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幾天,“溝裡”變成瞭一個不折不扣的工地,到處是機器的轟鳴聲、人聲、嘭嘭敲打聲,鬧哄哄亂糟糟的。推土機咔嚓咔嚓地吞咬著泥石,大卡車把多餘的泥石運往另一個地方,車輛來回在工地裡穿梭,有些積水的泥潭被車輪子攪拌後,黏稠得像黑面糊,四處飛濺。

這會兒,蘇晴正在路上走著,一輛大卡車剛巧路過,泥漿濺瞭她一身。蘇晴忍不住要惱火,她才離開工地,剛剛脫掉那身濺滿泥漿的迷彩服,換上幹凈的夏常服,準備去指揮部開會。這……這泥點子整個把清爽幹凈的夏常服塗抹成迷彩服瞭……她瞪著那輛大卡車,正想朝司機發火,這車怎麼開的?沒看見路旁有人嗎?司機倒是知趣,主動把車停在路邊,等著這位女上校上來訓斥,伸出頭一臉歉意地看著她。蘇晴一看他認錯的態度,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就算瞭,朝他揮瞭一下手,讓他走,自己則蹲在路邊,找有水的地方,用紙巾一點一點擦拭,剛擦到一半,一看表,沒時間瞭,又慌慌地趕往會場。趕到時,會議已經開始,她悄悄地找瞭一個角落坐下來。

馬邑龍正在講話,內容是通報這幾天搶修清理被泥石流破壞的場區情況,再向各單位佈置接下來的任務。袁總的位置空著。據說袁總身體不好,這幾天太勞累,把他的老毛病——心臟病累翻瞭。馬邑龍的旁邊坐著於發昌和呂其。蘇晴看著他們的面容,都累得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有一會兒,呂其都忍不住打起瞭哈欠。他的哈欠聲還挺特別,張開大嘴,半天不合攏,最後發出的聲音,讓人感覺他的哈欠打得十分過癮。最後一項內容,才是氣象中心預報明後兩天的天氣情況。蘇晴剛從座位上站起來,沒來得及說話,發射站站長朝她哧哧地笑,說:你來開會就開唄,幹嗎頭上還戴花啊!她摸瞭一把頭,泥漿已在頭發上結瞭餅,像用多瞭發膠。她也嘿嘿地朝他傻笑一下,然後開始預報天氣情況。當然,不是大雨就是中雨。說雨字的時候,聲調特別重。她看到坐在會議中心主持會議的馬邑龍,又下意識地端起水杯,她想,要是會場準許抽煙,他肯定是個抽煙的動作。蘇晴知道,他一定在為那條新修的道路明天要澆築水泥老天爺又不肯開恩而發愁。果不然,她剛這樣想過,就聽他問今天夜裡天氣情況。

難道他想連夜加班?夜裡多雲有小雨,比明天情況略好一些。蘇晴大聲地說。

接著,他真的問發射站站長,發動部隊再加個夜班如何?

隻能這樣瞭。站長贊同他的意見。

個個都跟玩命似的!蘇晴想。唉,也是泥石流鬧的!這幾天,哪天不是連軸轉?哪天歇息過呢?當然,還有催命鬼似的“太白一號”。自打“太白一號”來瞭,這“溝裡”就沒安寧過。蘇晴從會議室出來,往回走的路上,掰著指頭數一發又一發的任務。她從沒這樣數過。從第一發同步衛星開始,一直數到正在準備發射的“太白一號”。數完後,她自己都吃瞭一驚。怎麼能不吃驚?她居然參加過四十二發任務,如果“太白一號”再上天,就是四十三。更巧的是,四十三這個數,和她的年齡正好相吻。這世上怎麼有這麼巧的事呢?哦,真是瞭不起呀!一個人的一生,能參加四十三次衛星發射任務,誰能不為自己有這樣的經歷感到驕傲和自豪?父親要是地下有知,也會為自己有這樣的女兒深感榮耀吧!當年,她來這裡時,從沒想過這些。那時候,這裡有多冷清?這冷清的山溝對她又意味著什麼?她從沒想過。那時候,她多傻啊!說自己是世界上第一號大傻瓜也不為過。當時的情況的的確確可以用一個“傻”字來概括。

