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回過頭看到他的臉的第一秒,我就哭了。
我背著書包站在德雅門口的時候,真有一種前塵往事迎面而來的感慨。
不久之前,我還夥同康婕及其門下眾多妖孽在這裡攔截過一個叫戴瑩新的女孩子,在跟她短暫的「談話」之後我們揚長而去……
那個時候,我死都沒有想到,居然有一天,我會背著書包來這個學校讀書,成為這裡的一份子。
我穿著最普通的白色T恤、牛仔褲、帆布鞋,頭髮綁成馬尾,早上我站在鏡子面前的時候,簡直覺得自己可以去拍青春偶像劇了,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我的新班主任依然用那種極其挑剔的眼神上下端詳了我好久好久。
她的眼神好像是具備透視能力的,我很想問她,你是看到了我內衣上那個盜版的HELLO KITTY呢,還是看到了我襪子上那個山寨的嘻哈猴?
良久,她扶了扶自己的眼鏡,像漫畫裡那些變態的老師一樣。我好想給她的眼鏡邊上畫一道金光啊。
她的聲音有一點尖利,勉強端著的普通話還帶些鄉音,我當時就想打個電話給康婕,告訴她,我找到你親媽了。
我不得不佩服這個年代的謠言傳播速度,我的新班主任——王老師,她緩緩地、嚴肅地、自以為優雅地說:「程落薰啊,久仰大名啊,博郡出來的優等生啊。」
我乾巴巴地「呵……呵」了兩聲,我知道這個時候我最好是什麼都別說,如果我再像從前在博郡那樣跳起來拍著桌子跟她叫板,媽媽為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全部付諸東流了。
所以我用指甲狠狠地掐著掌心,心裡不停地默念:南無阿彌陀佛……
這個世界上有那麼一種女人,就是不懂得淺嘗輒止,見我不說話,王老師變本加厲地羞辱我:「我們德雅跟博郡可不一樣,成績不是最關鍵的,主要是人品要好,像『粉筆灰事件』這樣的事情,放在我們德雅,是絕對不允許的……」
看著她的嘴巴「劈里啪啦」地運作著,腦袋裡想的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扔幾斤玉米粒進去,會不會有玉米味的爆米花出來?
從辦公室出來回教室的路上,我看到了對面的教學樓綜合樓,從那些窗口裡看進去,每個教室裡都是認真看書做題的學生。
我不知道在其中哪一扇窗口裡,曾經也可以看到周暮晨和孔顏。
若干年後我想起那個夏天,我最後一次跟周暮晨見面,其實命運是在安排我與過去告別,告別那個我深愛的人,告別那段深刻的感情。
只是那時的我,實在不諳世事,未能將一場本來淒美絕倫演繹得優雅從容,反而在最後的時刻,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
被博郡勸退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把自己關起來,不見任何人,就像把自己裝進一個真空的玻璃瓶一樣,我可以看見外面世界的色彩斑斕,險象環生,可是我不要自己再踏入那個世界。
我蜷縮在小小的蝸居裡,一點一點積攢消失殆盡的安全感。
譚思瑤無數次打來電話,我全都沒有接,她的短信我也一律不看。在我心裡,我知道自己無法原諒這個人,這個以著「朋友」的名義傷害我的人。
我的世界裡,如果還存在朋友這回事,那配得上這個稱謂的,僅僅只有康婕。
整個暑假,她風雨無阻地保證了每天下午來我家,起初我很單純地以為她真的是關心我,來看我,陪著我,怕我自殺。
這種錯覺一度讓我淚凝於睫。
直到某天,她無意中說出:「還是你家網速快」,我才明白她真正的動機,看著她霸佔著我的電腦,我的零食,還有周暮晨送給我的那個可愛的多啦A夢印花的杯子……我真想殺了她啊!
我每天像個木偶一樣坐在床上看著她熱血澎湃地玩著魔獸世界,嘴裡不知道在罵罵咧咧說些什麼,終於有一天,我站起來,拍拍她的肩膀。
「喂,陪我穿耳洞去。」
她依依不捨地退出了遊戲,臨走時,還在我們家冰箱裡順手牽羊拿走了一個伊利四個圈。
我們走在路上等紅燈的時候,看到李珊珊在某輛黑色的汽車裡一晃而過。
康婕舉著「四個圈」的手就那麼僵在半空中,我看著她呆滯的神情,知道她在那一瞬間內心有極大的震動,我想開口說點什麼時,她搶先了。
「落薰,姍姍坐的那個車,也是四個圈。」
我有一點想哭:「嗯,不過你的四個圈是伊利,她的四個圈是奧迪。」
穿耳洞的時候我已經年滿17,回想起17歲之前遭遇的種種,心臟會有微微的絞痛。
穿耳洞的老闆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身材很好,打扮得很性感,在我提出要穿16個耳洞的時候她有些驚訝,然後斷然地拒絕了我的要求:「小姑娘,不能一次性穿這麼多,你的耳朵會受不了。」
我的面前有很多漂亮的耳釘、耳墜、耳環,它們在燈光的照射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我像一個執拗的孩子堅持著自己的意見,老闆雙手一攤:「真是拿你沒辦法。」
可是穿到第7個的時候我就痛得齜牙咧嘴了,被我緊緊抓著右手的康婕看上去似乎比我還要痛苦,她嚎叫著:「老子好像在分娩啊!」
周圍的人聞聲全看過來了,我發現康婕就是有這種聚光燈版的本事,為了讓她閉嘴,我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然後,我聽見了一聲殺豬般的慘叫。
離開的時候,那個漂亮的女老闆千叮嚀萬囑咐:「盡量不要碰到耳朵啊。」
我晃了晃腫得像如來佛祖一樣的耳朵對她笑:「知道了,我會注意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和康婕看到了馬路對面手牽手的周暮晨和孔顏,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失聰了,我什麼都聽不見了。
他們一人拿一個麥樂酷,孔顏的是芬達的,周暮晨的是可樂的,橙黃和黑色交相輝映。
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俯下身子開始吐了起來。
在我劇烈嘔吐的時候,我的頭髮擋住了我的臉,我知道康婕在輕輕地拍打著我的背部,可是我沒有看到她的臉上,是多麼奇怪的表情。
那種愧疚,後悔,羞恥,混在在一起,複雜的表情。
當晚我苦苦哀求康婕陪我一起去找周暮晨,她想了很多理由來搪塞我,最後我無恥地以死相逼,她終於十分不情願地妥協了。
當然,她也有她的條件,她要在那個離我和周暮晨有100米距離的小涼亭等我。她說:「相信我,像我這麼強大的氣場,就算隔著一條湘江你都能感覺到我對你的支持!」
事實上,她的氣場一點都不強大!站在距離小涼亭100米處的我一點被支持的感覺都沒有,在周暮晨一步一步向我走來的時候,我腦袋裡只有一個念頭——跑。
我差一點就這樣做了,在我臨場退縮之前,他伸出手一把抓住我:「喂,你叫我出來的,你跑什麼?」
回過頭看見他的臉的第一秒,我就哭了。
我吸取了上次在羅素然面前哭得面容猙獰的教訓,努力壓制住情緒,沒有哭到崩潰,可是這樣實在是顯得太矯情了,導致多日不見的他在這個炎熱的夜晚竟然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是在那個時候,我才懂得什麼叫欲語淚先流;是在那個時候,我才懂得什麼叫千言萬語如鯁在喉。
我竟然真的真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然後,我做了一個後來無論什麼時候想起來都覺得應該挖個坑把自己活埋了的舉動:我——一個花季少女,強抱著面前這個比我高出一個頭的少年,嚎啕著說:「暮晨,我們和好吧!我們結婚吧!」
事後康婕說,雖然她獨自坐在100米之外黑漆漆的小涼亭裡,可是在她聽到我那一聲咆哮的時候,都深深地以自己是我的朋友而感到恥辱!
