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崗上的人家

    第三章高崗上的人家

    1

    搬家的那天刮起了西風——猛烈的西風。

    當、當、當……

    鐵路道口的警鐘聲隨著風從遠方忽隱忽現地傳來。

    從陽台伸出頭,就可以看見高崗下小田快行線的鐵路線。來往的列車似乎比想像中的繁忙。這一點,在和房屋中介商一起來看房子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了。但是,由於房子位於高崗之上,和鐵路相距還有一段距離,因此列車的聲音也並不那麼刺耳。

    「當、當、當。」卓二在裝滿書的紙箱上坐了下來,模仿著鐵路道口警鐘的聲音。

    「好像附近有一個鐵路道口,是吧?」春海揉了揉僵硬的肩膀,自言自語一般地問道。她穿一條工裝褲,上身是一件藏青色毛衣,袖子稍微捲起,一副精神振作的樣子,幹起活來非常麻利。臉頰泛起了微微的紅暈,從那纖細的腰身根本看不出來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

    「嗯,一定是有道口。」卓二的回答和沒回答差不多。他正小心地把墊在書箱下的紙折起來。

    這是一幢三層的公寓,卓二一家在三樓的東側,是一間三室兩廳的房子。

    孩子們也被分配了各自的房間。姐姐敏惠上小學五年級,弟弟陽一上三年級。雖然這麼小的孩子就有自己的房間多少顯得有點奢侈,但是他們不能總是小學生呀,人是要長大的。早晚有一天他們會需要自己的房間,而到那時再買新房子也是不現實的事情。即使做短期打算,也得在這裡住上十年或者十五年。其實說心裡話,這裡也許將是今後一輩子的住所,至少卓二是這麼想的。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卓二在選擇房子的時候,花了充足的時間,爭取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選擇最好的、盡量滿足每個家庭成員需要的房子。

    房子可是一生中購買的最重要的商品。

    春海有一定的積蓄,還有從娘家繼承下來的股票,這些在關鍵的地方起到了決定性作用。所謂「關鍵的地方」,是指「至少買一個稍微大一點、方便一點的房子」中的「稍微」。在登記房子的產權時,夫婦各佔一半。

    「銀行的人說了。」

    「說什麼了?」

    「大多數家庭中都是丈夫先死,所以在登記產權的時候,還是歸妻子所有的部分多一些的好。」

    「嗯。」卓二並沒有提出異議,雖然他並沒怎麼認真地想過這個問題。

    ——恐怕我確實會先死吧。——

    卓二這樣想著。在年齡上卓二要比妻子春海大五歲,而且現實中女性的平均壽命都比男性長。

    為了買這個房子,卓二已經從銀行貸了款,全部還清這筆錢需要二十年的時間。一直以來,卓二都不喜歡欠錢的感覺,就像患了眼疾一樣,看前方總覺得蒙了一層霧。如果借了錢,一旦錢到手,就不得不背負「必須得還」的心理重擔。只要家庭整體的收支計算為負數,卓二就無法感覺到收入的喜悅。發工資的時候、發獎金的時候、甚至中彩票的時候……卓二都感覺不到任何喜悅。也許是因為氣度不夠寬廣吧,父親、母親都是這種性格。因為從銀行貸款是一筆不小的數額,所以卓二家一直持續著入不敷出的日子。

