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黑呷山上的氣象設備恢復後,工作狀態良好。蘇晴感覺身上的擔子輕瞭許多。

這天,呂其突然來到中心,見到蘇晴時就叫苦叫冤起來,說是蘇主任啊蘇主任,我是白支持你一回瞭,你們都成瞭尋找“窗口”的積極分子,我呢?我成瞭“窗口”的絆腳石!你讓我裡外不好做人啊!

蘇晴說:呂副總師,言之過重瞭,咱們不都是為“太白一號”嘛,沒有什麼不好做人的。

呂其又意味深長地笑瞭笑,走瞭。

這幾天,不知是過度疲勞,還是壓力太大,蘇晴發現自己內分泌出現瞭紊亂,經期延後瞭很長時間還不見動靜。亞娟打電話時,蘇晴把這一情況說瞭說。沒想到亞娟竟說沒事,我有一劑良方,你想不想試試?

什麼良方?

結婚吧,一結婚準好。

呸!結你個鬼呀,狗屁良方!我看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來!年輕時就沒句正經話,到老來還是這德性,老沒正經!

亞娟被蘇晴罵瞭幾句,不但不生氣,反倒更來勁瞭:我聽說,你下不來山的那個晚上,人傢為你淋瞭一晚上的雨,你都沒感動一下?對人傢說聲謝謝什麼的?

謝你個頭!要謝你謝,我有什麼好謝的!我們為工作差點把命丟瞭,他淋瞭一晚上雨算什麼?

話是這麼說,蘇晴心想卻倏地湧過一股熱流,那晚上的情景,不,是心境,也隨著這股熱流翻騰起來,當時,能脫離危險安全回來,恨不得整個人倒下去,一點力氣都不剩瞭,真的是再邁一小步都萬分艱難,但奇怪的是,她沒倒下,反倒精神瞭起來,感覺沉重又倦怠的身子,沖進瞭一股新鮮血液在身上悄然地流通,它們是從眼睛裡灌入體內的,當她遠遠地看見那個被雨淋濕的高大身影就在路口上站著時,那一瞬間,她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也是那一瞬間,她忘記所有的顧忌,也忘記瞭場合,忘記瞭周圍的目光,忘記瞭雨水在臉上淌成瞭無數條小溪,什麼都忘記瞭,她覺得自己是那麼勇敢,從未有過的勇敢,有東西在身體內咕咕地叫,往頭頂上湧,湧得她覺得自己不是在走,是在飄,身體輕飄飄的。離他愈來愈近時,她聞到一陣清香——是那種她早已熟悉的草香——這氣味讓她眩暈。而他,也在凝視她的臉,她能感覺到他罩在她的臉上,她仿佛得到瞭鼓勵,又向前“飄”瞭一步。不能再往前瞭,她告訴自己得停下來,必須停下,她一個勁地提醒自己。然後,想都沒想,“對不起”這三個字,就從嘴邊滑瞭出來。她到現在仍後悔,為什麼要把它說出來。因為就在她吐出這三個字後,他卻揮動手臂,讓一切戛然而止,把他們本來很近的距離,揮出瞭好長一截,也把她剛剛湧上來的那股甜蜜歡愉的心情揮去,重新換上瞭長時間隱忍後的痛苦絕望。但她仍要感謝他。是的,感謝,要不是他的理智,她身體還會往前“飄”,後果不堪設想。當時,她和他就一步之隔,要不是他轉身跳上車離開,她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想想看,要是再勇敢一點,不看他的臉色,不管他的手勢,撲進他的懷裡,在眾目睽睽下,正視你的愛,宣佈你的愛,承認你的愛,他還會下那道命令嗎?他會像你期待的那樣把你緊緊地摟抱嗎?要是那樣的話,歷史車輪會在那一刻改轍……可是,事實是,那列火車又一次擦肩而過。

