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為什麼世界上有這麼多人,兜兜轉轉都是愛著那些不夠愛自己的人?
即使在後來的路途中,我有過種種沮喪和失望,甚至是悲哀的情緒,但它們都不足以令重逢時那一刻,從我內心迸發出來的隆重的感動,有絲毫褪色。
在陸知遙到達拉薩之前,我們間或地發過幾次短信,都像是履行公事一般匯報了一下各自的行程,從他的短信中我得知了一些以前聽都沒聽過的地名,比如色達,比如卓克基。
而我獨自待在拉薩的生活看起來卻乏善可陳。
同房間的小麥邀我一起去了一趟納木錯,去了一趟色拉寺看喇嘛辯經,其餘就是每天都在大昭寺跟著藏民們一起轉寺。
我和陸知遙像是遵循著某種潛在的規則,誰都不真正觸及彼此內心的那個部分,我是經過了那些事情之後對整個世界關上了內心那扇門,但我知道他不是,他是真的無所謂,不在乎。
他沒有提到具體什麼時候到,出於一種奇怪的自尊心,我也沒問過。
可是那天中午醒來,端著一碗泡麵正準備開吃,手機一振,他的短信躍入眼簾的時候,我還是無法淡定了。
就那麼簡簡單單的幾個字:我們到了,剛下火車,待會見。
手裡那碗泡麵差點兒被我打翻,我一邊衝進洗手間梳頭髮,一邊看著鏡子裡驚慌失措的臉狠狠地罵自己,程落薰你個二百五,你就不能從容一點兒嗎?從容一點兒你會死是不是?
化不了妝,所有的化妝品都寄回了長沙,連打底的東西都沒有,只能頂著這張被曬得黝黑的臉,素顏去見人。
我不知道為什麼在那一刻我會對自己的形象那麼在意,在意得有些矯情,有些斤斤計較,鏡子裡的我穿著一件在八角街以五十塊錢的價格買的毛衣,紮了一個馬尾辮,表情看起來有些忐忑不安。
算了,反正再怎麼打扮,也不會傾國傾城,我安慰自己道。
遠遠地看到他們從出租車上下來,我竟然有些不敢邁開腳步。
那種感覺極其不真切,就像……你做了個很美好的夢,而且在夢中你知道這是在做夢,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些溫暖光亮,甜蜜動人,璀璨絢麗都是一場短暫的騙局,太陽一曬就會蒸發。
可是當你睜開眼睛,以為要再次切身地面對這個殘酷兇惡的世界時,有人告訴你,那不是夢,那都是真的。
我看著他們一群人從後備箱裡把行李搬出來,陸知遙扶著他的吉他,臨街而站。
我形容不了在那個時候我心裡湧動的那些情緒叫什麼,我曾跟自己說過,如果我不能強迫自己以一張平靜的、不動聲色的臉去面對那些會讓我的心跳頃刻間陡然加速的人,那我就不要去見他們。
事實上,我做不到。
直到之前分開的時候,關於怎麼稱呼他我們還是沒有達成共識,此刻,我只好硬著頭皮叫了一聲「陸知遙」,他尋聲望過來的時候,我已經朝他跑了過去。
我並沒有預謀,可是站在他面前時,整個身體卻完全不聽使喚地撲了上去。
站在他旁邊的那些朋友都在笑,我紅著臉卻沒想要鬆開他,一秒鐘過去之後,我感覺他也順勢抱住了我。
這是我們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擁抱。
我聽見他輕聲問我,你怎麼了?
我仰起頭深呼吸,薇薇一笑,沒什麼,久別重逢,禮貌性的擁抱。
可是如果真的沒什麼,那種從胸腔裡一直瀰漫至鼻腔的酸澀,是因為什麼?
等他們放好行李後,我們一群人浩浩蕩蕩地找了一家川菜館坐下,陸知遙自然而然地牽著我的手,向我介紹即將一起踏上旅程的朋友:「這是一塵,這是阿亮。」然後轉向我,「這是程落薰,我在路上撿的。」
我本想抽出手去打他,卻被他牢牢地握住,直到吃飯的時候,我們兩人都騰不出一隻手來端碗,他仍然不肯放開。
晚上坐在小酒吧裡一起喝酒的時候,我凝視著搖曳的燭火,在心裡拷問我自己。
我難道不應該厭惡這種感動嗎,我難道不應該為自己的期待而感到羞愧嗎,我難道不應該為這種突如其來的快樂感到自責嗎?
如何證明自己忠於愛情,忠於自己的心,也許許至君也在同樣的時間裡思考著這個問題。
那是唐熙第一次主動提出能不能跟他一起去參加他和朋友的聚會,在短暫的錯愕之後,他點了點頭:「可以,就怕你覺得悶。」
唐熙笑了笑:「沒關係啊,我本身就是個很悶的人。」
她的潛台詞是:我當然沒有你那個程落薰有意思,否則怎麼過了這麼久,你還對她念念不忘。
「我原本以為他只是有些不願意對我說他的事,原來他心裡有一個不願意對任何人提起的人。」坐在副駕駛座上,唐熙默默地看著許至君的側臉,憂傷地想。
的確就像許至君所說的那樣,聚會本身是沒什麼新意的,在長沙,大多數年輕人的夜生活無非就只有泡吧和唱K兩種。
坐在一間小小的清吧裡,大家有一句沒一句地扯著房價、股票、投資理財之類的話題,許至君很少說話,只是在被點到名字的時候才懶洋洋地稍微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唐熙一直正襟危坐地等待著一個合適的機會,好裝成一副不經意的樣子拋出自己的誘餌。
終於,有人說餓了,許至君跟另外一個男生起身出去買燒烤,穩唐熙想吃什麼的時候,她故意說要個烤玉米。
玉米烤熟需要一定的時間,在這點時間裡,她要好好把握。
「他一直都這麼沉默寡言嗎?」趁著酒吧的歌手換了一首輕柔的歌,她笑著問那些還在座的人。
有個男生回答道:「是啊,一直都這麼個德行,多說幾句話跟要了他的命一樣。」
他話音剛落,就被他女朋友否決了:「屁!他以前跟落薰在一起的時候,不曉得多活躍,講起笑話來笑死人好不好。」
程落薰!就是這個名字!
唐熙當即心裡一顫,周圍那幾個人在昏暗中閃過的一絲尷尬神色都被她牢牢地捕獲在眼裡:「我也聽說了,想必他們的感情很好。」
大家都「呵呵」地乾笑了幾聲,沒有人搭腔,也不好搭腔。
「你們別這個樣子了,我沒別的意思,是他媽媽偶然間提起的,說要多多開導他,他現在都沒以前有精神了。」
看樣子這是大家共同的看法,那個女孩子也不再掩飾了,順著唐熙的話說了下去:「是啊,自從他們分手之後,許至君都不太喜歡跟我們一起出來玩兒了,也不再提起落薰的事情。他不提,我們都不敢提,唉……」
「恕我冒昧,既然感情那麼好,為什麼要分手啊?」唐熙臉上那種真誠的疑惑倒不是裝出來的,她是真心想要得到一個解答。
大家都沉默了一會兒之後,那個女孩子才說:「沒辦法啊,他也不想分手啊,我猜他從那天晚上之後肯定做了很多事情想挽留落薰,但落薰肯定也沒辦法原諒他,其實說真的,他們都沒錯。雖然有些人覺得是落薰太狠心了,有些人覺得是許至君自己導致的,但在我看來吧,他們都沒錯……」
她一邊說一邊搖頭,顯然是真的替他們感到惋惜。
唐熙覺得終於到了揭曉答案的時刻了,她定了定神,盡量做到不洩露情緒:「原諒?難道說許至君那麼喜歡她,還是做了對不起她的事?」
「不是你以為的那樣,是……」
女孩兒剛要說什麼,就被她男朋友打斷了:「消停點兒吧你,別人的事少多嘴。」
唐熙笨還想繼續套話,可是許至君他們回來了,他把玉米放在她面前,笑著跟她說「快吃啊」,她也勉強地笑了笑,卻根本沒了胃口。
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到底是什麼原因,讓程落薰那麼決絕,讓許至君自責至今。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就像在唐熙心裡紮了根一樣,聚會散場的時候她以「有空一起出來逛街」的名義要了那個女孩子的電話號碼。
她打定了注意,一定要搞清楚事情原委。
後來,過了很久之後,我得知許至君和唐熙之間發生的這些事情之後,心有慼慼焉地感歎,感情這回事真的是一物降一物,為什麼世界上有這麼多人,兜兜轉轉都是愛著那些不夠愛自己的人?