    ——二十年後從還債的重擔下解放出來的時候,將會是何等的幸福呀!——

    到時可以坐在浴缸裡悠閒地喝酒……

    ——不過,等等!——

    等到那一天,卓二應該六十多歲了吧,人生已經走完了大半的路程,就快進入暮年了。人整日處於焦急等待的狀態中恐怕不太好。

    「真是畢生的事業呀!」

    「什麼?」

    「擁有一個家呀。」

    埋頭整理物品的妻子春海對於卓二的諧謔沒有表示出太高的興趣。春海一邊把餐具排列到廚房的壁櫥中,一邊用鼻子哼哼了兩聲,以表示對卓二的回答。

    ——她看起來很高興啊。——

    雖然臉上沒有燦爛的笑容,但是妻子的臉的確閃爍著光芒。

    由於卓二的新家建築在高崗之上,因此附近沒有高大的建築。站在陽台上,視野雖然不算寬闊,但是下面街道的風景還是盡收眼底的。

    鐵路線旁有一個小公園。從樓上可以聽到用廢紙換衛生紙的吆喝聲。那邊是通向車站的一條近路。到了晚上,擺攤賣烤肉、拉麵的小商販紛紛推車出來做生意了。

    不知從何處隨風飄來了一隻氫氣球。同時,當、當、當……又傳來了鐵路道口的警鐘聲。

    「總算有個房間的樣子了。」春海坐在臥室的榻榻米上說。

    「別太著急收拾,會累壞的。」

    「是啊,眼前要做的就是把東西都搬過來,以後再一點一點地收拾。」

    敏惠和陽一回到家時已經五點多了。兩個孩子都要上學,而且帶在身邊也礙手礙腳的,所以卓二讓他們倆放學後先去同學家玩,三點半時再回新家。

    「萬歲!」看到漂亮的新家,姐姐敏惠高興地叫了起來,弟弟陽一也跟著叫了起來:「萬歲!萬歲!」兩個孩子揮舞著小手在走廊裡跑來跑去。

    「我的房間在哪?」

    「還有我的呢?」

    「敏惠的房間在這兒,陽一的是那間。以後可要自己打掃乾淨喲。」

    不等爸爸說完,他們已經歡呼雀躍著奔進了自己的房間,很快又跑了出來,開始互相訪問對方的房間,並且仔細地檢查著每一個角落,看父母的分配是否公平。其實,兩個房間除了采光不同之外,大小、結構等幾乎都是一樣的,就連窗簾的顏色,也是父母特意為他們分別挑選的,敏惠的房間窗簾是女孩子喜歡的粉紅色,陽一的則是淡藍色。看起來兩個孩子對房間都很滿意。

    「今天坐電車時乖不乖呀?」

    「乖!」

    在爸爸的幫助下,孩子們打開了自己的行李。

    「今天幹了這麼多活,可把我累壞了。」春海嘴上雖然抱怨了好幾次,可手裡卻一直停不下來。剛剛靠牆休息了四五分鐘,就又起來開始整理物品了。

    「活是幹不完的。」

    「是啊,再幹一會兒我也休息了。」

    卓二大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物品就和陽一一起洗澡去了。對於卓二家這樣的房子來說,浴室是比較寬敞的。在溫暖的洗澡水中舒展著身體,一種滿足感在卓二的心中蔓延開來。

    ——這種感覺在以前也曾經體驗過。——

    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訂婚的那個晚上……

    卓二從浴缸中出來,問敏惠:「你洗嗎?」

    「我一個人洗。」敏惠已經上五年級了,從幾個月前就開始不再和爸爸一起洗了。

    「那你快來吧,我洗完了。」

    卓二向敏惠的房間張望了一眼,屋裡已經被敏惠整理得井井有條了,確實像個女孩子的房間。

    「住進了新房子,其實不管什麼樣的房子,總會覺得『再多一間屋子就好了』。」

    「人總是不滿足的。說點更重要的事吧,我說夫人,咱們的晚飯怎麼辦呀?」

    「累了一天了我可不想做飯。咱們出去到車站附近的飯店吃吧。」

    「好啊,那有一家中華料理店,做的菜味道很不錯。」

    「你已經嘗過了?」

    「啊,前一陣來看房子的時候順便吃過一次。」

    「好吧,你決定吧。」

    等敏惠洗完澡,一家人就出門了。

    2

    從家到車站要走七八分鐘的下坡路,坡度很緩。一家人圍坐在中華料理店的餐桌旁,春海給丈夫倒了一杯啤酒,自己也倒了一杯。

    「來,乾一杯!」

    「今天也辛苦你了!」

    然後是玻璃杯相碰發出的清脆聲響。

    炒飯的味道不算好吃也不算難吃。吃完飯,為了盡快熟悉周圍的環境,瞭解哪裡有做美味飯菜的飯店、哪裡有賣便宜物品的商店,一家人決定在附近散散步,以便在心裡畫一張這個街區的地形圖。

