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團亂麻

[莫因心無所恃 被迫隨遇而安]

01 手機短信

凌晨三點,香港北部山巒起伏。青馬大橋在氤氳中露出生硬的鋼鐵骨架,雙層設計的橋體跨越馬灣海峽,氣勢恢宏。一輛日產Skyline轎車飛速疾馳,從大嶼山方向劃過,經過二百米長的斜拉吊橋,發動機轟鳴打破深沉的寂靜。

短信,滴滴響起!

車手輕踩剎車,車速降到一百五十公里。前面的道路空空蕩蕩,車手低頭抓起手機,回復短信:蘭桂坊還是太平山?

忽然,疾風橫來,車身一晃,一輛黃色跑車迅速超越。滴滴,手機聲音再起:超啦!短信戰術成功!

哈哈,敢耍我?你死定了!車手猛踩油門,Skyline在空中一跳,轉速表打轉,車速急升,全力追趕。對手竟想出這個主意,發短信吸引自己的注意力,趁機超車。青馬大橋平坦無彎,發動機正好發力。Skyline吼聲如牛,滴滴,手機再響,車手抓起手機去看短信,視線餘光中紅色一閃,那是大橋出口的紅燈。Skyline衝下青馬大橋,鑽進隧道,前面是一個紅綠燈路口,一輛重型卡車正停在紅燈下。

吱!剎車片發出尖叫,輪胎劇烈摩擦地面,ABS(防抱死系統)咯登咯登的聲音從腳底傳來。撞向重型卡車是死路一條,車手急劇撥動方向盤,Skyline車頭偏移,試圖從卡車側面衝過。就在這時,一輛奔馳通過路口,糟糕!他躲過卡車又遇奔馳,急轉車頭,Skyline急速漂移,像跳舞一般,從奔馳身邊擦過。車手來不及擦汗,Skyline失去控制,旋轉著撞向路邊護欄,發出轟隆一聲巨響。

「撞車啦!」奔馳車主下來,驚慌地看著撞成一團破銅爛鐵的Skyline。

警笛起伏,警車到達現場,卡車和奔馳車的車主圍著Skyline,想把司機拉出來。車門嚴重變形,緊緊卡住。兩名警察取出步話機,呼叫救護車,然後從警車後備廂抬出一台切割機,轟隆隆地啟動,火星四濺,Skyline車門被切開,車手抓著手機,滿臉鮮血伏在方向盤上,身體卡在裡面,無法移動。

「開車發短信,找死啊!」警察看到車主手握著的手機,他見多了因為開車玩兒手機造成的交通意外,放回切割機,開始給卡車和奔馳車主錄口供。

砰,車門突然向空中飛起,足有一米多高,翻滾落地,發出巨大的聲響—車門還有少許鐵皮連接在車廂,怎麼會凌空翻飛?

「見鬼啦!」奔馳的女司機驚叫一聲,鑽進車中,驚恐地望著外面無盡的黑暗,那裡隱藏著什麼?

這時,從Skyline駕駛艙爬出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戴著眼鏡,手裡仍然握著手機,鮮血滴滴答答地流淌,指著警察的對講機,問道:「這是什麼?」

警察嚇得渾身哆嗦,掏出手槍,對準車手:「你是人是鬼?趴下!」

那人乖乖舉起雙手,仍然看著警察腰間的對講機:「你,為什麼用對講機,不用手機?」

警察確信他是人不是鬼,放回手槍,說道:「駕駛證。」

那人指指被撞爛的汽車,徵得警察同意,從車上取回駕駛證,呆呆地看著警察做記錄。忽然他一拍腦袋,向空中一跳,喊道:「Great(太棒了),我有一個偉大的想法,手機上的對講機,可以改變世界!」

奔馳司機又被嚇了一跳,身體一哆嗦。那人抓著警察,貪婪地看著對講機:「警察開車時使用對講機,我們開車卻要用手機?」

警察點頭,看著駕駛證上的信息說道:「郭鑫年,你涉嫌危險駕駛,罰款兩千,駕駛證暫扣。」

這名叫作郭鑫年的車主仰天長笑,一拍警車:「語音短信,只要說話就可以回消息!」

「哎,你襲擊警車!」警車被郭鑫年砸得山響,警察發出警告。

「哈哈,明白了。」郭鑫年興奮地轉了幾圈,跑回Skyline,踩幾下油門,車已經變成破爛,無法動彈。

「你的駕駛證已經吊銷,三個月不能開車。」警察再次警告。

「不用啦,我明天就離開香港,去北京。」郭鑫年心情極好,揮著雙手在路邊轉來轉去。

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喜歡坐車,另一種喜歡開車。前者省心省力,隨著車前行就可以,郭鑫年卻喜歡做後者,自己來把控。他的控制欲還表現在人生選擇中,他本是一家軟件公司的工程師,在公司將要上市前夕,毅然拋下可能到來的巨大財富,前往女朋友所在的北京,開始創業。

手機上的對講機,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想法,真的能夠改變世界嗎?

02 一團亂麻,理更亂

半年之後,北京。

郭鑫年在朝陽區三元橋的鳳凰城兜了三圈也沒有找到停車位,眼瞅著就是中午,交警支隊不定什麼時候午休。他找個空當停下車,打開背包摸索,筆記本電腦、電源、錢包、手機、記事本攪在一起,卻找不到想要的證件。他拍拍腦袋,重新鑽進車中,在儲物盒裡摸出一本行駛證和四本駕照,每本駕照扣六分,需要四本駕照消分。三天前,帕薩特紮了釘子,輪胎癟了,他只好去4S店修車,想起半年前的劃痕,乾脆一起修了。他打電話向保險公司報案,人家說帕薩特過了年檢日期。他掏錢修了輪胎,趕緊去車管所年檢,又白跑一趟,必須交罰款扣分,才能清掉交通違章。郭鑫年只好再跑到交警支隊,這件事折騰了整整三天。

交通天天堵,警察忙罰款。郭鑫年進了執法站,隊伍挺長,老人嚷,小孩兒哭。他排到窗口,把行駛證和四本駕照一起遞進去:「扣分,交錢。」

交警辟里啪啦在鍵盤上敲著,頭也不抬:「駕照去年七月到期,失效了。」

什麼?郭鑫年真心不明白,也懶得明白,香港根本沒有年檢,年檢是內地才有的規矩。「拿著體檢證明去交警支隊,辦理駕照延期。」交警仍然埋著頭。

郭鑫年急了,衝著裡面嚷嚷:「這不是交警支隊嗎?」

「這是執法站。」交警繼續看著電腦。

「執法站為什麼不能辦理駕照延期?人家銀行和電信,一個窗口可以辦理所有業務,你們為什麼不能學學?哎,等等。」郭鑫年的手機在褲兜裡拚命震動,他抽出來貼在耳邊:「洋陽,怎麼啦?」

「你在哪兒?公司等你開會呢!」楊洋陽是公司助理,語氣更像郭鑫年的老闆。郭鑫年半年前追隨在香港城市大學讀書的女朋友,來到北京,創建了一家五六個人的小公司,開發語音短信產品,讓司機不用一邊開車一邊敲鍵盤。只是產品還不完善,沒有正經的營業收入。

「我輪胎紮了,想順便修半年前的劃痕,要在保險公司報案,年檢不消分就不給修,可是駕照過期,我無照駕駛半年了。洋陽,能不能把你駕照借給我消分?」郭鑫年抓到救命稻草,不顧旁邊的警察,肆無忌憚地請求。

「哎,借別人駕照消分是違法行為,求您了,能不讓我聽見嗎?」窗口的警察無奈地看看他,這種事見怪不怪,十分常見。

「同志,請你看看。」郭鑫年指著執法站的條幅,上面寫著:權為民所用,情為民所繫。

交警不明白:「你這是神馬意思?」

郭鑫年擺手,繼續聽電話:「你不開車,駕照十二分你也不用,不是浪費資源是什麼?」

「打住,駕照的事情一會兒再說,你什麼時候回來開會?」楊洋陽語氣很堅決。

「我必須去續駕照!」郭鑫年出來修車,就像掉進一團亂麻裡,事情越來越多。

「切,你倆不是無照駕駛好幾年了嗎?趕緊回來!」楊洋陽一點兒都不退讓,郭鑫年和老婆以前沒領證就住在一起,她指的是這件事。

「下午我和投資人開會,過幾天,我請大家泡溫泉!」郭鑫年要借她駕照,不得不服軟。

「切,不稀罕。我問問,你等等。」楊洋陽放下電話,過會兒回來說道:「好,週五晚上七點半,先黑松白鹿吃日本料理,然後九華山莊泡溫泉,你請客。」

郭鑫年一哆嗦,這費用可不低:「哎,洋陽,這就是你不對了。」

「你約大家開會,自己玩兒消失,誰不對?要不然會議乾脆取消。」楊洋陽有理不饒人。她名校畢業,考過公務員,不喜歡那裡人浮於事,發現自己有創業的夢想,便來到這家小公司。開始時大家激情四射,碰了幾次壁,便有人落荒而撤。楊洋陽卻堅持下來,她家境富裕,剛到北京就買車買房,別人都說她玩兒票。因此,她總是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郭鑫年拿她沒有辦法,憑她的樣貌才幹,肯在自己這兒屈尊,非常難得,這麼想著心裡就平衡了。

「說好不買日貨?我連蒼老師的片子都刪了,怎麼能吃日本料理?」郭鑫年點到了楊洋陽的痛處,嘿嘿笑著。

「小伙子,你辦手續嗎?」身後的一位大媽不樂意了,向前一拱。郭鑫年不怕警察卻怕大媽,她們早就活開了,說話辦事全由著性子,廣場舞沸反盈天,警察都惹不起。他走到一邊敲定時間:「週五晚上九點,九華山莊,不見不散!」

「不許遲到!」楊洋陽抗議一聲,又低聲叮囑,「公司的財務你清楚,這個月的工資怕是揭不開鍋了。」

「放心,有辦法。」公司沒有盈利,現金每天向外花,到了枯竭的地步。郭鑫年聽說高摩有一個投資說明會,爭取到名額,重新燃起希望。他掛了電話取回證件,走到車邊,窗戶上又掛了一張罰單,又是亂停車。兔子不吃窩邊草,執法站在家邊還打秋風?郭鑫年無可奈何,將罰單扔進車中,在三環路上度過漫長的半個上午,終於到達七八公里外位於大郊亭橋的朝陽交警支隊。

「駕照過期一年半,今年七月份已經註銷。」窗口的警察還是頭也不抬。

「註銷,什麼意思?我剛在民政局吊銷結婚證,必須雙方認可簽字。你們什麼手續都沒有,憑什麼吊銷了我的駕照?」郭鑫年抗議,反覆確認、糾纏,直到交警動怒,威脅要採取強制措施,才離開交警支隊。他用很長時間才漸漸消化了這個消息,駕照註銷就等同沒有駕照,必須重新考!天哪,重新學交規、鑽桿,路考,郭鑫年仰天長歎,花錢能夠解決的事他從不煩惱,考駕照的時間怎麼擠得出來?香港和內地的駕照都被吊銷,讓他無比鬱悶,哎,先放一放吧,爭取到投資,才是當務之急。

高摩將在中國開展風投業務,不啻一枚重磅炸彈。高摩是全球金融巨頭,華爾街巨鱷,為上市公司提供融資服務。如果創業者獲得青睞,便鯉魚躍龍門,不但資金無虞,未來融資上市的金光大道在腳下鋪就,引人無限遐想。郭鑫年得到這個消息之後,發出商業計劃書,竟然收到回復。不管怎麼樣,必須試試,公司急需資金。高摩的投資人會喜歡語音短信這個想法嗎?

