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 雙生菇

他在深夜的森林中奔逃,身後怪物緊緊追趕。

已是深秋,樹林中彌漫著樹脂和腐爛在枝頭的果子的芳香,但這一切都無法蓋過自他身後,朝他緩緩彌漫過來的脂粉香氣。那香粉如此熟悉,是他曾親手為她買來,又親手為她塗上。

他兩股戰戰,如今已經到瞭樹林邊緣,他拼盡力氣,縱身一躍——

落地的時候,半隻腳卻踏入瞭虛空,隻差半分,便要朝無盡的黑暗當中墜落下去。他嚇得連連後退,忽然,黑暗中,射出瞭點點光芒。那是些細小的、不計其數的光點,散發著靛紫色的螢光。它們被落石所驚動,在水下四散逃離,卻又撞亮瞭更多的光點。一層層由螢光組成的波浪沿著水面,朝著黑夜深處無邊無際地鋪展開去。這原是一處隱藏在山林深處的湖泊,猶如藏在匣內的璀璨寶珠,頃刻間叫人打開瞭匣蓋,露出粼粼珠光。

瑤光海。

這個失魂落魄的男人陷入瞭短暫的失神。這等美景他隻在書上讀到過,但他隻來得及發出一聲感嘆,便有一隻冰冷的手如有吸盤般附上瞭他的後腦,指尖根根雪白,指甲還用鳳仙花染成瞭紅色。

“段郎,”隨著它開口,腐爛的脂粉味道縈繞而至,“找得奴傢好苦。”

他全身僵直,拼命想要閉上眼睛,身體卻完全不受控制,隻得一寸寸地轉過頭去。

“你,你不是早就死瞭,我明明已經把你埋瞭!”

暴露在瑤光海的光芒之下的,依舊是他記憶中的美人臉,肌如凝脂,唇如櫻桃,卻隻有半張。此刻朝他緩緩轉過來的另外半張上面,腐爛發黑的肉塊正在掉落。一隻眼珠脫出瞭眼眶,左右晃動著。

他駭得手腳都冰涼瞭,想要逃走,卻已經是不能。隻能眼睜睜看著這女人外表的怪物從前額縱裂開一條口子,一條鮮紅的長舌從其中彈瞭出來,舌身上翻卷著層層利齒。

慘叫聲持續瞭很長的時間。

紀海茹猛地睜開瞭眼睛。

她翻身坐起,不自覺地打瞭個寒戰,尋瞭件長襖披在肩上,便急忙撐開瞭窗。窗下是一層浮動的螢光,瑤光海正在用一種讓人昏昏欲睡的輕柔拍打著浮魚客棧的一側。她沒有聽錯。有人再一次驚動瞭瑤光海。

紀海茹迅速下瞭樓,自客棧一樓的櫃臺後面取出瞭一盞帶燈罩的高枝雙纏蓮花燈,連鞋都沒有顧上穿,便舉著它走上瞭連接浮魚和陸地的棧橋。

和往常一樣,客棧裡老邁的昆侖奴蜷縮在橋頭,將滿是白發的頭枕在胳膊上。紀海茹經過的時候,他也不知道夢見瞭什麼吃食,正在不安地嘟囔著:“還不夠,遠遠不夠。離熟還早得很……”

深夜的薄霧在林間蔓延,紀海茹舉著燈,裹緊瞭身上的長襖,赤裸的腳趾陷在腐爛的樹葉當中。她在一處明顯的摔倒痕跡旁邊停瞭一陣。判斷著,這也應該是一隻笨拙而且肥胖的野獸。因為它從泥潭中出來之後,直接逃往瞭瑤光海的方向。

她沿著泥水痕跡,走向瞭同樣的方向。樹木在她的兩側無聲退卻,她手中的燈光驅散瞭薄霧,將另一段瑤光海自黑暗之中拽瞭出來。有一個影子正立在湖水之中,攪動著水花。

吞咽和咀嚼的聲音。腐爛的脂粉味道。紀海茹屏住瞭呼吸,將燈舉得更高瞭些。那影子被她的燈光所驚動,猛地轉過身來,長發上帶著螢光的湖水飛濺,雙臂擋在眼前。

一瞬間,她的耳邊灌滿瞭呼嘯的風聲,幾乎讓她摔掉瞭手中的燈,但她用盡力氣將蓮燈朝那影子高舉。

風聲在瞬間止歇瞭。

紀海茹再度睜眼的時候,齊腰深的湖水中站著個赤裸少女,有著跟她自己一模一樣的晶瑩大眼。唯一不同尋常的是少女的耳朵,就像兩隻巴掌大小的蘑菇,邊緣是胭脂一般的紅色,正在沮喪地微微下垂。

紀海茹眨瞭眨眼睛,才意識到自己滿臉都是淚水。

“八年瞭,你這是去瞭哪裡,如今才回來?”她開口,聲音裡滿是哽咽,卻忽然一下破泣為笑,隻顧著脫下身上的長襖,披在少女赤裸的肩上。

“快出來吧,水裡涼!”

譚一鷺離開無夏城,沿著驛路進入蒼梧山,是在三日之前。

起初還有商隊可以載他一程。他這人相貌儒雅,待人謙和本分,很快便跟他們稱兄道弟起來,連帶著聽瞭不少山間特有的鄉野傳聞。他仔細聽著,尤其將其中提到瑤光海的部分牢牢記瞭下來。

瑤光海是蒼梧山中最大的湖泊,瑤光海上的浮魚客棧,有著方圓百裡最漂亮的老板娘。浮魚客棧的虹鱒魚湯是天底下最好喝的,這樣寒冷的夜晚,如果能喝上一碗,便是皇帝老兒叫我去坐他的寶座,我也不去。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老行商補充。

譚一鷺跟他們一起哄笑起來。

“若在下叫大傢說得心動,現在便想去尋那浮魚客棧呢?可有人願意帶路?”

奇怪的是,這些粗豪的漢子們幾乎在同時沉默瞭下來。“若是之前,我們回無夏的途中,無論如何也是要去一趟浮魚的,”老行商囁嚅,“可如今……”

他在行商們的眼中讀到瞭重重懼怕,但這仍不足以阻擋他繼續前行。離瞭商隊之後,他按照行商們的描述,離開大路,轉而沿著蒼梧山的山脊走瞭足足兩日,才終究叫他尋到瞭瑤光海。

若那些行商所言非虛,這瑤光海的湖水到瞭夜間,受到劇烈攪動,便會開始發光。有時甚至整個湖面,都會鋪滿細小的螢光。這是因為湖中生有一種獨特的細藻。它們終日浮遊,白日裡吞吃瞭陽光,在夜間吐出來,等光亮熄滅的時候,它們的生命也會隨之終止。

而浮魚客棧,就在這會發出螢光的湖面之上,隨波逐流。它靠著八根鮮紅的長繩固定在岸邊,那原本是一艘雙桅的木船,經過改裝,在甲板之上又加蓋瞭三層小樓,臨瑤光海的一面俱是雕花的木窗。飛簷下面鯉魚含珠形狀的風鈴正在風中打轉。

幾乎就在同時,投影在瑤光海中的雲影發生瞭變化。譚一鷺皺起眉頭。蒼梧山的氣候總是變化多端,難保不會有突如其來的冰雹和暴雨,他迅速地沿著山坡跑瞭下去,山風獵獵,沉甸甸的背簍在他身後顛著。他轉念一想,將背簍解下來抱在胸前。