亞娟還在電話裡嘮叨,蘇晴卻什麼都聽不見瞭,充塞她耳膜的是一列火車風馳電掣的呼嘯聲……

司炳華走後,蘇晴過瞭很長一段自閉式生活。她學會瞭抽煙,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偷偷地抽。她不記得第一支煙是怎麼點著吸起來的,隻記得是它陪著她打發掉一個個孤寂的長夜。常常,她洗完澡,倚靠在床頭邊,把燈關掉,點上一棵幽幽地吸著,讓自己久久地浸泡在黑暗裡,看著煙頭一明一滅,一明一滅,似乎從明滅裡看到瞭人生。人生不就是這樣嗎?活著的時候,就是亮著,像現在這樣,終有一天熄掉瞭,就跟炳華一樣。那是人的歸宿。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她想。是不是這樣去想,就會減少對炳華的過早離去的心痛內疚呢。不可能,她知道她的痛苦裡,永遠有對炳華的內疚和自責。她想,她這輩子都無法擺脫它們瞭。何況隻要你還在保留著炳華留下的那封信,整個心都會不可抗拒地被它們奪走,神經末梢就像要撕扯斷一樣。

那封信,是她整理司炳華遺物時發現的。它就在他辦公室一個抽屜裡鎖著,裝在一個牛皮紙的信封裡,信封上寫著“蘇晴”兩字。很顯然,他當時是想交給她的,為什麼一直沒有到她手裡,她無從知道。如果他不走,也許這輩子她都看不見它。她情願看不見它。可這會兒,已經不可能瞭,她已將它展開:

蘇晴:

和你結婚,不知道是不是一個錯誤。從我們結婚那天起,不,或許更早一些,也就是那場酒醒後,我隱隱覺出你的心不屬於我。結婚後,事實證明我的直覺是對的。因為自私,也因為愛,我聽從瞭命運的安排,成為瞭你的丈夫。我知道你是情非所願,甚至是賭氣。說真的,難為你瞭,也委屈你瞭。我不知該怎樣做才能糾正這個錯誤,也不知現在糾正是否還來得及,更不知道我是否有勇氣把這封信交給你。我聽你的,你選擇吧!不管你如何選擇,我都會同意。我想,愛一個人,就要給她自由!但我仍要告訴你的是:我愛你。

沒有落款,沒有日期。

看完信,蘇晴沉默瞭很長時間。她奇怪自己為什麼沒有痛哭,也許因為所有的眼淚都留在瞭炳華離去後最初的三個月裡,而現在,她心如死灰。從時間上推算,他寫這封信時她還沒懷上小魚,是他們結婚不久的事。可以想見,當時他是經過怎樣的深思熟慮,又怎樣的痛苦折磨後才提筆的,原來,他早已悄悄地走進過她的內心世界,翻看過她隱藏在私密空間的那些東西,所以,他才會寫下這樣一封信。

也就是說,他還在做新郎時就做好瞭跟她分手的準備。炳華,你真可恨!

蘇晴在心裡喊出這句話時,感覺心裡更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痛,信裡——炳華用畫圖的工整字體書寫的每個字,全都刺痛她的心。如果說炳華的死,把她的心撕裂瞭的話,那麼,這封信是把撕裂的心再次擊碎。

這是人們所說的報應嗎?是的,我對不起你,炳華!假如人在天有靈,就該知道我後來有多愛你,多離不開你。你說得沒錯,過去,我是不愛你,心也不屬於你,可我從沒對不起你,沒有背叛過你,沒有對你不忠。如果要說不忠,也是心靈的不忠,肉體上沒有不忠。但心靈的不忠是不是更可怕?蘇晴說不清楚。要是炳華活著,她想,她會對他解釋清楚,就是解釋不清她也會跟他討論這個問題,可是他沒給她這樣的機會。讓她這一生都為此自責和愧疚。炳華,我恨你,恨你不給我機會。也恨你留下這封信。你什麼都知道,你做好瞭和我分手的準備、隨時隨地,隻要我提出,你就會同意……可你怎麼不說,你以為你這是大度嗎?你讓我選擇,你為什麼不自己提出來。你想做好人讓我來做惡人嗎?你這叫愛嗎?你愛我,幹嗎不愛到底?幹嗎要中途離去?你走瞭,還要留下這麼一封信來折磨我。你是想讓我一生不得安寧是不是這樣?是不是?你說呀,炳華!