03 時間真是奇怪的存在

「厚德載霧,自強不吸,霾頭苦幹,再創灰黃!」

那藍響應新時代的「北京精神」,戴上粉嘟嘟豬嘴形狀的口罩,只露出細長好看的眼睛,她對著鏡子中自己滑稽的樣子直樂。少爺昨天看了美國大使館的空氣預報,PM2.5再創新紀錄,晚上十點親自開車把口罩送來,才放心第二天出差去香港。那藍有些感冒,咳嗽得厲害,不肯吃藥,和媽媽拌了幾句嘴。翻看《參考消息》的爸爸用低沉的聲音下了命令,給她喂!爸爸總這樣,在單位和家裡都很有權威。爸爸雖然口氣嚴厲,心情卻是極佳,那藍和少爺的婚事就在兩個月後,人逢喜事精神爽。

那藍乖乖吃藥,穿上厚厚風衣,出了家門。電梯裡已經有了幾位鄰居,她看到了訝異的表情和壓抑的笑意。她立即和鄰居們打招呼:「大爺,大媽,今天PM2.5達到500,能不出去,就別出去了。」

大爺強忍著笑點點頭,大媽在旁邊插話道:「是啊,北京的空氣還不如豬圈。」

聽到「豬圈」兩個字,電梯裡大家突然繃住,一起看著那藍的豬嘴口罩。大家忍了三秒再也受不了,爆發出高分貝的笑聲。那藍不知道是口罩惹的禍,不解地問道:「您,你們,笑什麼呢?」

「這豬嘴也太逗了吧。」老大爺抹著眼淚,捂著肚子,「哎,不行,老太婆,我岔氣兒了。」

那藍甜蜜地戴上少爺送來的口罩,收到這樣的喜劇效果,出乎意料,壞少爺真會選!她照照電梯裡的鏡子,從包包裡翻出一對兒毛茸茸的貓耳朵,再戴上沒有鏡片的黑框眼鏡,鏡框右上角有一朵紅色小花。電梯門打開,老大爺左手捂著樂歪的嘴巴,右手扶著電梯門挪出來,笑得腰都直不起來:「那藍,你這個樣子去公司,大家還能上班嗎?」

那藍樂顛顛地出了大門,謝天謝地,竟然能打到出租車。她滑進副駕座椅玩兒起手機,司機時不時瞄幾眼,堵停的時候問道:「這麼坐著舒服嗎?總覺得你沒在座兒上,都快躺平了。」那藍坐直身體向車窗外望出去,心裡說:我都沒說您一邊兒開車一邊兒轉佛珠呢。

金融街,珈藍國際大廈。

這棟寫字樓聚集著世界上最頂尖的銀行,夜晚從西二環駛過的時候,能看見一大串閃光的標牌,瑞銀銀行、美國花旗銀行、加拿大皇家銀行、摩根士丹利,當然,還有鼎鼎大名的高摩。

那藍下了出租車,摘下豬嘴口罩和黑框眼鏡,胳膊夾緊公文包,扣好風衣,一頭鑽進星巴克。稍後,她下巴夾著黑莓手機,左手提著兩杯咖啡,右腳攔住電梯門進來,對著鏡子整理盤起的髮髻。金融街的白領們好像有特異功能,一系列高難度動作,純熟無比。電梯到了十七層,那藍脫下風衣,裡面是Donna Karen品牌的紅裙,膝蓋下是不規則的開襟,斜領正好襯托出小小的掛墜兒,氣場十足地進了辦公室。

男人是視覺動物,偷看美女很正常。但兩種場合最好別看,一種是女朋友在,另外一種是老闆在,前者影響感情,後者影響效率,都有苦頭吃。那藍提著咖啡來到辦公室,男同事們拚命低頭,又忍不住抬頭,女同事反而可以大加欣賞,也許明天就會山寨一下她的某件服飾。不巧的是,高摩中國區首席執行官彭祖武正好從辦公室出來,目光掃射辦公室。他從美國總部派駐中國五六年,又是首席經濟學家,時不時在電視上發表一番關於股市或者美元的言論,搞得地球人都認識。他見過大世面,氣場撲面而來。員工們像割倒的麥穗,伏在電腦屏幕前。

那藍迎面遇到,來不及退避,只好主動打招呼:「您好,彭總。」

「有進展嗎?」彭祖武點頭。在他的堅持下,高摩面向早期創業者的風險投資部門進入中國,還在摸索和嘗試中。那藍在人力資源部門工作三年,剛剛轉職,無論她的經歷還是家世都無可挑剔。她在彭祖武鼓勵下來到一線,既是投資人,也負責這個全新的部門。這個職位其實風險很大,如果嘗試不成功,職位隨時丟失。那藍不擔心,踏踏實實幹,學到東西就行。她家境殷實,這份工作完全出於興趣。彭祖武很欣賞那藍,否則也不會讓一個不到三十的女孩子負責這個部門。當然,還有一個說不出口、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原因,那藍爸爸是電信部高官,掌管通信和互聯網行業的政策法規。高摩的投資方向是移動互聯網,那藍得天獨厚。高摩有招聘高官子女的傳統,最近還被《紐約時報》捅了出來。不過,那藍爸爸只是廳級領導,彭祖武沒有顧慮。

「嗯,我們今天舉辦說明會,邀請了一些創業者。」那藍停住腳步,向彭祖武認真匯報。

「會後給我一個簡報。」彭祖武無心細問,點頭離開。

那藍來到辦公室,推開門說道:「溫迪,焦糖瑪奇朵。」

溫迪掀開蓋子,嗅著香氣,沉醉在香濃的咖啡裡。溫迪也是投資人,和那藍在大學時就是上下鋪,女生之間難免摩擦,她倆越摩擦越膩乎。那藍在高摩人力資源部工作的時候,留意著機會,當她來到新部門,順理成章地把溫迪招了進來。事實證明,那藍並非任人唯親,溫迪大展拳腳,極受好評,那藍一點兒都不會嫉妒。攤上這麼好的同事和好友,算是溫迪的福氣。她離開經信銀行,加入高摩,薪水和工作內容都向上躍升了一大截。而且,兩人配合默契,比如今天,那藍遲到,溫迪打掩護,就沒人計較了。

「說明會安排得怎麼樣?」這是那藍的習慣,先和溫迪討論一下今天的工作。她加入高摩早些,級別比溫迪高了一級,卻不像上下級那樣。

「五位創業者參加,或許能找到不錯的項目。」溫迪知道分寸,很配合那藍的工作。她將一疊資料遞給那藍,抿了一口咖啡,說道:「前面兩位很不錯,第一家是龍郵技術,產品是手機上的郵箱產品,主要團隊從IBM公司出來。他們結合了社交功能,增強信息收集和整合功能,比如某人住在哪家酒店,他關注了誰,給誰留過信息,全都能記錄下來,並推送給你。」

新浪微博流行,這類應用非常吃香,那藍毛骨悚然:「這還有什麼隱私?好像私家偵探一樣。」

「當然,用戶可以選擇公開還是保密。他們的產品已經上線,用戶增長的勢頭非常好。」溫迪翻到第二份資料,將剩下的三份放回文件夾扔進垃圾桶,說道:「第二個項目做手機遊戲,這是移動互聯網上證明行得通的商業模式,也應該看看。其他的創業項目就沒必要看了。」

「嗯。」那藍收起兩份文件,掃一眼垃圾桶裡的三份文件。

「你慢慢看,我和分析師開個會。」溫迪端著咖啡出了門。

那藍抽出垃圾桶中的三份文件,仔細看著。第一個產品是語音短信,不用敲鍵盤,按下對話鍵就能發出語音短信。不錯的想法,尤其適合司機。那藍再向下看,產品定位有些窄,創業者是香港人,沒有什麼背景,沒有明確的商業模式。

忽然,那藍胃裡泛起一陣噁心,五臟六腑就像壓上重重的巨石,為什麼覺得要嘔吐?要不要去醫院看看?嘔吐感一閃而過,她將這份商業計劃書整理好,放回文件夾中。

那藍望著窗外出神,婚禮越來越近,一切都按部就班,只有兩個多月了。

西伯利亞的冷風掃過蒙古草原,飛沙走石橫掃北京。少爺粗心大意,從小被父母寵慣了,還好,沒有其他毛病,嬌氣也不是大問題。他今天要去香港出差,昨天洗好的襯衣還在晾衣架上,會不會被大風吹跑?那藍喜歡為他挑襯衣,每一件都用心挑選,對著鏡子披在自己身上,想像他穿上的樣子,嘴角便會浮現笑容。嗯,來得及,下午兩點才是說明會,中午時間就可以收了襯衣回來。那藍抓起文件夾,走出辦公室,準備在路上看看。

出租車司機在她的指引下一拐彎,從西二環拐進小區。她還沒看幾頁,車就停在了小區門口。那藍跳下車說:「您等等,五分鐘。」

果然,又粗心大意了,襯衣像彩旗一樣飄揚在門口。那藍從衣架上摘下衣服來,小心翼翼地折疊起來,掏出鑰匙,嗯?門沒鎖,真粗心,出差都不鎖門。她進門,想把襯衣放在沙發上就走,卻看見行李箱橫躺在客廳裡,他不可能粗心到這個程度!臥室中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那藍放下襯衣和文件夾,輕推臥室門,門被什麼東西擋住了。她心底一陣悸動,緊張的不舒服感覺。她向裡面輕輕說:「沒去香港麼?」

