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六點,馬邑龍醒瞭,起床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到門口看老天爺的臉色。天空開始放晴瞭,他很滿意,天氣似乎也隨著心情的好轉而開朗起來。

雲層正在轉變成雲團,不再低垂著一張臉,而是抬得高高的,懸浮在黑呷山尖上,發射塔架看上去也格外高大、偉岸。的確,這段時間,快把人淹死的雨,突然停瞭下來。空氣也不那麼黏糊糊的,清爽瞭起來。雖沒見到燦爛的陽光,但能感覺陽光正用舌頭一點一點地舔開雲層,想鉆出來,有的地方,天已露出完美的藍,跟湖水似的清澈,讓人眼睛一亮。

還沒到上班時間,技術陣地已是人來車往。今天,火箭,這個龐然大物要轉移到發射陣地。把它吊裝上大型運輸車後,還要走三公裡的路,從山的這邊,繞到山的那邊,行程不遠,但最快也得三四十分鐘,因為必須走得非常穩,所以走起來極慢,跟人的步行速度差不離。要求是運輸車走起來得讓倒立的啤酒瓶不倒,哪個駕駛員有如此水準?但這裡的運輸車駕駛員就能做到這一點。

和運輸車駕駛員有一拼的是吊裝車上的駕駛員,對他的要求同樣很高。想想看,在97米高的塔架上,要讓吊裝車上的抓鉤,抓住一隻筷子,準確無誤地插入放在地面上的一個小小的酒瓶口裡去,能練到這個程度,差不多可以去表演雜技瞭。所以說,發射場上的駕駛員,個個手裡都有絕活。你想,火箭和衛星要準確無誤地對接,一根頭發絲之差都不允許,對接的點要完全消弭,讓肉眼看都看不出來。對他們的技能要求能不苛刻嗎?所以,這些拿到駕駛合格的小夥子,個個也牛氣沖天,在陣地,如果你發現哪個當兵的說話很沖,甚至有點牛皮哄哄,那他肯定就是這類特種車輛的駕駛員。

但火箭的運輸還隻是整出大戲的序幕,火箭和塔架的對接,才是發射過程中的一折重頭戲。它真的是“重”,重得誰都不敢掉以輕心,弄不好就要出大問題。這方面已經有過多次教訓,最嚴重的一次,就是那次衛星天線和高壓電線的碰撞。衛星天線多嬌嫩呀,跟嫩樹枝似的咔嚓一聲,你就得把它拆下來用專機空運回北京返修,害得整個發射程序都得暫停,而事故的地點就在那個彎道上。現在道路拉直,人們才開始不用那麼提心吊膽瞭。

起運時間到瞭,馬邑龍一聲令下,運輸車沉沉地發動起來,渾身輕抖瞭一下,無數個車輪同時轉動瞭起來……

火箭以水平的姿態舒適地臥在運輸車上,跟皇帝出行似的氣派風光。紅紅綠綠的信號燈在寂靜的山谷裡閃閃爍爍,格外耀眼。沿途的兩旁,肅立著哨兵。警車在前面開道,刺耳的警笛聲跳上山梁,向高空裊裊而去,不僅讓在場的人個個繃緊弦,精力集中,全力以赴,就連發射塔架也拔直脊背挺直腰桿,恭候著它親密的夥伴的到來。

半小時後,運輸車穩穩當當地停在瞭發射場坪上。這時,久違的陽光,驀地從雲彩的縫隙中鉆瞭出來,把發射場、火箭、塔架照得一片明亮。籠罩在半山腰中的霧靄在上升,山坡青青的,連對周圍的一切已經司空見慣的人們也都瞪大眼睛驚訝地看著這美麗奇妙的景觀。

吊裝的全班人馬各就各位。連接吊具的操作手們,迅速將吊具綁牢在一級火箭上,動作之迅速之熟練之利落讓人覺得這是一群靠計算機控制的機器人。吊裝車上的操作手,也早早在自己的崗位上守候,隻等指揮員哨聲吹響,馬上起吊。第一節火箭像回傢的遊子,與發射塔架熱切地擁抱,然後很安穩地在發射臺的底座上落座下來。這時,大傢目送空空的運輸車撤出現場,再回技術陣地將二級火箭拖過來,如是三番,三級火箭從水平狀態變成垂直狀態。當火箭威風凜凜氣宇軒昂地聳立在塔架上時,對接工作才告結束。