沒有人答應她,屋裡靜極瞭,靜得可怕,她似乎被這寂靜激怒瞭,一腔怒火不知從何發泄,目光落在炳華的信上,她不敢再看它,也不想再看它,不看!永遠不看瞭!她這麼想著,下意識哧哧地兩下,就把信撕掉瞭,撕碎瞭,一堆廢紙片白茫茫地散落在桌上,地上,刺得她眼痛,她又把它們攏起來,重新放回到抽屜裡,嘩啦一下關上,上好鎖,生怕它們再跑出來似的。然後,她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外面,久久地不動,任憑淚水一串串無聲地順著臉頰湧流,它們像大雨般地澆下來,讓她整個身心感覺就像在雨中沖淋,整整一個小時,她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很久,心情漸漸平靜後,她才說瞭一聲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炳華,我為自己向你道歉:對不起!她深深自責,然後又重新坐下,把那封撕碎的信取出來,一點一點用膠水粘拼,還它原來的樣子。至今,它仍然裝在那個信封裡,她不敢輕易再把它取出來,怕自己一不小心又做出什麼傷炳華心的事。

這件事之後,蘇晴發現自己的心態變瞭,一個念頭從心底冒出來,越來越經常,越來越強烈地占據她的心靈。她想離開這裡,離開這個讓她曾經熱切地向往,讓她付出太多,又給她帶來一生難愈的創痛的傷心之地。離開的途徑隻有一條,那就是轉業。她不能在這裡待下去瞭。是的,不能瞭。

聽說他正在為凌立辦特招入伍。這樣的話,他們分居的日子行將結束。這是件好事,很多人想這樣都沒條件。蘇晴一再告訴自己,應該為他們高興。可心裡卻說不出是啥滋味。天天面對他們,天天看見他們出雙入對地像一面鏡子豎在眼前,讓你無時無刻不照見自己的可憐。這種生活你過得下去嗎?她對著鏡中的自己搖瞭搖頭:你別無選擇。

何況,你留在基地,必定會影響到他。事實上,從別人的目光,別人的議論中,你已經感覺到他受到瞭影響,你甚至能感覺到他的變化。自司炳華去世後,他和凌立不再手挽手令人羨慕地在大院馬路上散步瞭,他們手挽手的影子永遠消失不見瞭,隻有她知道這是為什麼。是的。他在為她著想。他幹嗎要這麼做?是覺對不起我嗎?他大可不必。他應該狠一點,用他的幸福生活來刺激我,讓我更有理由去解脫。

轉業吧,沒什麼可怕的,也沒什麼大不瞭。

現在就把轉業報告遞上去。

蘇晴對著電腦,用瞭半小時,寫好瞭報告。

第二天一上班,就交瞭上去。

然後回傢,不準備上班瞭。為這事,她理所當然地受到瞭批評。於發昌的,他的,因為她自作主張,把工作全部交給羅順祥去幹。連羅順祥都怪怪地看著她,不明白她什麼意思,問她是不是要調離工作崗位。她笑瞭笑,不答。羅順祥又問,你調哪兒?蘇晴仍笑而不答。她知道自己為瞭裝出這副輕松的樣子有多難!當然,她真想哭,她猜想自己現在笑一定比哭還難看,但她還是努力讓自己在笑。