「哦,臨時取消了,你不是有會議嗎?」少爺回答的聲音裡透著慌張。

那藍發現了異常,只是不肯相信,強作鎮定:「天陰了,我來收襯衣。」

門被拉開,混血般很帥的面孔,淡青的鬍子茬兒,亂七八糟的床,倉促的神態,衛生間的門緊緊關著。那藍在影視劇裡經常看見這樣的情景,自己卻第一次遇到。緊張,害怕,無助,也許不是那樣,可是床底下為什麼會有一隻紅色的高跟鞋?天哪,兩個月之後便是婚禮!她不想問不想爭執只想逃避,扭頭向外走。

少爺追出來,壓低聲音說道:「不是你想像的那樣,聽我解釋。」

「好的,你解釋。我用一下衛生間。」那藍停住腳步,卻沒有真的去衛生間,淚水模糊了眼睛。

衛生間的門打開,一個女孩裹著浴巾出來,向那藍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他有女朋友。」

少爺穿上襯衣,把那藍拉回臥室,砰的一聲把那女孩關回衛生間。「昨天喝多了,根本不知道在做什麼,無非是兩腿間的那點兒衝動。那藍,原諒我。」

那藍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湧出來,低頭衝出房間,把包包扔進出租車,想起買給他的襯衣,返回房間推開他,不管那個正在換衣的半裸年輕女孩,從衣櫃中把自己買的襯衣都挑出來,抱成一團。哼,男人都是這樣嗎?大風肆虐,枝葉狂舞。那藍走到外面,把五顏六色的襯衣向空中一扔,衣服翻滾著,被風撕扯著向天邊飄蕩!

無論你對他有多好,男人都抵擋不住一點點誘惑。世界上最愛你的那個男人已經娶了你媽,其他男人都是豬!

「溫迪,我身體不舒服,下午不去公司,說明會拜託你了。」那藍忍著痛苦打出電話,上了出租車直接回家。

第一次說明會,那藍為什麼突然缺席?溫迪聽出異常卻不追問,在電話裡叮囑道:「馬上就婚禮了,把氣色養好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那藍無心說這件事,捂著脖子,嗓子眼兒像被卡住,淚水在臉上縱橫。汽車開得很猛,五臟六腑都要晃出來,她難受地對司機說道:「我不舒服,麻煩您開慢些。」

出租車慢下來,那藍仍然覺得天翻地覆,腦子彷彿炸開。她捂著嘴巴,忍著腹內的翻江倒海。等車停下,她扶著車門下來,胃陣陣地痙攣,食管中奔騰湧動。她彎腰在路邊劇烈嘔吐,大地彷彿在抖動。過了一會兒稍微好些,那藍慢慢站起,靠在小樹上,臉色蒼白,行人繞她而過。那藍喚來保安,找到掃把,一點點清掃嘔吐的地方,難受得無法呼吸。胃裡沒有了食物,一陣陣欲乾嘔。

她進了家門,撲進媽媽懷中,哇地哭出聲來,把剛才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

媽媽不意外,安慰道:「孩子,別哭,也是好事,嫁過去就來不及了。」

「媽媽,打電話,取消婚禮。」那藍抽泣著,卻不影響她迅速做出決定。

「要不要和爸爸商量一下?」那藍媽媽十分為難,婚事不僅僅是兩個年輕人之間的事情。那藍爸爸是官場上的人,沒有深厚的背景,在電信部當了十幾年的司長,一直原地不動。

那藍媽媽照顧女兒上床休息,突然停下問道:「你最近很貪睡,身體不舒服?別用冷水。」

那藍皺著眉頭想想,例假,很久沒有了,糟糕!應該不會!她很謹慎,不想奉子成婚,採取了保護措施,但仍然心神不安。幸虧發現少爺出軌,要是婚禮之後才知道,那會變成什麼樣?時間真是一個神奇的存在,那藍暗暗慶幸。

晚飯的時候,媽媽拐彎抹角把事情說了一遍,爸爸皺起眉頭,情緒顯然不好。少爺家裡有通天的背景,如果和那藍成親,那藍爸爸攀上大樹,有了靠山,就能解決副部級別。他吃了幾口,問道:「不可挽回了?」

還沒結婚就出軌,以後怎麼過?那藍搖頭。爸爸放下碗筷,神情落寞地走進書房。廳級幹部在北京以外算個人物,可是在這北京城,什麼都不算。

「在外面等我!」少爺取消了香港的行程,真倒霉極了,昨晚給那藍送了口罩,就跑出去喝酒。這小模特兒是一家時尚雜誌的封面女郎,半年前認識的,無聊的時候叫出來一起熱鬧。昨晚喝得興起,想著那藍第二天上班,就帶回家中盡興,誰知被撞個正著。少爺年紀不小,分得清楚什麼人可以一起玩,什麼人可以過一輩子。那藍是打著燈籠也難得遇到的結婚對象,兩人知根知底,幼年都是在大院混,那個模特兒來自三線城市,混跡娛樂圈,哪敢結婚娶回家?其次,那藍本科、研究生都是名校,又是高摩投資人,出類拔萃。那小模特兒搔首弄姿,混劇組、走T台,成天與各種人交往不清。還有,那藍渾然天成,氣質絕佳,小模特兒渾身挨刀,也不知道哪兒真哪兒假。特別是,父親對那藍極為滿意,自己沒法跟家裡交代。

如今,婚事被那點兒衝動破壞了,少爺連著向那藍發了幾條短信,石沉大海。看見那個小模特兒還在,說道:「求求您,避一下,我想打個電話。」

小模特兒還想纏綿,好奇地問道:「你女朋友?沒說過啊,這麼大脾氣。」

「在廳裡待會兒,行嗎?讓我安安靜靜打個電話。」少爺心煩意亂,婚禮只有兩個月,請柬都準備好了,現在麻煩大了,不管怎麼樣,先請求那藍原諒吧。

「哎喲,昨晚那麼猴急,今天就趕人家走。」小模特兒恃寵而驕,偏偏不動。

少爺額頭青筋一跳,抓起電話走到隔壁房間,將門反鎖。手機鈴聲響起,那藍就是不接。電話剛斷,那藍的短信過來:以後不要再聯繫了。糟糕,這是從來沒有的情況。少爺回到廳裡,看見小模特兒坐在沙發上翻一份資料,扯起她胳膊:「走,我們走。」

「這是神馬?商業計劃書,你女朋友幹嗎的?投資人,挺牛掰。」小模特兒隨手翻著。那藍心慌意亂,走得匆忙,忘記了這些資料。

「別動,這是你碰的嗎?走。」少爺一把奪過她手裡的文件夾,拉開門走出去,小模特兒離開,他才能想對策。

小模特兒哼了一聲跟出去,匆匆出門,突然問道:「不送我回家?」

少爺想找人出謀劃策,挽回那藍,哪有時間送她?扯著她走到路邊:「我幫你打車。」

「什麼意思?不是答應今天帶我先去香港,再去澳門嗎?」小模特兒不依不饒,停下腳步。

少爺昨晚喝多之後確實答應了,苦笑著:「我不去香港了,要不您一個人去?」

「行,給我。」小模特兒撅起嘴巴,伸出手來。

「什麼?」少爺無心多聊,不得不應付。

「機票和酒店訂了嗎?」小模特兒擔心少爺變卦,毫不退讓。

「您有完沒完?那是我未婚妻,兩個月以後就要結婚,我得趕緊賠禮道歉去。您該幹嗎幹嗎,別纏著我。」少爺終於忍不住,氣急敗壞。

「你有未婚妻,還和我上床?」小模特兒怒目圓睜,脾氣爆發。

「可惡!」少爺按捺不住,攥著拳頭,壓制著怒火。

「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你以為我是什麼啊?真沒良心。」小模特兒憤憤不平,嗓門越來越大。

「我送你的東西還少嗎?你比站街掙得多多了。」少爺沒好氣,大聲咒罵,「我真他媽有病,為了這個破爛貨,跑了未婚妻!」少爺被自己噁心著了,還為她打什麼車,甩手回家,扭頭看向小模特兒:「咱們分手不傷人,以後就算不認識,再見。」

「別走,昨晚答應我的生日禮物呢?你還是男人嗎?說話跟放屁一樣。」小模特兒被拋在路邊,衝著少爺背影喊:「狗屁,晚上甜言蜜語,白天提褲子翻臉不認人,欺負沒權沒勢的外地人嗎?」眼見少爺不回頭,小模特兒猛撥電話:「少爺,你把我扔在街邊兒,算怎麼回事?」

「以後別給我打電話,我們不認識了。」少爺回到家,狠狠掛斷電話。他抽了一根煙,想不出辦法。看見沙發上的文件夾,心中一動,聞聞那藍遺留的香味,抽出商業計劃書看起來。

04 十五分鐘,多一分鐘都不允許

郭鑫年從地鐵出來,進入珈藍國際的大堂,抬頭看看大廈上方的廣告牌,加拿大皇家銀行、摩根士丹利、瑞銀和高摩,全是世界最大的銀行。他擠進電梯,上到十七層,穿過前台,被引導到一間會議室。會議室中已坐滿與會者。郭鑫年拿起打印得井井有條的日程表:先是高摩投資人的簡短歡迎詞,然後是五家創業公司的介紹。忽然,四周靜下來,大家的目光彙集到一個方向,郭鑫年順勢看去,驚鴻一瞥—身材曼妙、肌膚雪白、容顏清純,一位二十幾歲的投資人出現在會議室。她穿著熨帖的套裝,戴著眼鏡,十足的職場范兒。她快步走到前台,環顧場下,輕輕問道:「歡迎各位!我有個問題,誰是全球最大的風投?」

她聲音很輕,每個人卻都聽得清楚,似乎有隔空傳音的本事。郭鑫年皺著眉頭仔細想,隔空傳音是武俠小說的胡編亂造,明白了,是大家被美貌所驚,鴉雀無聲,所以聲音分外清晰。郭鑫年沉思的時候,會議室中沒人回答她的問題,可能是剛來到高摩,都不想隨便多言。

