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子曰:華霍所以能崇極天之峻者,由乎其下之厚也;唐虞所以能臻巍巍之功者,實賴股肱之良也。雖有孫一陽一之手,而無騏驥之足,則不得致千里矣。雖有稽古之才,而無宣力之佐,則莫緣凝庶績矣。人君雖明並日月,神鑒未兆,然萬機不可以獨統,曲碎不可以親總,必假目以遐覽,借耳以廣聽,誠須有司,是康是贊。
故聖君莫不根心招賢,以舉才為首務,施玉帛於丘園,馳翹車於巖藪,勞於求人,逸於用能,上自槐棘,降逮皂隸,論道經國,莫不任職。恭己無為,而治平刑措;而化洽無外,萬邦咸寧。設官分職,其猶構室,一物不堪,則崩橈之由也。然夫貢舉之士,格以四科,三事九列,是之自出,必簡標穎拔萃之俊,而漢之末葉,桓靈之世,柄去帝室,政在奸臣,網漏防潰,風頹教沮,抑清德而揚諂媚,退履道而進多財。力競成俗,苟得無一恥,或輸自售之寶,或賣要人之書,或父兄貴顯,望門而辟命;或低頭屈膝,積一習一 而見收。
夫銓衡不平,則輕重錯謬;斗斛不正,則少多混亂;繩墨不陳,則曲直不分,准格傾側,則滓雜實繁。以之治人,則虐暴而豺貪,受取聚斂,以補買官之費;立之朝廷,則亂劇於棼絲。引用駑庸,以為一黨一 援,而望風向草偃,庶事之康,何異懸瓦礫而責夜光,弦不調而索清音哉!何可不澄濁飛沉,沙汰臧否,嚴試對之法,峻貪夫之防哉!殄瘁攸階,可勿畏乎?
古者諸侯貢士,適者謂之有功,有功者增班進爵;貢士不適者謂之有過,有過者黜位削地。猶復不能令詩人謐大車素餐之刺,山林無伐檀罝兔之賢。況舉之無非才之罪,受之無負乘之患。衡量一失其格,多少安可復損乎?夫孤立之翹秀,藏器以待賈;瑣碌之輕薄,人事以邀速。夫唯待價,故頓淪於窮瘁矣;夫唯邀速,故佻竅而騰躍矣。
蓋鳥鴟屯飛,則鴛鳳幽集;豺狼當路,則麒麟遐遁。舉善而教,則不仁者遠矣;奸偽榮顯,則英傑潛逝。高概恥與闒茸為伍,清節羞入饕餮之貫。舉任並謬,則群賢括囊;群賢括囊,則凶邪相引;凶邪相引,則小人道長;小人道長,則檮杌比肩。頌聲所以不作,怨嗟所以嗷嗷也。
高幹長材,恃能勝己,屈伸默語,聽天任命,窮通得失,委之自然,亦焉得不墮多一黨一 者之後,而居有力者之下乎?逸倫之士,非禮不動,山峙淵渟,知之者希,馳逐之徒,蔽而毀之,故思賢之君,終不知奇才之所在,懷道之人,願效力而莫從。雖抱稷契之器,資邈世之量,遂沈滯詣死,不得登敘也。而有一黨一 有力者,紛然鱗萃,人乏官曠,致者又美,亦安得不拾掇而用之乎?
靈獻之世,閹官用事,群奸秉權,危害忠良。台閣失選用於上,州郡輕貢舉於下。夫選用失於上,則牧守非其人矣;貢舉輕於下,則秀孝不得賢矣。故時人語曰:「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又云:「古人欲達勤誦經,今世圖官免治生。」蓋疾之甚也。
於時懸爵而賣之,猶列肆也;爭津者買之,猶市人也。有直者無分而徑進,空拳者望途而收跡。其貨多者其官貴,其財少者其職卑。故東園積賣官之錢,崔烈有銅臭之嗤。上為下效,君行臣甚。故阿佞幸,獨談親容。桑梓議主,中正吏部,並為魁儈,各責其估。清貧之士,何理有望哉!是既然矣。又邪正不同,譬猶冰炭;惡直之人,憎於非一黨一 。刀尺顛到者,則恐人之議己也;達不由道者,則患言論之不美也。乃共構合虛誣,中傷清德,瑕累橫生,莫敢救拔。
於是曾閔獲商臣之謗,孔墨蒙盜跖之垢。懷正居貞者,填笮乎泥濘之中,而狡猾巧偽者,軒翥乎虹霓之際矣。而凡夫淺識,不辯邪正,謂守道者為陸沈,以履徑者為知變。俗之隨風而動,逐波而流者,安能復身於德行,苦思於學問哉!是莫不棄檢括之勞,而赴用賂之速矣。斯誠有漢之所以傾,來代之所宜深鑒也。
或曰:「吾子論漢末貢舉之事,誠得其病也。今必欲戒既往之失,避傾車之路,改有代之弦調,防法玩之或變,令濮上《巴人》,反安樂之正音,腠理之疾,無退走之滯患者,豈有方乎?士有風姿豐偉,雅望有餘,而懷空抱虛,干植不足,以貌取之,則不必得賢,徐徐先試,則不可倉卒。將如之何?」
抱朴子答曰:「知人則哲,上聖所難。今使牧守皆能審良才於未用,保性履之始終,誠未易也。但共遣其私情,竭其聰明,不為利慾動,不為屬托屈。所欲舉者,必澄思以察之,博訪以詳之,修其名而考其行,校同異以備虛飾。令親族稱其孝友,邦閭歸其信義。嘗小仕者,有忠清之效,治事之干,則寸錦足以知巧,刺鼠足以觀勇也。