這舉動非常明智,因為下一個瞬間,豆大的雨點便追著他的腳後跟砸瞭下來。他用袖子遮著背簍,跑上瞭棧橋。一個皮膚黝黑的昆侖老奴站在甲板上。雨點同樣也砸在瞭他的身上,但他渾然不覺。

他望著譚一鷺狼狽地朝自己跑過來,嘴角咧開。譚一鷺顧不上跟他寒暄,隻拖著背簍,急著去掀客棧門口垂下的棉佈門簾。

“還差五個。現在還不熟。”

譚一鷺猛地回頭。門簾外是那昆侖老奴意味深長的笑容。譚一鷺覺得自己在哪裡見過這個全身黝黑的老頭,但無論如何都無法再進一步回想下去。不準備再繼續深究,隻轉身便進瞭浮魚。

客棧內光線昏暗,跟無夏城內大多數客棧一樣,一樓是兼供吃食的廳堂,擺瞭幾張八仙桌,中央的方形火塘裡燒著明亮的炭火。譚一鷺剛進去,首先跳入眼簾的便是地上那團明紅的火焰,他一轉眼,隻見角落中一張兇惡的獸臉,怒目圓睜,雙眼通紅。

譚一鷺心中一驚,伸手便去取藏在背簍裡的烏鷲刀,眼睛卻已經逐漸適應瞭室內的光線,再看時,坐在角落裡的,隻是個梳著雙髻的少女,著石榴紅對襟短襖,杏黃色百鳥翎裙。那件短襖的雙袖都繡的是纏枝芙蓉牡丹,卻偏偏在當胸繡瞭張兇獸饕餮的臉,獸眼處鑲著一對鴿血紅的寶石,湛湛生光。此刻她已經移開瞭打量譚一鷺的目光,正跟身邊一個年輕俊俏的公子低瞭頭,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後者帶著笑望著她,眼神中三分懶散,卻有七分溫柔。

他松瞭口氣,緩緩放開瞭刀柄,掌心中竟微微出汗。一回頭,一個盤腿坐在火塘旁邊的光頭大漢正挑釁地盯著他,左手若有若無地摸著腰間一柄彎刀。

譚一鷺心中叫苦,趕緊高舉雙手,抱著他的背簍就想坐到火塘邊去。

“嗯?”光頭大漢的眉毛豎瞭起來,將彎刀緩緩抽出,刀背朝前,朝他當胸一送。譚一鷺瞬間明白,這火眼看不是白烤的。他從袖子裡摸出十幾文來,擺在那刀身上。那刀抖瞭抖,卻隻是不撤。

他哭喪著臉,將剩下的十幾文慢吞吞地攥在手心裡,朝刀身上閉眼一放。大漢這才滿意地轉過刀身,朝火塘對面點瞭點下巴:“喏。”

譚一鷺如得大赦,趕緊搬瞭背簍坐過去,將簍裡之物一樣樣貨取出來擺在火塘旁邊的地上晾曬。他沒有忘記自己的行商身份,這一路跟山民換瞭不少山貨,甚至幾朵罕見的天白花菇,足有碗口那麼大,雪白耀眼,叫他珍惜地放在瞭中央。火塘的溫度一烤,頓時鮮香四溢。

那個梳雙髻的小姑娘遙遙地“咦”瞭一聲,自語道:“好香的花菇”。

譚一鷺低瞭頭,就當沒有聽見。無風,火塘裡的火苗卻忽然躥瞭躥,再平靜下來時,那嬌媚的少女聲音就已經到瞭他的身後,帶著笑緩慢重復:“好香……”

譚一鷺硬著頭皮回頭,隻見她一雙大眼映著火光,便如融化的黃金。隨之而來濃鬱的芙蓉熏香甚至蓋過瞭花菇的香味。他隻得拱手:“見過朱掌櫃。”

小姑娘朝一側歪瞭歪頭:“你認得我?”

“這世上統共就一座天香樓,無夏城中哪個不曉得朱成碧掌櫃?”他語調輕松,半是說笑,“朱掌櫃廚藝之精,當世罕見。上個月的芙蓉焰,小人蒙朋友相邀,有幸嘗過那麼一勺,至今猶有餘味。那邊那位,想必便是常青公子瞭。”

“我瞧你卻面生得很?”

譚一鷺失笑:“譚某一個小小的行腳商人,朱掌櫃的哪裡能記得?”

“行腳商人?”常青卻不知何時已經站在瞭他的背簍旁邊,低著頭似笑非笑,“帶刀的卻是少見。”

“帶著防身罷瞭。”譚一鷺嘆一口氣,將那朵天白花菇小心翼翼地捧起來,“二位想必也知道,最近這蒼梧山中,不算太平。無夏城裡,這一朵花菇,要賣到五十文瞭。倒是二位,湊的是什麼熱鬧?”

“跟你一樣。”朱成碧蹲在一旁回答。她早將他擺在地上的山貨嗅瞭個七七八八,此刻點頭道,“不錯不錯。唯有這蒼梧山頂的花菇,叫夜間的寒冷凍裂瞭,又在第二日晴朗的陽光中愈合,如此重復上七七四十九個日夜,十朵之中方能成上這一朵天白。不過,卻依舊不是我想要的。”

“連朱掌櫃都想要的,必定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奇珍瞭?”他恭維道。“卻是何物?”

朱成碧註視他良久,忽然露出虎牙,莞爾一笑:“來早瞭!沒想到等瞭那麼久,卻還是不夠成熟。”她兩手一拍,站瞭起來,“罷瞭!再呆一個晚上便回去罷。”

此刻,從樓上飄下來一陣笑聲,猶如銀鈴相擊。

“怎麼,姑娘這便要走?不再多住些時日瞭?”

帶著笑從通往二樓客房的樓梯上走下來的,正是浮魚客棧的老板娘紀海茹。

紀老板娘一身素色,挽的是少婦的發髻。彎著對細細的柳葉眉,明眸流轉時,卻有十分的風情。

照那些行商的說法,八年前,她的雙胞胎妹妹紀海蓉,眼看就要出嫁,卻不知怎地溺死在瞭瑤光海裡。紀老爺子悲傷過度,也跟著一起去瞭,將浮魚留給瞭她一個弱女子。那時紀海茹不過隻有十八歲。卻拿出瞭男子一般的氣魄,自梳瞭頭發,立下誓言終生不嫁,繼承瞭客棧。浮魚從此便靠她跟一個昆侖老奴撐著,居然沒有倒閉,生意反而越發紅火,光憑這點,眼前這年輕的老板娘便不容小覷。

眼下她柔若無骨地靠在欄桿上,朝樓下的諸位甩瞭甩手絹:“可巧我正跟這位淵玄道長說,雖然確實並非我邀請他前來,但他既然都來瞭,便當替我看一看這浮魚的風水,他告訴我,浮魚的風水可是再好不過瞭,姑娘不再多住幾日嗎?”

譚一鷺這才註意到,在紀海茹後面還跟瞭個花白頭發的道士,看起來倒也仙風道骨,隻可惜前襟卻油膩膩的,像是吃完瞭雞腿之後,隨手便往上抹的結果。

這道士一邊下樓,一邊憂心忡忡地說:“這風水是好,但也難敵妖魚作孽啊!這瑤光海中便有吃人的妖魚,那請我來此的人說得千真萬確,說不定,此刻便在浮魚客棧附近!”