「爸爸。」郭鑫年不管這一套,舉手回答。在美國,年輕人有了想法,在家裡的天使創業,第一筆錢往往來自父母。郭鑫年的父親是香港一所大學的老師,沒資助他的創業,卻在北京給他買了一套房子。

「說得對,在美國,父母往往提供第一筆資金給孩子。比如比爾·蓋茨,他肯定不會跟任何人說,他的創業資金其實來自父親,而他母親是IBM的董事,微軟正是做成IBM的生意之後,才飛黃騰達的。」這個美女投資人極懂得演講技巧,不與郭鑫年爭辯,以退為進地引出高摩:「那麼,誰是世界第二大風投?」

沒人回答,只有郭鑫年站起來。

「請回答。」女孩指著站起來的郭鑫年。

「我去拿杯咖啡,嘿嘿。」郭鑫年露出壞笑,從人群中擠出會議室,好像逃課的學生,一點兒都不給別人面子,他向來很「二」。

投資人不受干擾,笑笑說道:「如果不把所有爸爸加在一起,高摩才是世界最大的風投,我們可能在其他方面名氣太大,反而在風投領域默默無聞。我們這個部門負責高摩中國的風投業務,我叫溫迪,很高興認識大家。我真心希望,高摩在中國的第一個投資項目出自在座的各位。現在,請觀看我為大家特別準備的宣傳片,有任何問題,片子結束之後,都歡迎提問。」

溫迪進外企後,順著發音起了Wendy做英文名,大家叫慣了,也分不清楚溫迪還是Wendy。今天本該是那藍主持,溫迪臨時接替,但是她毫不遜色。會議有條不紊,溫迪喜歡這樣的場合,也享受這個過程。

郭鑫年心血來潮出去喝咖啡,錯過了溫迪的自我介紹。他總是這樣,在專注範圍之內精益求精,在此之外便糊里糊塗。他樂顛顛地跑到咖啡間。免費咖啡是高摩的福利,郭鑫年在香港的時候就知道這些門道,熟門熟路地打開咖啡機,一邊煮咖啡,一邊品頭論足:嗯,不錯,好味道。

風水輪流轉,現在投行最牛,十幾年前風光的傳統行業開始沒落,那些外企以前咖啡豆都從國外進口,現在出差要住如家快捷。郭鑫年喝完咖啡,回到會議室,坐在角落裡。此時,宣傳片結束,創業者開始講述想法和產品,每人十五分鐘,然後是高摩的分析師提問。郭鑫年哼了一聲,自言自語:「大公司就是這樣,走走過場,號稱要做風投,只派這麼一個小女孩來主持。」

「別小看高摩,即便做做樣子,也會做得像。」一個聲音從郭鑫年身邊傳來。

旁邊這人下身牛仔褲,上身帽衫,一副創業者的樣子,年紀老大不小,將近四十歲學著二十歲小伙子打扮,創業者都這樣。他笑著補充:「美女投資人這麼養眼,能不能拿到投資,多來幾趟也值。」

「越是美女越小心,投行的美女更不得了,她們什麼沒見過?非富即貴,尤其這種天使面孔、魔鬼身材,省省心吧,說不定人家中午就和互聯網大佬吃午飯。」郭鑫年剛離婚,怕了女人,繼續喝咖啡。

「郭鑫年。」忽然,郭鑫年聽到美女投資人叫自己的名字。他提提牛仔褲,走到前面,驟然緊張,結結巴巴說道:「我叫郭鑫年,很好記,Happy new year,『過新年』。如果還記不住,叫我大愚也行,其實我不傻,很多事情懶得計較,是吧?世界那麼大,時間那麼少,何必成天計較?」

「大愚,一分鐘,還有十四分鐘。」溫迪提醒道。

「哪有?我剛上來。」郭鑫年擺出一副較真的架勢。

「從上一位離開這裡開始計算時間,你慢悠悠啟動電腦,和我爭論,都算時間。」溫迪舉起右腕,其實腕上沒有手錶,只是做個姿勢。

時間不等人,郭鑫年再愚,也不在這種事情上糾纏,舉起雙手表示退讓,說道:「這位女士,有沒有自駕出去玩過?我不行了,駕照剛被吊銷。不過沒關係,我和老婆無照駕駛很長時間,感覺很好,領了執照,反而出了問題。」

這種隱私只能和好朋友私下講,郭鑫年在這裡胡言亂語,引起一片笑聲,反倒意外地打破了僵局,讓人不禁錯亂,這個郭鑫年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溫迪識得大體,配合地回答:「當然。」

「有沒有發過短信?」郭鑫年問道,這是他產品的創意來源。

溫迪扁起嘴角,該不該回答這個愚昧至極的問題?在今天的場合,每個創業者都有十五分鐘,只要不反黨反社會主義,說什麼都行,當然不會有人願意浪費寶貴的時間,郭鑫年這麼「二」的人倒是第一次遇到,她頓了一會兒才承認:「發過。」

「你在高速公路上行駛,急需發一條短信,怎麼操作?」郭鑫年走到溫迪身邊,目光向下一掃,看見她波濤洶湧的身材,目光有些僵硬。

「你幹嗎?!」溫迪挺挺胸口,抗議。

郭鑫年張口,抬頭看見面前的眾人,頓時緊張,上下牙齒打架,微微顫抖。他也算見多識廣,常在眾人面前講話,今天見到溫迪,突然緊張起來。她也真是的,遠看清純,貼近之後卻是凹凸有致。

剛才坐在郭鑫年身邊的那個帽衫男人替他解圍,說道:「開車的時候,按手機鍵盤發短信,危險又不方便,是不是這樣?」

郭鑫年反應過來,向那人道謝一聲,將手機遞到溫迪手中,說:「來,試試。」

語音短信的界面非常簡潔,在發送框旁邊有一個麥克風,溫迪毫不遲疑按上去,說道:「你好,你攤上事兒了,攤上大事兒了,我是劉謙,不是王力宏。」

這是有一年春晚的流行語,大家哄堂大笑。郭鑫年舉起手機,打開麥克風,放出溫迪的聲音,讚歎道:「多麼好聽的聲音,天籟之音。這麼簡單,語音短信,這就是我們的創意。」

界面綠色晶瑩,極簡好用,確實是不錯的創意和想法。然而,溫迪是投資人,腦袋不會這麼簡單,點點頭:「嗯,印象深刻,我有幾個問題。」

「我不是有十五分鐘嗎?還有三分鐘,我還有其他的功能演示。」郭鑫年瞪大眼睛較真,他根本不明白,溫迪提問其實表示極大的興趣,絕對是好事。

「這是很不錯的想法,怎麼贏利?」溫迪不和郭鑫年計較,問出第一個必問的問題。

很多移動互聯網產品都靠廣告贏利,郭鑫年卻反對加入廣告,嘿嘿一笑,答道:「只要吸引到足夠多的用戶,要想贏利,不是不可能。」

這是流行的說法,卻糊弄不了溫迪,她在經信銀行臥薪嘗膽,虛心學習,這幾年的積累絕不尋常。她深深吸一口氣,心肺準備好足夠的氧氣,一鼓作氣問下去:「你們創業幾年了?」

「半年。」

「投入多少?贏利是多少?」溫迪希望讓郭鑫年認識到,贏利模式是創業的根本。

「我們一邊接外包項目一邊開發,這個項目一直沒有回報。」郭鑫年醉心於產品研發,牴觸過度商業化,現在山窮水盡才明白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的痛苦,不得不向資本低頭。

「你真的沒有考慮贏利模式?」溫迪啟發著郭鑫年,想得到一些信息。

「沒有。」郭鑫年只有半成品,如果拿不到資金,美工和交互設計都不能完成。

「哦,你開發產品的時候,根本不想怎麼銷售出去,是嗎?」溫迪很明智,絕不會打擊,而是通過提問讓對方醒悟,她肺中還有足夠的氧氣,可以讓她沉著地繼續提問。

「你為什麼這麼想?我很好奇!」溫迪居高臨下。她見過太多投資人和創業者之間的對話,每個提問都毫不客氣,又對郭鑫年的回答完全不相信,刨根問底。

「沒有贏利模式的情況下,投資人會把錢給你嗎?」溫迪的問題看似順理成章。其實,在移動互聯網行業,贏利模式不那麼重要,只要有足夠的用戶量就行。

這句話無意中觸及了郭鑫年的傷心處。他追尋老婆來到北京,以前積攢的錢一部分創業,一部分買了房子,分手後房子歸了老婆,創業的資金更是泥牛入海。想起漸漸衰老的父親的殷殷期望,他心裡難過,避開溫迪的目光。

「沒有商業模式,誰給你投資?」溫迪盤著胳膊,就像盤問嫌疑人。

「我的投資來自父母,用內地人的話,是我啃老來的。他們不管投資回報率,讓我實現夢想。」郭鑫年抬起頭來。他平常沒心沒肺,今天被意外戳到傷心處,不再左躲右閃,凶巴巴地瞪著溫迪,眼含淚水,吼道:「他們就是我的投資人,把一輩子的積蓄給了我,不要回報。我回答你的問題了嗎?」

「回答了,謝謝你。」溫迪退後幾步,遞給他一張紙巾,這個動作似乎是體貼,當著這麼多創業者,卻有戲弄的味道。

郭鑫年擦擦淚水,吐出鬱結的空氣,說道:「我不關心贏利模式,我只想做出好的產品。」

溫迪噎住,肺中的氧氣也被憋住,慢吞吞地說道:「你可以不回答我的問題,這是你的選擇。當然,我也可以選擇不投資。」

郭鑫年渾身內外都彆扭,肯定也不是,否定也不妥,僵持半分鐘後說道:「好吧,你問。」

溫迪狠狠扣上資料:「提問到此為止,謝謝你的配合。」

完蛋,演示搞砸了,拿不到資金,郭鑫年頭暈腦漲,連價值觀都被摧得體無完膚。他低頭回到座位,搖頭歎氣說道:「哎,或許我該好好想想,該怎麼用產品來賺錢。」

「我看看。」他身邊那個穿著牛仔帽衫的男人要來郭鑫年的手機,研究語音短信,直到說明會結束,才說道:「產品不錯,有空到我那兒坐坐,給我的股東們看看。」

郭鑫年抬頭打量眼前這個男人,他的笑容給人一種天生的親切感,即便第一次見面,似乎就可以像好兄弟一樣勾肩搭背。他說話聲如洪鐘,極有穿透力,絕對有參加《中國好聲音》的潛力。他取出名片,遞給郭鑫年,自我介紹:「我是蘇菂,很高興認識你。」

郭鑫年低頭看他名片:車庫咖啡,職務是店小二。咖啡館的店小二來高摩幹嗎?難道要引進資金,連鎖加盟?蘇菂收好名片盒,抬頭看著郭鑫年說道:「聽你口音,是香港人吧?」

郭鑫年點頭,香港口音已經成了他的標牌。

「這是內地不是香港,充斥著山寨精神,大家都在抄襲和模仿,好想法不要輕易在眾人面前展示。」蘇菂很認真地說出忠告,又說道:「方便的時候,來一趟車庫咖啡吧。」

去咖啡館幹嗎?郭鑫年忽然看見那個美女投資人正往外走,無意多聊,慌慌張張告辭,搶到溫迪面前:「等等,可以給張名片嗎?」

溫迪對郭鑫年印象不佳,給他名片是多此一舉,直接拒絕又有點兒過分,說聲「稍候」,進了辦公室。她臨時替班,又不想搭理郭鑫年,猶豫一下,抽出那藍的名片,回來遞給郭鑫年。看著郭鑫年開心離開的背影,溫迪恍惚起來:我好像把他的資料排除出去了,他怎麼會得到邀請?