軍訓結束後,她被分配到“溝裡”的氣象站。

很多人為她打抱不平。據說,去“溝裡”的名額原來是她的同學羅順祥的,到宣佈名單時,卻變成瞭她,而羅順祥則去瞭首區的氣象室。盡管後來都屬於氣象中心,可在當時,“溝裡”和首區有天壤之別。對這裡的人來說,首區就是城裡,“溝裡”自然就是鄉下:一個窮鄉僻壤,巴掌大的鉆進去就很難出得來溝壑。為此,喬亞娟去找過羅順祥,問他為什麼這麼做,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她回來告訴蘇晴說,羅順祥是一臉無辜的樣子。羅順祥也跑來找她,說這事不是他幹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分到那裡。蘇晴告訴他我沒怪你。他才將信將疑地走瞭。喬亞娟又要去找馬隊長,一定要弄弄清楚,看誰這麼缺德。蘇晴倒笑瞭,說“溝裡”怎麼瞭,我沒覺得“溝裡”有什麼不好啊?喬亞娟說,你可真傻啊!為什麼?蘇晴問,進溝就是傻嗎?喬亞娟說,難道你還願意進溝?

無所謂。這的確是蘇晴當時的心裡話。那時候,真的向往“溝裡”。因為她發現自己心裡裝著一個人,她也確信這個人心裡肯定裝著她,這種確信成瞭她進溝的“發動機”。所以,當她聽說自己被分到“溝裡”時,與所有的人包括喬亞娟以為的正相反:她心裡充滿著喜悅。

進溝後沒多久,有一天,那位叫司炳華的人來找她。說他是替馬師兄捎話給她,說他最近要回北京,問她有什麼東西要帶給傢裡的,有的話就準備準備,他給你帶回去。

馬師兄?哪位馬師兄?蘇晴不解地問。

噢,就是馬隊長馬邑龍。

蘇晴差點喊起來。她恍過神來瞭,她見過他一次,是在教導隊軍訓時。那天,課間休息,班長通知她,讓她去隊部,說隊長有事找她。他找我,有什麼事?她一路走,一路想,還不停地笑,笑得非常甜美,那神情就像中學時喜歡上某個男生,心裡老盼望見到他,而真正見到他時,心又怦怦亂跳。

就這樣,她揣著一顆怦怦亂跳的心走進隊長辦公室。隊長把她找去,是想征求她軍訓結束後個人的打算。

打算?我……她似乎還沒想過這件事。

他說他想聽一聽她自己的想法,有什麼特別的要求沒有。

要求?什麼要求?……她怎麼突然對他的話聽不懂似的,腦細胞在那一刻都不靈光瞭,遲鈍瞭。

他又給她解釋,她才大致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她隻好說,我沒有別的要求,隻要能幹自己的專業就行。

她是紅著臉走出他的辦公室的,後來,她為自己的行為非常懊惱,以至於好多天,都在暗暗自責,問自己:為什麼在他面前表現得如此糟糕?這太不像你瞭,你雖不是個伶牙俐齒,那也不該連話都說不囫圇吧?在這種情形下,她根本不記得還有另一個人存在。其實,他的辦公室不僅僅是他自己,還有另外一個人。她進去後,他還為他們互相介紹瞭,隻是她沒在意。所以,這位“師弟”給她留下的印象不是太深刻。也可以說,她根本沒顧及這位“師弟”的存在。

這會兒,她對這位馬師兄的師弟不僅平添瞭幾許親近感,還平添瞭幾分歉意。

蘇晴告訴他,有呀,我要帶些辣椒給我媽。說過後,心裡美滋滋的,心想,這太好瞭,真是天意,他去瞭後,正好讓我媽瞅一眼。她準會比欣賞姚一平更欣賞他。

當天,蘇晴請假到五十公裡外的小縣城,買瞭一堆的土特產,什麼木耳蘑菇花椒的,看上去蓬松松的一大包,準備讓他捎回北京給她母親。臨瞭,還順道去醫院找喬亞娟,讓她陪自己一起去找他。喬亞娟曾在電話裡告訴過她,說她去過他的宿舍,在司令部幹部單身樓裡。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一點,蘇晴記得很清楚,是單身樓,不是傢屬樓。要是傢屬樓,她就不會這麼單純瞭。最起碼腦子裡也會過一遍他有傢什麼的。