    「為了幫助消化我們走得遠一點兒怎麼樣?」

    「然後呢?」

    「最多也就三四百米。對面應該有一個鐵路道口,我想從那邊也一定有回家的路。」

    「嗯……」

    春海也沒特別反對,孩子們已經向鐵路沿線的道路跑去。

    高架鐵橋下面的小路上,烤雞攤飄來陣陣的雞肉香味,雜燴店的玻璃窗靜靜地關著,只透出黃色的燈光,看來已經有幾位客人了。

    「附近有一家汽車廠嗎?」

    「嗯。這邊傍晚還挺熱鬧,比我想像中人多。」

    不遠的前面就是那個帶警報器的鐵路道口,在都市的鬧市區是很難看到這種道口的。

    在人們還看不到列車的時候,警報器就開始發出了當、當、當的警報聲,它可以傳到很遠的地方,而且一閃一閃的紅燈是通知危險的信號。這時,作為遮斷器的長竹竿已經放了下來,隨著鐵軌發出的低吟聲,列車突然現出了身影。

    這個場景勾起了人們對兒時故鄉的懷念。孩子們也睜大了眼睛眺望著飛馳而過的火車。

    「好,我們過去吧。」

    和預想的一樣,從鐵路道口那邊確實有一條通向高崗的坡路。這個不算太高的小山丘上草木繁盛,這一帶隱沒在一片微暗之中。在上坡的途中住宅區的燈光隱約可見。

    「那個坡上就是咱們家吧。」

    「敏惠,你忘了關浴室的燈,是不是?」

    「我關了呀。」

    「但是你看,它亮著啊。」

    「那是走廊燈的反光吧。」

    「反光哪兒會有那麼亮。」

    卓二家所在的那幢公寓樓的住戶還很少,只有三樓的一角發出微弱的亮光,其餘的地方依然籠罩在一片寂靜與漆黑之中。所以「家的燈光」讓人覺得格外親切。

    「明天你們倆要坐電車上學……」

    在第二學期結束之前,敏惠和陽一還要在原來的學校唸書,因為搬了家,孩子們每天上學就得坐很長時間的電車了。

    把歡蹦亂跳的孩子趕上床,夫妻兩人終於可以舒一口氣了。抬頭一看表已經快十一點了。

    「我們也早點休息吧。」

    「嗯……我先去洗個澡。」

    「你累了一天應該好好泡一泡,浴缸很舒服,可以緩解疲勞。」

    聽著浴室的水聲,卓二感覺到了一絲睏倦,不知不覺地打起盹兒來。當再次醒來時,床頭的電視機還開著。

    卓二下床上廁所,在臨回來的時候他聞到了妻子肌膚發出的香味。浴缸中的春海閉著眼睛,舒展著身體,正享受著溫暖的洗澡水對身體的撫慰。

    ——作為紀念,今晚我得和妻子……——

    一種莊嚴的衝動湧上卓二的心頭。

    也許沒有任何意義,只是一種愚蠢的儀式,為了這座靠貸款買的房子,作為人的住所並不足夠寬敞的房子……如果發生地震的話,也許會在一瞬之間化為烏有。

    ——但是,不管什麼說這也是我們現在的家啊。——

    今晚,妻子的身體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潤澤。也許春海還在被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興奮包圍著浸泡在浴缸中。因為這是他們的新家,一生只購買一次的高價商品。

    卓二的手伸向了妻子那豐滿、鬆軟的乳峰,春海的身體像觸電一樣顫抖了一下。突然,一股猶如暖流般的喜悅像決堤的河水湧動在體內,全身變成了蕩漾的海浪,細細的、長長的、游絲一般的氣息從春海的嘴裡蕩出。

    春海的體內深處在浪潮般的衝擊下逐漸膨脹,然後再緩緩地繃緊,這樣微妙的觸動反覆不停地襲來,春海把卓二緊緊地包圍著,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快感。

    卓二一波緊似一波地抽送著,同時頭腦中卻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著。做愛時男人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如果埋頭於此的話,很快就會結束。所以必須得讓某個部位保持清醒。

    ——我和春海結婚已經十五年了。第十五個結婚年頭叫什麼婚來著?——

    這十五年中,卓二也不是完全沒有接觸過別的女人。在公司曾經和某個女同事關係十分密切;在酒色場所也親近過風塵女子;在外地出差時也發生過一夜情。對於這些春海完全不知道,也完全沒有察覺到。如果有蛛絲馬跡讓她產生懷疑,她自己也會堅決地否定:「卓二不可能是那樣的人。」