那個夜晚我實在是把我祖宗十八代的臉都丟光了,無論周暮晨如何掙脫,如何大力來掰我的手,我就是咬著牙不鬆開。
我像戰爭年代的戰士,背著一個炸藥包,懷著「一命抵一命」的悲壯決心,死死地抱著敵人,等待炸藥爆炸的那一刻來臨。
炸藥真的爆炸了,孔顏從我身後衝出來,乾脆利落的一個耳光打得我東南西北白板發財都分不清,然後她聲嘶力竭地對我尖叫:「程落薰,你要不要這麼賤啊!」
那一耳光真狠,還刮到了我的耳朵,下午穿的耳洞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我呆呆地一隻手捂著臉,一隻手捂著耳朵,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把自己弄得這麼不堪。
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我聽見另外一聲耳光響起。
那是來自康婕的手,重重地扇在孔顏精緻的面孔上。
遽然間,空氣彷彿凍結了。
孔顏始終還是理智鎮定的女子,她很快恢復了一貫的泰然自若,整理了一下頭髮之後,冷冰冰地對周暮晨說:「你自己搞出來的事情,自己解決。」
她走之前意味深長地看了康婕一眼,譏諷的微笑浮上嘴角:「你真是程落薰的好朋友啊,好朋友的意思就是什麼都可以分享,對吧?」
康婕的面孔在那一刻變得死灰。
只是,我已經完全精力沒有注意這些,我捂著我的耳朵,感覺有一些溫熱而粘稠的液體在順著我的手往下流。我想起那個漂亮的女老闆說「盡量不要去碰它」,原來真的,這麼痛。
這麼這麼痛。
我哭不出來,也說不出來,我的眼睛裡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在我還殘存最後一絲理智的時候,我聽見周暮晨用從來沒有過的森冷的語氣跟我說:「如果你真的還想為我做什麼,就是再也不要來騷擾我。」
我沒有勇氣抬頭看他,默默地轉身就走。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可以我必須走,如果再晚一秒鐘,我就會被內心那些巨大的羞恥所淹沒。
我要找一個地方,躲起來,靜靜的舔傷。
我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胡亂穿行的時候,康婕站在原地點燃了一根煙,她用力地吸了一口之後,反手抽了周暮晨一個耳光。
從來不哭的康婕,她的眼眶裡有憤怒的淚水,波光瀲灩。
周暮晨的聲音有一點嘶啞,可是語氣是心甘情願地承接這個耳光:「是我告訴她的,你再怎麼打我也認了。」
康婕拿煙的那隻手一抖,整支煙都掉在了地上,她哆嗦著再抽出一支煙來,卻怎麼都打不燃火。
周暮晨實在看不下去,主動用自己的火機幫她點燃了第二根煙。
他的火機是zippo黑冰狼,黑色的機身上有一隻威風凜凜的狼的LOGO,確實是很適合他這個人。
後來,因為這個緣故,在我第一次看到林逸舟拿出同款ZIPPO的時候,心臟還是急速收縮了好半天。
周暮晨猶豫了一下,艱難地開口說:「孔顏要求我對她沒有秘密,所以……」
沒有讓他說完這句話,康婕抓著他還握著ZIPPO的手,小聲地、卻是歇斯底里地質問他:「只有孔顏是人嗎?只有她需要得到尊重嗎?我,落薰,我們都不是人是嗎?我們的感受都不需要顧及是嗎?」
這一連串的反問問得周暮晨啞口無言,他看著面前這個倔強的女孩子,一動不動地站著,再也沒有開口為自己辯解一句。
那個晚上,我們人所有的哀愁,彙集起來,就像一條閃閃發光的河流。
★[2]你是不是另外還有一個職業是毒販?
當我站在周暮晨跟孔顏曾經的教室對面時,心裡走過一聲重重的歎氣,我告訴自己,所有的事情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隨著他們高中畢業,離開德雅,我們之間的故事就落幕了。
像一個乾脆利落的休止符,我站在空蕩蕩的走廊上,鼻腔裡躥上一股酸澀,就讓記憶此地深埋。
正當我十分文藝的告別過去時,王老師從辦公室裡探出頭來:「喂,你站在那裡幹什麼,還不去教務處領書!」
在她的鄙夷聲中,我落荒而逃。
教務處的老師個個都是一張萬年殭屍臉,我很想問問他們:學生們殺了你們家誰?還是欠你們家多少錢?
我蹲在一大堆書中間找高三文科的教材時,一個甜美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同學,也幫我拿一份。」
我們二人抱著書回教學樓的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聊天,她是隔壁文四班的轉學生,名字很古典,叫封妙琴。
其實我覺得妙琴挺好聽的,就是那個姓我不怎麼喜歡。
她是那種自我感覺非常好的女孩子,當然,本身條件也不錯,牛仔短褲下面露出的兩條腿又長又直又細,跟我的腿有異曲同工之妙。
至於那個「異」,就是我的腿比她的腿稍微粗點。
短短幾分鐘的路程,她先後不著痕跡地向我介紹了她姐姐從加拿大帶回來的錢包,她脖子上施華洛世奇的水晶,她腳上那雙限量的匡威海外版的帆布鞋。
我眉頭都快擰成麻花的時候,教室到了,我如釋重負地對她說:「我到了。」
她十分風騷地對我笑:「我也到了,有空來班上找我玩。」然後就扭著曼妙的身姿轉身進了隔壁的教室。
我小心翼翼地推開教室後門,在角落裡那個屬於我的位置上坐下來,然後發了個短信給康婕:鄉霸,我今天認識了一個好喜歡炫耀的極品,下課來接我,我表演給你看。
在我編輯並發送那條短信的時候,死都沒有想到,就是這個愛炫耀的極品,她在我之後的生命中,竟然扮演著一個致命性的反面角色。
高三的這一年,媽媽耳提面命的事情就是:好好學習,家裡沒錢,爭取不要買大學讀!
我屬於那種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人,順風順水的日子過久了,就開始嫌棄她的嘮叨,每當我對她這些言論稍微表現出一點點要反抗的意思,她就會對我咆哮:「你不要忘記你是怎麼進德雅的。」
為了阻止她繼續痛訴我的罪行,我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趴在書桌上開始背書:鴉片戰爭是中國歷史上的一次劃時代的重大事變。中國近代歷史就是以此為開端的……
我知道,為了幫我轉學進德雅,我這個無權無勢的媽媽拜託了很多人,想了很多辦法,買了東西在烈日下守在學校某領導的辦公室門口,等了好幾天才找到一個合適的契機把禮品塞進那個老師的抽屜,還要卑躬屈膝地笑著跟人家說:一點薄禮,不好意思……
這一切,我都不敢忘記。
因為這些,我便更加憎恨譚思瑤。
很奇怪,對於馮妍,我似乎可以諒解,她家境也不太好,性格又是很懦弱,時間長了,我對她的憎恨反而減淡了許多。
可是譚思瑤,我不能原諒。
有好幾次,我和康婕逛著街,齷齪地去「城市英雄」上廁所時,都看到她跟她男朋友在那裡拍娃娃。她也看到過我一兩次,滿臉的欲言又止,欲說還休,我沒有給她走過來的機會。
我用轉身告訴她:我們不再是朋友。
有一次我轉身之後,忽然覺得她男朋友那件黑色的襯衣有點眼熟,可是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裡看過。
一晃神的時間,我又覺得自己很白癡,滿大街的黑襯衣,我到底是在糾結個什麼勁啊。
話雖如此,可是我腦袋裡還是在飛速地旋轉著,企圖在記憶的細枝末節裡找到一點線索,就在我恍恍惚惚的時候,一輛白色的敞篷甲殼蟲在我的旁邊急剎下來。
在我身後買可愛多的康婕嚇得披頭散髮地衝過來,羊癲瘋般地叫:「程落薰,你沒死吧!」
電光火石之間,我想起來了。
當日也是康婕這麼失態地在路上大呼小叫問我是不是被□的了時候,我看到過一個穿黑襯衣的男孩子,他的胸口,掛著一個精緻的翡翠觀音。
原來是他……我終於想起來了。
我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甲殼蟲裡一個戴著黑色棒球帽和茶色墨鏡的腦袋探了出來:「找死啊你!」
這就是優雅的羅素然口中提過的那個「孽障弟弟」,在我驚訝地發現這輛甲殼蟲的車牌跟我偶像那天送我回家的車牌號碼是一樣之後,我瑟縮著問了棒球帽少年一句:「你是不是羅素然的弟弟?」
既然是熟人,那就好說話得多了,宋遠連忙摘下墨鏡,瞬間變身成一個翩翩有禮的紳士,笑嘻嘻地跟我道歉:「剛才我太緊張了,怕撞了人,所以有點失態,對不起啊,」
我看著他英俊的五官,不得不感歎,這兩姐弟真會長,男的女的都這麼好看。
我們站在路邊虛偽地互相道歉,康婕一臉懵懂地啃著她的可愛多。忽然平地一聲雷,我聽見有個聲音隔著馬路對我叫:「落薰姐,你是不是遇到麻煩了?」
奧迪A6里李珊珊一臉肅殺,她殺氣騰騰地朝我們走過來。
剎那間,我感覺風雲變,天地陷,恍惚之中我產生了一種錯覺:李珊珊她是帶著砍刀朝我們走來的。
等到她對著宋遠一連串劈里啪啦地發問之後,我才從我的幻覺中驚醒過來,連忙扮演和事佬打圓場:「哎呀……哎呀……都是誤會啦……哎呀……都是幾個熟人啦……」
搞清楚狀況之後,李珊珊及其不屑地對宋遠丟下了一句話:「拿到駕照才多久啊,別以為會玩遙控汽的人都能開車上街,有時間好好練練吧。」
她說完這句話,再對我甩下一句:「落薰姐,我今天有點事,改天出來吃飯啊!」,之後就妖嬈地消失在我們的視野當中了。
我不得不再次感歎:親生姐妹,一個南極,一個赤道!