有人說聰明的人應該明白自己要什麼,聰明的人應該遠離那些消耗自己人生的人,跟那些足夠愛自己的人在一起,順從命運的安排而不是順從自己的心。
可是為什麼,對我們這些人而言,要順從命運竟然這麼難,我看很多人不是都自然而然地就這麼做了嗎?
其實很簡單不是嗎?別人怎麼做,你就怎麼做,不就可以了嗎?為什麼做不到呢?
所以康婕說得是對的,我們就是一群蠢貨,一群蠢得平分秋色、勢均力敵的白癡。
康婕和蘇施琪第一次直接發生衝突是在那次公司全體員工陪一個客戶K 歌的晚上。
那是個大客戶,老大說搞定這個單子,大老闆就請大家去旅遊,一聽這話,公司裡人人摩拳擦掌,一副誓死拿下敵方堡壘的模樣。晚上吃飯的時候,康婕根本不記得自己吃了些什麼東西,只記得滿桌的人不斷地舉杯。
「來來來,我們一起敬劉總一杯。」
「來,為劉總這麼給面子乾杯。」
「大家今天能坐在一起吃這頓飯,就是緣分,我提議為了緣分乾杯。」
「康婕,你看施琪不能喝酒都喝了,你也敬劉總一杯嘛。」
康婕看著滿桌珍饈美味不能大快朵頤,心裡其實已經很抓狂了,一聽這話,她立刻就想反駁:「憑什麼她喝了我就要喝?哪天她要是跳樓了是不是我也要跟著跳?」
可是這句話只在她心裡打了個轉,歎口氣之後她還是站起來,畢恭畢敬地向劉總舉杯:「我敬您!」
紅光滿面的劉總很開心,笑得快撒手人寰似的:「不不不,我敬美女,該我敬美女。」
康婕看著他油光發亮的頭頂,真心為他擔憂:胖子!你可別突然腦溢血啊!
最煩的就是吃完飯之後還不能走人,劉總興致高昂地喊,唱歌去吧?
康婕翻著白眼兒想,跟你去能唱些什麼歌?你能唱點兒鳳凰傳奇慕容曉曉的就算不錯了!只怕網絡歌曲你都不會唱。
可是沒辦法啊,不能不去啊,老大一個勁兒地使眼色,她只好跟著上了車。
果不其然,一到包廂裡,劉總就來了個開門紅:「蘇小姐或是康小姐跟我合唱首《犯錯》吧?」
康婕立刻就風中凌亂了:「什麼歌?我不會唱啊!」
蘇施琪立馬展現了她作為交際花的能力:「那我陪劉總唱吧!」
「沉默不是代表我的錯,分手不是唯一的結果,我只是還沒想好該怎麼對你說……」
「既然你並沒有犯錯,為什麼還要躲著我……」
男女混唱的聲音此起彼伏,屏幕上兩張彷彿打肉毒桿菌打得面癱的臉穿梭在MV中,極盡誇張之能地扭曲著表情,企圖將歌曲中蘊涵的深情傳遞給觀眾。
康婕兩隻手放在灌滿了酒的肚子上絞成了麻花,而她的內心在這一刻放佛遭遇了七級地震,把她那好不容易收拾得略為平整的世界,再次震得天崩地裂。
誰來救救我?
她趁大家都在鼓掌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桌上的拼盤裡拿了一塊西瓜就往嘴裡塞。她是真的快餓死了,中午的時候聽說晚上有盛宴,特意只吃了一點點東西,誰知道一直都在喝酒,她的筷子根本就沒動過幾下。
在她偷偷摸摸吃西瓜的時候,劉總一曲唱畢,環視了一圈之後,說了一句讓康婕差點兒把西瓜噴出來的話:「這麼多男性,只有兩位美女,少了點兒吧,我跟這裡的經理很熟,叫他找幾位美女來陪大家一起玩兒吧。」
五雷轟頂!
那群花枝招展,穿得袒胸露背的女孩子一進來,康婕就覺得頭暈目眩。其實她並不是看不起那些女孩子,大家都是討生活的,但是在這種場合,她真的特別無所適從。
有個穿黑色吊帶背心的女孩子坐在康婕旁邊非常熱心地問她:「美女你想唱什麼歌,我幫你點啊。」
康婕都快哭了:「真的謝謝你,我真的不唱。」
那女孩兒還不死心:「沒關係啊,我陪你一起唱,你想唱什麼?」
康婕只得把老大拉過來做擋箭牌:「這是我們經理,他是個麥霸,你陪他唱吧,我欣賞就行了,欣賞就行!」
老大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盡所能地照顧康婕,當然,他沒有透露過絲毫內幕,所以康婕一點兒也不知道其實是蕭航拜託了老大照看著她。
看著老大跟那個黑吊帶姑娘你一句,我一句,蘇施琪跟劉總你一杯,我一杯,康婕坐在沙發的角落裡覺得既無聊,又無奈,既不好玩兒,又不能走。
哪種工作都不好混哪,她輕聲地歎了口氣,想起了以前在酒吧的日子。
數不清開了多少酒,劉總喝高了之後,特別高興。答應第二天派人來跟老大簽合同,在場的同事都鬆了一口氣,可是接下來,就發生了那件讓康婕特別崩潰的事。
劉總站起來嘟嘟囔囔地衝著大夥兒說:「今天晚上很開心,是不是?」
大家都附和著打哈哈:「是的,很開心。」
劉總滿意地笑了,然後努力瞪起他臉上那雙瞇瞇眼環視大家:「大家能開心,還要多謝在座的各位美女助興助得好,沒有她們,我們不會這麼開心,是不是?」
大家又跟著附和:「劉總說得對。」
「刷」的一下,康婕都沒看清楚他是從哪裡掏出的一沓現金,他就開始挨個地給小姐們發小費了,拿到小費的那些姑娘一個個都笑得很嫵媚:「謝謝劉總。」
包廂裡本來就燈光昏沉,加上大家都是龍蛇混雜地坐著,醉醺醺的劉總根本看不清是誰,發到蘇施琪的時候,她沒有拒絕,而是跟著說了一聲「謝謝劉總」。
到康婕的時候,她本來想推開的,但老大在旁邊對她使了使眼色,示意她接下,她只好收下了拿幾張票子,可心裡,怎麼就那麼五味雜陳呢?