    ——我這是背信行為嗎?嗯,確實如此。——

    一種舉旗造反的想法在卓二混亂的頭腦深處蠢動著,每次和春海做愛他都會這麼想。

    ——沒有女人能趕得上春海。——

    無論是快感的深度,還是身體內部那微妙的變化……

    如果卓二沒有和其他女性發生過關係,也許他無法正確評價妻子的好處。甚至有一段時期,卓二在撫摩其他女子身體的同時,頭腦中會反覆地想:我對春海的感情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越軌的結果反而令卓二對春海的愛加深了。春海的內心深處不僅僅只有溫柔,還有其他任何人都無法瞭解的長處,恐怕春海本人也不怎麼瞭解這些長處……怎麼誇獎她才好呢?由誰來誇獎她才好呢?這些無法用言語褒獎的長處,只有在不經意之間才會突然躍入卓二的腦海,讓他臉頰上浮現出笑容。今晚的春海,在快感的浪尖上一次一次地感到眩暈。

    ——春海,辛苦了!搬家能夠順利完成,多虧了你呀。今後我們的日子會比以前慢慢好起來,你要加油啊!我也會努力的。——

    寂靜的夜晚,鐵路道口的警鐘聲傳得更遠、更清晰。

    ——新房子。好妻子。孩子們夢見什麼了?——

    卓二關掉檯燈,黑暗在房間中蔓延著,閉上眼睛,在腦海深處卻出現了剛才回來的路上看到的窗子中映射的燈光,那是多麼溫暖、柔和的燈光呀!

    卓二的母親體弱多病,在卓二十三歲的時候去世了,結果只剩下父親和卓二兩人相依為命。

    父親是一家塑料製品公司的業務員,由於要應酬客戶,每週至少有三天晚上會回家很晚。父親曾經考慮過再婚,但是由於卓二不喜歡新的母親,於是父親也就沒有再娶。

    不管晚上回來的多麼晚,第二天早晨父親都會早早起床準備兩個人一天的飯菜,從早飯、中午的盒飯、一直到晚飯。

    「放學不要出去亂跑,熱飯的時候要小心用火,還有不要忘記帶鑰匙。」

    當時卓二和父親住在崎玉縣與野市的公營公寓裡。

    目送父親的背影出門後,卓二就開始一天一個人的生活。

    卓二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大口地吃早餐,看時間差不多就出門上學了。

    放學後要參加籃球隊的訓練,所以一般下午回家都不算早。如果哪一天因為什麼事情籃球隊沒有組織訓練的話,卓二就會感到不知所措。

    回家後一邊吃著點心,一邊把父親早上做好的菜放在火上加熱,再用蒸鍋把冷飯蒸透。

    3

    騎自行車十幾分鐘就可以到達的浦和市住著姑母和堂姐一家。卓二偶爾也會去姑母家坐坐,但是堂姐比他大好幾歲,不是合適的聊天對象,還不如自己呆在家裡。

    獨自一個人在家,卓二並不感覺怎麼寂寞。在上小學的時候,母親就體弱多病,住院是常事。可以說卓二基本上是一個人長大的,這培養了他獨自生活的能力,也磨練了他忍耐孤獨的意志。

    卓二家有浴缸,但是他嫌燒洗澡水麻煩,因為他並不缺少無聊的時間。在電視中沒有好節目的晚上,卓二就會去街上的澡堂洗澡。從家到澡堂只有十分鐘的步行路程,所以只要不下雨,去澡堂洗澡還是很方便的。

    到了晚上,澡堂中會聚集各種各樣的人,非常熱鬧。既有渾身刺青的男子,也有在飯店洗盤子的童工……雖然卓二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喜歡泡澡,但是如此喜歡去公共澡堂,也許是因為藏在內心深處的愛熱鬧的秉性在起作用吧。