我正要開口跟宋遠解釋一下李珊珊其實只是毒舌,並沒有惡意時,他興奮地抓著我說:「你認識她吧?好有個性啊!我能不能泡她?」
如果當時把我的樣子做成漫畫效果,那麼我的頭上一定飛過去了一隻烏鴉加無數個黑點。
當宋遠拚命把我往他車裡拖,名義上說要帶我跟他姐姐一起吃飯、實際上是想跟我套近乎時,康婕啃完了最後一口可愛多。
她拍著車窗,無限悲憤:「我也要去吃飯,我也認識李珊珊!」
那是我第一次去秦皇食府吃飯,我和康婕兩個鄉霸一路上對對方惡語相向。
「你穿成這樣,進不去的。」
「那也比你長成這樣進不要好!」
我悲哀地發現我跟康婕打嘴仗,我從來就沒有贏的可能。
羅素然一如既往的漂亮,她剛參加完一個活動回來,身上還穿著寶姿的套裝,化了一點淡妝,臉上有些許的疲憊,在看到我之後,漂亮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欣喜的光芒。
那一餐只有我們四個人,羅素然點了很多很多好吃的,就怕我們講客氣。
她自己是個極其有修養的女人,就把世界上所有的同性看得跟她一樣,所以當我和康婕暴露出饕餮暴食的一面時,她只能瞠目結舌,啼笑皆非地說:慢點吃,我們不跟你們搶。
我一聽她這麼說,臉「唰」地就紅了,康婕比我還遲鈍,她不僅沒有減速,反而熱烈地回應:「等下沒吃完的我能打包嗎?」
我終於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她的大腿,她哎喲一聲,筷子上夾著的南瓜球順勢掉到了地下。
我們兩個人的目光隨著那個南瓜球的滾落停在了羅素然的腳邊,她穿了一雙非常非常漂亮的銀灰色的高跟鞋。
雖然我是個貧窮的少女,可是我經常看時尚雜誌。就有那麼巧,前幾天我正好在雜誌上看到過這雙鞋子,Ferregamo的當季的新款,如果我沒有記錯,它的價格是3000多。
那雙鞋子實在是太漂亮了,漂亮到連我這樣狂愛帆布鞋的人都不禁稱讚起來,康婕聽到那個天價之後更是目瞪口呆,她嚴肅地問羅素然:「你是不是另外還有一個職業是毒販?」
羅素然看著我們驚悚的表情,一直保持著得體的微妙,宋遠終於從食物中抬起頭來搭了一句:「她一直都是一個奢侈的女人!」
羅素然輕描淡寫地用一句「別人送的」轉移了話題,我已經看出她不願多說,偏偏康婕這個死不識趣的還加了一句:「那個人願意也送我一雙嗎?」
此時,羅素然的手機響起,她並沒有起身,不過是降低了音量:「嗯……穿了,蠻喜歡的……讓你破費了……啊,是嗎?我也在……」
我無意中看到她在最後朝某個方向看了看,輕輕地點了點頭。
出於本能,我順著那個方向看過去,只是人太多,我什麼也沒發現。
飯後羅素然認真地問我:「想沒想過大學學什麼專業?」
我一怔:「沒想過,能不能考上還是個問題。」
她輕輕地笑,空氣中充滿了她身上蘭蔻奇跡甜膩的味道,她的指甲劃破了空氣:「如果考得上,考慮一下做我學妹?」
她的話猶如黑暗之中驚鴻掠過的流星,我忽然覺得有些混沌的東西,在須臾之間變得澄澈而清晰。
那天回去之後,我忽然推開媽媽臥室的門:「媽,我考D大學新聞好不好?」
我是如此的躊躇滿志,熱血澎湃,可是我那個冷血的媽媽,她瞥了我一眼,輕描淡寫地說:「考得起再說咯。」
不知道是不是吃了秦皇食府那些對我來說比較昂貴的菜,我竟然激動得一晚上沒睡覺,我背了歷史又背政治,最後竟然還強迫自己做了兩張英語試卷。
最後我躺在床上的時候,摸了摸已經痊癒的耳朵,它掛著16個亮晶晶的耳釘。
我去陽台上點了一根煙,我不願意承認,在我碰到那些耳釘的時候,心裡只有一個名字。
——周暮晨。
我曾經聽很多人說,如果你想要徹底忘記一個人,那麼你就找很多很多的事情給自己做,忙得根本沒有一點時間去想起。
我不知道這個方法是不是真的有用,但我想,就把死馬當作活馬醫好了。要不還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我不去想周暮晨呢?難道還真的叫康婕拿個大木棒對著我後腦勺狠狠敲一棒嗎。
於是在高三整個一年中,我每天都保持著打了雞血般的亢奮,歷史,政治,地裡,英語,文言文……什麼都難不倒我!
其實我這副鏗鏘戰士的模樣,還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來自我媽。
我想讓她明白,其實她的女兒不是她所以為的那麼不忠不孝。
★[3]等我讀大學,找個煤老闆,騙光他的家產來養你,開心吧!
記得我跟康婕剛剛認識的時候,兩個人費勁九牛二虎之力爬到別人家的屋頂上聊心事。那種陳舊的老房子,屋頂還是磚紅色的瓦片搭起來的,上面佈滿了青苔和灰塵。
那時我們都還不會抽煙,一人買了一瓶雪碧,還有幾塊錢的滷味豬耳朵和鳳爪,坐在那些陳年舊瓦上吃吃喝喝。
我問她,「你爸爸總是帶不同的女人回來嗎?那你幹嘛不去找你親媽?」
當時她還在讀書,可是彪悍的氣質已經顯山露水,啃著雞爪不慌不忙的說:「跟我爸住,他帶不同的女人回來,可是跟我媽住,她帶不同的男人回來,有什麼區別啊,再說我爸經濟條件相對來說還好點,我媽那點錢貼小白臉都少了。」
我當時就被她那極品的父母深深的震撼到了,好久都沒說話,直到她用鄙夷的口氣問我:「那你爸爸人又死到哪裡去了?這麼多年對你不聞不問的?」
從小到大,我對於「父親」這兩個字毫無概念,也從來不知道有爸爸是什麼樣的感覺。別人家的孩子下雨天有爸爸接送,兒童節有爸爸買禮物,這些我全都沒有。
我從小到大就跟老媽過,我也從來不主動提起那些,省得兩個人不開心。我的偶像除了羅素然之外,還有長在牆角里的那些雜草,我跟自己說,就算成長的環境再陰暗,也有開花的權利。
所以當康婕問起我這個問題時,我一下子還真不知道怎麼回答她。
她以為自己的莽撞刺激到了外表大大咧咧其實脆弱敏感的我,連聲說「sorry」,我無語的翻了個白眼:「其實也不是不能說,是不知道怎麼說,因為完全沒有記憶。」
她像一個掉了100塊錢的人突然之前遇到了一個掉了1000塊錢的人,對自己那點自戀自艾全部轉化為對我的同情:「那你要好好孝順你媽媽才對啊。」
夕陽染紅了整個天空,那是一種悲壯的美,我輕輕的點點頭:「那當然。」
可是之後我遇見周暮晨,整個人像瘋了一樣,所有的事情都拋之腦後,學業生活都亂七八糟,回想起來,真是應該剖腹謝罪。
某天早上媽媽又像往常一樣起來給我做早餐,一大碗麵條上面兩個金燦燦的荷包蛋。
以前我一直羨慕那些能把荷包蛋煎成心型的人,還為此抱怨過我媽手藝不精。
被我的無知激怒了的她怒視著我,吼了一句「找你親爹給你煎桃心去」之後,我就屁都不敢放一個了。
可是這天早上我驚奇的發現,呈現在我面前的這兩個蛋居然是神奇的桃心型,這真是震撼到我了,我琢磨著難道我媽她老樹開花了?