此話一出,廳堂裡的客人們都靜默瞭。紀海茹用手絹拍著胸口:“哎呀呀,嚇死咯!既是如此,便請道長捉妖如何?”她眼珠轉瞭轉,“不過,道長若能捉到,自當有謝禮,若是捉不到妖魚,可得替我廣而告之。否則我這浮魚的生意,還要不要做瞭?”

那道士正待開口,一個錦衣的公子哥裹著雨點闖進瞭客棧,一疊聲地喊著阿茹。紀海茹抬瞭抬眼:“柳公子?這麼大的雨,你這是——”

這姓柳的公子原本裝束精致,此刻卻有些狼狽,半邊身子都濕淋淋的,但他毫不在意,朝前走瞭幾步,滿面歡喜:“還不是為瞭過來見你?”

他這一走,露出原本躲在他身後的另一個人,卻是個單薄的女子,眼下烏青,瘦得兩頰都凹瞭下去。她手中拿著把油紙傘,不知為何,濕得比那公子還要厲害,渾身的水都在往下滴著。

紀海茹趕緊從樓上下來:“柳夫人?我的九娘哎,你也來瞭?這如何使得,一會兒又要咳起來瞭,趕緊在火邊烤烤!”

那女子隻是不動,拿眼睛去望柳公子。

“你還是趕緊去烤火。”柳公子連忙擺手,“省得一會兒燒起來又來纏我。”

九娘得瞭這話,哆嗦著湊去火塘旁邊。譚一鷺挪開瞭背簍,好叫她能坐下。柳仲仙立刻湊去紀海茹旁邊,將一個層層包裹的小紙袋從懷裡取瞭出來:“阿茹,我一收到你的信——”

“嗯?”紀海茹一拖長聲音,他立刻改口。

“不,不是,是我自己相思如焚,一刻也不能耽擱,特地給你送無夏城裡春熙樓新出的甜嘴兒來。我知你最愛吃這個。”

紀海茹朝紙袋裡掃瞭一眼,道:“我近日胃口不太好,這蜜漬烏梅還是給瞭九娘吧。”

柳公子連續遭到拒絕,面上有些發僵。紀海茹便靠過去,將手絹下的兩根手指在他腕上一抹,他的骨頭又有些輕瞭起來,笑瞇瞇地過去蹲在九娘旁邊,將紙袋扔給她。

“吃嗎?”

火塘光芒照耀下,紙袋中的烏梅幹癟,顏色猶如凝固的鮮血。

九娘一低頭,竟然捂住嘴,跑到床邊幹嘔起來,柳仲仙不慌不忙地蹲在原地,將那紙袋重新撿瞭起來,一點點地包好。此刻他身邊隻剩譚一鷺跟那光頭漢子,便再不肯掩飾面上的嫌惡表情。譚一鷺在旁邊,瞧瞭個一清二楚。

正在這時,九娘卻指著窗外的瑤光海喊起來:

“妖怪!水裡面有妖怪!”

她隻喊瞭這一聲便昏過去瞭。柳公子好歹還有些為人丈夫的自覺,趕過去接住瞭她,譚一鷺一聽到她喊,拔腿便朝窗戶跑,那光頭漢子跟他幾乎同時到瞭窗邊。兩人抬頭望去,暮色中一片茫茫水面,卻不知妖獸何在。此時忽覺有人踩上瞭自己肩膀,頭頂有衣袖作響,那人朝空中一個飛縱,落向水面,竟然穩穩地站住瞭。

卻是淵玄道長。

水花四濺,波浪翻動,隱約可見真的有一條魚尾上下翻卷,跟道士鬥成一團。

天香樓的那兩人此刻也不慌不忙地朝窗邊踱瞭過來。譚一鷺隻聽得他倆低聲交談。

“水底下必事先埋有木樁,呆會兒他還會抓條魚回來,說那便是魚妖。”

“噓!”常青的聲調裡帶著笑意,“你若不肯好好看戲,豈不是枉費道長一場辛苦。”

這邊話音未落,淵玄便自水面上又平平地掠瞭回來,手裡拎瞭隻金紅鱗片的虹鱒魚:“這便是那妖魚瞭。它夜晚能化人形,專門吸人精氣,最近瑤光海旁邊常有山民無故失蹤,便是它做的瞭。”

天香樓的兩人都笑而不語。那光頭的漢子卻信以為真,一面翻檢著那魚,嘴裡嘖嘖有聲。紀海茹的臉色不太好,她說請這神棍道人捕妖,原是想要激他一下,沒想到對方有備而來。但她見多識廣,經驗老到,很快便調整瞭臉色,笑吟吟地迎瞭過來。

“卻是我不識泰山,沒瞧出道長果真身懷絕技!黎伯?過來將這魚收拾收拾,今晚給大傢做湯喝!”

譚一鷺早聽說浮魚的虹鱒魚湯相當有名,因此心中存瞭些期待。那昆侖老奴不一會兒便做得瞭魚湯,用一隻粗礪的青花大碗盛瞭上來,紀海茹又給在場的人,連同那終於悠悠醒來的九娘,都各自分瞭一小碗。但見湯色雪白,肉質鮮嫩,除瞭一把粗鹽外,並無別的調料,隻浮瞭兩三顆碧綠的香蔥。譚一鷺嘗瞭一口,並沒覺得特別,但他本就不擅品菜,卻知道朱成碧是出瞭名的刁鉆舌頭,一般的吃食根本就懶得動筷。因此朝她笑道:“朱掌櫃的以為如何?”

“這個嘛……”她將筷子尖在湯裡攪瞭攪,滴在舌頭中央,“略燙瞭些……”她正待要繼續說下去,那光頭的漢子卻沿著二樓的樓梯沖瞭下來。

“別喝瞭!”光頭大喊。他額上滿是冷汗,肩膀微微顫抖,眼中俱是驚惶不定。

“還喝!那道士已經叫妖魚給殺瞭!”

譚一鷺在淵玄的屍體一側蹲瞭下來。

此刻他終於知道,為何光頭這樣的粗漢,也能被嚇成那個樣子,而他又為何要強調是“妖魚”所為。浮魚的二樓是成排的客房,淵玄沒有死在房內,卻是靠在正對著自己房間的走道上,保持著朝前伸出一隻手的姿勢。譚一鷺趕到的時候,那隻手已經幹癟瞭,手背上密密麻麻,盡是些成對兒的褐色蘑菇。

譚一鷺掀開淵玄的衣服,確認他全身都被這種詭異的蘑菇所覆蓋。他甚至還挑起瞭一片蘑菇,它牢牢地附著在皮膚上,無法輕易被摘下來。就在他做這些的時候,淵玄的臉還在繼續幹癟下去,而新的蘑菇正從他的兩頰地冒出。

一個驚恐萬狀的表情凝固在他的臉上。

幹嘔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柳仲仙哆嗦著問:“這,這是為何?”