為瞭讓羅順祥更安心地工作,她主動幫他跑劉紫櫻隨軍的事情。幹部部門說劉紫櫻不夠隨軍條件,還得等兩年。蘇晴說,那讓劉紫櫻也辦特招入伍吧。回答說,劉紫櫻沒文憑不符特招條件。蘇晴便死活跟幹部處長磨嘴皮,說這不是遲一天早一天的事嗎,任何政策不都是人制定的嗎?你們就當辦一件好事成全一下嘛。幹部處長說,蘇晴,你真能纏,政策要是你制定就好瞭。蘇晴說,那我就不設這規定那規定來卡人跟人過不去,連英語考試我也取消它。說到這裡,她心裡又一堵,想起司炳華臨死前都沒過英語這一關,真夠冤的。

在蘇晴的軟磨硬泡下,幹部處長還真替羅順祥想出瞭一招,那就是讓羅順祥一年之內榮立兩次三等功,這樣的話,職務可提前一年晉升。那一年,羅順祥各方面表現得都很優秀,有一篇論文還獲得軍隊科技成果二等獎。結果真的在上半年和下半年各立三等功一次,提前晉瞭一級。劉紫櫻的隨軍問題也就跟著提前瞭一年。

但這並沒能讓蘇晴順利轉業。

馬邑龍說讓她完成這發任務後再考慮轉業。她答應瞭。其實,不用他說,她也會這麼做的。不是她崇高,而是她還沒到瞭忘記自己是個軍人的地步。

隻是沒想到,三個月後,她卻自己提出不走瞭。

這次,發射任務的那天,蘇晴正好在指揮大廳值班,這裡有他們的崗位,因為指揮員需要他們隨時隨地解答發射前的天氣情況。已經有過好幾次,都是臨到發射前“窗口”被大雨封住打不開。這是讓他們最難受的時候。所有的眼睛都盯著他們:你們氣象中心怎麼預報“窗口”的?他們必須給大傢一個交代。記得有一次,外面下著大雨,總指揮長問,這雨能不能停?蘇晴肯定地回答:能!大廳裡一片嘩然,仿佛她當著大傢的面撒瞭一個大謊。當然,她心裡有十分的把握才這麼果斷。那大雨果然像接到收兵的命令,不到十分鐘,就幹凈利索地撤走瞭,連那些灰灰的像團臟抹佈的雲,也被高空風卷走,天空變得藍瑩瑩的。那一次,蘇晴理所當然地贏得瞭整個大廳裡的一片掌聲。

這次發射,氣象狀況看上去也非常好,一點心都不用操。別的系統也一樣,從開始到臨發射前,連個小磕巴都沒打過,出奇順利地走到發射前的一剎那,所有的人都聽見指揮員沉著鎮定地倒數十、九、八、……三、二、一,最後就是當機立斷:“點火!”“點火”的口令下達完後,所有的人都通過大屏幕看見指揮員的手觸摸點火按鈕,用力地按瞭下去。正常情況下,按鈕下去後,眨眼間,便會聽到“轟”的一聲,一團翻滾的火焰像千百萬朵鮮花綻放,幾秒鐘後,火箭便會托舉著衛星從塔架上騰空而起,嗷嗷吼叫著向太空飛去。可是,可是,這次,點火的口令下達後,人們等瞭半天,也沒看它有任何動作,火箭原封不動地坐在那裡,“點”瞭半天的“火”,似乎沒點著,隻冒起瞭一股黃不啦嘰的濃煙,感覺像是農民在田頭點燃瞭一堆濕濕的雜草……

怎麼回事?

但更可怕的事還在後頭:火箭沒按指令起飛。它本來應該在指令下達後四秒鐘起飛,如果四秒起飛不瞭,七秒也得再次起飛。可它沒有,它隻是躍躍欲試,輕輕地搖晃瞭一下,又一動不動地坐回發射塔架上。

所有在場的人都看傻瞭!

反應最快的是指揮長季永年,他迅速地從指揮位置上站起來,大聲喊道:給我叫車,我要去發射現場!