我大口大口狼吞虎嚥的時候,我媽用她一貫輕淡的口氣說:「昨天逛超市,無意中看到那種煎桃心蛋的小鍋子,就買了一個回來試試,你以前不是提過嘛,第一次用,也不熟練,你就不要嫌棄了。」
我埋頭支支唔唔的吃著面,一直沒搭腔。
其實我是怕我一開口,就會很沒出息很丟臉的哭起來。
那一刻我跟自己說:程落薰,你要再不發奮,你他媽的就真是個混賬東西。
在我十八歲生日這天,我終於走進了高考的考場。
之前王老師很輕蔑的在班上說:「有些同學,是個什麼水平就考個什麼成績,別為了那麼幾分去舞弊,這不是一般的考試,被抓到了是很慘的……考不起的呢,要是家裡有錢,就送出國吧,沒錢的,趁早看看哪裡的工作好早,早點出去靠自己雙手謀生,也是很光榮的嘛。」
她說最後幾句話的時候眼神一直瞟著我這個方向,大概是想看到我因為羞愧和自卑而落下淚來,可惜實在讓她失望了,我就是一頭不怕開水燙的死豬。
其實在高考之前,我也曾經崩潰過一次。
大熱的天,我把自己裹在被子裡,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媽媽推開門看到我那個鬼樣子,還以為我毒癮犯了,嚇了一跳,得知我的壓力和顧慮之後,她語重心長的跟我溝通:「實在考不起,就找個足浴中心去當洗腳妹吧,讀書不行,洗腳還是可以的啊……」
她那番話,活生生就是在我汩汩冒血的傷口上灑了一把鹽,我兩眼一翻,徹底失去向她傾訴的慾望。
我想過了,我就是拼了這條命我也要讀大學,我死都不能去當洗腳妹。
D大的錄取通知書拿到我手上時,我覺得這就是狠狠扇在那些斷言我要開始「混社會」的人臉上的一記耳光,整個暑假,我都恨不得把它貼在我腦門上出去現世。
班上辦畢業生聯歡會的時候,那個王老師依然是一副置疑的口吻:「你考試的那個考場是不是沒人監考啊?」
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不過沒關係,我心情不錯,沒必要跟她計較。而且,現在,我是成年人了,成年人就要有成熟的姿態,對於某些不道德的言論,就當不小心聽別人放了一個屁好了。
我進入大學之前,康婕開始認真的考慮她的經濟問題。
她抱著自己圓滾滾的,像西瓜一樣的腦袋做撥浪鼓狀,學著《還珠格格》裡紫薇的語氣說:「我到底要怎麼辦啊,為什麼天下之大,沒有我容身之處啊!」
不知道為什麼,她說出那句話一點也不能催發別人憐香惜玉的情懷。
她讀完中專之後就混跡於社會,做過酒吧營銷,因不滿某些猥瑣男在黑暗中對其動手動腳而憤恨辭職,後來也去麥當勞打工,可是之前在某家粉店做事的經驗讓她在一個客人說「要一個新地」時用地道的長沙話問出了「蓋什麼碼子」這麼經典的台詞。
之後做過無數份工作都以不是她炒了別人就是她被別人炒了而告終,作為她的摯友,我唯一的建議就是:「去開福寺看看她們還招不招人。」
她仰天長嘯:「去拜拜菩薩也好,指點指點迷津!」
開福寺是長沙有名的古寺,每天香客都絡繹不絕,寺外那條街上很多真假算命先生。
在我們為數不多的拜訪中,我曾有幸見過有尼姑穿蕾絲花邊的襪子,以及對著手機笑得跟朵花似的小尼姑,當然,這比起買了個豬腳坐在寺裡休息的木凳上啃的我和康婕來說,都不算什麼。
我聰明一世,怎麼就糊塗了那一時,在超市買東西的時候居然聽了康婕這個文盲的話,拿了一個豬蹄呢!
某個慈眉善目的老尼姑怒視著我們的時候,我拉著康婕就跑,我邊跑邊念:「菩薩莫怪我,我還小,不懂事……」
而康婕這個徹頭徹尾的鄉霸,一邊跑,一邊啃著剩下的豬蹄,還抽空問:「落薰,她是不是很羨慕我們?」
我們狼狽的從佛門淨地跑到了車水馬龍的街上,康婕氣喘吁吁的靠在停在路邊的一輛黑色奧迪上拍著心口說:「老了老了,跑一下就不行了。」
可能是她動作幅度太大了,那輛奧迪適時的發出了警報聲,連我都嚇了一跳。
可是緊接著,我覺得這個車,怎麼就那麼眼熟。
現在經商的從政的都愛開著車往佛門跑,可能越是賺錢的事情越提心吊膽,所以需要經常來拜拜佛,求個安心。
我拉著康婕走開後沒多久,一個光頭男人和曾經那個在路邊掌摑李珊珊的中年女人拉開車門坐了上去。
那個女人目不斜視的發問:「還跟那個小狐狸精搞在一起呢?」
戴著黑色墨鏡的光頭男人陰沉著臉:「今天你生日,別問那麼多。」
然後,誰也沒有再說話,油門一踩,絕塵而去。
被老尼姑趕出寺院的我和康婕無聊的走在江邊。
我沒想到她居然還認真的考慮了一下去開福寺工作的事,最後還是義正言辭的否決了我的提議。
她認真的分析情況:「我愛吃肉,愛喝酒,而且又好美色,聽說現在出家還要本科文憑……綜上所述,難道我只能去坐台嗎?」
看著她頹廢的樣子,我硬生生將「誰會帶你出台」這句殺傷力極強的話吞了下去。
看在我曾經失戀的時候她那段矯情的安慰的份上,我也矯情了一把:「好啦,別煩了,等我讀大學,找個煤老闆,騙光他的家產來養你,開心吧!」
她無奈的看著我,眼神裡明顯是對我的不信任:「釣金龜婿是一項智力和手段的角逐,你行嗎?」
我聽完這句話,狠狠的為之前自己那一點小善良感到由衷的後悔:「你給我閉嘴!」
那個黃昏我們肩並肩在湘江邊走了很久,風很大,我們說了很多很多話,還喝了很多喜力。那時我不剩酒力,一沾酒就亂說話,我記不太清楚我究竟說了什麼。
我好像說了「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還說了「我還是很想他」,可能還說了更離譜的,可是康婕只說了一句「對不起」。
我想罵她,發什麼神經呢,可是我我的眼皮太重了,實在是睜不開了。
那天晚上最後的記憶就是她打的送我回家,我躺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
暑假最後的幾天,羅素然終於從香港回來了,一個電話打給我:「拿到通知書了是吧,晚上出來慶祝吧,我在溫莎訂了個豪包,有多少朋友全都叫過來。」
有時我真的想不明白,她一個小小的電台主播,怎麼會有那麼多錢用來購置名牌,還要養那個奢侈起來跟她不相上下的弟弟。
當然,這是她的隱私,就算我們的關係再親密,我也不會傻到去打聽她的私生活。
雖然她放了話,叫我有多少朋友就叫多少朋友,可是對於我來說,真正稱得上是朋友的,也就康婕一個。我打電話通知她之後,無聊的翻了翻電話簿,在李珊珊的名字處停了下來。
如果,我叫上李珊珊,那麼以後,我叫宋遠請我吃什麼,他敢不請嗎?
我承認,我的骨子裡就是一個虛榮奸詐的小市民。
明明說好是替我慶祝,可是當時真正的場面是,宋遠看到李珊珊之後眼睛就開始發光,兩個人縮在包廂的角落裡悉悉索索不知道搞什麼。羅素然給我帶了嬌蘭的金鑽粉餅和幻彩流星,我還沒來得及說謝謝,康婕就湊上去請教「這些圓珠珠究竟有怎樣神奇的功效?」
至於另外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我八輩子祖宗都不認識的阿貓阿狗們就霸佔著麥克風鬼哭狼嚎……
請問到底誰是主角啊?
我悲傷的起身去上廁所,七拐八拐也沒找對方向,還撞了個人,對方身上有酒精跟香水混合的味道。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真是不誇張,配得起「陌上人如玉」,可惜我身上某個器官實在是瀕臨崩潰了,所以我只能轉身趕快就跑,對不起都沒說一句。
從洗手間裡出來,我對著水龍頭狠狠的撲了撲臉,鏡子裡的我臉色蒼白,就像那個晚上昏暗的車廂裡,車窗上的投影。
★[4]青春是從我愛你開始,可是為什麼,卻好像讓我看破了「愛」這個字?
高考前最後兩個月,沒有知會任何人,我翹了兩天的課,去偷偷看了一次周暮晨。
連康婕我都沒敢說,關了手機,我背著包就衝向了武漢,鬼知道他幹嘛要往外省考,浪費我的車票錢。
一路上我的心情都難以言喻,我坐的是晚上的車,一進入夜裡,車廂裡的人都安靜下來,昏暗的白熾燈在頭頂上照著,我看到車窗上的自己有一張慘白的臉。
霧深露重,我在列車的吸煙處抽煙,右手在玻璃窗上寫下他的名字。我想,此時如果有人偷偷的拍下我,那一定是一張充滿了文藝氣質的照片。
我永遠都會記得那種心情,悲傷的,絕望的,壓抑的,依然眷戀的心情。
按照他當初「請不要再來騷擾我」的指示,我沒有出現在他面前,而是埋伏在他住的學生公寓附近看了他兩天。
第二天晚上我坐上了回長沙的火車,臨上車之前我在路邊一間花店買了一束百日菊,我幽歎一聲,我應該,死心了。
青春是從我愛你開始,可是為什麼,卻好像讓我看破了「愛」這個字?