“不知。”譚一鷺站起來,幹脆利落地回答,“柳公子,還請你替我們照看一樓的女眷,別讓她們上樓來受瞭驚嚇。”

柳仲仙下樓去瞭,旁邊的光頭還在跟常青絮絮叨叨地講著:“我本是想讓這道士教我功夫的,可他不肯,隻推說要回房梳洗,誰知道他忽然撞在門上就退瞭出來,一面喊著什麼都是他的錯,一面將懷裡的銀票拿出來亂撒。我還以為他發瞭失心瘋,豈不正是我撿銀票的好機會?誰知道他倒在地上,便成瞭這個樣子。”

“他喊瞭些什麼?”常青聽到這裡,忽然問。

光頭想瞭想,捏著嗓子學起來:“是我錯!我不知你病得如此嚴重,隻說多拖得幾日,可以多賺些銀兩——都拿去,都拿去!”

他聲音嘶啞,卻將那驚惶絕望學瞭個七八分,叫人毛骨悚然。

“難道不是,這道士殺瞭妖魚,如今湖內還有同夥,找他報仇來瞭?”

“卻也未必。”譚一鷺插話道,“可沒有人能夠證明你所說的一切。這些銀票,也完全可能是你殺死他之後再佈置的,然後再將一切都推給妖魚。”

光頭愣瞭一下,然後爆發起來:“奶奶的,你剛才說爺爺什麼?”他抓起身側的腰刀,立時便要抽將出來,常青在旁邊長嘆一聲:“別打瞭。他額頭上有遭啃噬痕跡,傷口雖小,但足以致命。更何況房間地板上有濕漉漉的水漬——是妖獸所為。”

此話一出,他們三個同時聽見瞭細小的啃噬聲,猶如有細小的牙齒,在堅持不懈地啃咬著他們腳下的船板,一時間,卻無法分辨究竟是從何處傳來。

光頭最先忍耐不住,拔腿就跑:“奶奶的,這鬼客棧爺爺不呆瞭!”

譚一鷺跟常青追瞭過去。廳裡的女眷們圍著桌子,柳仲仙正在紀海茹身邊溫言細語地安慰著,見光頭跑下樓來,站起來問:“剛才那啃噬聲,卻是何物?”

光頭充耳不聞,隻朝門口撲去,那叫做黎伯的昆侖奴也不知道從哪裡冒瞭出來,伸著兩隻手臂就要攔住他,卻被他掀到一邊。眼看他推瞭門,掀開門簾就要往外沖。一腳卻踏在瞭空中。

“小心!”黎伯喊著,一把抓住他的背心,竟如同拎一隻小雞一般,將他拽瞭回來。光頭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跟廳裡所有的人一起,望著門外。

竟是黑黝黝一片湖面,無邊無際。整座浮魚客棧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離瞭棧橋,在瑤光海中浮沉。

“怎會!”紀海茹沖瞭上來,伸手去摸門外一側固定的紅繩,可握在她手中的隻剩紅繩的一截,她腳下不穩,差點摔在地上。

“這是被人用利器削斷的。”

光頭驚覺到眾人的註視,大聲嚷嚷起來:“還在懷疑我?若是我做的,怎麼會將自己也一並困在這有妖魚的船上?”

“或許你還另有所圖,那道士雖為妖獸所殺,也無法完全洗清你的嫌疑。”

光頭咬牙切齒:“總之,此事與我無關,今晚誰也不要來煩爺爺,否則刀可不長眼睛!”

譚一鷺望著他跑上樓去,隨即傳來摔門聲。常青之前站得遠,等到此刻,才慢條斯理地朝他踱瞭過來。

“不是他。”他低聲說。

“自然不是。這傢夥外強中幹,真要殺人,也絕想不到這樣詭異的法子。”

“既是如此,譚兄又為何要激他?”

“他太吵瞭。”譚一鷺轉身要走,常青卻繼續說著:“這裡有刀能割斷繩索的,也不止光頭一人。”

他失笑。“原來常公子在懷疑在下?”

“無夏城中,認得我的人並不少。”常青面上一點笑意也無,“但見過朱姑娘的,總共不到一二十人,且都叫那芙蓉熏香攪渾瞭記憶,無法回憶起她的確切相貌。而你,你一眼便認出瞭她,這是其一。其二,作為一名進山收香菇的行商,眼見同伴離奇死亡,不擔心自己的貨物,反倒頭頭是道分析起案情來,常某再駑鈍,也該有所察覺。”

譚一鷺伸手入懷,卻叫他死死按住瞭。

“我說得可對,羿師大人?”

他倆同時低頭,譚一鷺握在手中,尚未掏出來的,是一枚寫著羿字的烏木腰牌。

“但凡巡獵司內的羿師,沒有我跟掌櫃的不熟悉的,但譚兄卻真是面生得很,想必是瑯琊王麾下的暗羿瞭?”

“公子果真明察秋毫……”譚一鷺點瞭點頭,“我卻也知道,天香樓的常青公子,有一隻可以妙筆生花的神筆,兼有白澤精怪圖在手,可瞬間喚出上千種妖獸。如今我們一起被困在此,何不畫一道橋梁出來,好讓大傢回到岸邊?”

沒想到的是,對方露出瞭尷尬之色:“這個……”

“他的筆叫我玩兒壞瞭,眼下耳鼠盡都冬眠瞭,尋不到可供修補的毛。”朱成碧的聲音從桌邊含糊地傳來。她坐在桌上,翹著條腿,嘴裡叼著筷子。“你們不吃嗎?這魚湯好不容易涼到這個最佳溫度,再涼些就不好吃瞭。”她見剩下的人都望著她,不解地問。

“既是如此,隻好明早再做打算瞭。”譚一鷺將烏鷲刀握在手裡,“今晚我就歇在大堂吧,各位安心。”

那天夜裡,譚一鷺做瞭一個夢。

他夢到自己獨自躺在單薄的木板上,在瑤光海上隨波漂浮。湖面上擠擠挨挨,盡是骷髏,正在一點點啃食著他身下的木板。每當風起,那些骷髏都會彼此碰撞,下頜骨顫抖著,玲玲作響。

驚醒時,窗外的鯉魚形狀的風鈴還在響著。瑤光海中熒光洶湧,照得他面前一張黝黑臉龐猶如鬼怪般猙獰。譚一鷺嚇瞭一跳,將烏鷲刀舉在胸前,才認出是那叫做黎伯的昆侖老奴。

還差四個。那老奴低下頭,朝他喃喃。還差四個才會熟。

再驚醒時,已經是第二日清晨。

客棧周遭的景象漸漸顯露出來,日光中一片波光粼粼,離岸怕沒有十幾裡。人們陸陸續續地下瞭樓,神色間多少都有些疲憊。紀海茹更是面露愁容,少瞭平日歡聲笑語的樣子,眼角竟也顯露出皺紋來。柳仲仙得瞭這個機會,繞著她大獻殷勤,再次拿出瞭那包蜜漬烏梅。這次紀海茹沒有拒絕,將紙包抓在手裡隻是發愣。九娘縮在一旁角落裡,用袖子掩著臉,隻露出一隻眼睛,死死地盯著她傢相公。

譚一鷺一個接一個地看過去,發現唯獨缺瞭光頭。

那頭腦簡單的傢夥昨日叫他一嚇,不會不敢出房門瞭吧?譚一鷺正在揣摩,黎伯卻出現瞭,他胳膊上挎瞭個食盒,站在堂中,渾身篩糠一般地抖著。

“咋瞭?你倒是說話啊?”