整個過程中,吊裝現場最重要的人物就是吊裝指揮員。他會全副武裝:手執紅綠小旗,胸前掛著哨子,頭戴安全帽,神氣十足地登臺亮相。

在這裡,吊裝指揮員就跟指揮一個交響樂團的樂隊指揮差不多,不是隨便一個懂樂理的人都能站到指揮臺上去的,那樣的話非砸鍋不可。吊裝工作分好幾攤:連接吊具、檢查連接、起吊,這之前使用的大部分是口令,起吊後,上升、下降、平行移動……改用哨聲和旗語,而這一切全都要眼、耳、嘴、手腳一起並用,和每個崗位的操作手融為一體,默契配合,早一秒、晚一秒,左一點、右一點,都會差之千裡。所以,一次吊裝過程,就是一次對吊裝指揮員素質水平的一次全方位考核。

馬邑龍曾經在這個位置上幹過三年,是基地的第三任吊裝指揮員。現在是周建明,到他這裡已經是第十一任瞭。馬邑龍喜歡這小子,他私下裡的評價是,周建明是十一個人裡最沉著冷靜也最激情澎湃的一位吊裝指揮。口令,旗語,手勢,經過他的改進完善,比自己當指揮時發揮得更為出色。他個頭不大,跑動起來,進退自如,靈活機智,總能讓自己處於最佳位置上,嚴密地把控住整個場面。他手裡握著的兩面小旗,上下左右地揮動。每次揮動,都傾註著情感,那小旗就跟會說話似的。他嘴裡那把哨子隻要一出聲,就底氣十足,有一種定力和爆發力,讓操作手們一個個精力集中,沉著應對。再就是手勢,他的手臂隻要彈出,必定幹脆利索自信十足,那種拖泥帶水猶猶豫豫影響指揮員判斷的東西,在他身上全然不見。看周建明指揮吊裝,你的身心會不知不覺地緊緊攀附在高高的吊車上,隨著它懸起、移動、往左、往右、上升、下降、停止……一記手勢,一聲哨音,一個旗語,像排練過千百次一樣,準確諧調,完美得簡直讓人賞心悅目!有一位北京來的記者,看過周建明的指揮後說,他跟北京那個著名的交警有一拼。他說那個交警本事可大,無論哪條路上車有多堵,隻要他一出現,雙手兩下一舞,道路馬上暢通。

不過,周建明一直是個有爭議的人物,有人(特別是呂其)認為,此人優、缺點就像陰陽八卦圖,黑白各占一半。

那次周建明鬧轉業,就給呂其留下深刻印象。後來,在一次衛星吊裝時,又進一步加深印象。

是去年一次衛星吊裝,確切地說,衛星與火箭對接,不知為什麼,一開始,場面顯得有些紊亂,讓人看得著急。馬邑龍提醒周建明說,你冷靜點,沉住氣!周建明剛沖著一位二級士官發完火,聽瞭馬邑龍的話,角色還沒轉換過來,就帶著慣性沖著馬邑龍也來瞭一句:這裡到底誰是指揮?要不您親自來指揮?周建明的頂頭上司一聽這小子口無遮攔,還將首長一“軍”,也太沒規矩瞭,正準備拉下臉訓斥周建明,被馬邑龍攔住瞭,他大聲地對周建明說,好小子,你有種!你來你來,剛才的話算我沒說!讓站在一旁的人先是一愣,然後又笑出聲來。也不知道是笑周建明逃過一劫還是笑馬邑龍的度量大。這些人中,呂其的表情是最耐人尋味的,他看不慣馬邑龍這種做派。上級就得上級的樣子,下級也要下級的樣子,你這不是明擺著公開縱容和遷就那些所謂的人才身上長著的刺兒,不僅不去修理,還向他讓步,這樣下去說不定哪天這刺頭就給你捅出個大婁子來,等著瞧吧!

這不,不到半年,這話就應驗。

瞧,運輸車已停靠在一旁好一會兒瞭,卻不見動作起來。操作手倒是都就位瞭,遲遲不見吊裝指揮員下達任何口令。怎麼回事?