這時候,人們似乎才從驚怔中恢復知覺,場內一下騷動起來。有一位火箭高級工程師,甚至當場心臟病發作,暈厥過去,幸好有救護組在場,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蘇晴的第一感覺是眼睛被大屏幕緊緊攥住,半天不能動換。太可怕瞭!凡是稍懂一點發射常識的人都知道,如果火箭站不穩而倒下的話,火箭體內儲存著的能量,足以把發射場燒成一片廢墟。

到現在好幾年過去瞭,她仍害怕回憶那天的場景。後來,她才知道,這次發射的失利,是因為緊急關機!這次緊急關機的原因,隻是因為巴掌大的一塊電路板上,有一0.3毫米的鋁質多餘物,在600攝氏度高溫下溶化,從點火的電路上流竄到關機的線路上,等於直接接通瞭關機的開關。人們愛說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可這種情況隻有十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也就是說,火箭不怕一萬,而是怕十萬分之一!但就這十萬分之一,偏偏讓那次任務趕上瞭,蘇晴親眼看見好幾位火箭專傢,當場就往嘴裡塞速效救心丸。

這次發射失利對蘇晴內心的震撼前所未有。

她說不清楚當時自己為什麼要哭,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哭,直到自己盯著大屏幕的視線變得模糊不清瞭,她才發現那是因為淚水的緣故。透過淚水,她盯著大屏幕,看見發射場上人影晃動,有人正不要命地朝發射塔架上沖去,一個熟悉的身影閃進瞭她潮濕的視線,盡管看不太清楚,但她還是一眼認瞭出來,是馬邑龍。她止住淚水,眼睛一眨不眨地跟著他,往發射塔架上沖。她全身都在用勁,手緊緊地攥成拳,拼命地把眼睛睜大再睜大,他跑得速度太快,快得讓她跟不上,很快跑出瞭她的視界。整個過程,就像在看一部驚悚片,刺激得人心動過速。

那天,是怎麼回到傢裡的?她記不得瞭。一晚上,整個腦袋變成一臺錄像機,全是發射場和大屏幕裡的鏡頭,不停地在播放,一個接一個,讓人看得心驚肉跳。不知過瞭多久,她發現自己也來到瞭發射場,隻見發射場一片燈火,四周卻漆黑一片,他也在,就站在她身後,她的跟前還站著小魚,五六歲的樣子,就他們三個人,好像在看發射,他告訴她說:快看,火箭要飛起來瞭,結果“轟”地一下,火箭起飛瞭,可沒飛多高,晃瞭晃身子,便栽瞭下去,眼前立即變成一片火海。她“騰”地坐瞭起來,聽見心臟怦怦地跳,像要從胸腔裡掙脫。她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可這夢境太逼真,像真的一樣。一連幾天,她都做同樣的噩夢。

那幾天,一點小小的動靜,也會讓她嚇得心臟狂跳不止,更不要說電話鈴聲瞭。

是亞娟的電話,你怎麼瞭,看把你嚇的。

媽呀,你真嚇死我瞭。

你也太誇張瞭,至於嗎?

蘇晴不想再跟她囉嗦,問她什麼事?

你還好意思問什麼事,也該去看看人傢吧,住院這麼久,你影子都不顯現一下,太薄情寡義瞭吧?

蘇晴其實知道他住院瞭。他是沖進發射塔架時被燙傷的,其中還有周建明、張高工和十多個戰士,記者們稱他們為敢死隊。他們嘴裡咬著濕毛巾沖上去後,發射塔架上的熱浪還沒退卻,但他們硬是往裡沖,去關電源拔插頭,給所有的開關斷電。隻有切斷所有的電源後,才能盡可能保全火箭和衛星。但那些電源插頭燙得根本上不去手,一挨近它們立刻就會被灼傷,不是手燙傷,就是臉燙傷。而他臉和手都被燙傷瞭。

蘇晴不是不想去看他,她非常想,可是,見瞭他說什麼呢?