他對紀海茹的問話充耳不聞,隻是打開食盒,將裡面的粥碗一個接一個地捧出來放在桌上。手抖得粥都叫他灑瞭一半。譚一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黎伯抬眼望見是他,便咧嘴一笑,伸出三根手指頭來。

隻差三個瞭。

譚一鷺腦子裡嗡地一聲,拔腿便朝樓上沖去,卻在光頭的房間門口停住瞭腳步。其餘人跟在他後面,隻見房門大開,屋內空空如也,隻有同樣濕漉漉的痕跡,沿著走廊一路拖瞭下去。譚一鷺將烏鷲刀拔瞭出來,小心地沿著那痕跡開始搜尋。

樓板上原有一處暗門,水漬到瞭暗門裡,便消失瞭蹤跡。譚一鷺朝暗門裡望瞭望,隻覺得水汽翻湧,另有一股酒曲暗暗發酵的酸味。問過紀海茹,才知這裡原本是船上的艙室,浮魚建成後,便用來做儲藏用,放的都是些酒壇、醃菜、醋壇之類。他又跟她要瞭火折子來,朝裡面扔瞭一個。火折子掉在中央,照亮瞭周圍,果然盡是些大大小小的壇子,隨著火光跳動,將影子投在四面墻上。

“那是誰?”柳仲仙眼尖,率先叫起來。

譚一鷺隨之也望見,一人倒在酒壇之間,雙臂交叉掩面,大刀落在身旁,雙腳還在動彈。正是那光頭。

“他還活著!”譚一鷺心中大喜。

此刻,光頭身後的墻上卻緩緩升起來另一個龐大的影子,似人非人。

譚一鷺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樣的怪物。明明是魚形,卻在身體兩側長出瞭屬於少女的雪白的手腳,此刻正用那人形的手腳在酒壇之間爬行著。圓鼓鼓的魚眼兩側,各生瞭一隻蘑菇形狀的耳朵,從邊緣起有一半都是胭脂紅色。它甩瞭甩尾巴,一側的酒壇上頓時出現一道濕漉漉的痕跡。

“師弟,師弟!”光頭在一旁顛三倒四地喊著,“我不該誣你偷牛,我隻是害怕師傅會將他的絕活兒傳給你!但我真不知道你會病死在獄中……”

眼看那怪物越來越近,譚一鷺大急:“快跑!它根本不是你師弟——”

這一聲驚動瞭那怪物。它原本已經裂開瞭前額,伸出一條兩尺多長的鮮紅舌頭來,要舔光頭,被譚一鷺一嚇,收回瞭舌頭,卻朝他的方向望瞭過來。剎那間,譚一鷺隻覺得呼吸困難,視野邊緣所及,全都微微變形,雙耳中嗡嗡作響。此刻站在儲藏室內的,再不是那相貌可怖的怪魚,而是那個披散著如鴉長發的人,一雙桃花眼,正朝他微微地笑著。

卻是瑯琊王。

譚一鷺隻覺得冷汗涔涔,視線卻像是膠著在那人身上一般,他眼睜睜地看著王爺雪白的前額從中裂開,帶利齒的舌頭朝自己卷來,仍無法移動分毫。

多虧一隻手抓住瞭他的肩膀,將他往後一扯。暗門被迅速地合上,那舌頭擊打在門上,發出砰的一聲。光頭的慘叫聲聲傳來。在場的人默不作聲地聽著,隻覺得骨頭縫裡都灌滿瞭寒風。

譚一鷺喘瞭一陣,低聲朝出手相救的常青道瞭謝,勉強站瞭起來:“得去尋些重物來將這門堵上,別讓那怪魚再爬上來。”

紀海茹蒼白著臉,搖頭道:“當初改成客棧時需得考慮船身吃重,樓板全都用的是最薄的。這魚必定已啃出瞭通道,進入上兩層,隻怕是朝夕之間瞭。”

譚一鷺恍然,原來昨夜夢中的啃噬之聲,竟是這怪魚在啃咬樓板。一夜之間,便有兩人喪命在妖獸手中,他心中正在憤懣不已,一回頭卻望見黎伯站在眾人背後,雙手都揣在袖子裡,朝著他嘿嘿地笑著。

譚一鷺隻覺得怒火中燒,分開眾人,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好老頭,你笑什麼?什麼三個四個,究竟是何意?難不成,是你故意放那妖獸進來?”

紀海茹過來勸阻:“譚大人,黎伯是看著我長大的,在浮魚也有二三十年瞭,絕不可能……”

“若他真是黎伯,自然不可能。”

嬌媚的女聲遙遙傳來,譚一鷺方才註意到,朱成碧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跟常青形影不離,而是直到現在,才從走道的盡頭出現。

“你們跟蹤地上的水漬之時,我去翻瞭翻這昆侖奴的住所,瞧我發現瞭什麼?”她舉在前面的,是半張檀木制成的面具,用粗糙的手法勉強刻著眉眼。

“這下你有何話好說?檀,先,生?”

那黎伯見瞭面具,頓時變瞭臉色:“還……給……我……”他喉嚨中嚯嚯作響,連譚一鷺揪著的衣襟都給扯碎瞭,露出的半邊胸膛卻並非血肉,而是同樣的檀木質地。這黎伯自脖子以下,竟都是木制的!他在空中,雙手十指箕張,便朝朱成碧撲瞭過去。

“來得好!”朱成碧冷笑,雙眼間透出熔金般的通紅,唇邊的虎牙寸寸生長。

“不可!這是在船上!”

常青一喊,她一愣。黎伯卻已經撲到瞭她面前,伸手將面具一奪,翻身朝窗外躍瞭出去。人們再追過去時,瑤光海上隻剩水花四濺,很快便重新歸於平靜。

“朱掌櫃的,可是認得這個叫做檀先生的?”

譚一鷺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們已經回到瞭浮魚一樓的廳堂。二樓的暗門已經被嚴實地堵上瞭,但門內再無動靜傳來,也不知道那妖魚去瞭何處。沒瞭黎伯照看,火塘裡的火盡都熄瞭,一時間寒意徹骨。譚一鷺打起精神來,去尋瞭些炭火,將火重新生起來。九娘剛才也上瞭樓,瞧見瞭那怪魚,受瞭驚嚇,在一旁哀哀哭泣,抓著柳仲仙的袖子不放。被柳公子不耐煩地訓瞭,她的哭聲才因此小瞭些。

朱成碧蹲在火塘旁邊,伸出一雙小手正在烤,聞言白瞭他一眼:“怎麼?如今連我也疑起來?”

“不敢。隻是常公子的筆,壞得也太湊巧瞭些。”

她鼓起瞭臉頰:“你不信我。我不告訴你。”

還是常青苦笑著過來解釋:“那檀先生之前與我倆有過一面之緣,隻知道他是名傀儡師,能驅使機關傀儡。這人一側面上覆有檀木面具,想來該是容貌有損。除此之外,便再不知其他瞭。”

“也該是開誠佈公的時候瞭。”譚一鷺點瞭點頭,自腰間將那枚沉甸甸的羿字腰牌取瞭出來,放在桌面上,提高音量道,“不瞞諸位,譚某並非普通行商,乃是無夏城中的羿師。任務在身,原本不該揭穿身份,但這妖獸兇險萬分,既能化為人形,也能惑人心智,唯有大傢同仇敵愾,方能有一條生路。”

他見眾人都點頭稱是,便取瞭一旁的背簍,從最深處掏出一個包裹來。那是一隻骷髏,從頭頂到臉頰,都覆蓋著密密麻麻的蘑菇。

“今年入秋以來,瑤光海附近便總有人失蹤,蒼梧山中本來便有猛獸,就算是吃掉幾人,也在情理當中。但這些失蹤的人,無一例外,都變成瞭這副模樣。這就是路過的商隊寧願繞遠路,也不敢再來浮魚的原因,也是譚某來這裡的真正目的。”

他卻忽然恍惚起來,憶起自己跪在紗帳之外,帳內人影模糊,垂著長發。那時他立下瞭怎樣的誓言?他將手放在胸口說,屬下定不辱使命,為王爺帶回……

帶回什麼?