指揮員周建明——吊裝現場的靈魂人物偏在這會兒不見瞭。

現場躁動起來,都在找周建明。

沒人說得清楚周建明在哪兒,問誰都說“不知道”、“沒看見”。

扯他媽淡!馬邑龍也火瞭,指著周建明的領導說:你是怎麼搞的?這節骨眼上,吊裝指揮不見瞭你都不知道?大白天還能活見鬼瞭?去,派人給我把他揪回來!

馬邑龍手裡攥著的對講機,正好開著,它發揮瞭它該發揮的作用,把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包括音調、語氣、喘息毫無保留地揚聲出去。就連在發射場盡頭站著的蘇晴,也聽瞭個一清二楚,心裡難免不咯噔地亂跳起來。她知道他很少這樣發火,她更知道這吊裝工作稍微一拖延,就得一天時間,尤其讓她擔心的是,下午的天氣有變化,傍晚會有一場大雨,稍一耽擱,趕上那場大雨,吊裝的事就得告吹!怪不得他要罵人!罵得好!罵得解氣!蘇晴覺得罵出她的心聲。這會兒她也站在這裡等人,也等得一肚子火。也想找個茬罵罵人,都什麼時候瞭,這麼不分輕重,還不該挨罵嗎?該罵,罵一頓才能把他們罵清醒瞭!

今天,蘇晴他們要上黑呷山,把廢棄的監測點重新恢復起來。所以他們也存在一個搶時間問題。

本來準備一早出發,可等到現在就是上不瞭路。蘇晴昨天就跟羅順祥商量好,一起上山。她心裡也希望他能一起去。當時山上那些監測點都是他帶人一手建起來的,山上的情況他比她熟悉。早上起來,蘇晴心裡就有些不安,說不清是為什麼,她隱約感到有些緊張,畢竟是雨季上黑呷山。山上根本沒什麼路,又長年沒人去,曲比拉鐵上去過一次,也是三年前瞭,羅順祥去得最多,去年底還上去過一次。應該說,沒有人比他對黑呷山的情況更瞭解。羅順祥從小長在山區,走慣瞭山路,對走山路,經驗比他們都豐富,他自己也說,隻要從樹上不同角度摘下四片葉子,根據它們日照的強度,就能判斷出東南西北。所以,蘇晴希望羅順祥這次再辛苦一趟,與她一起上山,這樣她起碼心裡不會沒底……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他的影子。

昨晚,他說要先回傢,明天一早趕過來,蘇晴沒反對,隻叮囑一句,到時別讓大傢等你。這是在雨季裡,找這樣一個好天不容易。老天爺硬撐也隻能撐到下午五點左右,過後,就要降暴雨。時間太寶貴瞭,擔擱一小時,就意味著離暴雨更近一小時。這樣一想,蘇晴心裡能不急嗎?

拿出手機,撥他的電話,卻撥不通,關機。真不明白他幹嗎這關節口上關手機?

還不能打他傢的座機,對蘇晴劉紫櫻早已變成瞭另一個人,要是劉紫櫻聽見她的聲音,麻煩更大,羅順祥肯定別想出傢門。她不知道劉紫櫻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防她跟防賊似的,也不想想,我怎麼可能跟你搶羅順祥呢?這太可笑瞭。但她對於劉紫櫻說什麼,從來不解釋,她用不著解釋。她隻是有些傷心,跟劉紫櫻關系變得這麼僵。劉紫櫻原來多樸實,看上去就跟一隻純樸的木桶似的,全身散發著木頭的純樸香,怎麼也沒想到這隻木桶有一天會變成醋壇子!

蘇晴看著曲比拉鐵,意思是該你出面瞭。曲比拉鐵是個彝族小夥,眉骨和鼻梁把整個臉龐凸現得有棱有角,人也特別機靈。他馬上明白蘇晴的意思,說你們等著,我去找羅副主任。

蘇晴和小林仍站在一邊等著,腳邊堆著上山時用的工具、器材,還有水和面包什麼的。小林是個剛從氣象學院分來的扛紅牌的學員,每看到她,蘇晴都會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當年,她來基地不就是小林這個年紀嗎?在別人身上看見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挺不是滋味。一個四十出頭的女人,一旦有這樣的意識,能沒有點傷感嗎?每到這時,蘇晴好像聽見歲月之河嘩啦啦流淌的水聲。特別是近段時間,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愈來愈愛回憶往事,仿佛已到垂暮之年,眼前的事常常記不住,但越遠的事,反倒越清晰瞭。