這次發射失利,方方面面都元氣大傷,一時半會恢復不瞭,不可能馬上再組織一次發射。這樣的話,今年幹部轉業問題有可能就要如期安排。她的轉業報告已經遞瞭上去,是下決心走還是把報告撤回?

她下不瞭決心。這次發射的失利,讓她的心情變得格外沉重,感覺光溜溜的腳板下面,忽忽拉拉地長出茂密的根須,使勁地拖住她,把她往下拽,讓她感到整個人都沉甸甸的。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生命中的很多東西,和這裡的一切捆綁在一起,就像捆綁式火箭一樣,不能分離。那我怎麼辦?轉業報告怎麼辦?她想起那天送轉業報告時的情景,當他問她“除非什麼”時,她差點說“除非你留我”,差一點點就說出來,但她沒說,為瞭掩飾,她向他討瞭一支煙來抽。

病房門是開著的,他背對門,站在窗子前。

她能從他的背影感覺他瘦瞭。她想起每次開會時,總會找個角落坐下來,從側面偷偷地看他。這是個英俊的男人,有著寬寬的前額,挺拔的鼻梁和一對杏仁似的眼睛,下巴從兩頰削下來,顯得有一點尖,幸好它的底部是平的,並且中間還有一條溝,使他看上去像個英文字母“W”,隻是沒那麼誇張。他的手臂、手指跟他的身子一樣修長,無論什麼時候看見他,都站得又高又直,襯托得兩個肩膀格外平穩。從肩膀上往下看,會一點一點地窄下來,在腰間又細下去一些,仿佛有股力量從高處往下沖,停留在腰腿間,使他的步子邁得特別有力,也使得整個背影看上去更有英武之氣。她喜歡看他走路的樣子,透過軍裝,她仍能看見臂膀、胸肌、肩背上處處都是硬邦邦的肌肉,就像黑呷山的山脊一樣,挺拔、堅韌、有力。當他甩手走起來時,能拉動著它們一起運動。有時,她真希望自己的臉能貼在他的背後,兩手抱住他的腰……

想什麼呢?你走神瞭。她提醒自己,你是來看病號的。

她站在門框下,有些著迷地看著,看得身上微微地出汗,仿佛站在太陽下曬著一樣。她真希望他一直這樣背著她,不要轉過身來,或者,在他轉過身來前,她悄悄地離開。

就在她想悄悄離開的時候,他突然回過身來,四目相撞的一剎間,她看見另一雙眼睛裡分明燃起兩朵火花,簡直不敢相信。她眨瞭一下眼,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可再定睛看時,它們已不見瞭。依舊是上級對下級那麼一種目光。她有些不信,想把那兩朵小火花找回來,可它們真的不見瞭,他不高興你來嗎?她倒吸瞭一口氣,感覺心裡翻起一種很深很深的失望。

她努力讓自己擺脫這種心境,讓自己盡量不去想別的,盡量理解他。理解一個病人,不,一個傷員。

他用手勢示意她坐,她就乖乖地在靠墻的沙發上坐下。

他直著身子坐在病床上,直不棱登地問她有什麼事。

有時,人的第一句話,就決定兩個人說話的調子。被他這麼一問,蘇晴很不舒服,便也沒好氣地說,沒事,我就不能來看個大活人?

他微點一下頭:除瞭看活人,不會沒別的事吧?

她頭一揚:是有事,我來要回我的東西。

什麼東西?

那份報告。

什麼報告?他是真不明白還是假裝糊塗。

還有什麼報告?我的轉業報告。

他站瞭起來,朝窗前走瞭兩步:放心,我會投你一票的。

是嗎?她看著他的背影:那就多謝瞭!