他沒有來得及想清這個問題,常青已經在對面點頭:“如此看來,譚兄要追捕的妖獸,跟如今闖入浮魚的,是同一隻。”

“為何?”紀海茹忽然叫起來,“浮魚在瑤光海開瞭二十多年瞭,從未受過妖獸侵擾,如今卻是為何?”

“自然是有人故意安排的。”譚一鷺斬釘截鐵,甩出兩封信來,“這人故意設計,將諸位聚在一起。淵玄死後,我在他的房間裡發現瞭這封信,剛才追蹤光頭時,走道裡掉落著另外一封,也叫我揀瞭起來。這兩封信的字跡都是一樣的,一封是邀請那神棍前來捉妖,另一封卻是跟光頭打瞭個賭,若他能在浮魚住上一晚,便可贏五十兩銀子。”

譚一鷺忽然問:“柳公子,你又是為何來到此處?”

“我?”柳仲仙顯然是沒有料到自己會被點名,偷偷看瞭看紀海茹。“是阿茹寫信約我來——”

“我沒有!”

柳仲仙委屈地從懷裡取出一張紙:“我都貼身帶著,不信我念給你聽:天不老,情難絕,心如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紀海茹過去一把給他奪瞭過來,抖著手打開:“這分明不是我的字跡!”她將信紙攤開給其他幾人看瞭看,信紙上筆力遒勁,氣勢不凡,確實不像是女子所寫,倒像是出自男子的手筆。

“會不會是黎……不,是那檀先生所為?他究竟意欲何為?”紀海茹攥著手絹問。

“不知。”譚一鷺在廳中踱著,“可為何是淵玄和光頭?為何這檀先生沒有選中其他人,偏偏選中瞭他們?淵玄是個神棍,從他身上攜帶的銀票之多,可見沒少幹坑蒙拐騙之事,光頭死前也連喊師弟,想來是害瞭他師弟的性命。”他忽然停住瞭腳步:“原來,吸引那妖獸的是——”

“是‘愧疚’啊。”朱成碧拖長瞭聲音,“剛才聽湯包形容,那妖獸該是這瑤光海中的橫公魚。這種魚善感應人心,可在夜間化為人形,但並不喜傷人,如今卻不知道怎麼的,叫它嘗到瞭人類所獨有的‘愧疚’的美味。”火塘之下,她雙眼閃動,兩側眼角都是詭異紅妝,“這可真是無法抗拒啊。隻要呈現出獵物所愧對之人的相貌,便能有火焰般耀眼的愧疚可吃。”

她將一根指頭放在嘴唇上。

“各位,從現在開始可要千萬小心,別露出一絲愧疚來。”

此話一出,其餘人的神情都發生瞭微妙的變化。九娘原本嗚嗚的哭聲停頓瞭一下,接著為瞭補償似的,變得更響亮瞭些。柳仲仙翻瞭翻眼睛,望著空無一物的空中。紀海茹盯著桌面,絞著手中的手絹。譚一鷺註意到,甚至連常青的眼神都暗淡瞭下去。唯有朱成碧仍是興致勃勃,與他對視。

“我剛才卻忘瞭問,朱掌櫃的是為何到此?也是收到一封信?”

“之前不是說過嗎?我在等一樣珍稀的食材慢慢成熟,這樣東西,我已經等瞭很長時間瞭。”

“可曾等到?”

她露出一對兒虎牙,它們細小閃耀,如同碎掉的琉璃:“快瞭。”

正在此時,一旁的九娘和柳仲仙卻爭吵起來。

原來九娘自從淋瞭雨,便一直斷斷續續地發著燒,又兼受瞭驚嚇,哭瞭一陣,卻開始說起胡話來,一會兒說聽到窗外有人在喊媽媽,一會兒又說那妖魚要上來吃人。柳仲仙心中正七上八下,聽瞭這些胡言亂語更是惱怒。九娘伸手纏在他腰間,他抓開幾次,都又被纏瞭上來,終於發火道:“總是吊著人不放!也不看看你現在醜成什麼模樣!”

九娘不敢置信地抬頭:“你明明曾誇過我花容月貌……”

“那是在無夏城的平樂坊裡!你還是當紅歌姬的時候!如今是你自己吃不下,睡不好,半夜裡總是驚醒,說有一雙嬰兒的手在被子裡抓你的腳——生生把自己糟踐成這個樣子!”

“柳仲仙!是你山盟海誓,說要與我白頭到老,為瞭你,我連戲也不唱瞭,功夫也荒廢瞭,連不滿三歲的女兒也……”

“是你自己拋她在鄉下不管不顧,隻想著要進我柳傢的門,她才活活餓死——便是有餓鬼來索命,也該來找你,與我無關!”

九娘整個人都晃瞭一晃。她放開瞭柳仲仙,朝旁邊踏瞭一步,竟然抖瞭抖袖子,擺出做歌姬時的身法來。人雖已是消瘦不堪,但這一步走得,依舊是裊裊婷婷,如柳如煙。她抬瞭右手,舉著柄不存在的扇子,一點點地彎下腰去,嘴裡斷斷續續,竟是在哼唱。

淒淒復淒淒,嫁娶不需啼。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有那麼短短的一刻,柳仲仙的面上逐漸軟瞭,眼神迷離,像是也憶起瞭當初。他甚至還朝九娘走瞭幾步,伸出手去,要拉她一把。

譚一鷺的耳朵裡響起瞭嗡嗡聲,就像他對視著那隻橫公魚的時一樣。愧疚。這兩個字在他的腦子裡瘋狂地盤旋著。朱成碧是怎麼說的?對它來說,這可是難以抗拒的美味。

“快躲開!”譚一鷺大喊。

他們腳底的船板轟然開裂。在猶如巨獸交錯的犬牙般翹起的木板斷端之間,譚一鷺又一次望見瞭那隻生著蘑菇的橫公魚,它看起來比之前身形更加龐大瞭。

譚一鷺沖瞭過去,拔出烏鷲刀,朝著橫公魚的脖子便是狠狠一刀。刀鋒撞擊在鱗片上,發出清脆響聲。

結果那橫公魚竟毫發無傷,已經將舌頭纏在瞭柳仲仙的臉上,柳仲仙晃瞭晃,頹然而倒。

九娘尖叫起來,撲上去,便開始揪他身上正在一層層冒出來的那些蘑菇,全然不顧妖獸的舌頭就懸在她的腦後。譚一鷺想將她拖出來,一抬頭,站在那裡的又是瑯琊王瞭,與平日不同,卻是笑嘻嘻的樣子。

“你可帶回瞭我想要之物?”瑯琊王問,兩側的袖子上都是血跡斑斑。

完全靠著本能,譚一鷺將握著烏鷲刀的手往自己前額一擋,頓時手上一陣劇痛傳來,卻是那舌頭貫穿瞭手掌,鮮血滾滾而下。他忍著痛,另一手將九娘托著,回身朝常青跟朱成碧喊:“往樓上退!”