那藍,好聽的名字,郭鑫年把名片塞入褲兜。他從地鐵出來,周圍全是高樓大廈,人流之中不知道該去哪裡。高摩的投資指望不上,公司現金流告罄,真的是走投無路,路邊有個攤煎餅的小攤兒。郭鑫年是香港人,卻在北京培養出了北方口味。他失魂落魄地排隊,舉起一份地溝油煎餅向嘴裡塞去。

05 失戀會大病一場

那藍拗不過媽媽,去了友誼醫院,五十年代叫作中蘇友好醫院,兩國關係掰了之後就改成這名字,這挺逗,像小孩子吵架。三十年前,這家醫院治好了大舅的眼疾,媽媽從此無論內科外科全在這家醫院看,那藍也覺得這件事好笑,今天卻笑不出來。她堅決與少爺分手,將自己關在房間裡生氣,想來想去也沒想出自己錯在哪兒。如果自己沒錯,為什麼要生別人的氣?話雖然這樣說,那藍還是生氣極了。怒火發展成感冒,越來越嚴重。失戀會大病一場,那藍全身虛弱,溫度升到體溫計頂端。媽媽嚇壞了,讓爸爸的司機將那藍送到醫院。內分泌失調,這是什麼病症?那藍住進醫院,這樣也好,昏沉沉睡覺,不用想著少爺的噁心事。

安排女兒住進病房,媽媽精神稍好,坐在病床邊,問道:「少爺的事情,能不能再考慮一下?」

「為毛?」那藍在媽媽面前說話從來都像姐妹。

「你爸爸在司長這個位置上十年了,早該向上一步,可是,咱們是大清朝的遺老遺少,本朝沒什麼根基,一直上不去。你和少爺結親,算是靠上大樹,爸爸很高興,如果婚禮取消,他的事就懸了。所以,你這婚事是兩個家族之間的事情,要考慮清楚。」那藍媽媽拐彎勸說,這種事情也只有自己能開口。

「他還沒結婚就胡來,以後怎麼辦?」那藍認識少爺很久,他後來出國讀書,回來後拚命追求。那藍觀察了一段時間,看不出來大毛病,這才答應,沒想到在最後一刻發現這麼大一個硬傷,不由得懷疑,這是偶然的出軌,還是少爺本質上就是一個花花公子。

一邊是丈夫的官位,一邊是女兒的婚事,那藍媽媽夾在中間沒了主意,歎一口氣,離開病房,回家去給那藍爸爸做晚飯。

週末,溫迪推開病房。她幫那藍向公司請假,今天接她回家,順便煲了雞湯。瓦罐又大又難看,不適合送到醫院,就過濾掉調料,把金燦燦的湯汁倒入新買的茶壺中,瞞過醫生。她看著那藍喝完,收好茶壺,拉開窗簾,陽光射入。那藍閉著眼睛享受溫暖和舒適,花香飄進鼻孔,睜開眼睛,溫迪已經在床頭和窗台上插滿鮮花。那藍沉浸在花香中的時候,後背被托起,塞入一個枕頭。嗯,躺了一整天,坐起來全身都舒坦。她舒展身體,手心被溫迪摀住,冰冷的身體有了暖意。那藍臉色蒼白,身體飄得像棉花,雙腿軟得像麵條。公司裡請假,工作需要信得過的好朋友幫忙,溫迪便是最佳人選,溫迪辦好出院手續,駕車把那藍送回西客站後面的馬連道。這裡聚集了北京大大小小的茶葉鋪,那藍家就在茶城之上的高樓。溫迪扶著那藍進門,兩人躲進房間。那藍身體好些,想起被耽擱的工作,問道:「說明會怎麼樣?」

「我剛好帶著資料。」溫迪從包裡取出文件,前面幾頁的右上角有黑色的叉子,語音短信赫然排在第一位。溫迪對郭鑫年印象不佳,別人都是西裝革履,就他穿著牛仔褲運動服,還在說明會中間突然站起來去煮咖啡。他的想法挺好玩的,可是沒有商業模式。

那藍翻閱著文件,凌亂,堆砌著專業術語,從創業者的角度描述產品功能,很難讓人看進去。溫迪將另外一份打印出來的資料遞給那藍:「看看這個,龍郵技術,主攻手機端郵件,團隊從IBM出來,產品上線只有短短幾周,已經有了十萬下載,是別人沒有的優勢。」

其他公司只有想法,他們已經有了產品,那藍認可這一點,難怪溫迪青睞有加。文件附錄了一張創業者的合影,好像是拓展訓練中拍的。中間西裝革履的人名叫羅維,他就是創始人,不愧是大公司出來的,舉手投足十分有范兒。

這個羅維,看起來的確是更好的投資對象。

06 一周時間,證明你是笨蛋還是天才

盤古大廈如同巨大的蒼龍盤旋在北京上空,「龍角」上是IBM的顯赫標誌,以特立獨行的姿態宣佈其偉大的歷史。IBM中國總部本來在CBD(中央商務區)的盈科中心,隨著在中國市場發展壯大,幾年前搬到奧運村邊。IBM辦公室樓上的一間小辦公室,彷彿置於天庭,羅維坐在寬大皮椅上,聽著匯報,討論產品研發計劃。

「架構沒做好就寫程序?你要麼是天才,要麼是笨蛋,給你一周時間,你自己證明你是哪個!」

「別答應,一周做完證明你是天才,我在北京給你擺酒,把你喜歡的那個十八層的IBM小美女請來,沒做完怎麼辦?」

「淘寶上查查,有沒有印著笨蛋的T恤,如果沒做完,給我穿上,一個月不許脫,買兩件,換洗用。」

下屬們都比他大上幾歲,卻俯首帖耳,心服口服。羅維嬉笑怒罵之間,將計劃和行動羅列在白板上。他三年前加入IBM,得到一套神秘的銷售秘訣,如獲至寶,憑著聰明勁兒領悟了七八分,在實戰中爆發威力,接連取勝,風頭無二。銷售的本質是做人,他活學活用,用在老闆身上,職場上春風得意,短短時間裡,成為七八人的隊伍的主管,眼看就能再上一層樓。這時,他突然辭職,在同一棟寫字樓裡租了一間小小的辦公室,開始創業。

「小芒,高摩那邊有什麼消息?」羅維展開了另外一個話題,何曉芒是公司的業務,昨天參加了高摩的說明會。

「還行,簡單做了個說明。」何曉芒很困惑,羅維擔心信息洩露,不讓在說明會上多講,那怎能拿到投資?何曉芒說道:「上回我去國貿的一家投行,整整一層,我往那兒一坐,人家問我,您打算融資多少?我沒敢說只好反問,您一般投多少?人家回答,兩千萬起。我問,人民幣嗎?人家說歐元。高摩是最牛的投行,資金更雄厚,我們才起步,產品剛上線,人家隨便給點兒錢就能把我們壓死。」

「你什麼意思?」羅維看著何曉芒追問。

「現實嗎?就像屌絲偏要找個白富美。」何曉芒負責尋找投資,不願意在高摩身上花太多時間。

「機會渺茫,不可不試。」羅維早有謀劃,只要拿到高摩的投資,A輪、B輪、C輪,甚至以後的PE(私募股權投資)和上市,水到渠成,遙不可及的夢想就在腳下。他迫切想知道更多信息:「說說經過?」

「先看宣傳片,然後每個創業者介紹想法,大家都泛泛而談,唯有一個香港人做語音短信,講得很詳細。」何曉芒仔細地敘說一遍。

「語音短信?聽起來不錯。」羅維的聽覺如同篩子一樣,不漏過任何重要的信息。

「嗯,我拍下來了,您看看。」何曉芒用手機拍照,把郭鑫年的十幾張演示文件都投影出來。

「不錯,能吸引司機。」羅維點頭,又繼續問,「你見到什麼人了?」

「高摩的投資人名叫溫迪,不愧是頂級投行,相貌能力都沒的挑。」何曉芒掏出名片,遞給羅維。

「等等,把高摩的組織結構圖畫出來。」羅維很有一套,看出明顯的問題,名片上的名字是那藍,而非溫迪。

強將手下無弱兵,何曉芒在白板上勾勒出了幾個方框,說道:「最上面拍板的是高摩中國首席執行官彭祖武,風投項目金額較小,他應該是聽匯報的。風投部門現在只有兩位投資人,主持說明會的是溫迪,未來肯定會有分析師介入,現在還沒有確定。」

「這個那藍是誰?」羅維拋出名片,扔在桌面。

「好像是另外一位投資人。」何曉芒也不清楚,溫迪為什麼拿出那藍的名片給他。

羅維輕輕搖頭,何曉芒的工作不紮實,說道:「那藍的情況,你瞭解嗎?」

何曉芒搖頭,羅維打開電腦,將高清圖片顯示在屏幕上。那藍回頭一笑,像綻放的藍花,吸取眾人魂魄。辦公室中傳出驚訝的聲音,高摩是頂級投行,網羅了頂尖美女,比IBM的水平還高。羅維站起來,指著圖片說道:「她就是那藍,高摩投資人,風投部門的負責人。」