這時候,場坪開始熱鬧起來。蘇晴一眼就能撥開人群,把他單獨地挑揀出來,仿佛她的視力具備瞭某種特異功能,無論他站在哪堆人裡,都能認出他來。在她眼裡,他的模樣和他的神韻,在這個世界都是獨一無二的。

這讓蘇晴又想到瞭凌立。

凌立這個女人是太聰明太智慧瞭。蘇晴一直是這麼認為的。凌立能得到他,做他的女人,就說明瞭一切。隻是讓蘇晴想不通的是,凌立為何又放棄呢?如果換瞭我,打死都不會的。

想到這一點,蘇晴在心裡為她惋惜地嘆瞭口氣。

也許,在凌立眼裡,他算不上是個好丈夫。而他呢?他會覺得凌立是個好妻子嗎?但不管怎麼說,凌立是個好母親,他們的兒子龍龍幾乎是她一個人拉扯大的,這多不容易!僅憑這一點,凌立就比你強。蘇晴想,你既不是個好母親,更不是個好妻子,豈止不是,甚至你很糟糕呢!現在,她真想把炳華從長眠中喚醒,問他這一點:你怎麼看我,看你這位不夠稱職的妻子,這個很少體貼過你,關心過你,疼愛過你,甚至在你離去前半個月還為一件千不該萬不該的事情,跟你大吵一架的妻子!

過去,他們也不是沒吵過,記得為評職稱英語考試,他們吵過好幾次。但都沒最後這次傷心。這之前的吵架,她也是為他好,參評副高,按規定要過英語考試這一關。他頭兩年就開始考瞭,可離合格總差那麼一點點,一次是差五分,一次是差兩分。她知道,比他英語差得多的人,都順利地過瞭關,拿到合格證。合格證這種東西,它真能反映出一個人實際水平嗎?炳華清高,蘇晴也成全他的清高,走歪門邪道,打死他都不會幹,但她知道,隻要復習的時候幫一幫他,一起做做題什麼,也許就能爭取那兩分。可炳華死要面子,總說不用,他自己能行,讓她別咸吃蘿卜淡操心。操心,可她能不操心嗎?它已經影響瞭調職,影響瞭分房子。為這事,兩人說著說著就嚷嚷起來。當然,這都是小吵小鬧,不算吵架,真正厲害隻有一次。這麼多年過去瞭,蘇晴隻要想起來,心裡仍是愧愧的。

吵架的根由,十分簡單,也就是那件軍裝引起的。沒人知道它對她有多重要,炳華就更不知道,隻有她像保存一段珍貴的歷史文物那樣寶貝它,她不想失去它。

那是星期幾?好像是星期六。對,是周末。那時,還沒雙休日。蘇晴剛把小魚從幼兒園接回來,進傢一看,像剛遭瞭一場洗劫:衣櫃門大敞著,床上衣物堆得亂七八糟,地下也是。她問:怎麼回事?他說他正捐衣服來的。那年,當地發生什麼災情她忘記瞭,總之,基地動員給老百姓捐贈衣物、被褥、錢糧什麼的。司炳華說,我把那些舊軍裝,全捐瞭出去,反正我們也穿不上瞭。的確,舊軍裝還停留在紅領章時代,以後用不上瞭。他還挺得意的,好像他為這個傢做瞭重大貢獻,把用不著的過時的礙手礙腳的多餘物清理瞭一遍,應該得到女主人口頭表揚一次。

蘇晴似乎沒聽明白,又重新問:什麼?你說什麼?把什麼捐瞭?

你怎麼瞭?好像有什麼寶貝丟瞭似的。司炳華一邊說,一邊坐在沙發上抱起小魚放在腿上逗她玩。每天,他一見小魚都要玩上大半天,常常把小魚逗得不是大笑就是大哭,然後又變著戲法去哄她。

你為什麼要把軍裝全捐走?為什麼不問一問我,你有什麼權利捐我的東西?她非常惱火,聲音高得嚇人,當著小魚的面。

他怕嚇著小魚,把她拽到房間,關上門說:你怎麼瞭?那些軍裝你還穿嗎?它都淘汰瞭,你留著它幹什麼?