現在他身邊的那個女孩子,很漂亮,很清秀,一雙眼睛靈動得像小鹿,但,她不是孔顏!
居然不是孔顏!
我原本以為,他們踏過傷痕纍纍的我走向了幸福的殿堂,可是如今,事實卻告訴我,我自以為是的犧牲是完全沒有價值的,我以淚洗面的那些日子根本只是我自己一個人營造的悲傷幻覺。
我真不甘心,我真恨這個賤人。
可是我又有什麼資格說他賤啊,我為了這個賤人逃課,連夜坐車來看他,我甚至打算在高考之後在我的志願表上全部填上「武漢」這兩個字……
我悲哀的不是我終於明白他確實沒有愛過我,而是明明知道我們已經不可能再在一起了我卻還是想要拼盡全力再挽回一點什麼。
我看著那束花,想起了康婕的經典名言:人若犯賤,我必更賤。
那麼我只能豪邁的說一聲:人不犯賤枉少年!
那束花次日清晨被我擺在了公交車站牌下,它孤零零的在晨風中凋謝。
最後一天窩在他的公寓門口站了一會兒,又看見他跟那個漂亮的女孩子牽著手一起走向食堂,我不確定那個時候他到底有沒有看見我,這一切對我來說已經不再重要。
他再也不能使我痛苦。
我閉上眼睛,想起了它的花語:永失我愛。
我曾經看過一句話,說有些人,一旦愛上,就永生難忘。
可是我必須要忘記周暮晨,摒棄陳舊且破敗的過去,才能換來徹底的新生。
這個道理,不需要羅素然來告訴我。
李珊珊對著我的腦袋用力的一推:「發什麼呆啊,等著你去唱歌呢。」
我這才從自己傷冬悲秋的世界裡走出來,她嘴裡叼著根煙,眼睛上塗著嚇死人的黑色眼影,一邊洗手一邊睥睨我:「還想著你跟周暮晨那些破事呢?」
我倒抽一口冷氣:「你怎麼知道的?」
我這句話換來的是她一個白眼,煙灰差點沒往我身上彈:「孔顏可是我姐,她的事我能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嗎,不過你別緊張,其實你們兩個比起來,我喜歡你多多了,她太乖,跟我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每次她回家來,看我的眼神就跟看路邊做小姐的似的,根本就沒把我當妹妹。,」
她一提起孔顏的名字我就腦袋暈,我暈得什麼都不想說,她又轉過身去像只壁虎一樣趴在從男洗手間出來的一個人身上,興奮的叫:「親愛的林逸舟,你還沒死啊,找你幾次都沒找到,老實說,到哪裡風流去了。」
說真的,她的語氣一點都不像叫「親愛的」,反而有點像叫「狗日的」,趁著她沒注意,我找個機會就溜了。
溜到轉角的地方我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看,這一看才發現,被她勒著的那位仁兄竟然就是我之前撞到的那個小帥哥。
唉,這個世界上的帥哥總是跟我無緣,我懷著悲傷的情緒推開包廂門,一屋子人都喝多了,全衝我張牙舞爪,宋遠踉蹌的走到我面前,醉醺醺的問:「看到姍姍沒?」
我也是被電擊了,腦袋一下子短路,竟然直接說了一句:「抱著個男的在洗手間那裡呢。」
然後,宋遠彷彿在須臾之間清醒了,殺氣騰騰的拉開門就往洗手間沖,我看著他的背影,心裡只歎氣:「帥啊,帥啊,可是怎麼就都不屬於我呢!」
那個晚上李珊珊跟宋遠究竟確定了什麼沒有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後來散場的時候我無意中看見他們在樓梯間接吻。
當時我那個熱血沸騰啊,骨子裡八卦的因子全部被調動起來,我興奮的跟康婕分享這個消息,她一點也不關心,她只知道哀求我把那盒幻彩流星分她一半。
我慷慨的同意了之後,她究竟分走了多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個盒子裡剩下的彩珠一眼就能數得清。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好死不死終於混入大學了!
報名那天我謝絕了媽媽送我去的好意,前一天晚上她一邊幫我整理行裝一邊說:「終於等到這一天了,你讀高中的時候,每一天我都提心吊膽,就怕接到老師的電話。」
她說得輕描淡寫,我卻聽得雷霆萬鈞。
短短一兩句話,卻讓我慚愧得想跪下來抽自己,這些年,我是扮演一個多麼不孝的女兒的角色啊。我當即熱血湧上腦門,信誓旦旦的說:「等我當上了少奶奶,一定好好報答你。」
她一點都不感動,而是依然淡定自如的說:「算了吧,你又不是長得特別漂亮,以前你小時候,我總擔心你長大了會怪我把你生得醜,沒想到你越大對自己越是莫名其妙的自信,這我就放心了。」
我呆了半天沒說話,末了發個信息給康婕:我懷疑我不是我媽的親生女兒。
她的嘴更讀:「那是的,要不是親生的,她養你個混賬東西幹嘛。」
氣得我捶胸頓足,大罵自己自己交友不慎。
不過這個損友還是很講義氣的,報名的時候還是她陪我去的,我們兩個背著大包提著棉被水桶,活像兩個進城務工的民工。
繳費的隊伍前進得很慢,我忽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然後打扮得跟只花蝴蝶似的封妙琴興高采烈的朝我撲過來:「程落薰,真是你啊!我還以為看錯了!」
我一時招架不住她的熱情,只能尷尬的「呵呵」笑。
她依舊本色不改,今天好熱啊,幸好我爸爸開車送我來的,你怎麼過來的?
康婕在旁邊甕聲甕氣的回答:「騎單車來的。」
真不知道封妙琴是真的天真還是裝的,她兩個眼睛瞪得好大,然後又笑得像月牙:「程落薰,你朋友跟你一樣幽默。」
接著,她不著痕跡的向我們介紹了她拖著的LV行李箱,我和康婕額頭上的黑線都呼之欲出了的時候,她的電話響了。
一個穿著限量款帆布鞋戴著施華洛世奇的項鏈拖著LV的箱子的人,居然用一款夏新的手機!
我跟康婕面面相覷,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她掛掉電話之後,言若有憾的說:「唉,前幾天買的iPhone不小心被偷了,之前都丟了6台手機了,媽媽不給我買好的了,先隨便搞一個用著吧。」
她去後面排隊時,康婕認真的抓著我的手說:「其實我是煤老闆的女兒,不過我爸爸怕我被綁架,要我低調點。」
我重重的點頭:「知道為什麼我爸爸這麼多年不聯繫我嗎,其實他在南非挖鑽石,等他挖到了,他就會來接我了。」
軍訓的一個月簡直是要了我們的命,每天早上5點多就被廣播裡嘹亮的軍歌叫醒,然後半睜著眼睛換上不知道從哪個批發市場弄來的山寨軍裝和解放鞋,然後空腹去田徑場集合。
嚴厲的教官,劇烈的操練,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烈日驕陽,我真怕一個月的軍訓結束之後,回家去我媽媽會以為家裡來了個非裔混血兒。
於是我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提前半個小時往臉上身上所有暴露在陽光下的部位塗防曬霜,我相信一分錢一分貨,所以咬牙買了薇姿的。
住我隔壁的封妙琴也相信這句話,可是她的蘭蔻的防曬霜偏偏在軍訓之前就剛好用完了,所以她只能每天委屈自己來找我討她口中「還蠻便宜」的薇姿。
我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了我的生理週期。
在那一天,我以「痛經」的名義,不費吹灰之力請到了假,活潑的走在去食堂的路上時,看到了穿著蕾絲連衣裙的譚思瑤。
她站在食堂門口,樣子看上去很憔悴,看到我的第一眼,她也怔住了。
我們兩個人的形象真是雲泥之別,我腳上穿著土得要死的解放鞋,她腳上5公分高的黃色高跟鞋,並且,她還是站在台階上面俯瞰著我的。
我轉身想走,她就跑過來拉住我,一句話都說就開始哭。
我不知道周圍那些路人是怎麼想的,反正換了我,我絕對認為是解放鞋欺負了高跟鞋。
不知道她哭了多久,我終於歎著氣說了一句:「好了,都過去了,你別哭了。」
我這句話不但沒有制止她的眼淚,反而讓她哭得更凶了,她抽泣了半天才終於寄出了一句支離破碎的話:「落薰,我失戀了……」
我是個仇富的人,在我瞭解到譚思瑤只所以不需要參加軍訓是因為她爸爸在某醫院給她弄了個病例之後,我惡狠狠的對她說:「現在的人,但凡有點職權不濫用就好像顯示不出他的能耐似的。」
她根本什麼都聽不進去,滿腦子就是她的許至君。
許至君,我怎麼會想到,這個名字與我之後的人生,竟然會緊緊的聯繫在一起。
譚思瑤不知道又去找了哪個領導,居然跟我寢室裡的一個女孩子對調了床位。
我真想問問這個大小姐,你真以為我是聖母下凡啊,過去仇深似海的,現在你說一句失戀我就要原諒你啊。
為了躲避譚思瑤的哭訴,我只能往封妙琴的宿舍跑。
封妙琴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上網,她天天泡在一個論壇裡潛水潛得不亦樂呼。
某一天,有一個帖子終於引起了她登陸的興趣。
那個帖子的標題是:有沒有喜歡陳冠希的女生,進來報個道,前50名送簽名CD。帖子裡還附加了N張陳冠希的照片。
封妙琴是陳冠希的忠實粉絲,從他出道開始就一直癡迷的喜歡他,所以她看到那個帖子的時候,幾乎是毫不猶豫就立即登陸,留下了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個回帖:我最喜歡他了,他是我老公!