    浸泡在浴池裡,卓二像玩耍一樣消磨著時間。出了澡堂在路攤買上一串燉雜燴,一邊慢慢地品味著手裡的雜燴一邊往家的方向走。

    在回家的路上,右邊的高崗上有一片住宅區,那裡住著卓二的一個朋友。在夜裡,朋友家的燈像一個標誌似的亮著。這個朋友叫海野,上小學的時候和卓二兩個人非常要好,但考上中學後,由於卓二要參加籃球隊的訓練,所以和海野一起玩的時間就變少了,而且兩個人也不在同一個班級,於是就漸漸地疏遠了。可是每當卓二夜晚走這條路回家時,都會想起這位老朋友。

    ——我還曾經去他家玩過一次呢。——

    不對,說到去他家玩何止一次兩次呀,十次、幾十次也不止啊。但是在卓二心目中印象特別深刻的還是那次——小學畢業那年的寒假……

    海野家的客廳中央有一個很大的暖爐,房間中的光亮簡直有點耀眼。海野是四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就在那次,卓二認識了海野讀大學的大哥。他的兩個姐姐和他年紀相仿,卓二隻是見過她們,並不熟,在街上遇見時會裝作沒看見似的擦肩而過。

    全家人圍坐在暖爐旁時,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打撲克牌。盆子中盛滿了柑橘,在遊戲的間歇,兄弟姐妹們會調皮地互相扔來扔去,然後高興地大嚼起來。

    「你也來玩吧。」

    「嗯……」

    說到撲克牌,卓二以前只玩過接龍和憋七兩種簡單的玩法,海野家的玩法好像和這兩種相差甚遠。

    看到卓二猶豫不決的樣子,上大學的大哥發出了邀請:「我來教你,咱們一起玩。」

    那種玩法叫什麼名字,卓二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好像有什麼正十點、負五點之類的說法。

    海野在全家人面前喜歡撒嬌、裝小孩,這時他的母親就會說:「你看看人家卓二君多穩重,多像個大孩子。」

    在卓二的內心中,也評論著這位朋友:

    ——這傢伙怎麼搞的,這麼大了還撒嬌。——

    一家人和和樂樂的景象反映出某種軟弱。

    ——還是籃球更像男人的遊戲。——

    後來想起來,這種想法也許只是自己嘴硬而已。

    從夜路上看到的高崗上的燈光,應該就是從那間有大暖爐的客廳中射出來的吧。每次從澡堂回家的路上,卓二總是要抬頭看看那燈光。

    雖然如此,但是幾乎所有的夜晚卓二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當看到燈光時頭腦中的想法非常簡單:

    ——燈亮著。——

    僅此而已,然後就走過去了。卓二甚至對燈光的存在並沒有特別的意識。

    但是,……當秋天的氣息悄悄接近的時候,某一天,燈光的顏色也不知不覺地感染了卓二的心。

    ——海野那傢伙,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愛撒嬌!——

    好像海野最近開始學彈吉他了,都是中學生了可還是遲遲不見他長個子,總是一副小孩子的樣子。

    ——我和那傢伙就不同嘍!——

    雖然卓二經常瞧不起海野,但是他家那眩目的燈光以及全家人圍坐客廳的氣氛在卓二心中產生了微妙的震撼。

    對於卓二來說……完全沒有體驗過像樣的家庭生活。但是,他能感受到父親那恰如其分的愛,從沒奢求過什麼東西。在少年那單純而且有點固執的心中,一直認為父親迎娶新的妻子是對不起死去的母親的。因此硬著頭皮也要對自己說,不能對現在的生活有什麼不滿足,不過,對於那扇散發著溫暖燈光的窗口,他總是忍不住要常常掛記在心中。在卓二看來,也許那是通向一個未知的美好世界的窗口。

    在這樣的夜裡,卓二隻能拚命地在路上走著。

    走遠之後,卓二會像遇到什麼可怕的東西一樣猛然回頭向窗口的方向望去。窗口的燈光已經變得很小很小,但依然溫暖,而且更加銳利地照射出來。

    卓二考上大學後,就離開了與野市。大學畢業在一家煉鐵工廠工作,兩年後父親在一次意外事故中離開了人世,在這個世界上,卓二失去了最後一位親人。

    卓二是通過朋友的介紹認識春海的,她的家庭也不是有很多親戚的大家族。

    「很多人住在一起的大家族真好啊!」

    「很麻煩的,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一來大家都得上班,沒有那麼多人手照顧家,二來孩子的教育費用也很成問題呀。」