幹什麼?我不能做紀念嗎?

他一時語塞。他似乎沒想到她用這樣一個理由。換上新式軍裝,舊軍裝已成歷史,但保留一套做紀念,也說得過去。

你不把你這份積極性用到復習英語上,在這方面逞什麼能啊!她仍然火氣很大,臉肯定漲得通紅。

這話顯然戳到瞭他的痛處,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也火瞭,朝她大聲地吼叫起來:不就是一件舊軍裝嗎,有什麼好紀念的?兇成這樣!

紀不紀念,是我自己的事。我隻問你,有什麼權利處理我的東西?

這和權利挨得上邊嗎?用得著上綱上線嗎?啊?他盯視她。

小魚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瞭,看著她“媽媽媽媽”地叫,看她不理她,又跑去叫爸爸。

滾!她吼瞭小魚一聲。

小魚扁起小嘴,就要哭。

不許哭。她又朝小魚莫名其妙地大吼一聲。

小魚“哇”的一聲哭瞭起來。

你拿她出什麼氣。司炳華不樂意瞭。

蘇晴又把小魚一把拎瞭起來,要把她關進廁所裡。這是小魚最害怕的一件事。廁所裡沒窗,光線不好,白天進去都要開燈,如果不開燈,門一關,小空間便黑乎乎的。小魚幹瞭什麼壞事,她和司炳華都把關廁所作為懲罰。但一般都是口頭嚇唬嚇唬,從沒付諸過行動。他們倆也舍不得真把小魚關進去。而這次,蘇晴真要把小魚往廁所裡拖,小魚就朝司炳華“呼救”。蘇晴一聽更火瞭,朝小魚屁股打瞭一巴掌,小魚哭得撕心裂肺的。司炳華知道蘇晴是跟他治氣,對他的寶貝女兒心痛極瞭,不得不軟下口氣說,蘇晴,好瞭,你別拿小魚做出氣筒!是我錯瞭行不行,我對不起你!他為他的寶貝女兒求完情後,轉身走掉瞭。這一走,竟住到單位去,連著三天不著傢門。

這是他們傢發生過的最大一場戰役,以前從來沒有過。

他走後,蘇晴抱著小魚哭瞭。

當時,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樣失去理性。隻為瞭那件軍裝,為瞭她的“寶貝”,事後她想:不就是一件軍裝嗎?為什麼要偷偷地保存?又不是他鄭重其事地送給你做紀念,不就是你自己穿回來的嘛。你拿它紀念什麼?蘇晴啊蘇晴,你也太自作多情瞭。要說權利,他是別人的男人,你有什麼權利對人傢產生非分之想?你已經有瞭自己的男人,你的男人是炳華,難道炳華把這件衣服送給瞭一位眼下需要它的人,有什麼錯嗎?再說瞭,炳華對你還不夠好嗎?這些年,他是怎麼愛你,你心裡不明白?你和他還有瞭這麼一個可愛的女兒,你居然會為瞭一件衣服,傷兩個人的心!你呀,你真做得出來!

蘇晴知道自己錯瞭,但又低不下頭,隻好給喬亞娟打電話求援,拜托她去做司炳華的工作,讓他回傢。

當時,正是任務期間,大傢都很忙。喬亞娟沒好氣地嘲笑她,說都是因為這天氣太好瞭,讓有些人都閑出毛病來瞭,所以沒事找事。的確,那個季節,天氣非常好,天天晴空萬裡,好得讓他們這些搞氣象的人沒有一丁點兒壓力。就是變天,一場大雨下過後,又是大晴天。哪像現在,連續的陰雨天都快把人壓垮瞭。不過,亞娟夠朋友,為這件事特意進瞭一趟溝。做完司炳華的工作後,才回來找蘇晴,說是炳華晚上回傢,你給人傢準備一點好吃的啊,他可是瘦多瞭。說得蘇晴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心疼。

炳華回來的那個晚上,也是他在傢裡過的最後一夜。炳華告訴她,他並沒生她的氣,是事太多瞭,沒時間回傢。

蘇晴相信他的解釋。那是第一次執行“外星”任務。外方條件特別苛刻。意想不到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的確,他瘦多瞭,眼睛都摳瞭進去。她看他時,眼睛禁不住發潮。

一見面,他先過來摟瞭她一下,說我不回傢,也讓你一個人好好地反省反省,看看自己的脾氣有多壞!他還故意問她:你反省瞭嗎?