「我知道你覺得難堪,但你跟錢沒仇吧,你看蘇施琪不就挺隨機應變的嘛。康婕,有時候犧牲一點點自我,不算什麼的。」
散場之後,老大這句話一直在她的腦海中打轉兒,可是這句話不但沒有起到寬慰的作用,反而讓她更難過。
那時候,蕭航在酒吧冒犯她,她還可以義正詞嚴地譴責他,可如今,她的原則和堅持在別人看來是那麼的不合時宜、頑固不化。
沒有人教過她應該怎麼去應對這些,在她的成長過程中,一直缺少一個能夠攙扶著步履踉蹌的她走一段的人,她的所有生活經驗都不是別人傳授的,而是通過自己的不斷摔跤、不斷受傷來領悟的,其實那句話與其用來說我,不如用在康婕身上更為恰當。
就是在這麼寂寞的時光裡,她一個人慢慢地慢慢地長大了。
我爸媽都不管我的。
這是十五歲那年康婕第一次跟陳沉在外面過夜的時候,陳沉問她不回家怕不怕,她就是這樣回答的。
當時陳沉就愣了一下,看到她滿不在乎的樣子時才確定她並不是在開玩笑。
那天晚上因為陳沉病了,康婕才決定留在他奶奶家裡陪他,老人家睡了之後,他們才偷偷摸摸地開了門,閃進陳沉的臥室。
那間屋子挺小的,到處堆滿了男生看的漫畫、武俠小說,以及陳沉換下來還沒洗的髒衣服,房間的頂上有一盞黃色的燈,開關是老式的,一根拉線的那種。
陳沉躺在床上對她說,我很厲害的,每次拉線斷了都是我自己搬著梯子去接,我告訴你,可需要技術了,一個不小心就會被電死,哈哈----
儘管岑沉說的時候用的是很戲謔的口氣,可是康婕聽在耳朵裡,就是覺得說不出的難過。
那個時候他們之間還沒有出現一絲裂痕,沒有後來那些居心叵測的女孩子來離間,沒有陳沉那些冠冕堂皇的泡妞借口,那還是愛情最好、最美的時光。
康婕在他床邊坐下來,趴在床沿上一動不動的看著他。
陳沉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臉轉來轉去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你別這麼盯著我,雖然我知道我帥。」
換作平時康婕早就出言相譏了,可是這一天,她忽然退去了所有的尖刻,溫柔得叫人難以置信:「吃了藥好點兒了嗎?想不想吃什麼東西,我出去給你買。」
陳沉也收斂起嬉皮笑臉,搖搖頭道:「不用了,你陪我玩兒就可以了。」
其實也沒什麼好玩兒的,兩人就是說話聊天。
陳沉示意康婕躺倒他旁邊,她想了一下,也沒找借口推托,就在他身邊躺下和衣而臥。
「你爸媽關係不好嗎?」陳沉問。
「‘不好’兩個字用來形容他們太不夠了,他們簡直把對方當成殺父仇人……從我懂事開始,就聽見他們沒完沒了地吵,我都不知道當年他們是不是吃錯藥了才會結婚,吃錯藥了才會生下我。」
「我媽是個超級勢利的人,嘴巴又很惡毒,這點我像她,不過比她好。你是沒聽過她罵我爸爸的那些話,臉皮再厚的人都禁不住她那麼媽……太難聽了,我就不學給你聽了……我爸呢,一開始還想著她是女人,讓著點兒,後來受不了了,兩人就在家裡摔東西,再後來東西不夠摔了,就打架……」
「總之一句話,我們家是被我媽給毀掉的。」
在康婕說話的時候,陳沉一直在撥弄她的頭髮,安安靜靜地聽她說,等她停下來後才問:「那他們對你也不好吧?」
康婕盯著屋頂的燈想了一會兒:「也不是,我爸爸對我還是蠻好的,雖然我不是個爭氣的女兒,但是他說了,將來我出嫁時一定不會比別人家的女兒寒酸,別人有什麼,我就有什麼。」
陳沉忍不住笑了:「那這麼說,將來我娶了你等於發筆小財啊。」
那個時候他們都沒有想到,曾經抵死溫柔的兩人,到頭來會各走一邊。他們沒覺得陳沉這句話不切實際得可笑,康婕還認認真真地回答他:「可以這麼說吧,反正不會虧待我。不過那也是以前了,後來他找了女人之後,很多事情都變得麻煩了,唉……一推破事,不提也罷。」
她的髮梢弄得陳沉的臉上有點兒癢,陳沉讓她轉過身來面對著他,兩人的臉離得只有幾寸的距離,在彼此清澈的眼神裡,時間緩緩地淌過。
「你放心,我會對你好的。」
十六七歲時的誓言,一定比二十歲的更真誠、更堅定,也一定比二十五歲時的要純粹、簡單。
可是我們大多數人,在轟然老去的過程中,早就不記得自己當時說過的話了。
半年的時間。陳沉信誓旦旦的花語還言猶在耳,可是隨著那個女孩子的出現,康婕的世界整個都翻過來了。
多年後康婕和陳沉兩人都不記得那個女生的樣子了,甚至連名字也都模糊了,提起她的時候只說蕭蕭,可是康婕怎麼都忘不了自己當時所承受的傷害。
當時蕭蕭找上門來單刀直入地對康婕說:「你要不要啊,他已經不喜歡你了。」
一句話把康婕整個人都震暈了,她好半天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蕭蕭又補充了一句:「我知道你跟他上過床,我也可以,你能為他做的我都能做,你不能的我也能,你趁早死心吧。」
很明顯她不是來跟康婕商量的,只是來通知她一聲:你的男人我要了!
最終令康婕覺得失去這個人一點兒也不可惜的那句話是:「陳沉說了,我的胸比你大多了。」
那是個艷陽高照的中午,康婕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天空,覺得自己的兩隻眼睛好像瞎掉了。
「你打算怎麼解釋?」康婕冷冷地看著陳沉。
他臉上沒有一絲愧疚,就是從那一天開始,康婕才意識到原來很多東西可以在一夕之間變得非常陌生,就好像從來沒有觸及其本質一樣。
陳沉點了支煙,一臉無奈地看著氣得發抖的康婕,慢慢地說:「我跟她是玩玩的,你不用太在意,我會盡快解決的。」
見康婕不吭聲,陳沉又補充道:「又不是我一個人這樣,我身邊的兄弟都這樣,你換個人看看,也都一樣。」
那一刻康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聽到的內容,他怎麼可以這麼不當回事,自己都快被他的背叛置於死地了,他卻好像在說一件無關痛癢的事情,他怎麼可以這麼雲淡風輕地推脫掉責任?
沉默了很久很久,風把煙灰吹得散落了一地。
再也沒有必要說什麼了,康婕冷笑一聲,裝出一副真的看開了的樣子,轉身走了。
其實根本不是這樣的,走到沒人的地方時,她才停下來,不管不顧地往地上一坐,大哭起來。
不是這麼容易就放手的,胸口好像被捅出了一個血窟窿,任何藥物都止不住這種痛,連最好的朋友都不能理解、不能分擔的痛。
最深的痛苦,往往都是不能言說的,關於這一段,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緘默並不能遏制悲傷,但最起碼可以令它不再擴張。
後來陳沉來找過她好幾次,反覆強調真的跟蕭蕭斷得乾乾淨淨了,可是康婕看著他一張一合的嘴,再也沒有辦法相信他說的任何一句話了,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對他已經完完全全沒有一點點愛時,這種不信任的感覺都還存在。
康婕跟我不一樣,她比我決絕,從她轉身開始,就再沒有一秒鐘想過要去央求陳沉,沒有一秒鐘想過要重新開始。
她哭也好,痛苦也好,食不下嚥夜不成寐也好,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情,與陳沉沒有任何關係。
她比我更早、更透徹地認知了愛情的脆弱和無常,並且很久很久以前,就坦然地接受了這一切。
時隔多年,不知道是哪一根神經觸到了記憶的匣子,她忽然又想起了少年往事。
拿著劉總塞給她的那幾張鈔票,她在夜風裡自嘲地笑了笑,走進了一家便利店想買包煙。
就在這個時候,手機響了。
[2]那一刻,我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包圍了。
除了陸知遙以外,一塵和阿亮也跟我一樣,是第一次來西藏。
他們來了之後我就拎著包搬到他們那個房間跟他們住在一塊兒了。我收拾東西的時候小麥還笑我:「你等的人來啦?」
我含糊其辭地笑笑,本想解釋什麼又覺得其實沒必要。
有些事情,別人不會懂的。
洗了澡之後,披著濕漉漉的長髮,我坐在窗台上跟他們聊天,陸知遙問我,這些天除了在拉薩晃悠,你還去了哪些地方呢?