羅維慢吞吞走回座位,一敲桌子說道:「融資具有戰略意義,如果能夠拿到高摩的投資,我們便是她的親生兒子,PE和上市不在話下!不能掉以輕心。」

工程師們想笑又不敢笑,羅維怎麼能是她的孩子?羅維走回屏幕前,撫摸那藍的照片,說道:「小芒。」

「在!」何曉芒大聲答應。

「有人說商場如戰場,我說,商場是人脈,欲交朋友,必收集情報。那藍的資料一定要搞清楚,年齡、興趣點、家庭和婚姻情況、身高體重、聯繫方式,包括手機、郵箱、MSN、QQ和微博這些,明天上午九點都交給我。」羅維把銷售方法到處套用,滴水不漏,效果還不錯。

羅維為拿到投資,精心謀劃,他從此踏上了一段無法預料、波瀾起伏的爭奪。

07 一切都該結束了

郭鑫年晚上看書才能睡著,於是床頭堆滿各種書籍。他找不到那本《冰島攻略》,翻身起來,掀開被窩撅著屁股找,仍然沒有,睡意頓消。他追尋女友來到北京,計劃中的冰島蜜月沒有實現,結婚不久老婆卻跑了,一點兒都不圓滿。這本書不能丟,美好生活像氣球一樣破裂,殘渣還在書本的字裡行間。他瞇眼爬起來,習慣性地打開電視,搜索範圍從床上擴大到整個新租來的小屋,又跑到衛生間搜一圈,還是沒有蹤影。啊,想起來了,這本書被塞進了電腦包,在高摩開會的時候拿出來過,肯定丟在高摩了。

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天上班時間,他猴急地啟動電腦,登錄QQ,從褲兜裡掏出那張名片,快速添加聯繫人,叮咚一聲,一個可愛的光屁股小人彈出。郭鑫年輕輕罵一聲,真霸道,不交錢變成會員,都給你脫光。真巧,那藍在網上,上午十點,不在才怪。

郭鑫年:您好,請問是那藍嗎?我是前幾天來參加說明會的創業者。

那藍:唔,我是。謝謝您來參加會議,有什麼可以幫忙嗎?

郭鑫年:我那天帶了一本書,《冰島攻略》,可能忘在會議室了,能否幫我找一下?

那藍:冰島,很喜歡的。我去看看,方便等下嗎?

郭鑫年在鍵盤上敲出「當然」兩個字,靠在椅背上。那藍在說明會上很不客氣,在網絡上挺好,哼,人的多面性。郭鑫年錯過了溫迪的自我介紹,得到那藍的名片,自然而然把溫迪當作那藍。沒幾分鐘,那藍的答覆回來:那天打掃衛生的阿姨休息,明天幫您問,好嗎?

郭鑫年沒有回答,扭頭看著電視新聞畫面。播音員正在報道,昨天,具有一百多年歷史的美國聯合銀行宣佈倒閉,標誌著新一輪金融危機的到來。下一家會輪到誰?花旗銀行、摩根士丹利、高摩,會不會一個接一個倒下?新的金融風暴正在橫掃華爾街。郭鑫年前幾天還去高摩參觀,那麼大的一家投行,捲入金融風暴,瀕臨倒閉?連銀行都不能相信了!唉,少了誰,地球都繼續轉。當年雷曼兄弟倒閉,嚇人一跳,其實沒什麼影響,該幹嗎幹嗎,富人照樣活得瀟灑,奧特曼仍然在打小怪物。他的注意力轉回QQ,連續敲入幾行文字,也沒有回復,不由錯愕,不會這麼快吧?新聞那邊剛報道,那藍就消失了?

郭鑫年刷牙洗臉,摸出手機,糟糕,北京這交通狀況,到公司就只能吃午飯了。

當他到達公司,只有兩個人在上班。他忘記了自己遲到,語氣不容置疑,問道:「他們呢?都十二點了還沒來?」

集秘書、助理、辦公室總監、出納、前台於一身的楊洋陽抬起頭來,說道:「他們都不來了。」

郭鑫年坐下,感覺到發生了什麼,緩緩說道:「剛領了工資就不來!還是一起創業的好兄弟嗎?」

「投資有戲嗎?」角落裡披著灰白長髮的一名工程師頭也不回,盯著屏幕問道。

盧卡曾經是長勝公司—中國最牛的手機製造商—最好的研發工程師,時光都淹沒在路由器和服務器之間,頭髮漸漸如霜打。他大學畢業,同學在校園招聘中被整鍋端進長勝。他在研發部門,總有自己的想法。在大企業,你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必須聽老闆的,可是盧卡總覺得老闆的想法不對。他完全不精通職場鬥爭,往往替別人放了炮,自己還沉浸在當炮灰的樂趣之中。一來二去,他被踢到生產部門。這家公司講究輪崗,能上去當然最好,如果升不上去,性格外向的轉售前支持,然後轉銷售;內向的去做售後服務,轉生產部門的很少,這裡基本上是技術工人。盧卡來到生產線,負責測試流水線上下來的路由器,連接示波器看看是否正常,既枯燥又無聊。同學們都勸他趕緊挪個地方,盧卡本來很煩,忽然產生了一個想法,原先的測試方式非常傳統,依賴於人,為什麼不能用機器測?他搞來元器件,晚上鼓搗線路板,幾個月之後,做出一個測試儀器,替代人工測試,還能對故障進行分析,產品出了問題,用這個系統追根溯源,找到癥結,持續改進。

有了這個測試設備,盧卡無所事事,坐著穿梭巴士在公司到處閒逛。公司管理極其嚴格,他游手好閒,早被領導看在眼中。終於有一天,領導大發雷霆,想拿盧卡整治風氣。誰知道,盧卡打開文件,測試記錄完美無缺,從來沒有一個殘次的產品從他手中流出,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不僅如此,測試報告詳盡到元器件和代碼級別,主管們十分驚異,對盧卡留了心。恰巧此時,研發部門總能得到盧卡的測試報告,產品順利升級,內部發了一個郵件感謝盧卡,抄送給了當時長勝中央研究部的老大江灣。

江灣是華中理工大學少年班畢業,負責長勝研發,在開發CC08交換機時立下大功,成為長勝的總工程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與長勝當家人李創為親如父子,是響噹噹的人物。他看見這封郵件,轉給測試部門。領導對盧卡刮目相看,將他的技術成果申報了內部的獎項,結果他拿到了那年的產品設計大獎。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從來沒有一個測試部門的工程師能夠拿到產品研發和設計的獎勵,盧卡頓時小有名氣。

世事難料,二○○○年,被認為是李創為接班人的江灣攜一千萬元分紅出走長勝,飛往北京,成立了一家名叫彼岸的通信公司。二○○一年,彼岸推出路由器和交換機等產品,與長勝自此反目。

盧卡畢業之後就在長勝,本來也想在這家牛氣的公司一直幹下去,卻糊里糊塗跟著老闆走出長勝。別人都說他們是叛徒,盧卡不同意,他只想創業而已。他始終認為,如果在古代,男人應該像衛青、霍去病、陳湯和班超一樣,金戈鐵馬開拓疆土,馬踏匈奴;在現在這種和諧社會,就要像喬布斯和比爾·蓋茨那樣創業。

然而沒多久,彼岸被長勝打得落花流水,並非技術和產品不過關,長勝圍剿彼岸,比當初蔣介石圍攻紅軍還要狠,甚至免費向客戶贈送設備。長勝家大業大,彼岸剛剛創立,哪兒經得起這麼折騰?沒多久,彼岸如煙散去。盧卡極不贊同老東家的做法,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拒絕了長勝的召喚,走上創業之路。幾年之後,他漸漸明白,商場如戰場,無論多麼深厚的情感,一到商場上就變了味道,面臨考驗。

長勝打敗彼岸,又把這家公司買回去。盧卡沒有回頭,他並非記恨長勝,而是喜歡上了創業的滋味。

他偶然在網絡上看見郭鑫年的招聘廣告,於是成為創業團隊的一員。別人都說,以盧卡在長勝的資歷,在這裡做實在是屈才。盧卡笑而不語,其實,他留在這裡不僅僅為了創業,而是因為楊洋陽。

盧卡詢問投資,戳中郭鑫年的痛處。他手中茶杯一晃,竟灑出小半,顯出內心的慌張和不安。郭鑫年喝乾這杯水,如今山窮水盡,高摩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不管怎麼樣,還要再試試。他張牙舞爪跳起來,拖著盧卡轉移到白板邊,抓起一支筆說道:「我在高摩受到啟發,不能只想著產品,必須想好贏利模式。」

「酒香不怕巷子深。」盧卡比郭鑫年腦筋還僵化,歪在椅子上,不但不興奮,反而拍起磚頭,潑下冷水。

「沒錢,一天都堅持不下來。」楊洋陽也反對新的開發計劃,郭鑫年總異想天開,想起一出是一出,根本不考慮背後的工作量。

「我面試有結果了,下個月去上班。」盧卡知道,必須拋出撒手鑭,才可以拒絕再次創業的邀請。

郭鑫年等他們數落完畢,問道:「你們說完了嗎?沒說完繼續,要是說完了,我說幾句。」

楊洋陽和盧卡動作劃一,一個端起茶水,一個端起咖啡。這是一種無言的抗議。郭鑫年坐著說話沒有影響力,站起來走幾圈,繞得他們心煩意亂,才說道:「我們為什麼失敗?不對,應該這麼說,為什麼暫時沒有成功?我每天都想這個問題,一般人只有在開車的時候才會用語音短信,平常誰用?我們偏偏面向普通用戶,不是自找苦吃嗎?誰會給你付錢?必須針對企業,比如公交司機和警察。我們不能放棄,這裡沒金子,換個地方繼續刨。」

「企業?誰跟您玩?需要時間來教育和培養市場,一旦市場起來了,奔狼、電貓國際和企鵝技術這些大公司一根毫毛拔下來,切成一千段,也比我們有實力。」盧卡咖啡才喝了一口,忍不住反駁。

「我承認希望渺茫,可我們努力一場,就這麼放棄嗎?語音短信是一個巨大的市場,只是沒有找到突破口。幾年之後,別人成功了,我們躲在角落裡把腸子都悔青,當初為什麼不試一試?」郭鑫年在北京學了一口半生不熟的北京腔,充滿激情地煽動著,這招以往都很管用。