    對於上班族來說,對於熱鬧的大家庭並不抱過多的希望。「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已經非常知足了,而且還得為之拚命努力才行。

    卓二離開與野市的家之後,偶爾也會在黑暗之中呆呆地望著遠處窗口射出的燈光。每當這樣的時候,雖然談不上傷感,但非要說有什麼感觸的話,卓二便會覺得喉嚨有些脹,一種喘不上氣來的感覺。

    十幾年之後,卓二和春海開始尋找適合自己家四口人住的房子,這也許將是他們一生的住所。

    「還不錯啊。」

    「我很喜歡這裡的房子。」

    選擇高崗上的房子,還能遠遠地聽到鐵路道口警報器的聲音,恐怕這和卓二少年時某一天晚上的感慨有非常大的關係吧。

    搬過來之後,如果夜裡在鐵路沿線的小路上向高崗上眺望的話,能夠看見三樓一角的窗口射出溫暖明亮的光芒。

    在通向車站的路上有三家能喝酒的小飯館:烤雞店、雜燴店和拉麵館。說它們是飯館實在有點抬舉它們,其實不過是搭棚子做生意的路邊攤。拉麵館的棚子是布的,上面有些油污,但是由於四周圍得很嚴實,裡面倒是挺暖和的。坐在長椅子上喝酒的客人還真不少。

    搬進新家已經一個多月了,卓二偶爾也會在這些小飯館中露面。附近街上的飯店本來就少,而且到了晚上開門營業的就更少了。麥當勞和肯德基又不合東方人的口味……而這邊路上的幾家小飯館,雖然店面不太乾淨,但是味道卻很正宗,特別是那家烤雞店,雖然連店名都沒有,但是烤出的雞肉卻是在任何高級飯店也品嚐不到的美味。

    烤雞肝味道十分鮮美,一個一個的細胞似乎還活著;烤雞胗口感筋道,嚼起來咯吱咯吱很帶勁;鹽燒雞皮進嘴裡不用嚼就像上等黃油一樣溶化開來……傍晚六點到七點這段時間,店外甚至有客人排隊等候品嚐。

    「那家烤雞店真不錯。」

    「沒興趣!那麼髒的店。」春海皺起了眉頭。

    為了買房子,卓二一家向銀行借了很多錢,所以卓二現在的身份並不適合喝高級酒。所以每次加班回來後,就在家附近的小飯館喝上兩三杯燒酒……這種放鬆的感覺也算恰如其分的享受吧。滿是煙頭燙痕的長桌、高矮不齊的圓凳子……客人們以各不相同的表情孤獨地喝著自己杯中的酒……

    「如果東京發生大地震,估計會有一半的人喪生。」與往日不同,這天來了一位饒舌的客人。

    由於第二天是孩子學校的建校紀念日,所以放假,於是春海帶著孩子們回千葉縣的娘家去玩了。聽說外婆家附近最近建成了一座迪斯尼樂園,所以孩子們早就吵著要去玩了。

    卓二回到只剩他一個人的家,沖了個淋浴後就奔高崗下的小飯館徑直走去。

    ——今晚什麼也不用顧慮,可以敞開了喝酒。——

    有家人在家等待的夜晚,喝酒總是有所顧慮,所以平時卓二隻控制在三杯左右。

    ——但是……還是有人等的好啊!——

    4

    現在想一想,沒有家人等待的空房子,是那麼的淒涼,特別是新家,因為本來就是為家人買的房子呀……

    ——雖然我小的時候,無論什麼時候家裡都是那麼冷清。——

    在從家到小飯館的坡路上,卓二呆呆地思索著。但當他坐到小飯館的椅子上之後,僅僅是屋裡的燈光就使剛才那淒涼的想法躲到了頭腦的某個角落裡去了。

    「像我們這郊區還有逃避的地方,如果在東京市中心或者在地鐵裡,那一下子就完蛋了。」

    啊!原來地震的話題還在繼續著。

    卓二已經喝了五杯,從第三杯開始那種飄飄欲仙的醉意已經不知不覺地襲來,卓二感到身心都舒暢無比。但是,卓二的酒量並不大,五杯算是一個界限,如果再喝上一兩杯的話,那非得酩酊大醉不可。

    回想起來,最近一段時間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醉得不省人事了。

    ——再喝兩杯怎麼樣?——

    一股溫暖的幸福感湧上了卓二的大腦,雖然並不那麼具體鮮明,但卻是實實在在的感觸。究竟是為什麼而感到幸福呢?