我咧開嘴笑:「我跟同屋的那個姑娘一起去了一趟納木錯。」
是小麥跟我講的,「錯」在藏語中就是湖泊的意思。
納木錯,藏語意為「天湖」,西藏三大聖湖之一,是中國第二大鹹水湖,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湖。
那天我們兩人坐在去納木錯的車上,正對著漫山遍野的耗牛和山羊拍照時,司機告訴我們,你們現在看到的就是念青唐古拉山啦。
我從來沒有想過,那些原本對我來講只存在於地理書上的東西,會在某一天變得如此真實,觸手可及,當即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傍晚的時候我們抵達了納木錯,投宿在當地藏民經營的鐵皮房間裡,老闆用一口生硬的漢語告訴我們,要充電的話就抓緊時間,過了八點就停止供電了。
小麥買了兩盒泡麵,我們說好吃過泡麵就去湖邊轉一圈,等著看日落。
高原上的水燒到七十度左右就開了,剛泡好面,要餓了一壺酥油茶,就有兩個藏民進來笑嘻嘻地問我嗎要不要買經幡,他們可以替我們掛到山上去。
我拿著叉子怔怔地看著他們,這才知道原來那些懸掛在拉薩的建築上,以及這一路過來隨處可見的山川河流之間的那些獵獵飄揚的,被我稱做「彩旗」的東西叫做經幡。
藏民們相信,掛置印有敬畏神靈和祈求護佑等願望的經幡,讓風吹送,有利於願望向上蒼神靈的傳達和實現。
小麥毫不猶豫地掏出錢要了一副:「落薰,你也弄一個吧。」
我回過神來,連忙說:「嗯,我也要一串。」
站在山腳看著那個上山去為我們掛經幡的藏民芝麻大小的身影,我的視線忽然變得好模糊,好模糊。
我知道很快地,我就無法在這麼多串經幡裡,識別出哪一條是屬於我的,但是它會永遠在海拔四千七百米的地方,在呼嘯的風中,在清澈的湖水靜靜地注視中,承載著我的祈禱。
林逸舟,我在那條經幡其中一塊綠色的布上寫下了你的名字,希望你在另一個世界裡過得比在這個世界的時候快樂,哪怕只是快樂那麼一點點,但要一天比一天快樂一點。
至於其他人的名字,零零散散地寫在其他顏色的布上,最後在寫許至君的名字時,我有過一點猶豫,可最終還是添了上去。
那一點點猶豫是出於何種私心,一時半會兒之間,我也不願意去想。
坐在納木錯湖邊等著日落的時候,小麥心滿意足的說,這樣的安排最好了,可以看日落,看星星,明早還可以看日出,然後我們就回拉薩。
同行的一對年輕夫婦一下車就產生了劇烈的高原反應,而我跟小麥卻一點兒不適都沒有,所以是不是可以解釋為,有人天生宜家宜室,而有些人則要走很遠的路才能夠聽到自己內心最真誠的聲音呢?
納木錯的美,使我真正領悟到了什麼叫做大美無言,我絞盡腦汁想要描述自己當時的感受,可是也只能零散地說出,雲層低得像帷幕,湖水清澈的好像能洗滌靈魂裡所有的傷痕。
將近九點時天色漸漸沉了下來,漫山遍野的野狗開始狂吠,由於天氣原因,沒有出現我們所期待的壯闊的日落,但站在礁石的邊緣,眺望著遠方那一點點夕陽的餘暉,我已經覺得非常非常感動了,就像是瞥見了神靈不小心打開的盒子,窺探到了原本與我的生命無緣的神跡。
小麥嘟著嘴連聲歎氣說可惜,真可惜。
我笑笑,她還不懂,有些事物就是要有遺憾,不能太圓滿,不能太完美,否則一切美得令人心疼,就會再也捨不得離開了。
我該怎麼說呢,林逸舟,此情此景都叫我想念你。
你離開我那麼那麼久,可是我還是非常想念你。
非常,想念甚至是愛,說起來都顯得空洞無物,在他剛剛離開的那些日子裡,我一直拚命想要找出一些證據,可以說服自己,我真的很愛他的證據。
可是沒有,我日復一日地搜羅著腦海中的記憶,我覺得自己愧對那份愛情。
直到某天夜裡,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有一次他開車去學校找我,我以為他有什麼事,可是他不說話就是笑,我穿著拖鞋坐在副駕駛上氣急敗壞地說,你再不說什麼事我就回宿舍了。
他拉住我的手說,你別鬧,我想睡一下,你陪陪我。
當時他似乎真的很累,很快就睡著了,像個小孩子一樣,他的呼吸很輕很輕,很安靜,他枕著我的肩膀,我靜靜地看著他,肆無忌憚得近乎貪婪,他輕輕的鼻息就撲在我的臉頰上。
車裡的空間只有那麼一點點大,有好幾次我都想降下穿戶放一些新鮮空氣進來,可最後我什麼都沒做。
外面非常安靜,所有人和事都離我們很遙遠。
愛一個人的時候,連他呼出的每一口氣,都想好好儲存起來。
我就那麼靜靜地陪著他,一動不動地陪著他,想起那首叫做《氧氣》的歌,原來真的有這麼一回事,你就是我的氧氣。
「那天早上我聽見屋頂上有辟里啪啦的聲音,還以為下雨了,結果出來一看,居然是在下雪。」我跟陸知遙他們說起對納木錯的看法時,隻字不提內心的真是感觸,只將所有的重點都放在了對美景的感慨上。
一塵撇撇嘴:「我還是對古格的興趣更大些,我一定要爬到那個洞裡去看看。」
什麼洞?我將好奇的目光偷到陸知遙臉上,他微微一笑,說出了三個嚇死我的字。
藏屍洞。
康婕握著手機猶豫了很久才接聽,蕭航那個咋咋呼呼的神經病也不問問情況就哇哇叫:「今天你們全體出動搞定那個暴發戶沒啊?我本來想找你吃晚飯的,但是下午師兄在網上跟我說了這個情況,差點兒沒把我笑死,哈哈——」
康婕舉著手機靜靜地聽他聒噪地講了一通之後,輕聲說道:「沒心情跟你聊,先掛了。」
說完也不等蕭航有所反應就直接摁了紅鍵,一分鐘還不到,蕭航又打過來了,這次他開口就慎重多了:「你什麼情況啊,話都不等我說完,沒出什麼事吧?」
「沒事,就是不想說話。」
蕭航在她面前死皮賴臉慣了:「那你說你在哪兒,過去找你。」
「找我幹嘛?哎呀,你煩死了,不跟你講了。」康婕又把電話掛了。
真的說不清楚為什麼,是憋久了還是突然之間矯情了?她覺得自己再多說一句話就好控制不住語氣,「哇」的一聲哭出來。
又是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蕭航的第三個電話打了過來,這次沒有給康婕反駁的機會:「你再不說你在哪兒,我明天就到你公司去找你算賬!」
夜市如晝,蕭航替康婕點了一大堆吃的,然後又狠狠地對她說:「你下次再這麼沒禮貌,掛我電話,我就再也不和你玩兒了。」
康婕一臉無語地看著他:「我又沒求你跟我玩兒。」