正值中午,喬亞娟在食堂給她打瞭一份飯。她們在宿舍用過午餐後,筷子一放,她就催喬亞娟快走。喬亞娟這時候才發現她拎著一大包東西,驚乍著說她真是神經病!人傢回傢跟老婆團聚,你湊什麼熱鬧?你還不如拿郵局寄回去方便……喬亞娟說完,她沒看蘇晴,站起身來收拾碗筷。

蘇晴卻愣在她身後半天沒動。當時的感覺像是胸口被人捅瞭一刀,不知道疼,血卻汩汩地流出來。等喬亞娟回過身來,她已經提著東西氣沖沖地出門瞭。喬亞娟有些納悶:嗨,你生氣瞭?你生什麼氣?你這個人真怪事……

喬亞娟還說瞭些什麼,她全沒聽見。腦子裡空白一片,隨即又亂成一團糨糊。她沒理喬亞娟,拎著東西,隻顧直沖沖地往樓下走……

喬亞娟追上來,一把抓住她,說:你再這麼瞎生氣我就不理你瞭。

你不用理我……她眼淚“騰”地湧瞭出來。

喬亞娟嚇得說話都小聲瞭:你這是幹嗎呀?我不就那麼一說嘛,至於嗎?我又沒讓你不去。我現在陪你去就是瞭。

不用。她忍住不讓眼淚往下淌。

喬亞娟以為是自己的話說重瞭,傷著她瞭,所以加倍小心地賠不是,說好瞭好瞭,我以後不這麼說你瞭,還不行嗎?你就別哭瞭。現在我就陪你找隊長去吧。

蘇晴強忍著淚,說,不用瞭,你說的對,人傢回傢……我幹嗎去湊這個熱鬧。

瞧,我說對什麼瞭呀?要是對瞭,你還能生氣嗎?

真的,我沒生氣。

還說沒生氣呢?沒生氣你哭什麼哭?喬亞娟看著她。

我真的沒生氣。她這樣說時,淚又開始流,仿佛她眼睛裡挖瞭一口井。

好瞭好瞭,我陪你去,你就別再哭瞭。

她搖瞭搖頭,真的不用瞭。我回“溝裡”去。

喬亞娟不讓她走,要她到她宿舍去。兩個人在路上扯來扯去的。蘇晴隻好依瞭她,車轉身往回走。喬亞娟跟在她後面,一直內疚自己不該說這麼重的話,傷她的心。我究竟說什麼傷瞭她呢?她都不記得自己當時的原話是怎麼說的瞭。事情過去很久,她還小心翼翼地問蘇晴:那天,我到底說瞭什麼讓你那麼傷心?蘇晴說,沒有,你沒有。

那你哭什麼?喬亞娟問

我也不知道。蘇晴說。

也是在那天,她們躺在一張床上,東拉西扯地說瞭一個下午,幾乎全是喬亞娟說,蘇晴聽。其實,喬亞娟說瞭半天,蘇晴就聽懂她說她和王子萌戀愛瞭這一件事,其他的,她一句也沒聽進去。

看著喬亞娟渾身往外淌著蜜似的樣子,蘇晴心裡酸楚極瞭。我呢,我算什麼?她真想把心裡的感受像大暴雨那樣噼裡啪啦地給喬亞娟痛快地傾瀉出來。可她張不開口,她隻能悶在心裡自己慢慢地融解慢慢消化,然後讓它永遠地爛在心裡。也是這時候,她才明白自己有多傻。這世界上,沒有比你更笨更傻的女人瞭。跟姚一平分手時,也沒給你帶來這麼大的傷痛。而且,你怎麼能這樣去愛一個人呢?你怎麼不搞清楚就瞎愛呢?還愛得這麼深,愛到瞭想不愛都不可能的地步。怎麼會這樣呢?