    ——啊,對了!因為我有家,家人都很健康、快樂。今天是我一個人為這個家所喝的祝福酒。——

    卓二的身體有點微微的搖晃,看到周圍的客人,他想:他們今晚又是為了什麼來這裡喝酒的呢?

    「再過生日,我就七十歲了!」

    卓二迷迷糊糊的頭腦開始抱怨這小飯館的音響效果,怎麼鄰座的聲音聽不清,而遠處客人的說話聲卻在耳邊迴盪。好像地震的話題已經結束了。

    ——春海他們沒事吧!——

    去迪斯尼樂園要坐地鐵吧?危險的還不止地鐵呢……

    掌櫃的一邊從冰箱裡拿出肉串一邊說道:「七十古稀呀。」

    「古稀,古稀。到了這個年紀只剩一個人生活的話……」老人一邊來回搖著頭一邊小聲地說,似乎是在給自己聽。由於喝了不少酒,老人的臉頰已經泛起紅暈。

    「掌櫃的,再來一杯!」卓二一口幹掉杯中的酒,然後把杯子舉向空中。

    「來嘍!來嘍!」

    杯子的外面還有一層量酒的容器,掌櫃的在斟酒的時候故意多斟一些,讓酒從杯子中溢出流到外層的量杯中。不知這是誰興起的習慣,反正從很久以前酒店就有這種服務方式。客人把杯子中的酒喝乾後,看到量杯中還剩一點,也許會感到高興吧。

    ——喝完這杯就回家。——

    卓二把最後一串烤雞肉塞進嘴裡,緊跟著再送半杯酒下肚。

    「那洗衣服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只有自己洗唄。」

    掌櫃的和老人的交談還在繼續著。

    「老婆比我小十歲,還有兩個孩子,可是……可是都走在我的前面了……」

    這句話穿過充滿油煙的空氣清晰地送進了卓二的耳朵裡。

    一種細微的恐懼感潛入了卓二心中,他拚命集中被酒精渙散的注意力,思索著這恐懼感的來由。

    ——哪來的恐懼呢?——

    在家人當中恐怕最先死的應該是我自己吧。

    ——春海比我小五歲,比父母先死的孩子也不多見。——

    但是,話不能說絕,在這個世界上什麼可能性都有。

    「掌櫃的,算賬!」杯中的酒還剩一點。

    「好的,來了。」

    卓二喝乾杯中最後一滴酒,交完酒錢出了門。

    十一月的冷風順著衣領灌進前胸、脊背,卓二打了個寒戰。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感覺周圍的一切都在搖擺著。

    鐵路沿線有一個小公園,卓二坐在公園的石椅上,抬頭看見了高崗上自己的家。黃色的燈光從四方的窗戶中射出來,大概又忘記關浴室的燈了。

    冷風刺痛了卓二的眼睛,淚水滲到眼眶裡打轉轉,身體顫抖著。但是……顫抖不是因為寒冷。

    怎麼說才好呢?

    對未來的感覺——無法預知其有無的未來的事情——帶著強烈的現實感充滿了卓二的心。

    公園長椅上爛醉如泥的男人、遠處窗戶的燈光……

    ——以前的什麼時候,我一定曾經在這裡遠遠地望著那個窗戶發過呆。——

    春海死了,孩子們也沒有了,敏惠、陽一他們都死了,房子也變賣了。自己過著無止境的漂泊生活,衰老得連自己也認不出來……這一切一切的痛苦只能用喝醉來擺脫。

    「曾經,我也有過幸福的生活。」

    一邊望著遠處窗戶的燈光一邊說著這樣的台詞,卓二預感到這一天也許真的會來臨。被奇妙的現實感包圍著的卓二,在風中默默地流著眼淚……

    「曾經,我也有過幸福的生活。」他自言自語道。
《風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