不知道蕭航腦袋裡裝的是些什麼,他好像從來都不知道邏輯是怎麼回事,一件事還沒說完他就立刻扯到了另外一件事上:「我跟你講,以後去應酬之前一定要吃點兒東西墊底,你還真以為他們是叫你去吃飯的啊,你們這些長得好看的小姑娘啊,這就不懂了吧,叫你們去,純粹是為了調節氣氛。」
康婕悶著頭舀了一勺粥,其實她嘴上雖然不以為然,但心裡還是有些觸動的。以前許至君對程落薰好的時候她就感歎過,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個運氣,會有人擔心你餓不餓、冷不冷,程落薰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蕭航見她不說話,以為她被自己豐富的職場經驗鎮住了,於是又揚揚自得地轉移到另一件事上去了:「喂,康婕,我上次跟你商量的事你想得怎麼樣了?其實吧,要我說呢,真的沒什麼好想的啊!要是哪個美女讓我假扮她男朋友,我肯定求之不得啊!」
不知道是粥太燙還是蕭航這個不要臉的人說的話太讓人憤慨,康婕一不小心嗆到,驚天動地地咳了一番之後才說道:「蕭航……你……你他媽再提這件事,我殺了你,信不信?」
見康婕一臉凝重,蕭航也只好暫時不提這件事,他歎了口氣:「唉,看樣子這次我是真的要被猴子他們笑死了……讀書的時候我總是笑他們,現在誰報應啊,報應。」
頓了頓,他又說道:「我們七個人關係可好了,那個時候我們這個小團體可以說是叱吒風雲、人見人愛啊,對了我們還有個很威風的名字,你猜叫什麼?」
康婕白了他一眼:「七個人,難不成叫葫蘆娃?」
「不……」蕭航臉上露出了孩童般狡黠的神情,「是我取的,叫——七坨屎,哈哈——」
這下康婕實在沒忍住,「噗」的一聲差點兒把粥噴出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窗台上吹風時著涼了,第二天起床之後我感覺頭特別重,整個人昏昏沉沉的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一塵和阿亮結伴去了哲蚌寺,陸知遙拿著我們所有人的身份證去班裡邊防證了,要去阿里必須有那樣東西才行。
我喝了幾口熱水之後實在撐不住了,便又爬回床上去躺著,心裡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感。
在高原上感冒,情況可大可小,弄不好把命丟掉的可能性都有。
我看著天花板,憂愁地想,陸知遙怎麼還不回來,難道我就要不明不白地死在這個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的地方了嗎?
想到這裡,我鼻子一酸,好像真的已經到了生死關頭,於是也不管康婕是不是在上班,拿起手機就打了過去,電話一通我就哽咽了:「喂……嗚嗚——」
「你哭什麼啊?」那邊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音,好像是什麼東西被打翻了。
我努力調整了一下情緒,卻還是說得磕磕絆絆的:「我他媽的好像是病了……頭好痛,呼吸也好困難……」
沒等我說清楚症狀,康婕就在那頭破口大罵:「我×,你是個傻×啊,許至君不是給了你很多藥嗎?你不會吃啊?到底是病還是高原反應你搞清楚啊,實在不行就回來吧,反正阿里在那裡不會跑的,大不了下次再去啊!」
「不是高反,我真的沒一點兒高反……」我掙扎著說,「我好像是感冒了……」
「行了,程落薰,你跟我說也沒用,我他媽現在沒在你身邊也幫不了你,那個陸知遙不是和你在一起嗎,你把電話給他,我跟他說!」
「他沒在,再說,他也沒義務要照顧我。」我輕聲說,「算了,我吃了藥應該就沒事了,你好好工作吧,別跟我媽提起這件事。」
「你真是有病啊你,你怕你媽擔心就不怕我擔心啊,×!」
算我疏忽吧,我只叮囑了她別讓我媽知道,卻又忘了另一個人。
一直到下午他們才回來,這時我已經迷迷糊糊醒了又睡,睡了又醒,這樣重複了不知道多少次,陸知遙發覺我不對勁,連忙要拿藥給我,我氣若游絲的告訴他,我吃了藥,再睡一覺就好了。
他坐在床邊看著我,剛想說什麼,門就被推開了,是住在隔壁的一個姑娘。
她興高采烈地衝著屋裡喊:「有沒有人一起玩兒殺人遊戲?」
一塵哈哈大笑:「我們只跟美女玩兒。」
那姑娘不服氣:「那你們來呀,我們有的是美女。」
一聽這話,一塵和阿亮立馬起身,還衝著陸知遙喊:「你就不去了吧?」
就算我是個傻×,在這時候也知道不能拖累他,於是連忙掙扎著跟他們說:「你們一塊去玩兒吧,我休息一下就好了,別管我了。」
他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低聲說:「不舒服馬上給我打電話。」
我點點頭,好像真的很聽話一樣。
不知道又睡了多久,這次醒來才感覺呼吸順暢了,頭也沒那麼疼了,我從床上爬起來倒水喝時才發現,外面已經天黑了。
我站在窗口,端著一杯只剩下一點餘溫的開水,怔怔的注視著高原上特有的寶石藍天空。是因為海拔高所以離月亮比較近嗎?要不然,為什麼月亮看起來好像比以前看到的大呢?
不用親眼所見,我都能夠想到在玩兒殺人遊戲的時候,陸知遙會有多麼的引人注目。他縝密的邏輯,流利的口才,還有舉手投足之中的大將風範,我早在雲南的時候就見識過了。
他說那種不說話的時候內斂沉穩,一開口必定一鳴驚人、大殺四方的人。
我拖著虛弱的身體上了一層樓,撩開小酒吧門口那層厚重的帷幕,一眼就看到了他們那群人。
真熱鬧啊,大家有說有笑的,人人手裡握著一瓶拉薩啤酒,玩兒得真開心啊,我心裡酸酸地想,我是融入不了了,還是別去掃大家的興吧。
我一邊這樣想,一邊安安靜靜地退了出來,回到房間後,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我又爬到窗台上去坐著,一個人呆呆地看著月亮。
月色很美,美中不足的是今天是陰天,看不到星星。
那一刻,我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包圍了,好像突然之間,背什麼尖銳的東西刺醒了似的。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為什麼我會跟這麼一個陌生人,來到一個這麼陌生的地方?