蘇晴歪在他身上,一臉幸福地說,我寫瞭十頁紙的檢查呢。

在哪兒呢,讓我看看。

全在這兒呢,蘇晴指著自己的胸口說。

炳華便把手按在那裡,讓蘇晴突然感到渾身的血液頓時加快瞭。

他看著她,胳膊又用瞭一下力。這時,小魚黏瞭上來,非要拽他到門外去捉蜻蜓。小魚三天沒見爸爸,比蘇晴還興奮,一直纏著他陪她玩。司炳華抱起她,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把她橫在腿上,狠狠親瞭一口,就叨叨開瞭,說乖寶寶好寶寶聰明寶寶漂亮寶寶香噴噴的寶寶,一直喋喋不休誇個沒完。蘇晴從來沒看見過哪個男人這麼疼愛女兒,平時司炳華很少絮叨,可偏跟小魚絮叨個沒完,反顯得她這個當媽媽的不如他有耐心和愛心。每次,都是父女倆瘋夠瞭,小魚也冒出一身熱汗,蘇晴嚷著要給小魚洗澡,父女倆才停下來。

要是,要是炳華能活到現在,有這樣一個父親疼愛著,小魚會是個多開心的孩子。這個傢也會和現在大不一樣。現在這個傢,還能叫個傢嗎?想到這裡,蘇晴又在心裡長長嘆瞭口氣。

記得炳華回來的那個晚上,正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圓,就停在窗子外面,似乎手一伸,就能把它攬到懷裡來。當然,她的懷裡沒攬到月亮,倒被另一雙手攬瞭過去。他站在她的身後,用他瘦長有力的臂膀,摟抱著她,她也將頭偎在他的肩膀上,手和手交叉地握在一起。在有月光的夜晚,他們還是第一次這樣站在窗前看月亮。這裡的月亮,又大又圓,像清水濯洗過一樣幹凈、清新、不含雜質,你看著看著,就會被它吸引,腦子裡跟清空過似的,會什麼都不想。

也是這時候,美妙的簫聲伴著月光輕輕地如絲綢般地滑下來,它是那麼的悠然,清靜,像一個黑衣俠士獨自在夜色裡穿行。它清越高昂時,你的身心會跟著它飛旋、上升或下陷,心底裡湧起的是一片片漣漪;當遇到顫音時,它會緊緊纏繞著你的心底,讓你驀地顛入離別的感傷中,臉不知不覺地潮濕瞭。簫聲也是不知不覺地停下的。他驚奇地問她說:“你不舒服嗎?”“沒有。”“那你怎麼哭瞭?”“我沒哭啊,誰說我哭瞭?你能再給我吹一首嗎?”他滿足她的要求後,他們才相擁在一起。那個晚上,後來,變成回憶後,她才明白,它們多像一次生死別離。她當時怎麼沒意識到這點呢?

也是那個晚上,她是快樂的。她快樂得氣都喘不上來,身上微微地出汗,嘴裡喃喃念叨著什麼,好像是叫他“親愛的”。這之前,她從沒這樣叫過他。她不是不想叫,是不好意思,這種過分親密的話,她講不出口,就像不喜歡吃甜食一樣,它們太膩人瞭。後來,怎麼就講瞭呢?在那個最後的夜晚。也許,是氛圍,營造的氛圍讓她情不自禁。不!這些都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愛:是她真正地愛上瞭炳華。以前,那不叫愛,叫湊合。從賭氣到湊合再到愛,就是這樣一個過程。當愛來臨時,那是怎樣一種讓人眩暈的感覺啊,但命運之神為什麼要這麼冷酷,這麼無情呢?為什麼要在她剛剛嘗到愛的甜味時,就把它收走瞭呢?感覺就像個美麗的泡泡,“噗”一下,破碎瞭,連告訴炳華的機會都沒給她留下。她咋能不為此遺憾呢。炳華一直以為她不愛他,她愛的是別人。這也是蘇晴在整理遺物時發現的。奇怪的是,炳華怎麼窺探到自己的內心的?他怎麼知道這一切的?