她死都沒有想到那個名為「我好老實」的樓主,一點都不老實,他在回帖滿50之後,釜底抽薪,將帖子標題編輯為「有沒有喜歡我的女生,進來報道,前50名送香吻。」
慘淡中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樓主貼的自己的照片雖然看不清楚臉,但是感覺還不錯,至少,不猥瑣。
他在後面的回帖中點名封妙琴那句「他是我老公」為最佳回帖,並邀請她參加週末在懶蟲的PRATY。
雖然封妙琴一直號稱自己混跡夜店多年,當時當晚她還是暴露出了自己膽怯的一面,死死的抓著我說:「落薰,要是是朋友的話,就一定陪我去。」
我本想說「我們真的有那麼熟嗎?」,可是想起我宿舍裡那個「哭泣的陶金娘」,我就重重地點了點頭。
人一生的走向,往往就在於那幾個關鍵的決定。
如果我那天沒有答應封妙琴一起去,也許我跟林逸舟兩個人的人生就會完全重寫。
可是有那麼多假設嗎?
人生,能夠重來嗎?
★[5]我會強暴他?你以為小雞雞長在頭頂上就是獨角獸啊?
「懶蟲」PUB每到週末都擠得水洩不通,不管外面零下幾度,PUB裡面永遠都是熱帶海洋氣候,男生穿T恤,女生穿短裙。
我那天穿得非常普通,就是一件綠色的長袖Tee和牛仔褲,並且十分老土的套了個運動外套,放眼看到裡面到處都那些潮爆的男男女女,我就感覺就像城鄉交界處來的。
當然,封妙琴她比我還放不開,她居然倒霉得在這一天,迎來了大姨媽。
這就意味著她晚上不能喝酒。
當我們按照「我很老實」發給她的短信找到97號台時,我在那一瞬間忘記了呼吸。
這個笑起來透著邪氣的男孩子,居然是當日李珊珊口中的「親愛的林逸舟」。
因為實在是太帥了,所以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簡直是刻骨銘心。這次近看,才發現他的額頭上有一道傷疤。
因為這道傷疤,他的英俊之中又有暴戾和滄桑之美。
他看了我半天,忽然湊過來問:「我是不是以前在哪裡見過你?」原本置身於震耳欲聾的吵雜環境中,我忽然覺得天地都失去了聲音。
我怔了怔,咧開嘴笑了:「在夢裡。」
不知道為什麼,我坐在林逸舟身邊的時候居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總想去上廁所似的緊張。
大概是因為他確實帥,而我又確實很花癡的緣故吧。
我拿著手機在偷偷發短信給康婕:「好帥啊,近看真的好帥,你要是看到他肯定會忍不住撲上去強暴他!」
過了幾分鐘,我的手機一震,看到了那個粗俗的女人回給我的信息:「有多帥啊?我會□他?你以為小JJ長在頭頂上就是獨角獸啊?」
在我對著這條信息極度無語的時候,林逸舟湊過來在我耳朵邊上輕輕問:「什麼好東西一個人躲著看?」
我自作聰明地判斷:像林逸舟這樣馳騁歡場的人,一定是喜歡梔子花般純真的女孩子。別的我不行,演戲我是最厲害,尤其是演那種噘著嘴眨巴眨巴眼睛的白癡女,我挺在行。
於是我就這樣做了,我睜著無辜的雙眼看著一臉邪氣的林逸舟,努力讓自己像只小白兔:「沒看什麼好東西呀。」
他看著我,鄙夷地說:「做作死了。」
他斜著眼睛看著我的時候,額頭上那道傷疤毫無遮掩地落進我的眼裡,我竟然忍不住伸手去摸了一下,可能是這個舉動太過冒昧也太過曖昧,他竟然怔怔的沒有反應。
我發誓在我問他「怎麼弄的,疼不疼啊」的時候是情不自禁的,絕對沒有別的的意思。
可是落在他和旁邊的封妙琴、以及一桌的妖魔鬼怪眼裡,我這句話就是赤裸裸的勾引。
他笑了笑,什麼話都沒說,順勢就握住了我的手,這一握就一晚上沒放開。我本身就不是含蓄的人,他要握,就讓他握著好了,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是多喝幾杯酒我就不把自己當女人了。
在我一杯一杯又一杯端起桌上的酒一飲而盡時,全桌的人都在叫:「好酒量。」
得意洋洋的我根本沒注意到被冷落的封妙琴,其實她才應該是今天晚上97號台的女主角。可是由於我這個搶鏡的女配角過於賣力的演出,而導致了她在這個晚上成為了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
不知道喝了多少兌了綠茶的芝華士,我頭暈目眩有點想上廁所。
這時我終於想起封妙琴了,我回頭想叫她一起去,可是她在果盤裡翻著聖女果,吃得比人家喝了酒的人還要high,罷了,我還是自己去好了。
「懶蟲」的衛生間也是很有特色,天花板是鏡面的,所以站在外面排隊的女孩子全都是抬著頭仰視著上方。我趁空多看看了周圍的女生,各個臉上都是斑斕的色彩,身材也是沒話說,豐胸纖腰長腿,真是妖孽叢生。
但是不得不承認,真的,都挺好看的。
好不容易從衛生間裡出來,迎面碰到徐小文,他先是一驚,接著撲上來,嬌滴滴地叫了一句:「姐姐,你也在呀。」
那句「姐姐」叫得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我像甩牛皮糖一樣甩開他:「你有個人形好不好。」
徐小文是我大學一個班的同學,軍訓的時候因為排在一起所以關係還不錯。
他長得很乾淨,在我們那個男同學基本慘不忍睹的班級裡算得上是出挑的人才,可惜大多數人都覺得他舉止過於女性化,我也曾經十分不厚道地背地裡說他娘娘腔,甚至不懷好意地猜測過他是不是喜歡男生。
雖然我自己很八婆,但是有時候還是很有正義感的。我跟徐小文真正結下交情還是因為我那個愛多管閒事的脾氣。
某天上課的時候徐小文戴了個特別亮的耳環,班上有幾個女生就唧唧歪歪議論他的性取向,聲音大了點,就被徐小文聽到了,他當時特別氣憤地跟她們幾個吵了起來,可是笨嘴笨舌的一點便宜都佔不到。
也算我無聊,我走過去把徐小文拉到身後,對那幾個女的說:「這麼喜歡討論別人,不如回去問問你媽媽是不是靠光合作用生的你。」
那天下午,徐小文坐在我旁邊的位置上難掩崇拜之情,一直誇我有俠女風範,我真想讓他看看李珊珊和康婕,他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晚飯是他非要請我吃的,我推辭不過,就很不客氣地帶著譚思瑤一起去了。快要吃完的時候譚思瑤說了句「好久沒有跟至君一起吃飯了」,我還沒來得及唾棄她,徐小文就問了一句「你前男友帥嗎,下次帶給我看看。」
我把碗筷一扔:「說實話,你是不是喜歡男生!」
他翻了個白眼,不屑地說:「關你屁事。」
此時在「懶蟲」意外相遇,看見他比我還妖嬈幾百倍的樣子,我就知道我猜對了。
他趴在我的耳邊細細碎碎地說:「姐姐呀,等下去我那桌玩,介紹帥哥給你。」
我鄙視地翻了個白眼:「你這個樣子,還介紹帥哥給我,你不跟我搶就不錯了。」
他對著我一陣猛拍「討厭死了討厭死了」,我還沒來得及反抗就被一隻手拖進了懷裡,他笑著對徐小文說:「你打她幹嘛。」
林逸舟的下巴磕在我的肩膀上,整個人從身後抱住我,雖然是笑著,可是聲音依然是冷冷的,徐小文瞪了我一眼:「死女人,回學校再收拾你。」然後扭著他的小蠻腰就走了。
我哪裡見過這個場面,當初我跟周暮晨最多也就是在黑漆漆的地方牽個小手親個小嘴什麼的,這個林逸舟,完全是一副流氓嘴臉,可憐我就被他這麼抱著,竟然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動彈。
我不想承認,其實這樣的感覺挺好的。
李珊珊怒氣沖沖地挎著她最喜歡的那個巴黎世家的機車包從「懶蟲」經理室裡衝出來之前十分鐘,林逸舟把我拖到黑暗的走廊,一隻手撐著牆壁,一隻手夾著煙,望著我壞笑。
其實康婕說得對,我那些端莊啊、矜持啊,全是裝的,只要給我一個合適的場地一個合適的對象,我骨子裡那些壞就會全部顯露出來。
如果說之前,我還稍微有一點點忐忑和嬌羞,此時被他緊逼得貼上牆壁後,已經完全明白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了。
他低下頭來,說了一句話,我整個人徹底燒起來了。
他說:「怎麼辦,克制了一晚上,還是想吻你。」
我有多壞呢,我壞得直接跟他說:「我也是。」
如果沒有李珊珊突然衝出來,那我和林逸舟這對不知廉恥的小男女肯定就在這個走廊恬不知恥地接吻了,可是就在他的頭靠過來、我也不準備躲開的時候,幾米之外的門「彭」的一聲響,臉色鐵青的李珊珊從裡面衝了出來,後面拉她的人差點還摔了一跤。