這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裡,蘇晴非但無法在腦子裡驅走這個人,反而變本加厲地想他。她根本做不到不去想他,每時每刻,隻要一有空隙,他就像空氣般鉆進來,她拿自己也沒辦法。早晨醒來剛睜開眼,她就在想:他這會兒在幹嗎?他醒瞭嗎?想過他後,又接著想他的女人: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漂亮,賢慧嗎?他們夫妻感情好嗎?希望他們好,但似乎又不希望……她就這樣不停地搗過來搗過去,仿佛是一副撲克牌,每洗一遍,都會出現不同的牌面。於是,她就一遍遍地洗,讓它出現萬種可能。就像天氣,時風時雨,時陰時晴,沒有一個定數,人就愈想弄明白,或心存幻想,好把變化能掌握在自己手裡。

但現實很快把蘇晴心底隱約的幻想打得粉碎。

那天,蘇晴去基地機關出公差,事後,她順便去軍人服務社買些日用品。服務社是個小門市,日用百貨食品全在一起,隔壁是理發室、信用社、縫衣店什麼的。蘇晴一進去,就看見櫃臺前站著一個女人,兩個服務員都圍著她說話。蘇晴進去後,她們彼此相看瞭一眼,是那種相互打量的眼神,但雙方微微都有些驚詫。那女子個頭和她差不多高,人偏瘦,樣子很“知性”,也很“小資”:駝色的呢子大衣裡,上身套瞭件咖啡色毛衣,下身則是黑和咖啡相間的小格子裙;頭發半長不短,尾梢上精心地燙過,帶一點點小卷,隨意地披散著,讓這個漂亮又有氣質的女人,又多瞭幾分女人味。她看上去真的是讓人很舒服。蘇晴可以斷定這個女人不是本地人,是外面來的傢屬。直覺還告訴她,她就是他的女人。

服務員過來問蘇晴要買什麼,蘇晴讓她拿瞭一瓶洗發水。蘇晴還記得是蜂花牌的一種紅顏色的洗發露。

那天,蘇晴回到“溝裡”後,突然覺得非常地絕望,她相信自己的直覺不會錯。

偏在這時候,喬亞娟來電話瞭。值班員來敲蘇晴的門,叫她去聽電話。

蘇晴拿起電話,“喂”瞭一聲,喬亞娟那邊就興沖沖地射來一發炮彈:告訴你個特殊消息。想不想聽?

狗嘴吐不出象牙來,你會有什麼好消息!

喬亞娟卻很興奮:你猜誰來瞭?

蘇晴馬上想到瞭剛才的直覺,這讓她心動瞭一下,但嘴裡仍冷冷地:誰來瞭也不至於讓你這麼興奮吧?

馬隊長他愛人來瞭。

他愛人來瞭算什麼特殊消息?跟你我有什麼關系?直覺證實瞭,蘇晴的語調變得更冷並且帶刺。

關系當然談不上,不過那位嫂子長得可真漂亮,隊長可真有艷福……

又不是你的艷福,你起什麼勁啊,有毛病!蘇晴“嘭”地將電話掛斷。還罵瞭喬亞娟一句神經病!

蘇晴非常生氣,並且覺得喬亞娟很無聊。過後,慢慢冷靜下來,又覺得挺對不起喬亞娟。

其實,喬亞娟這種反應很正常。喬亞娟像她一樣對他除瞭崇敬,還比她多瞭一份特殊的感情:救命之恩。這樣說,一點兒不為過。

是的,他對喬亞娟就是有救命之恩。

喬亞娟對自己的救命恩人懷有那樣一份特殊情感,也是人之常情,我應該比別人更理解她。蘇晴想到這裡,又主動打電話給喬亞娟,說亞娟,進溝來看看我吧,我都快悶死瞭。喬亞娟說,別理我,煩著呢!蘇晴說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喬亞娟說,我生什麼氣,本來就是人傢的出氣筒。蘇晴說,好朋友,當一下就當一下嘛,下次我當你的。兩人在電話裡打瞭半天哈哈,喬亞娟才順過氣來。

《向天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