可真正讓她無法釋懷的,是炳華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把那件軍服,她當做寶貝的軍服,她為此事厲聲指責過他的軍服,他為她找瞭回來。炳華第二天一早就走瞭,為瞭不影響她們母女倆的酣睡,他輕手輕腳地走瞭。等她醒來時,一睜眼看到的就是放在床頭櫃上的那件軍服,上面壓瞭一張字條,寫著:“親愛的,軍服為你找回來瞭,是用一套新軍裝換回來的,幸好救災物資還沒發出。我隻希望你高興!親你和小魚!炳華。”看完字條,再看那件軍服,蘇晴突然失聲痛哭起來,直到把小魚哭醒,嚇得跟她一起哭。那時,蘇晴全然不知,這是炳華留給她的最後遺言!當時,她隻想等炳華再回傢時,把一切都向他解釋清楚,然後,什麼都不再說,隻是緊緊地摟住他,摟住小魚,三個人緊緊地摟在一起,就這樣摟著,生活在一起,永遠不再分開,永遠不再傷他的心!但是,沒機會瞭。永遠都不可能有瞭,這是讓蘇晴終生負疚終生煎熬的事。直到噩耗傳來那一刻,直到噩耗已經變成沉痛的記憶,蘇晴才終於明白,世界上最大的傻瓜,不是別人,是你自己。是的,是你自己,你總做傻事,經常,現在也許仍在做……

哦,繞瞭這麼一大圈,為瞭消磨時間嗎?時間真的溜走瞭一大塊。

當蘇晴在心裡不知第幾千次幾萬次地又開始譴責自己時,一陣急促的嘯叫聲猛地把她從這種心境中拽瞭出來:一輛救護車嗚哇嗚哇的尖叫聲,刺穿瞭整個山谷,把所有人的心一把拎瞭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隨著救護車的車輪快速轉動……

出什麼事瞭?蘇晴問,沒有人知道,看看表,時間都過去半小時瞭。羅順祥照樣沒消息,曲比拉鐵去這麼久也不回,真是急人啊!抬頭看天,陽光躲進雲層不見瞭。

蘇晴隻好讓小林去告訴曲比拉鐵,找不見羅副主任就不找瞭,讓他趕緊回來。

救護車正朝發射場方向駛來,一停下,車門立馬打開,一個小個子從車上跳下來,急忙忙地向總指揮馬邑龍跑去。

馬邑龍沒給他還禮,厲聲問道:你怎麼搞的,關鍵時刻拉稀!

報告總指揮,我真的拉稀瞭。周建明氣喘喘地說。

任務醫療組的一位醫生過來解釋說,情況確實,我們剛給他打完吊針。

馬邑龍一愣,頓瞭一下,火氣明顯小瞭:在這個時候自行失蹤是不對的,即使有意外也要報告。

是!

能堅持嗎?

沒問題。

那就開幹!

是!

周建明迅速轉身,從一位副手手裡接過安全帽,紅綠小旗往手上一擎,一聲悠長的哨聲跟著響起,先是一聲長音,而後改為急促連續簡短的“嘟-嘟-嘟-”的短音,氣氛驟然緊張,緊接著,就聽見有點兒聲嘶力竭的聲音響遍瞭整個發射場,震得整個發射塔架發出嗡嗡的回聲,圍著它繞瞭一圈,再一點點地向群山擴散:“全體註意,各就各位,火箭吊裝開始!”

一道光束從雲隙間射瞭下來,連天空都像換瞭件亮麗的大袍,給人感覺不那麼憋悶瞭。四周的山,戴著一頂綢緞做的白帽子,帽子的頂很高,聳到天上去瞭,和天粘連在一起。

山路太潮濕,不好走,不是打滑,就是踩水。路兩旁的草長瘋瞭,把路擠得都找不見瞭。

曲比拉鐵在前面走,時不時地用砍刀劈兩下,把路打開,讓後面的兩個女人好走一些。一路上,蘇晴沒說話,顯然是不高興。剛才曲比拉鐵回來,帶來的消息是“羅副主任胃痛,來不瞭瞭”。她知道這話不是羅順祥說的,肯定是劉紫櫻說的,但她沒必要從曲比拉鐵那裡證實什麼。

《向天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