她橫衝直撞地拐了個彎,三秒鐘之後,又原路拐了回來。
我和林逸舟怔怔地看著她取下墨鏡,盯了我們片刻,然後衝我們尖叫:「你們兩個不要臉的在這裡幹什麼!」
林逸舟歎了一口氣,無奈地放開我,對她攤開手:「姍姍妹妹,托你的福,想幹點什麼都還沒來得及。」
而我們三個人都沒有看見,在另外一個拐角處,靜靜站了很久的封妙琴沉默不語的轉身離開,說不清楚原因,她的手緊緊的攥成拳頭,原本舒展的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
從「懶蟲」出來,室內室外的溫差讓我不禁一抖,還是外面的空氣比較清新。
封妙琴的臉色一直很不太好,我問她是不是不舒服。
她的眼神是飄忽的,四處看,就是不望著跟她說話的我,過了半天,才懶洋洋地說:「也沒有不舒服,就是不喜歡這些地方的人,男男女女隨隨便便摟摟抱抱,看了噁心,再說,那些酒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喝了怕會頭痛。」
這句話落進了李珊珊的耳朵就像是對著一輛正在洩油的汽車扔了個打火機,爆炸是一瞬間的事,她的眼神上下來回瞟了封妙琴好幾遍,那眼神要是用來看我,我就會覺得有必要去買件羽絨服。
封妙琴倒是毫不畏懼,坦蕩蕩地隨她看,那個樣子就是「有什麼好看的,小太妹」。
李珊珊點了根煙,對著封妙琴的臉噴:「要喝真酒自己找個小店子買幾瓶啤酒灌就是了,來什麼酒吧,來這裡的人幾個是為了喝酒啊,真是好笑。」
氣氛有點尷尬,我一方面覺得李珊珊說話有點過分,搞得妙琴下不了台,另一方面我又覺得封妙琴那個「惟我獨尊」的姿態是要有個厲害的人打壓一下,我正猶豫著接話呢,林逸舟開口了。
「女人就是事多,吃夜宵去,走走走。」
吃,最合我的心意,我當即全力配合他:「走走走,吃東西去。」
封妙琴瞪了李珊珊一眼,跟我說:「落薰,我媽不准我太晚回家,再晚了回去要挨罵的,你們去吧,玩得開心點,自己注意安全。」
最後那幾個字她刻意拖長了音,顯得意味深長,可是我就真的是沒明白她的意思。
她也不廢話了,伸手攔了個的士,上車前還跟林逸舟說:「你欠我的,下次再跟你要。」
她走之後,李珊珊不屑地問林逸舟:「你欠她什麼?貞操?嘖嘖……林哥哥,這樣的貨色你也不放過,真是飢不擇食,慌不擇路咧。」
林逸舟一巴掌推過去:「滾!」然後他自己也糊塗了,大概他也沒搞清楚他欠封妙琴什麼。
我很想提醒他,是欠了那個「香吻」,可是我又很小人之心的跟自己說「你不是也想要嗎?算了算了」。
於是,我就心安理得地陪著他們一起裝傻: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吃燒烤的時候,李珊珊剝那些蝦子殼跟剝仇人皮似的,嘴裡一直罵罵咧咧。我跟林逸舟眉目傳情瞟來瞟去,哪裡還有精力去聽她說了什麼。
一半還沒吃,李珊珊的手機就響了,她把碗筷一摔:「你們吃,老娘跟他拼了!」
我們還沒來得及問一句,她就像往常一樣殺氣騰騰地上了的士,按照來時的方向殺了回去。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她的背影,林逸舟用筷子敲我的碗:「快點吃,吃完送你回家。」
我更加瞠目結舌地看著他:「送我回家?」
他一臉鄙夷:「不送你回家,難道跟你419嗎。」
419是什麼?我發現我鄉霸得跟康婕有一拼。
在林逸舟提示我用英文念了一遍之後,我的臉紅得就像面前那盆子裡的口味蝦。
★[6]我曾經放棄過一個孩子,是他的。
李珊珊推開「懶蟲」經理辦公室的門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兩點多了,外面喧囂的音樂聲還在繼續,貼面熱舞的男男女女半男不女也沒有減少很多,她一路前進,誰也沒有能力阻擋她衝進了經理室。
那個經常跟奧迪A6一起出現的光頭男人處變不驚地看著破門而入的李珊珊,淡淡地說了一句:「我都道歉了,那天真的是逢場作戲,就是個合作夥伴帶來的女的,後來我們一點聯繫都沒有。」
李珊珊把包用力地甩在柔軟的沙發上,全身發抖,緊接著她開始哭。
房內除了他們兩個之外再沒有別人,她哭得很盡興,在這期間她還拿出了鏡子照了照,想應證一下她新買的睫毛膏是不是真的像廣告上說的防水性那麼好。
哭到她覺得可以收聲了,對方的耐心也快到極限了,她才慢悠悠地從包裡翻出煙點燃,語帶嬌嗔地說:「我剛剛吃夜宵去了,才吃一半你就把我叫回來,我委屈。」
光頭男劉總歎了口氣,他倒是真的挺喜歡這個喜怒無常的小姑娘,只是他的年紀和精力,實在招架不住這個小姑娘的新鮮花樣,他從抽屜裡拿出一支雪茄,點燃,靜靜地看著沙發上這個眉眼精緻的女孩子。
這盒艾蒂多諾雪茄還是李珊珊某次心血來潮的時候買給他的,只是因為她喜歡這個牌子的廣告語:每抽一支艾蒂多諾,就像經歷了一次愉快的航程。
他永遠都記得他第一次見到她,小小的面孔,笑容清新。那時,她說:「我不喜歡唸書,我就是喜歡玩。」
這一玩就是兩三年,她16歲出來混,遇到他,一直專心專意地跟著他,雖然花錢大手大腳,但也總能哄得他高興。
她是他的洛麗塔。
李珊珊把煙蒂摁滅在煙灰缸裡,委屈地說:「如果我這次輕易的原諒你,你以後肯定又會犯類似的錯誤,你們男人全都這樣,得寸進尺。」
劉總笑了笑,像是對自己的嘲諷,然後說:「那你有什麼要求可以提嘛,要是不合理,我們再協商。」
李珊珊咬著嘴,不說話,眼睛亮亮的看著他,那個樣子是人看了都會心疼。劉總也知道自己拿她沒什麼辦法,於是好言勸道:「要不等你考到駕照了,給你買個寶馬MINI。」
她伸了個懶腰:「車子我倒是沒什麼很大的興趣,就是想搬個房子。我不想住現在那裡了,一天到晚吵死人,換個地方行不行?」
劉總長吁一口氣,知道風暴已經過去了,於是笑著點頭:「你開心就行。」
得到允許之後,李珊珊雀躍著衝上去抱著他的光頭猛親一記:「說好了,那我這幾天就看房子去,你看,你對我好,我就聽話不胡鬧,我多乖。」
她開開心心地離開之後,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推門進來,臉上是忿忿不平的表情:「劉總,你的事她管得這麼寬,怎麼她的事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劉總沒有說話。
他當時心裡認為,這個小丫頭跟那個姓宋的小男生頂多也就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搞不出什麼大動靜。
接到李珊珊的電話,叫我去陪她搬家,坐在公車上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想打電話給林逸舟。
其實後來在學校裡徐小文追問我跟林逸舟究竟是什麼關係時,我之所以沉默不語,除了是嫌棄他八卦之外,也是因為我無從回答。
那天晚上他把我送回家的時候,我們在門口說了一小會兒話。
我看著他手裡的「黑冰狼」,怔了半天,他問我:「有什麼問題?」
我笑笑:「沒什麼問題,以前認識一個人,也用這款。」
可能是提起周暮晨,我的聲音裡那些細微的顫抖還是洩露出了端倪,林逸舟想了想,偏著頭說:「那我不用這款了,改天叫你陪我去選個新的。」
他說到做到,第二天真的打電話叫我陪他去新世界百貨買了個新的,我們一致看中的——哈雷火燙鷹,跟之前的黑冰狼完全不是一種風格。
但是拿在他手上的時候,我就有這種感覺:就是這個了。
後來好幾次都是這樣,我們一起吃吃喝喝,眼角眉梢也曖昧四起,可是他就是什麼也不說。
我們離曖昧很近,可是離愛情,似乎又好遠。
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定義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坐在顛簸的公車上,看著手機上他的名字,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摁下通話鍵。
李珊珊和宋遠兩個人穿著白色外套站在樹下等我,我遠遠看著他們,心裡嫉妒得要死。
為什麼,有些人可以長得這麼漂亮!