他們跟著紀海茹,一路跌跌撞撞地進瞭二樓最大的一間客房。

“這裡是我用來存放賬本跟銀兩的。四壁、樓板都特殊加固過,那妖魚隻憑一口牙,斷然闖不進這裡。”

紀海茹的解說,譚一鷺卻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他親眼看見那橫公魚吃掉柳仲仙之後,耳朵上的胭脂紅色又增加瞭一層,如今隻差根部的一小段還是褐色。

“可惡!”他捶在地上,常青過來蹲在他旁邊,看著他將衣裳用刀割開,將佈條一層層纏在手掌上。

“不如我們就守在此處?”常青將頭靠過來,低聲言道,“再過幾個時辰便要天黑,譚兄的手又受瞭傷,無法與那妖魚正面相抗……”

“不可!”譚一鷺忽然激動起來,“雖不便明言,但譚某有非捉住那妖魚不可的理由!”

常青點瞭點頭:“其實在下也一樣,此地如此兇險,不宜久留。”他的聲音低瞭下去,望向一旁。在那個方向,九娘已經昏瞭過去,朱成碧正蹲在她的身邊。

那一眼,透著難以抑制的悲哀溫柔。

但他嘴裡說出來的話,卻與此毫不相幹:“既然如此,咱們便來尋個法子,叫那妖魚自投羅網!”他用手指在地板上畫著,一邊解說。譚一鷺之前對常青瞭解不深,隻道他全仗著那隻筆的神通,才有恃無恐,如今見他身臨險境,依舊心思縝密從容不迫,當下心中也有幾分敬意,一邊聽著,一邊點著頭。聽到最後,譚一鷺皺起瞭眉頭。

“計策倒是不錯,不過,卻是要麻煩常公子做誘餌?”

常青苦笑:“總是要有人做誘餌的,更何況,要論起愧疚來,沒人比我更合適瞭。”

常青原本的計劃,是等到天黑,便由他一人留在房中,留一扇的窗給那橫公魚,待它從窄窗中鉆入,必會變形成他所愧疚的人的樣子。這時,譚一鷺便將準備好的重物投入瑤光海中,激起熒光,由紀海茹操縱原本梳妝用的銅鏡,將光芒反射到這魚身上。妖魚為光芒所耀,一時間分不清白晝黑夜,會下意識地想要變回魚形。橫公魚刀刺不入,唯有變形卻未成形的一刻,是它能被殺死之時。

“那時,便要仰仗譚兄的烏鷲刀瞭。”

“好說。”譚一鷺將刀舉在眼前,刀身如一面鏡子,叫他忽然望見,一時無人照管的九娘晃晃悠悠地站在瞭窗邊。

“萬萬不可!”

已經晚瞭,九娘剛將窗打開一條縫,一根鮮紅的舌頭便遊蛇般鉆瞭進來,尋著她的額頭咬瞭上去。譚一鷺眼看著九娘伸出雙手,像是要將那妖獸抱在懷中。

“乖女兒,媽媽再也不丟下你瞭……”層層蘑菇瘋長出來,蓋住瞭那個欣慰的笑容。

譚一鷺剛沖到窗邊左肩便傳來一陣疼痛——一隻幹枯的手,生生扣入瞭他的血肉。他一回頭,望見黎伯蹲在窗邊,衣衫盡都碎瞭,隻剩半邊木制的身體。這傀儡力道巨大,竟然將他整個人都拉出瞭窄窗。

“譚兄!”

“我沒事!”他回應著常青,染血的手緊抓著窗邊,腳下便是起伏不定的瑤光海。他緊握著手中的烏鷲刀,頭頂,傳來黎伯嘿嘿的笑聲。

常青腳下踉蹌,幾乎站立不穩。

盡管早就知道橫公魚將會變化出的形體,但當對面真的出現瞭雙髻的少女,連眼角的紅妝都一模一樣的時候,他心中,還是湧上來萬般苦楚。

他雙耳轟鳴,視野邊緣盡都模糊瞭,卻還是聽見真正的朱成碧在他身後,沖著紀海茹喊著:“那包蜜漬烏梅呢?柳仲仙給你的那包!”

紀海茹惶恐地回應:“沒,沒帶在身上,想,想是忘在樓下瞭!”

接著,他便再也聽不見任何其他聲音瞭。他的眼中,隻有朝自己一步步邁過來的朱成碧,那形體還在隱隱變化,竟然當胸出現瞭一個血洞。

他心痛如絞,便如那血洞是在自己身上,聽她聲聲質問。

“我是如何待你?你卻如此待我?”

少女朝他走得更近瞭,前額裂開,鮮紅的舌頭伸出。常青卻忽然笑瞭起來,朝她伸出一隻手,想要觸摸她的臉頰。

“阿碧……”他低聲喃喃。

下一刻,狹小的艙室內頓時灌滿瞭野獸的咆哮,常青身邊揚起瞭熾烈的帶著火星的風,他微微閉瞭眼,再睜開時,已經有另一個朱成碧擋在瞭自己和橫公魚之間。她自袖中掏出一物,舉在那鮮紅的舌頭前方。

卻是兩隻烏梅。

“刀槍水火皆不入,以烏梅二枚煮之即死!”她雙眼灼灼,猶如黃金,正在咬牙切齒,“小小一隻橫公魚,如此放肆!”

烏鷲刀從譚一鷺的手中墜入瑤光海中。此刻天光已經完全消失,瑤光海被刀所驚動,頓時發出洶湧的熒光。那幹枯的猴子一般的木制傀儡,狠狠地踩在他受傷的手上,頂著黎伯的笑容,朝他低下頭來。譚一鷺連連喘息,隻道是終不能幸免,不由得閉上瞭眼睛。

那傀儡卻將他嗅瞭又嗅,嘿嘿一笑。

“主人,”它喚道,“如今還差最後一人,雙生菇便可熟瞭。”

它舉在他眼前的,是那隻半邊的檀木面具。

朱成碧一將烏梅拿出來,鮮紅的長舌瞬時朝後方倒卷起來,嘶嘶作響。

“紀老板娘!”

一道靛藍色的螢光穿過瞭整個房間,直直地聚集在妖魚身上,是紀海茹用銅鏡將瑤光海的光反射過來。妖魚用少女的胳膊擋住瞭眼睛,形體飛速地變化著,漸漸地連半身都開始融化,螢光照耀中,看不真切,隻知道那是半邊人形,還在繼續咆哮。

“姐姐!你還要再殺我一次嗎?”

哐當一聲,是紀海茹手中的銅鏡墜落在地上。她用手絹捂住瞭嘴:“阿蓉……”

“主人之前曾經說過,此次任務不比往常。橫公魚有讀心之能,若叫它察覺主人是為雙生菇而來,必定會逃入湖底深處。又兼有那兇獸饕餮在側,對這雙生菇也覬覦已久。所以主人服瞭藥,連自己的真實身份都忘記瞭。隻道自己是個普通羿師。”

那檀木面具就懸在譚一鷺的臉上方。

“主人還說,隻要重新看見這面具,戴上它,就能想起一切。不這樣,如何能帶回王爺想要之物?”

王爺。瑯琊王。袖子上的斑斑血跡,桃花眼。即使忘記自己的真實身份,他也沒有忘記那個人,他在等他帶一樣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回去,但那是什麼?