「又,秀孝皆宜如舊試經答策,防其罪對之奸,當令必絕其不中者勿署,吏加罰禁錮。其所舉書不中者,刺史太守免官,不中左遷。中者多不中者少,後轉不得過故。若受賕而舉所不當,發覺有驗者除名,禁錮終身,不以赦令原,所舉與舉者同罪。今試用此法,治一二歲之間,秀孝必多不行者,亦足以知天下貢舉不一精一之久矣。過此,則必多修德而勤學者矣。
「又,諸居職,其犯公坐者,以法律從事;其以貪濁贓污為罪,不足死者,刑竟及遇赦,皆宜禁錮終身,輕者二十年。如此,不廉之吏,必將化為夷齊矣。若臨官受取,金錢山積,發覺則自恤得了,免退則旬日復用者,曾史亦將變為盜跖矣。如此,則雖貢士皆中,不辭於官長之不良 。」
或曰:「能言不必能行,今試經對策雖過,豈必有政事之才乎?」
抱朴子答曰:「古者猶以射擇人,況經術乎?如其捨旃,則未見余法之賢乎此也。夫豐草不秀瘠土,巨魚不生小水,格言不吐庸人之口,高文不墮頑夫之筆。故披《洪範》而知箕子有經世之器,覽九術而見范生懷治國之略,省夷吾之書,而明其有撥亂之干,視不害之文,而見其一精一霸王之道也。今孝廉必試經無脫謬,而秀才必對策無失指,則亦不得暗蔽也。良將高第取其膽武,猶複試之以對策,況文士乎?假令不能必盡得賢能,要必愈於了不試也。br /> 今且令天下諸當在貢舉之流者,莫敢不勤學。但此一條,其為長益風教,亦不細矣。若使海內畏妄舉之失,凡人息僥倖之求,背競逐之末,歸學問之本,儒道將大興,而私貨必漸絕,奇才可得而役,庶官可以不曠矣。」
或曰:「先生欲急貢舉之法,但禁錮之罪,苛而且重,懼者甚眾。夫急轡繁策,伯樂所不為;密防峻法,德政之所恥。」
抱朴子曰:「夫骨填肉補之藥,長於養體益壽,而不可以救日曷溺之急也。務寬含垢之政,可以蒞敦御樸,而不可以拯衰弊之變也。虎狼見逼,不揮戈奮劍,而彈琴詠詩,吾未見其身可保也。燎火及室,不奔走灌注,而揖讓盤旋,吾未見其焚之自息也。今與知欲賣策者論此,是與跖議捕盜也。」
抱朴子曰:「今普天一統,九垓同風,王制政令,誠宜齊一。夫衡量小器,猶不可使往往有異,況人士之格,而可三差而無檢乎?一江一 表雖遠,密邇海隅,然染道化,率禮教,亦既千餘載矣。往雖暫隔,不盈百年,而儒學之事,亦不偏廢也。惟以其土宇褊於中州,故人士之數,不得鈞其多少耳。及其德行才學之高者,子游仲任之徒,亦未謝上國也。
昔吳土初附,其貢士見偃以不試。今太平已近四十年矣,猶復不試,所以使東南儒業衰於在昔也。此乃見同於左衽之類,非所以別之也。且夫君子猶愛人以禮,況為其愷悌之父母邪!法有招患,令有損化,其此之謂也。今貢士無複試者,則必皆修飾馳逐,以競虛名,誰肯復開卷受書哉?所謂饒之適足以敗之者也。
「自有天性好古,心悅藝文。學不為祿,味道忘貧,若法高卿周生烈者。學一精一不仕(疑有脫文)徇乎榮利者,萬之一耳。至於甯越倪寬黃霸之徒,所以強自篤勵於典籍者,非天性也,皆由患苦困瘁,欲以經術自拔耳。向使非漢武之世,則朱買臣嚴助之屬,亦未必讀書也。今若取富貴之道,幸有易於學者,而復素無自然之好,豈肯復空自勤苦,執灑埽為諸生,遠行尋師問道者乎?
兵興之世,武貴文寢,俗人視儒士如僕虜,見經誥如芥壤者,何哉?由於聲名背乎此也。夫不用譬猶售章甫於夷越,徇髯蛇於華夏矣。今若遐邇一例,明考課試,則必多負笈千里,以尋師友,轉其禮賂之費,以買記籍者,不俟終日矣。」
抱朴子曰:才學之士堪秀孝者,已不可多得矣。就令其人若桓靈之世,舉吏不先以財貨,便安台閣主者,則雖諸經兼本解,於問無不對,猶見誣枉,使不得過矣。常追恨於時執事,不重為之防。
余意謂新年當試貢舉者,今年便可使儒官才士,豫作諸策,計足周用。集上禁其留草殿中,封閉之;臨試之時,亟賦之。人事因緣於是絕。當答策者,皆可會著一處,高選台省之官親監察之。又嚴禁其一交一 關出入,畢事乃遣。違犯有罪無赦。如此,屬托之翼窒矣。夫明君恃己之不可欺,不恃人之不欺己也。亦何恥於峻為斯制乎?若試經法立,則天下可以不立學官,而人自勤樂矣。
案四科亦有明解法令之狀,今在職之人,官無大小,悉不知法令。或有微言難曉,而小吏多頑,而使之決獄,無以死生委之,以輕百姓之命,付無知之人也。作官長不知法,為下吏所欺而不知,又決其口筆者,憤憤不能知食法,與不食不問,不以付主者。或以意斷事,蹉跌不慎法令,亦可令廉良之吏,皆取明律令者試之如試經,高者隨才品敘用。如此,天下必少弄法之吏,失理之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