漂亮就算了,為什麼身材還好,身材好就算了,為什麼還那麼有錢!所以,我最大的心願就是外星人快點來把那些又漂亮又聰明又有錢的女孩子全抓走!
宋遠開車的時候,李珊珊一直在旁邊罵:「看路好不好,這個橋本來就複雜,你還這麼走……左拐,你是豬啊,叫你左拐……好啦,好啦,半個小時,回到原地,開心啦……」
在這個過程中,宋遠那個叛逆得要死的人卻始終是一副逆來順受心甘情願的笑容,我明白,這種笑容的原因,除了愛情,沒有其他。
就像我好久以前那樣——他眉頭開了,所以我笑了。
我沒話找話地說:「姍姍,我覺得你們兩個人要是結婚了,生個孩子,肯定特別好看,真的。」
我不知道我這句話哪裡出了問題,竟然招來他們兩個一致的沉默,車內的空氣陡然之間就變了味,李珊珊不罵人了,宋遠也專心開車了。
這種難堪的沉默一直持續到我們進入了李珊珊的公寓,那就是我夢想中的房間,粉色系的牆紙,大大的落地玻璃外陽光傾瀉,五十寸的彩電,雙門冰箱,榻榻米,還有那麼多潮爆的新鮮玩意,再加上她洗手間和化妝台上所有我只在時尚雜誌和百貨商店裡看到的瓶瓶罐罐們……
我站在二十二樓高的陽台上振臂高呼:「賜我一個煤老闆金龜婿吧!」
李珊珊一個抱枕扔過來,我差點沒被那股衝力推出護欄!
她冷眼看著我:「煤老闆哪裡都是黑的,心也是黑的,還有,我是叫你來幫我搬家的,不是站在陽台上給我丟人現眼的!」
我不明白為什麼這麼舒服的房子,李珊珊說搬就搬,她給我的解釋很文藝:「因為那裡不是家。」
到底哪裡才是家呢?
她彈彈煙灰,看著從遠處買了奶茶朝我們走過來的宋遠,側過臉來對我笑:「此心安處是吾家。」
她當時那個笑容,真的就像春天花蕾徐徐綻放,無論往後的時光怎樣如洪荒般沖洗我的記憶,我都不會忘記那一刻,她呈現出來的笑容。
那是我第一次覺得,其實這個女孩子是有靈魂的,無論她將自己置身在何其骯髒不堪的環境中,她的靈魂依然純潔無暇。
其實雖然她自己沒有明說過,但是我也看得出來,她闊綽的花費的絕對不是來路正當的錢。
那個下午,我們一起吃完飯,宋遠要先回家,趁著李珊珊不注意的時候他悄悄跟我說了一句「我跟姍姍的事別跟我姐說」。
我心領神會的點點頭,表示我絕對不是賣友求榮的人。
他走之後,李珊珊跟我說:「落薰姐,陪我回家一趟好嗎?」
我本來還高興的,因為又蹭了一餐不要錢的飯。但是在她艱難地擠出下一句話之後,我也呆了。
她說:「今天是我交家用的日子,我姐姐應該也在家。」
在路上的時候我們彼此都很沉默,除了她無意間問起我跟林逸舟之外,我基本沒有說話。
關於林逸舟,她很瞭解,可是她並沒有說任何勸我不要跟他來往之類的話,而是說:「要是真的喜歡了,誰拉得住你。」
這一天的李珊珊,跟我之前所認識的她,完全不一樣。
她家住在一片老式的居民區,沒有電梯的那種,我抽著煙在樓下等她。
孔顏走過來之前我還在想,林逸舟到底是什麼意思呢,要麼讓我死,要麼讓我活,這樣半死不活釣著多難受啊。
她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我抬頭看到這個暌違許久的面孔,覺得有一點陌生。
其實也不是錯覺,我們本來就是陌生人,在很久之前共演了一出鬧劇之後,再也沒有任何的交集。只是她和周暮晨在我生命中留下的那個印記,是怎麼都擦不掉了。
她在我身邊的石凳上坐下來,輕聲說:「穿那麼多耳洞,不痛麼?」
我發現這個女人真的很有本事,她看你一眼就知道你的軟肋在哪裡,如果她無心愛惜你,那麼她一句話就可以致你於死地。
我繼續抽煙,沒有搭理她。
她的聲音還是輕輕的:「都過去這麼久了,你還是恨我。」
「不,我不恨你,我也不恨他,我不恨任何人。」我終於受不了還是開口了。
她笑了,那個笑容讓我覺得時光倒退到了那天下午,我一個人赤足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頭,滿心都是倉皇和無助。
我的聲音有一點啞啞的,我說:「孔顏,自始至終,就算我罪有應得,我搶了你的男朋友,我也為此付出了代價,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提起過去,我真的很想忘掉那些不開心的事。」
「這樣……」她的表情是若有所思:「可是我覺得,應該都跟你說清楚比較好,其實暮晨……當初真的還蠻喜歡你的,不過對我有責任罷了……」
這句話裡的深意我一時沒有體會得到,她湊到我耳邊輕輕說:「我曾經放棄過一個孩子,是他的。」
無數巨雷炸開,轟鳴聲在我的腦袋裡響起,我整個人呆若木雞。
接下來,她起身離開之前,用同情的目光看著我,像是對著死去的屍體再補上一刀:「對了,跟周暮晨上過床的,不止我,不信你去問問……」
李珊珊板著臉下樓來,氣鼓鼓地給宋遠打電話:「是啊……每次我回來送錢,她就回來拿錢……還不是我媽媽覺得對不起她……憑什麼啊,又不是老娘欠她……」
她掛掉電話才看到失魂落魄的我,我盯著花壇的泥土裡的一條拱來拱去的蚯蚓發呆,她推了我一把:「發什麼呆啊,你被豬咬了啊?」
我茫然地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咖啡色的眼影真漂亮,嬌蘭的還是香奈兒的?
李珊珊這才察覺我確實有點不對勁了,她又推了我一下:「怎麼了啊,真的被豬咬了?」
我忽然笑了,豬也會咬人嗎?
我真是被豬咬了,有些豬,是很厲害的,扮豬是可以吃老虎的。
我用了生平最大的勇氣,撥通了康婕的電話,她那邊很吵很吵。
前段時間她說她在某個牌子賣場做銷售,店長是個很厲害的人,所以我沒事都不敢給她打電話。
而我今天的不敢卻絕對不是怕這個電話會影響到她的工作,而是像懷疑自己得了癌症的人不敢去醫院確診一樣。
她一連幾聲「喂……死人……說話啊」之後,我用幾乎是連自己都聽不清楚的聲音問她:「你跟周暮晨……是不是……上過床?」
是的,孔顏最後補給我的那一刀就是康婕,她後來說的那句話是:「不信你回去問問你的好姐妹康婕,感覺如何。」
那端所有的嘈雜聲都消失了,漫長迂迴的沉默過後,我只聽見康婕的聲音無力地說:「落薰……我想跟你好好解釋一下這個事……」
沒有再聽下去,我乾脆利落地掛掉電話,對著牆壁用力地摔過去,電板都從手機裡摔了出來。
李珊珊跑過去把手機卡取出來,再跑過來死死地抓住我,好像怕我會哭。
可是我根本哭不出來,我看著遠處的霓虹燈,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也許我今後的人生還要面臨很多很多比「好朋友跟最喜歡的人上床」更殘酷的事情。
我能承受得了嗎?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