我並不知道,就在我給康婕打了那個電話之後沒多久,她這個大嘴巴就把我生病的事情告訴了許至君。
當時唐熙就在許至君身邊,陳阿姨快要過生日了,她特意把許至君照出來陪她一起選禮物,看見一家地點很隱秘但是貨品很精緻的瓷器店,她決定選一套瓷器茶具送給陳阿姨。
剛剛走進去沒多久,才跟老班閒聊兩三句,許至君的手機就響了,他一看屏幕,臉色立刻就變了。
康婕沒有浪費一秒鐘的時間,一開口就直奔主題:「落薰病了,剛剛打電話給我,好像想哭又不敢哭。」
許至君當即心裡一沉,餘光瞥到唐熙正專心致志地看著茶具,於是他快不走到門外,這才放開聲音道:「具體什麼情況你快點說啊,她到底怎麼了?病到什麼程度?」
康婕也是六神無主的樣子:「我就是不知道啊,她又不讓我跟她媽媽說……我都快急死了,恨不得現在就去看看她到底是個什麼樣子……我就是不知道怎麼辦才打電話給你的,你說現在怎麼辦啊?」
略一沉吟,許至君心中立刻做出了決斷:「我去一趟好了,你等我消息。」
康婕當即被震撼得啞口無言,過了好久,她才由衷地說:「許至君,還是你對她最好。」
掛掉康婕的電話後,他立即打通另一個電話:「幫我訂飛拉薩的機票,經停時間最短的那趟,全價就全價,錢不要緊,抓緊時間。」
當他打完電話,回過身去時,看到倚在門口的唐熙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這是他們第一次正式說道「程落薰」這個名字。
坐在餐廳靠窗的位置,唐熙兩眼無神地看著街上的車水馬龍,對服務生的聲音置若罔聞,許至君只好按照她平時的口味替她隨便點了一些。
過了很久,唐熙都一直呆呆地不說話,許至君只好先打破僵局:「唐熙,我知道你為什麼不高興。」
「我沒有資格不高興。」唐熙一句話就把他堵了回去。
若換成林逸舟在這種情況下只會順水推舟地說:「你知道沒資格不高興孩子我面前甩什麼臉哪?」,但許至君不會,雖然他心裡也有些不爽唐熙的態度,但他還是用平穩的語氣說道:「這件事,希望你不要告訴我媽媽。」
「不好意思,我不能保證。」
許至君猛地抬起頭看著唐熙,他怎麼也沒想到她會這麼生硬地甩出這麼一句話來,當即,短暫的一陣失語,就被唐熙好一陣搶白。
「阿姨跟我說過程落薰,你的朋友們也說過一些你們的事情……坦白說,關我什麼事啊,我又不是你什麼人,對不對?反正不是你什麼人,我為什麼要替你保守秘密?」
這是唐熙第一次在許至君面前露出她強勢而不肯退讓的那一面,這番話其實在瓷器店裡,她看到許至君跑出去接電話的時候就差點兒忍不住了,直到她聽見他打電話訂機票,滿臉全是豪不掩飾的憂心忡忡,那種被忽視的失落和憤怒才達到了頂峰。
「許至君,做人要公平一點是不是,我,為什麼要替你對阿姨保守秘密呢?我覺得,我不去主動告密,已經算是厚道了……」
「我以為,朋友之間是應該有這份道義。」許至君的聲音也變得冰冷。
「朋友?」唐熙一聲輕笑,手裡原本在把玩著的刀叉「匡當」一聲輕輕地被摔在面前的白色瓷盤上,她輕聲反問道:「朋友?許至君,你公平一點吧,你覺得我對你只是朋友的感情?」
那天下午唐熙終於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向許至君本人問出了那個她在別人那裡怎麼也無法獲得答案的問題:「你和程落薰,到底是因為什麼才沒在一起的?」
這個問題,在她心頭盤踞了很長一段時間,逮著機會她就像問,可是每次都是忍了又忍強行壓了下去。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子,知道一旦問出來,很有可能會打破現在平和的關係,惹怒許至君,從而導致先前經營的一切都化為泡影。
有好幾次她把許至君那個朋友的女朋友約出來逛街、吃飯,儘管她跟那個姑娘完全沒有一點兒共同語言她也忍了,就是為了得到一個明確的解釋。但只要一提起這件事,那個女孩兒就一副支支吾吾很為難的樣子,顧左右而言他,最好沒辦法了只好說,唐熙,你還是去問他本人吧,我真的不好說。
「一定是他背叛過程落薰。」唐熙幾乎都已經在心裡得出了這個結論,她只是想聽許至君親口驗證一次,就甘心了,哪怕換來的是兩人再也不相往來,她也認了。
「不是,背叛她的那個人不是我。」
時間放佛停滯了好久,面前的食物都應經冷了,許至君卻不管不顧地吃完了自己那一份,在唐熙幾乎壓制不住心裡不斷往上漲的怒氣時,他才慢慢悠悠地說出這句話。
就這一句,瞬間挽救了唐熙正在崩潰的理智。
她疑惑地看著許至君,而他也在這樣的眼神中,緩緩地談起了那件他一直,一直不願意去面對的事情,說起了那個他永遠也不想回憶的生日……
最後,他用一種總結陳詞的語氣說:「我知道她不會原諒我,一輩子都不會。」
弄清楚了整個來龍去脈,唐熙怔怔地看著他,那一刻她有一種很想哭有很想罵人的感覺。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她到底是想罵那個不知好歹的程落薰,還是眼前一直生活在自責裡的許至君,或者,是這個明明知道對方那麼愛另外一個人,還閉著眼睛陷下去的自己。
「她……怎麼能這樣?還有你,她這樣對你,你還喜歡她做什麼?」唐熙的聲音都氣得發抖了。
許至君終於抬起眼睛來看她,他的目光深邃沉靜,不打算辯解的樣子:「我不覺得她有什麼錯,要是我,我也不會原諒那個摁我電話的人。」
「不可理喻!」唐熙把臉別向一邊,又生氣又難過,她不想和他說話了。
過了那天晚上,我的感冒就好了,只是整個人好像被打過一頓似的,沒什麼胃口也沒什麼精神。
陸知遙的態度還是那樣,提醒我要盡量吃些東西,只剩幾天就要出發去阿里了,身體千萬別在這個時候再出什麼狀況。
我有些淡淡的委屈,隱隱約約還覺得有點兒難過,為了這種不被重視的挫敗感。
可是我能說什麼呢,我不是很明確的用「萍水之交」來定義了我們的關係嗎?既然只是順著際遇偶爾認識,又憑什麼要求對方事事以你為重呢?
那天中午聯繫好出租車的司機之後,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我們幾個閒閒散散地在房間裡休息,一塵和阿亮一個在弄相機,一個閉目養神,我靠著斑駁的牆壁在盯著書看,陸知遙在調試他的吉他。
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亂糟糟的,十分鐘過去了,書還沒翻動一頁。
吉他聲在這個下著雨的午後毫無徵兆地響起,我彷彿從混沌裡睜開眼睛,他唱的那首歌是在雲南時我就想聽的,可是當時他說沒有樂譜唱不了,以後有機會再說。
我原本以為那只是一句敷衍,早就把這件事忘到九霄雲外去了,直到歌聲傳入我耳朵:等待等待再等待,我心兒已等碎,你和我是河兩岸,永隔一江水……
有人陸續從門口經過,對我們投來友善的目光。
那一瞬間,那種想落淚的感覺,是我始料不及的。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吉他聲戛然而止的瞬間,陸知遙注視著窗外平靜地說:「彩虹。」
一塵和阿亮同時蹦起來跑到窗口哇哇大叫:「我靠,是雙彩虹!兩道!」一邊說一邊拿起相機就往頂樓跑,房間裡頓時只剩下我和陸知遙兩人。
這是我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親眼看到這樣的景色,兩道斑斕餓的彩虹將天地隔開,形成一幅奇妙的,仿若人間仙境的畫面,如此不真切。
我揉揉眼睛,想用力看清楚,再看清楚一些。
「《歲月神偷》裡說看到雙彩虹意味著幸福。」我傻傻地說。
陸知遙站在我身邊一聲輕笑:「扯淡。」
接著,他做了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原本戴在他手腕上的那串紫檀念珠被他摘了下來,拿到我眼前:「送給你。」
一時之間我還反應不過來:「啊?」
「啊什麼啊,不要?」
反應過來的我連忙一把抓住,生怕他反悔,可是當我一圈一圈把捻住在手腕上繞好之後,又不知道該不該說句謝謝。
我們並肩站在窗口,之前那種淡淡的憂愁和傷感蒸發在空氣中,被風帶走。
可是那種感覺,僅僅只隔了一天就再次充斥在我的胸腔之中。
我接到了許至君的電話,他說:「落薰,我到了拉薩,你在哪兒?」
瘋了!