楊洋陽被感動,眼巴巴看著盧卡,等他點頭。她常常抱怨郭鑫年毀了她的前途,卻仍然義無反顧地堅持下來。盧卡聽過無數次這番陳詞濫調,聳聳肩膀,仍然鐵石心腸:「老大,沒錢難死英雄漢哪。」

郭鑫年硬的不行來軟的,跳起來從電腦包裡取出離婚證書,往桌子上一扔:「我老婆把房子拿走了,存款歸我,還有些錢。我都拿出來,三個月時間,破釜沉舟,再幹一票!」

離婚了?盧卡首次看見離婚證,抓起來仔細看,人性化啊,結婚證是紅色的,離婚證是紅黑色,立即表態:「你連老婆都不要了,我還有什麼好說的,跟你幹。」他剛點頭,又有些後悔:「可是,我下個月真要上班了。」

「你白天踏踏實實上班,晚上的時間包給我。」郭鑫年即將說服兩個創業同伴,伸出雙臂,用眼神示意,來,再拼一次!哼,什麼巨頭,什麼大公司,都拼不過不要命的!這是他們獨有的方式,不管爭論多激烈,吵完之後都緊緊擁抱在一起,放棄分歧,向共同的方向前進,無怨無悔。

「拼三個月,拿出產品,我去找客戶。」郭鑫年壯志可餐源代碼,笑談可飲大客戶,再次激情澎湃。

「我們可以給你幹,你必須拿到高摩的投資。」楊洋陽並沒被說服,補充道。

「一言為定。」郭鑫年沒有把握,卻不得不答應。

後來,當他們顛覆了互聯網,楊洋陽仍然想不通,自己這麼一個名門閨秀,不愁吃不愁穿,要身材有身材,要臉蛋有臉蛋,要學歷有學歷,怎麼會和郭鑫年和盧卡暗無天日地混了好幾年。不過,當她回憶這段歲月的時候,嘴角總會掛滿笑容。

這段旅程本身就是最好的獎勵。

高摩會議室中的電視都轉到新聞頻道,西裝革履的員工們裡外十幾層地擠在會議室中。戴著眼鏡風度翩翩的投資家丟掉風度站在椅子上,視線從人頭上越過去。還有人趴在地面,從前面女士裙子間的縫隙,毫無邪念地瞧著。女士們驚呼著,裹緊裙子,目光仍然離不開電視畫面。更多的人什麼都看不見,托著眼鏡,籠著耳朵仔細傾聽。

那藍也是這個姿勢。又一場金融風暴正從美國刮起,勢必席捲全球,撞亂每個人生活工作的軌跡。她回到座位,數百封電子郵件如同螞蟻一樣從全球各地湧來。她一封封看著,世界末日彷彿來臨。

暫停所有的差旅!

停止大型採購!

凍結招聘名額!

暫停全部晉陞和加薪!

暫停所有投資項目!

疾風暴雨彷彿衝進辦公室,這是少見的一天。那藍揉著額頭,回到座位,看見QQ閃亮的對話框,看見郭鑫年的文字,回答:「對不起。在嗎?」

「你,肯定很忙吧?」郭鑫年雙手在鍵盤上快速回答。高摩是唯一的希望,他一直都在等待消息。在他身邊,盧卡像大蝦一樣弓身伏在鍵盤上,畫著結構,琢磨升級版本。楊洋陽在電腦上設計著演示文件,時不時擺弄著新買的金魚。

那藍:嗯,金融危機,我不得不通知你,投資計劃暫時凍結。

郭鑫年:為什麼?

那藍:我剛收到公司郵件,祝你好運。

郭鑫年:包括你們的風投計劃?

那藍:暫時停止。

禍不單行,剛剛有了想法,人家停止投資,希望斷絕。高摩投資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郭鑫年擅長做產品卻不擅推銷,賬上的資金瀕臨枯竭,他已經付不起房租了。他緩緩關閉QQ的對話窗口,猛然打開音響,開始遊戲,妖怪們頓時血肉橫飛,鬼哭狼嚎。他是麻木的人,遇到小挫折笑笑就過去,大挫折找個逃避的地方,打遊戲便是首選,幾個通宵,雨過天晴。

郭鑫年在辦公室打遊戲是第一遭,楊洋陽走過來問:「怎麼了?」

「高摩的風投項目暫停。」郭鑫年頭也不回,用遊戲屏蔽痛苦。離婚和創業失敗,接踵而至。郭鑫年本來在大公司有不錯的薪水,遇到在香港讀書的女友,為她來到異地他鄉,追尋創業的夢想。今天,噩夢接著噩夢,感情崩塌,公司也支撐不住。郭鑫年打開巧克力,邊啃邊繼續殺怪,血肉橫飛。他推開鍵盤,目光碰到父母在香港維多利亞港的照片。他們還不知道自己離婚的消息,也不知道自己的房子歸了別人。郭鑫年摸著他們的照片,淚水滑落。他猛地從辦公桌上拿起婚紗照,衝進衛生間,砰地砸進垃圾桶裡。在地球上,除了媽媽對你好,其他女人都在利用你!你的錢,你的房,你的肩膀,甚至生孩子都要利用你的精子!郭鑫年用冷水刺激著面孔,然後擦乾淚水,從衛生間出來。

窗簾擋住陽光,唯有一片黑暗。

不知不覺之間,夜色降臨,盧卡和楊洋陽拍拍郭鑫年,離開辦公室。郭鑫年突然轉身叫住他們:「等等,晚上我請客,黑松白鹿,九華山莊泡溫泉。」

一切該結束了!

08 破碎的夢想和永遠不夠的時間

郭鑫年訂了九華山莊一個套間,房間裡面就可以泡溫泉。他披著浴袍,頭頂毛巾,舉起酒杯說道:「兄弟姐妹們,我們屢戰屢敗,輸了贏了都無所謂。可是大家都不容易,我怕耽誤大家,公司搞成了,吃肉喝酒,搞不成,連找女朋友的錢都沒有。北京城一套房子三五百萬,快追上香港了,還得買車吧,一個月油錢、養路費和過路費就得好幾千,要在這鬼地方體面地活下去,至少得有個一千萬。我知道你們拿多少錢,五千多塊,兩百年不吃不喝之後,就能在帝都過上體面的生活了,驚情兩百年!」

「洋陽,你也不容易,高峰期擠地鐵,每天做好丟貞操的準備。」郭鑫年說完盧卡,再說楊洋陽。

他們晚上在九華山莊告別,只來了楊洋陽和盧卡兩人。他們浴袍加身,聽著郭鑫年的肺腑之言。盧卡是做技術的,把啤酒扎撞一下,激出磅礡的泡沫:「有志者事竟成,繼續干。」

郭鑫年砰地把酒杯放下,手在空中一揮:「人家說,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落淚,我都做到了。今天做兩個決定,第一認栽不搞了,各奔前程,吃頓散伙飯,泡個散伙澡,清清白白地來,乾乾淨淨地去。」

「啊?這個月工資還沒發。」盧卡欠扁的話引來楊洋陽的老拳,他喜歡鑽牛角尖,晚上泡在網站上,與各種黑客較勁兒,泡白了頭髮,鑽成了系統架構的高手。

郭鑫年打開電腦包,從電源線、筆記本、錢包、一本行駛證、四本駕照下面,翻出兩個信封,往桌子中間一推:「大家不容易,公司賬上的錢全提出來了。咱們學外企,盧卡拿走六個月薪水,那台蘋果Air也帶走。公司不搞了,留著這些東西幹嗎?洋陽,你的在這裡。」

盧卡不好意思,摸摸信封,手不肯縮回去:「我們還有工資,你一分錢都沒有,還往裡面搭錢。」

楊洋陽用浴巾裹得嚴嚴實實,她身兼財務、出納,還兼著行政和採購,最瞭解公司的艱難:「是啊,鑫年,香港人在北京,不容易的。以前是三險一金,現在是五險一金,一個月五千多塊工資,五險一金就要三千多,還不算營業稅和所得稅,亂七八糟多如牛毛。今天又多出個總工會,委託地稅局代收每個人工資百分之二的工會費。這是什麼道理?五十個員工養一個工會,成天伸手要錢,創業公司是唐僧肉嗎?引無數妖精舉刀叉,早晚都得關門,省心。」

郭鑫年倒滿啤酒,泡沫像眼淚一樣氾濫出來。他喝了一大口:「我比你們強些,為了結婚,在北京買了套房子,不到一年,漲了好幾千,現在四五萬,我還活得下去。好了,不多說,散伙之後還是好兄弟!今天使勁喝,有淚使勁流,明天都去找工作,好好幹,給我掙點兒面子,別丟人。」

酒杯在空中相撞,啤酒花四溢,不知不覺間,滿屋都是空啤酒瓶。

「離開的那幾個兄弟,也每人補發薪水,洋陽,讓他們來取。」郭鑫年又翻出幾個信封,裡面鼓鼓囊囊的都是現金。

「算了吧,人家拿了上個月的工資和公司的筆記本電腦就跑了,你還給他們錢?」盧卡憤憤不平。

「跟我幹這麼長時間,先不說錢,我耽擱了人家前程,怎麼算?錢給他們,一了百了。」郭鑫年家境還不錯,向來沒把錢看得太重。

「大愚,你是好樣的。」楊洋陽鼻子發酸。他離婚時,房子歸了對方,他得到幾十萬存款,這錢肯定是從這裡出的。

「我淨身出戶,沒關係!人家跟我結婚半年,戀愛還有幾年,女孩子一輩子最好的時光都給我了,房子給她,天經地義。你們也一樣,我本事就這麼大,力所能及的一定做到。來,喝酒。」郭鑫年舉起酒杯,三人分不清是啤酒,還是淚水,狂飲下肚。

「分手見人心,大愚,來日方長。以後你一句話,我無論在哪裡都回來跟你幹。」盧卡很少喝酒,今天被感動了,右手撩起泛白長髮,一杯滿滿的啤酒灌入肚中。

清晨,郭鑫年在蒙頭睡覺,手機暴躁地響起來,他摸在耳邊:「喂,啊,嗯,我說到做到,房子歸你,存款歸我。警告你,別告訴我爸媽,我怕他們跳樓,我啃老啃來的房子,現在歸你了。什麼?行,過了戶就辦手續。你自由了,愛幹嗎幹嗎,你帶誰回家跟我有毛關係?傢俱電器,我懶得搬了,送你了,你隨便覆雨翻雲。別,不用道歉,也不用說謝謝,我上輩子欠你的,現在兩清了。等等,把書留著,我下午取。」