他仍不看她,對著窗外說,我想通瞭,特別是住在醫院裡這幾天,我想瞭很多。凌立,還有你,特別是你。這些年你為基地已經做得夠多的瞭——用“犧牲”這兩個字,我看也不為過。在這樣貧苦、荒涼的地方工作、生活這麼多年,你已經犧牲得太多瞭,萌生去意甚至想永遠離開,也是人之常情,沒什麼可以指摘的,這個時候提出轉業,在我看來很好!你的確早該換一個環境,過你早該享有的那樣一份生活。去吧,去過屬於你自己的生活。這裡,我這裡再找不出什麼理由來挽留你瞭。你放心,這次,我一定投你一票。他說完,站在那裡,頭也不扭一下,仿佛不是對她,而是在對空氣說話。

她“騰”地站瞭起來,比火箭點火時的速度還要快,此刻她感覺全身的血都往頭頂上湧,身子在微微地打顫,因為說出話來都是顫的:誰要你那一票?你以為我是來拉票的嗎?我活得就這麼可憐,時時刻刻都需要你們照顧是不是?你說得不錯,這些年我是盡我所能做瞭一點點工作,可是,誰不是這樣在做?誰遊手好閑瞭嗎?……

突然,她的嗓子好像一下子被什麼東西塞住瞭,滿腹的話被堵塞得說不下去瞭,她久久地盯著他的後腦勺,感覺他一動不動的身影隨著眼眶裡漫上來的水霧搖晃起來,搖晃中漸漸顯現出來的是另一組鏡頭,一組在這些日子裡不斷在她腦海回放的一群不要命的人朝發射塔架沖進去的鏡頭……這些人裡,哪一個不知道塔架上的危險?是誰命令讓他們往裡沖的?沒有人下命令,他們都是自覺自願的,根本來不及想個人的安危,甚至連冒一冒這樣的念頭都來不及,有這樣的念頭,人就不會拼命地往裡沖。這種時候,一絲絲的雜念,都會讓人腿發軟,別說跑瞭。他們一個個都不要命地沖向發射塔架。他們心裡隻想著保護火箭、衛星、發射場的一切。誰都知道隨時可能發生意外,一粒小小的火星,都可能帶來滅頂之災。他們退縮瞭嗎?手燙傷瞭,就用嘴去咬,看看周建明那張嘴燒成什麼樣瞭!再看看他——他敢把手上的繃帶解開,讓人看一看手燒成什麼樣嗎?是他和他們犧牲得多,還是我犧牲得多?隨便拉一個基地的什麼人跟我比,哪一個做出的犧牲比我少?哪一個付出的代價比我輕?憑什麼我就應該享受更好更安逸的生活?憑什麼隻能是你們留下,而我隻能當逃兵?我就不能再有別的選擇瞭嗎?!不!你沒資格指使我編排我的生活。我留下來,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為我自己的良心,你別想讓我離開,誰要你那一票,你以為我稀罕你那一票嗎?不!讓你那一票見鬼去!

這些話,她一句也說不出來,她哽咽得厲害,它們隻能在她的心裡大聲地朝他嚷嚷,而眼下能替她使勁的隻有淚水。她淚如雨下。他好久沒聽見動靜,才慢慢地轉過身,一點都不意外地看著她,什麼話都沒說,隻是默默地走到床頭櫃前,從紙巾盒裡抽出一沓紙巾,遞向她。她沒有接,而是淚眼蒙矓地迎著他,這是她,這麼多年來,第一次隔著淚水,大膽地盯著他的臉,久久地盯著,也不把淚抹去,一任它嘩嘩地往下淌……

這事過去多久瞭?隻要一回想起那天的情景,蘇晴依然抑制不住地激動,眼睛依然忍不住地潮濕,好像八年前的淚水流到今天從沒拭去似的。

外面的工作間突然鬧哄哄起來,她正要往外走,曲比拉鐵沖瞭進來。他聲音不大,但在蘇晴聽來卻像一聲炸雷。

《向天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