[3]悲傷的事情總會不期而至,只不過是換件外衣而已。
坐在著名的瑪吉阿米,我簡直懷疑自己眼前看到的這個人是我的幻覺。
怎麼可能呢?我們怎麼可能會在這裡見面,他居然這樣說來就來了,一點兒行李都沒有,一件多餘的衣服都沒有帶。
頗負盛名的酸奶蛋糕就擺放在眼前的碟子裡,我們坐在窗邊,一時之間兩人都不知道要說什麼。
我一直以為許至君是理智的,是永遠不會亂了方寸的那種人。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不管我把局面弄得多糟糕,他都能有條不紊地收拾殘局,即使是我們分手的時候,他心裡有那麼多複雜的我情緒,表面上也沒有說過一句不得體的話,沒做過一件不得體的事情。
我一直以為,他是最能克制住自己的那種人,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他衝動起來才要命,現在我才意識到,他是天秤,不是摩羯。
「你真是神經病啊。」我輕聲歎了一口氣。
他笑了笑:「短時間之內被兩個女生罵,我真是夠倒霉啊。」
除了我之外,另一個女生想必就是康婕提起過的唐熙吧,我撥弄了一下手腕上的念珠,心裡暗暗地想。
他喝了一口甜茶,皺了皺眉,看樣子是不太習慣這種藏式的飲品:「康婕給我打電話餓的時候顯得很擔心,又怕你逞強不肯說真實情況,考慮到萬一有什麼事,你媽媽會受不了,所以我就來看看,看到你沒事就好了,也算有個交代了。」
交代?對誰的交代?我凝視著他,心裡這個問題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這是我們分手後第一次面對面地坐下來說話,關於過去,我們緘口不言,關於未來,我們也不打算過問,甚至關於對方現在到底是什麼樣子,我們也不知道要怎麼表達關心。
我們竟然生分成這樣,我又想哭了,真是個沒出息的傢伙。
「念珠很好看,在哪個寺求的?」
過了好半天,許至君終於找到了一個話題,可是他這麼一問,我心裡又一緊。
「一個朋友給的。」
他「哦」了一聲之後別過臉去看著窗外,又過了很久都沒說話,再開口時已經是在道別:「既然你安然無恙,那我就不在拉薩久留了,我買了下午的機票,晚上就能到長沙,你自己多保重。」
我被他這句話嚇了一跳,竟沒有掩飾自己的震驚:「你這麼快就走?」
「嗯,我下機時就覺得有些胸悶,雖然買了紅景天,但好像不是特別有效,所以還是早點兒回去比較好,以後有機會再過來玩兒。」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他這樣對我笑了,一時之間我除了沉默竟不知如何是好,這沉默中包含的神醫,代表了我的歉疚、慚愧和長久以來對他的,不知道究竟該如何命名的感情。
好久以前康婕就這樣說過,程落薰,你可能再也碰不到一個像許至君這樣對你這麼好的人了,你信不信?
我信。
我一直深信不疑。
他就這麼匆匆忙忙地來見我一面,又匆匆忙忙地回去了。送別他的時候我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種似有若無的空虛當中,我覺得有很多很多話想要說,可是如果開口的話,只怕會很沒形象地哭出來。
從瑪吉阿米走出來,我意外地看見陸知遙和一塵、阿亮他們迎面走來,那一刻我腦袋裡電閃雷鳴,幾乎都不能動彈了。
誰也沒有問讓我難堪的問題,陸知遙對站在我身邊的許至君視若無睹,他指了指瑪吉阿米道:「我帶他們進去坐坐,你回頭到這兒來找我們吧。」
他們上去之後,許至君也沒說什麼,其實我都做好準備告訴他,我就是要跟這幾個人一起去阿里,但是他就是什麼都不問。
他只是拍拍我的肩膀,對我笑笑:「別送了。」
我別過臉去,眼淚就在眼眶裡打轉。
當天晚上他就回到了長沙,一下機唐熙的電話就打過來了:「你還好吧?她沒事吧?」
對此起跟我之間的距離,唐熙熱切的關心顯得那麼溫暖,他心裡有種久違了的感動,連聲音都變得柔和起來:「我已經回來了,她挺好的。」
「我想見你。」不知怎麼的,唐熙的聲音裡竟帶著哭腔。
「好。」他第一次這麼乾脆。
在唐熙家附近的廣場等她的時候,許至君又想起了那串念珠。
事實上,是我低估了他對我的瞭解。我以為我隨口一說就打發過去了,卻萬萬沒有想到我一閃而逝的那絲慌張被他看在了眼裡,連我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細節,他卻注意到了。
那串念珠令他想起的是我左耳上的那枚耳釘,過去這麼久了,它還頑固地紮在那個耳洞裡,好像已經生了根一樣,可是他曾經給我的那塊翡翠觀音,卻早已物歸原主。
他苦笑一聲:程落薰,你不知道你自己不太會撒謊嗎?說什麼一個朋友送的,要不是在乎的人送給你的東西,你不會隨身戴著的。
唐熙從家裡跑出來時,剛洗過的頭髮還來不及吹乾,髮梢濕漉漉的,還有水滴滴下來。因為是剛洗完澡,身上還有沐浴露的清香。
他跑到許至君面前,許至君微笑著剛想說些什麼,忽然之間,她撲過去用力地抱住了他:「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她會跟你一起回來。」
兩三秒之後,許至君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有點兒尷尬,卻又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不敢推開唐熙。
這是唐熙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可能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要哭,但就是很想哭,非這麼做不可,再不找個出口她心裡那些委屈和怨懟都快把她給淹沒了。
過了好一會兒,夏天的夜晚刮起了清涼的風,唐熙抬起頭來,滿臉潮濕卻漾開了笑容:「好了,哭完了。」
是從那一刻開始,許至君心裡好像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給觸動了。
「不知道你哭什麼。」
他的語氣,如此溫柔。
當晚康婕接到了許至君的電話,說他已經去看過我,一切都好。
「他還說,你跟他說有人會照顧你,是不是?」康婕的語氣有種讓我覺得不太舒服的感覺。
我連忙矢口否認:「我才沒有這麼說,我只是說有朋友結伴而行。」
不知道她是不是吃錯藥了,講話陰陽怪氣的:「程落薰,你別太不知好歹了,你覺得在許至君面前炫耀有意思嗎?」
我×!
當時我恨不得開口罵人,康婕你是不是瘋了,我他媽炫耀什麼了?我連那朋友是男是女都沒說!
可是一想到許至君千里迢迢飛過來,忍受著高原反應,僅僅只是為了確定一下我沒事,就立刻回去了……這份情誼,我受之有愧。
這樣一想,我的語氣就軟了下來:「我真的沒有那個意思……」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不知道是不是我又做錯了什麼事惹得康婕不開心了,她在這通電話裡對我表現得非常不滿,可是又不明說:「隨便你,路上小心,我掛了。」
直到耳畔響起一串忙音,我依然處於茫然之中,這到底是怎麼了?難道我得病死在異鄉,他們才滿意?
等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原來從我上次無心地傷害了康婕的自尊開始,她就對我不滿了。
陸知遙叫了我一聲,跟我說:「別發呆了,我們去超市採購,明天要出發了。」
我這才回過神來,呵呵地乾笑兩聲,任由他牽著我向超市去了。
全程走完預計是八九天,陸知遙像一個老師帶著一群什麼都不懂的小學生一樣在超市裡挑選著旅途中的必備品,我剛拿起一瓶家庭裝的沐浴露就被他勒令放下。
我跟他爭辯:「為什麼啊?好幾個人呢,用得完的!」
「用得完你個頭,這一路上可能都沒機會洗澡,你給我放下。」
剛制止了我,那邊一塵又開始犯傻了,他拿了四個塑料飯盒放進推車裡!