從結婚到離婚只用了幾個月,郭鑫年翻身去睡,想起父母期待的眼神和老邁的身軀,痛徹心扉。他抓起啤酒咚咚灌進肚中,空瓶向空中一扔,光裡光當。隨後,他大喊一聲,把李白的詩句亂七八糟組合在一起:五花馬,白玉裘,與爾同銷萬古愁。今早有酒今早醉,莫使金樽空對月,直掛雲帆濟滄海。

吼完,翻身,繼續睡去。

錢包中的一張信用卡,幾百本書,這是郭鑫年混跡北京的全部財產。下午,他來到這棟父母出錢、歸了前妻的三室一廳,汗流浹背搬著書。房子、老婆和公司都是身外之物,書籍卻可以填補心裡的空寂。她跟出來,臉上掛著悲傷,就是這種表情讓郭鑫年心甘情願地淨身出戶。她輕輕說道:「雖然分開了,也許你不想見我了,我還是祝你創業成功。」

郭鑫年心一軟,將車鑰匙掏出來,向她手中一扔:「這車,你開吧。」

「不行,你沒車怎麼行?」前妻將鑰匙推回來,誠心要把鑰匙還回來。郭鑫年轉頭,眼淚偷偷流出來,頭也不回地抱著書箱子逃開,不敢再看愛車一眼,心頭滴血。

他走了一半,忍不住回頭,看著房子、車子和前妻,停住腳步歎氣一聲,說道:「我再洗洗車。」

郭鑫年對座駕愛護有加,從來自己洗車。他埋頭取來塑料桶、洗潔精、板蠟、洗車海綿和擦車麂皮。挽起袖子,把洗潔精兌入清水。他不用洗衣粉,這會腐蝕車表的油漆。

「大愚,我們再談談。」她過來幫忙,不想放棄這個機會。

「有什麼好談?」郭鑫年抬起雨刮器,提著水桶衝去浮塵,用海綿吸飽洗車液輕輕擦拭。擋風玻璃的接縫和車窗的密封條極細,又恰恰是灰塵最愛藏身的地方。他從工具箱取出廢牙刷,蘸水擦洗,然後打開車門開始擦拭儀表盤。

「知道我為什麼提出來嗎?」她把「離婚」這兩個字壓在口中,她不喜歡。

「沒時間陪你逛街,沒時間陪你唱歌,沒時間陪你回家看父母,沒時間陪你聊天。」郭鑫年聽膩了,他常常幹到深夜兩三點,給她一個電話,就湊合著在辦公室睡一覺,連家都不回。

「投資人重要還是父母重要?」她不再抱怨,大聲反問。

「當然父母重要。」郭鑫年脫口而出,眼淚又回流鼻腔,凶巴巴地回答。

「你陪投資人時間多,還是陪父母時間多?爸爸去年身體不好,我去香港照顧,你在幹嗎?」她辦了離婚手續,語氣之間起了莫名其妙的變化。

郭鑫年無語,壓住淚水。

「還有,老婆重要,還是客戶重要?」

「當然老婆重要。」

「你陪老婆時間長,還是陪客戶時間長?晚飯在外面吃,回家就上床睡覺,天不亮爬起來,家裡成了什麼地方?」

「還有,孩子重要,還是公司員工重要?」

「嗯,哪有孩子?」郭鑫年前兩條都無話可說,忽然狐疑地看著她的肚子:「你懷上了?」

「要是懷上了,怎麼辦?」她生氣地把胳膊盤起來。

「那,得復婚吧。」郭鑫年也慌了,這也太鬼扯了吧?

「別瞎想,眼珠別亂轉,你有時間和我生孩子嗎?」她淚水橫流,將怨氣都撒出來。

郭鑫年最受不了淚水,手忙腳亂,確實自己不對,又不明白錯在哪裡:「我一沒嫖,二沒賭,三沒在外面吃喝玩樂。我創業,這不是你答應的嗎?」

「我恨創業!這是最扯淡的一件事!好好過日子吧,生個寶寶,陪陪爸爸媽媽,不是很幸福嗎?我們有房子和車子,雖然不豪華,卻溫暖舒服,還不足夠嗎?」她本來不想說,這句話也說了無數次。

「我想想。」郭鑫年洗完車,抱著箱子落荒而逃。我要創業,她希望一份穩定的工作,到底是誰錯了?老天錯了,每天有這麼多事情,為什麼老天偏偏只給了二十四小時,要是每天有一百個小時,我就可以創業,陪她逛街、看電影、生寶寶了。哎,世界上只有一個女人無條件對你好,就是媽媽,其他女人都在利用你……郭鑫年堅強地為自己打氣。

「你去哪裡?」她追出幾步。

「離開這個鬼地方!回香港陪爸媽一段時間,爸爸身體一直不好,然後去旅遊吧。既然生活和工作都是一團亂麻,乾脆把它們扔到一邊。」

「現實些吧,看看這北京城,四環以內的房子四五萬一平方米,人在地鐵裡都擠成照片。冬天霧霾,暗無天日;春天狂風,飛沙走石;夏天暴雨,水深火熱;秋天短得像兔子尾巴一樣。我算看透了,這裡是官二代、紅二代和富二代的地盤,不是咱們普通人待的地方。我們去香港吧,安分守己,照顧好父母,養好寶寶,努力賺錢,以後把他生在香港,呼吸到新鮮空氣,吃上健康奶粉,平淡幸福,一輩子不就是這樣嗎?留在北京還能逆天嗎?創業成功比中六合彩都難,即便成功了,還是呼吸這污染的空氣,兒子還是吃著毒奶粉,連父母也照顧不了,有什麼意義?郭鑫年,我們走吧。」她早將這些話琢磨了很多遍,一氣說出。她本來不想離開北京,去香港已經是極大的讓步。

她越這樣說,郭鑫年越受不了。他寧可相信自己被她拋棄,心裡還能平衡。他搖搖頭,最後一遍撫摸著乾淨的車身,落荒而逃,只想盡快逃離這個城市。

09 大漠橫,黃沙掠

那藍找到了書,卻找不到郭鑫年。

《冰島攻略》被丟在會議室,打掃衛生的阿姨收起來,那藍取回來,帶書回家。她和少爺分手之後,晚上回家吃飯,電腦始終掛在網上,時不時來看看,一直沒有看見郭鑫年在線。書躺在床頭,她睡覺前翻翻。冰島靠近北極圈,整個國家都建立在火山岩石上。華納達爾斯赫努克火山海拔兩千多米,是全國最高峰,土地八分之一的面積被冰川覆蓋。瓦特納冰原面積有八千多平方公里,最厚可以達到兩千米,是除南極和格陵蘭之外最大的冰川。

一張綠色的北極光圖片,抓住那藍的注意力,這是一位攝影師在冰島的冰河湖拍攝的。夜空中呈現的綠色北極光從冰河湖中折射出來。銀河系和仙女座星雲在北極光背後清晰可見,仿若仙境。瓦特納冰原、華納達爾斯赫努克火山、冰河湖和綠色極光,那藍想像著。這本書就要歸還主人,那藍感到壓迫感,貪婪地看著。她看了好幾遍,這本書的主人彷彿憑空消失。

很多天之後,叮咚一聲,頁面上躍出郭鑫年的名字,他終於登錄了,那藍敲出「Hi」,那邊很久之後有了生硬的回應,「你好」。

那藍:書找到了,寄給你嗎?

郭鑫年:不用了,我不在北京。

那藍:好的,什麼時候寄?

郭鑫年:不知道。如果我不回北京,這本書就送給你了。

那藍:怎麼了?

郭鑫年:呵呵,沒有,我放了長假,放空自己。

那藍:怎麼放空?

郭鑫年:我在祁連山下,月牙泉邊的客棧裡,體驗失去一切的感覺。在這無垠的曠野中,我徹底把自己放空,讓時間流逝,創傷癒合。

那藍還是不懂:你感受到了什麼?

郭鑫年:我寫了一首歪詩,你聽聽:月牙泉,羌笛楊,羊肉串香衝鼻腔。遙想當年飛將軍,環首刀,臂張弩,大漠橫,黃沙掠,此生為此刻,頭可斷,血流盡,漢家男兒埋鐵骨。

那藍笑出聲來,這是什麼歪詩?一點兒都不押韻,笑完又一陣悲愴,飛將軍肯定是漢朝的李廣,漢軍士卒從中原跋涉到西域,與匈奴苦戰的情景盡現眼前。她扯開話題,問道:拍照片了嗎?

郭鑫年回答:有啊,給你個鏈接。

那藍迅速點開,是郭鑫年的新浪微博,順手加了關注,開始閱讀他的旅遊軌跡。大漠黃沙的白天,烤肉和啤酒的夜晚,那藍隨意地評論:真羨慕你自由自在,開心快樂。

郭鑫年也看到了那藍的微博,她的頭像是一隻兔子,說道:嗯,我努力開心快樂起來。

那藍善於傾聽,品出話中的味道:你不開心嗎?

郭鑫年:不堪回首,不想回首,你不知道我有多糟糕。

在新婚將至的時候,把男朋友捉姦在床,是女人難以言說的噩夢,那藍反駁:哼,肯定沒有我糟糕。

「不過,我不害怕,聽,給你唱首歌。」郭鑫年在網上找到一個唱歌軟件,找到曲調,唱起來。

穿過人潮洶湧燈火闌珊

沒有想過回頭

一段又一段走不完的旅程

什麼時候能走完

噢,我的夢代表什麼

又是什麼讓我們不安

That』s just life

尋找夢裡的未來

That』s just life

笑對現實的無奈

不能後退的時候

不再彷徨的時候

永遠向前,路一直都在

穿過一塊裡面一片黑暗

沒有想過回頭

一段又一段走不完的旅程

什麼時候能習慣

噢,我的夢代表什麼

又是什麼讓我們期盼

That』s just life

尋找夢裡的未來

That』s just life

笑對現實的無奈

不能後退的時候

不再彷徨的時候

永遠向前,路一直都在

看不清的路又算什麼

看不清的夢又算什麼

就算走到盡頭又能算什麼,能算什麼

That』s just life

尋找夢裡的未來

That』s just life

笑對現實的無奈

不能後退的時候

不再彷徨的時候

永遠向前,路一直都在

That』s just life

徘徊到不再徘徊

That』s just life

重來到不怕重來

《創業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