他心中一片混亂,有一句話卻漸漸浮現出來,清晰無比。世間萬物都可以背叛摧毀,卻唯獨隻有那個人,是萬萬不能放棄的。

譚一鷺忽然呵呵大笑,一把抓住那面具,朝臉上狠狠地按瞭下去。皮肉燒焦的味道彌漫開來時,他也沒有放手。

紀海茹手中的銅鏡砸在瞭地上。

她一步一步,朝著正在地上掙紮的形體走瞭過去。它的整個下半身都已經融化瞭,是個赤裸的少女,垂著濕漉漉的長發,兩隻耳朵都是蘑菇的形狀。

“原來如此。”朱成碧抱瞭胳膊站在一旁,“我說橫公魚怎麼會轉瞭性子。卻原來是吃瞭你妹妹的血肉。它襲擊浮魚的客人,恐怕也是在你默許當中吧?小心你也被她吃瞭。”

紀海茹充耳不聞,她跪在少女旁邊,脫下外衣,披在她身上:“我早知道會有今日,它胃口越吃越大,終有一日,會來吃我。”她將少女濕透的長發一點點撥到腦後,露出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一張臉來。

少女的一對烏黑大眼,愣愣地望著她。

“我悔瞭,阿蓉。可我當年真的不是故意。我隻是氣,明明是我先遇到那少年公子,為何要嫁給他的卻是你。”紀海茹俯下身去,將前額抵在少女額上。“我推你下海時就悔瞭……這麼些年來,我欠你一句話,卻從來沒有機會說給你聽。姐姐悔瞭,姐姐真的悔瞭。”

利器貫穿血肉的聲音瞬間響起。

紀海茹的屍體倒向一側。那少女外表的橫公魚無聲地張瞭張嘴,身軀徹底融化成液體,隻有頭顱還保持著紀海蓉的樣子,面上甚至還帶著微笑,發間的一對兒蘑菇,已經通體都是胭脂紅色,猶如陳舊的血跡。

朱成碧輕嘆一聲,上前一步,伸手去拽她的頭發,卻忽然縮回瞭手,常青搶過去看她的手背,上面一道細細的血痕。

一根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絲線,此刻正彈跳著回到主人手中。瑤光海的光芒中,一個人影出現在窗前,他將臉微微地偏轉向一側,臉上的檀木面具之下,盡是燒灼的痕跡蔓延。聲調卻是無比熟悉。

“朱掌櫃的,還請將雙生菇遞給在下。”

“……原來你才是真正的檀先生。”朱成碧慢吞吞地將那橫公魚的頭顱拎瞭起來,“上次在陽澄府的賬還沒有算,你便自己找上門來瞭。沒有人告訴過你,從來沒有人能從我口中搶食的嗎?”

“搶是搶不過,不過,可以拿你傢寶貝的賬房先生來換。”常青一愣,便聽得戴著面具的譚一鷺繼續說著,“上次在陽澄府,我抓住他的時候,便在他的背上埋下瞭一根傀儡絲,如今隻要我一個動作,這絲便會朝他腦中爬去,轉眼之間,便如那老昆侖奴一般,從此成為我的傀儡。”

“……空口胡言,我卻信得?”

“朱掌櫃的若是不信,盡可以一試。”譚一鷺低沉著聲音。他晃瞭晃手指,常青隻覺得脊背中央傳來一陣難以忍受的疼痛,不由得叫瞭一聲。那疼痛漸漸向上,竟然真的是朝後腦的方向而去瞭。

朱成碧二話不說,將橫公魚的頭顱朝譚一鷺的方向一甩,回身便將常青扯瞭過來。他還沒反應過來,便有更大的痛楚貫穿瞭後頸,在血肉中攪動,他悶哼瞭一聲,隻覺得淋漓的液體沿著雙肩淌瞭下來,眼前一陣發白,幾乎昏瞭過去。

漸漸醒來時,朱成碧跪在他面前,滿是鮮血的手中捏著根銀白的細絲。

“沒事瞭。”她見他醒過來,急忙說。

“……多謝你。隻是叫他逃瞭。”

“那混蛋!下次別再讓我遇上!”朱成碧恨恨地道,“不過,他也沒那麼稱心如意就是瞭。”她攤開另一隻手,掌心中,是一朵胭脂紅色的蘑菇。

朱成碧立在帳外,手中端著隻梨花木的案幾,上面擺瞭隻繪著彩楓的漆碗,其上蒸汽裊裊。她絮絮叨叨地,正在解說:“這雙生菇歷來隻寄生妖獸,需吸取天地靈氣,花上六十年,慢慢成熟,那檀先生為瞭催熟,替橫公魚約來瞭更多的獵物,反倒幫瞭我一把。我將它切碎瞭,加上鳳鳥的蛋,蜃貝的肉,燉瞭四個時辰,十碗湯水濃縮出這一碗。你喝瞭吧。”

帳內一片沉默。

朱成碧頓瞭頓,接著溫言軟語:“這次是我不好,害得你也受瞭傷,我答應你,下不為例便是瞭。”

她向來飛揚跋扈慣瞭,何時這樣低聲下氣過,越想心中越是委屈,不由得伸手抓住床帳。帳內之人相貌模糊,正在嘆氣。

“上次我倆一起去陽澄府,你在那細腰女的霧鏡中,見著瞭什麼,哭得那般傷心?

“也沒有什麼。”朱成碧的手指緩緩收緊,“還是湯包你說得對,那不過是些幻象,做不得準的。”她將案幾放下,隻取瞭那碗湯端在手裡:“來,趁熱喝瞭吧。”

“……你早知道。”

“……”

“從一開始,你就是為瞭這雙生菇而去。你早知道瑤光海中有橫公魚會食人來養蘑菇,你甚至連烏梅都早備下瞭。”常青一連串地說,“你袖手旁觀,等著這菇一點點成熟瞭,卻不肯出手相救。為瞭確保我也不能阻撓,你甚至還弄壞瞭我的筆!”

“那些人若不是自己做瞭虧心事,又怎會被橫公魚給盯上?他們本來就死有餘辜!”

朱成碧說完,便後悔地咬住瞭嘴唇。

“說得對。”常青點頭,“你從來都是這樣性子。人類的性命,在你眼中猶如螻蟻。我還以為這麼些年來,你或許也能稍有改變……”

“可唯你不同——”她急急地說。

“隻我一人不同?”

朱成碧語塞起來,隻將那床帳在手中越絞越緊。

“那麼,還請掌櫃的示下,若凡人喝下這湯,會如何?”

“……延壽一甲子。”

“原,來,如,此。”常青慢慢地說。“這二十多條人命,卻原來,該著落在常某身上。”

朱成碧忽然惶惑起來,他從未用過這種語氣跟她說話,就像他雖近在咫尺,卻即將不知道要遠去何處。常青在帳內掙紮著起身,鄭重其事地跪坐在床上,整瞭整袖子,朝她拜瞭下去。

“蒙尊駕厚愛,常某隻覺惶恐不已。然區區人類,不足掛念。這碗湯,不飲也罷。”

她氣結,望著那湯漸漸涼瞭,隻覺得心底也一片寒涼。半晌才重新開口:“如此一來,七十年後,我又到哪裡去尋你?”

許久之後,她依然記得,那一日他的回答。

若還有來世,該相逢時,自然會相逢。

《饕餮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