鑿,天子下旨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會審,齊總督挨不過嚴刑拷掠,對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認不諱。由是天子震怒,下詔派遣司禮太監、刑部侍郎,偕同錦衣指揮、給事中,一同前往齊總督的原籍揚州,查抄齊府。

欽差還未趕到揚州的時候,揚州守令便已經將齊府的滿門人口記錄在冊,並且派兵封住瞭齊府,不允許任何人通行出入。

羅疏和齊夢麟的聯系便到此戛然中斷,她四處打聽消息,奈何人生地不熟,一時根本求助無門。

當初齊夢麟派連書買宅子時,是以羅疏的名義寫的地契,因此她如今暫住的宅院不是齊府的產業,並沒有被官府查封。直到這個時候,她才開始明白齊夢麟前一陣子為何要未雨綢繆,將大批的金磚埋在她的落腳之地。

他竟是要為她安排後路嗎?羅疏一想到此處,一顆心便痛如刀絞。這一刻她的確慶幸自己能夠置身事外,沒有因為齊府的落難而被牽累——隻有這樣,她才可以來去自由,動用一切辦法去營救她的齊夢麟。

這一天,羅疏照舊在齊府一帶逡巡,遠遠地望著被重兵把守的大門口,想尋找可以進入齊府的機會。

這時路邊一名小道士忽然撞瞭一下她的肩,同時低聲道:“別出聲,跟我走。”

羅疏吃瞭一驚,望著那小道士的背影,腦中飛快閃出一個人來,立刻邁步緊隨其後。二人默契地一前一後,不大一會兒便穿過幾條街,來到瞭一座僻靜的宅門前。

開門的人不出意外,正是齊雁錦;而令人意外的是,宅中除瞭剛剛替羅疏引路的小道士連棋,竟沒有別的仆人瞭。

其實也難怪,如今齊府內外風聲鶴唳,齊雁錦因為是出傢人而幸免於難,這時候為齊府走動,冒瞭很大的風險。他一則不方便拋頭露面,二則素日有些往來的達官貴胄,此時紛紛置身事外——今次是天子降罪,誰傢的腦袋都不是鐵鑄在脖子上的,再說原本不過是錦上添花的交情,如今不落井下石就已經夠厚道瞭。

於是齊雁錦便心生一計,將連棋打扮成算命打卦的小道士,命他天天在齊府附近守候,看到任何與齊府相關的人,都來向他匯報。

結果一個顯山露水的人都沒等到,倒得知三弟玩命般喜歡的那個女人,天天出現在齊府門前。於是一天、兩天、三天之後,齊雁錦終於對羅疏刮目相看,吩咐連棋領她來見自己。

羅疏見到瞭齊雁錦,依舊不卑不亢地與他見禮。齊雁錦看到她一派鎮定的模樣,不禁感喟道:“我府上落瞭難,你和我弟弟在一起,將來得不到半點好處。”

“我和他在一起,不是為瞭任何好處。”羅疏低著頭淡淡道,“在一起,就隻是為瞭和他在一起。”

“是嗎?”齊雁錦端詳著眼前人,若有所思道,“可世人不是都說,□無情麼?”

他的話令羅疏渾身一顫,無疑刺傷瞭她。然而齊雁錦卻並不在意她的感受,徑自對眼前的羅疏下瞭斷語:“看來,你也不是凡人。”

他的這份另眼相看,羅疏毫不在乎,她現在滿心隻想著如何能夠見到齊夢麟:“我跟著你的小廝來見你,隻是為瞭三公子。我不缺錢,可就是在揚州沒有人脈,所以求助無門。二公子你若是能幫上忙,羅疏感激不盡。”

“幫你?我若是有這個能力,也不會受困於此瞭。”齊雁錦打量著她,嘆瞭一口氣,“如今齊府大勢已去,從北京來的欽差不日即到,一場抄傢是免不瞭的。好在傢父犯的不是謀逆大罪,還不至於被株連九族。我雖無力回天,可讓你去見一見我弟弟的能力,多少還是有的。”

“多謝公子,”羅疏當即向他道謝,再一想此人心機深沉,肯幫她的目的隻怕沒那麼簡單,便又問,“公子這次讓我來,可還有什麼話要交待?”

“我隻是操心我那個弟弟,”齊雁錦看瞭羅疏一眼,很有誠意地說出自己肚子裡的混賬話,“你這個人很特別,難得聰明,對他又是真心的。我現在做這些,對他的將來也許有好處也未可知,這是我的一點私心,你不會怪我吧?”

“怎麼會呢?”這時羅疏微微一笑,望著齊雁錦深深道瞭一個萬福,“羅疏還要多謝二公子成全。”

《風月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