陸知遙看起來簡直要抓狂了:「你買這麼多飯盒去阿里搞批發嗎?」
一塵是個特別愛乾淨的人,他的解釋是:「一人一個用了泡方便麵啊。」
陸知遙平時是多內斂多沉得住氣的人啊,可是現在他都快被我們弄得瀕臨崩潰了。他無奈地再次向我們強調:「減輕負重,泡麵的碗筷有一份就夠了,大家輪流用,盡量多買一些方便食品,餅乾火腿腸之類的。沐浴露洗髮水也不用再添置了,現有的那些還不一定用得完。一塵明天出發之前你記得再去買兩個氧氣罐,要不然到了古格你也沒辦法進洞。」
一塵和阿亮走開之後,他又跟我說:「你不是愛吃趣多多嗎,多拿點兒。」
正合我意!聽到他這麼說,我立刻一副趣多多不要錢的樣子拚命往推車裡扔,一邊扔一邊問他:「有一次你跟我說在新疆的某個地方你曾看到過銀河,是哪兒?」
「哦,那個啊,在賽裡木湖。其實這些地方我都去過了,要不是你想去,我才懶得去了。」
不知道為什麼他說完這句話忽然笑了,我站在餅乾櫃面前一抬頭就看見他難得一見的柔軟笑意,我拿著趣多多的手僵在空中,半天不能動彈。
過了好一會兒,我低下頭,眼眶裡有種溫熱的潮濕感。
本來好好的沒事,還有公費買趣多多呢,怎麼突然地,我就這麼想哭啊。
收拾行李的時候我生怕漏掉了什麼,可是越是怕就越是沒把握。
陸知遙見我一臉慌張又迷茫的表情,把我叫到他面前,傳授了一個他自己的習慣給我:「你總是丟三落四的,我叫你一個方法。」
他告訴我,所有的東西應該有固定的擺放位置:「我全身的每個口袋裡放的東西都是固定的,衣服左邊口袋放鑰匙和錢包,右邊放手機,褲子左邊口袋放TOUCH,右邊放那個。」
「哪個?」我是真的沒聽懂。
他笑了一下:「成年人都應該隨身帶的那個。」
過了兩秒鐘,我反應過來了:色狼!
從拉薩出發去阿里的時候,我戴著陸知遙給我的那頂灰色帽子,背著他的單反,很矯情地沖布達拉宮揮了揮手,大聲說了一句,拉薩,再見啦!
開車的司機是個甘肅漢子,不知道是不是被我觸到了笑點,他一直衝著坐在副駕駛上的我笑。
我有點兒不好意思:「師傅,您專心開車,我知道我長得好看,可是咱們安全第一!」
我這話剛說完,師傅立馬從後視鏡裡看著坐在後排的陸知遙道:「隊長,小姑娘說得還真有道理,要不你換個你們隊伍裡最難看的坐她這兒?」
好一個陸知遙,只見他面不改色的說:「現在坐在您邊兒上的那個,就是我們隊伍裡最難看的。」
我……我……氣死我了,沒見過這麼牙尖嘴利的人!
進入盛夏後,長沙的溫度高的就算在街上裸奔都嫌熱。
午飯時間過後,康婕在公司寫字樓的大廳看到了陳沉,她有點兒意外,也有點兒不高興,語氣自然也就不太好:「你怎麼在這裡?」
陳沉早就習慣了在她人前跟搞得涇渭分明的樣子,所以仍是一臉不正經:「剛好路過,就來看看你,別緊張,不找你借錢。」
他說這句話時,蘇施琪正好從門口進來看到康婕和一個陌生男人時,她的眼睛裡立刻閃過一絲精光。
為了不引起大家的八卦心理,康婕連忙把陳沉拖到大廳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可縱然如此,蘇施琪走進電梯時依然滿臉的意味深長。
電梯一路直上,到八樓時停了下來,電梯門一開,蘇施琪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蕭航。
他燦爛地笑著跟她打招呼:「Hi ,你看見康婕沒有?」
其實在康婕進公司之前,蕭航偶爾也會來找老大,那時他對蘇施琪還比較熱情,有時出於客氣甚至會給她帶點兒小點心,但自從康婕來了之後,她就再也沒有享受過那種待遇了。
此刻,她眼珠一轉,故意說:「看見啦,在樓下跟她男朋友說話呢。」
蘇施琪沒看錯,在她話音落下的那一秒,蕭航臉上那種燦爛的像午後陽光的笑容的確僵硬了那麼一瞬間,雖然他很快就調整的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他們挺親密的,我看你今天還是別找她啦。」她不忘落井下石。
「嗯,改天也行,那我先走了。」蕭航禮貌地笑了笑,轉身往另外一邊的電梯去了。
看著他流露出些許落寞的身影,蘇施琪冷笑一聲。傷心了吧,活該,誰叫你對那個新來的山炮女感興趣!
她一直記得康婕面試那天像個粽子一樣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傻×行為。
從那天開始,無論康婕後來怎麼打扮,蘇施琪都認定了她是個土鱉!
康婕當然不知道這個小插曲,對她來說,眼下的生活就是日復一日地重複,沒有驚喜也沒有波瀾。可是她心裡有個很清楚的意識,雖然現在沒發生什麼事情,但並不意味著從此以後生活就一帆風順了。
這麼多年的生活經驗告訴她,悲傷的事情總會不期而至,只不過是換件外衣而已。
一開始她並沒有意識到蕭航的淡出,相反她甚至覺得那個神經病沒有再來找她商量扮演他女朋友的事,實在是上蒼慈悲。
直到某個週末,在課堂上,她拿著紅筆跟著老師的講解在書上畫重點時,前排那個眼鏡妹忽然回過頭來問她:「你男朋友今天來接你嗎?不來的話我們一起去逛逛?」
康婕愣了好久才明白她說的男朋友是指蕭航,忽然之間,心口好像被輕輕地捶了一拳,有點兒悶悶的,不知該如何排解的感覺。
她對眼鏡妹搖了搖頭:「去不成呢,我還有事。」
從那一秒開始,康婕完全無心聽老師講課了,她不停地轉著手中的筆,企圖分散因為想起蕭航而帶來的不快,可是轉著轉著,手中的筆「匡當」一聲砸在了課桌上。
她發出那條信息的時候,心裡在輕聲罵自己:康婕,你就是喜歡沒事找事!
那是她第一次主動發短信給蕭航,內容看起來很簡單:喂,你在幹什麼?
過了大概五分鐘,她才收到回復,在這五分鐘裡,康婕被一種很奇怪很微妙的情緒所籠罩著,像期待著什麼卻又十分忐忑。
五分鐘啊,蕭航編輯兩個字難道要用五分鐘的時間嗎?
他的回復比康婕的問題更簡單:發呆。
看到這條短信時,康婕簡直想從課堂上直接飛到他面前,抓著他的肩膀怒吼著把他搖醒:你是不是得老年癡呆了啊!
可事實就是這樣,她根本不明白為什麼,一直很熱情很友好的蕭航,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跟她疏遠了。
這是一個平行的世界,有人日漸生分,有人日漸親密。
經過那天晚上唐熙石破天驚的一抱之後,她跟許至君的關係基本已經明朗化了。
縱然許至君之前想得清清楚楚,大不了到了最後關頭坦言相告,說自己暫時還放不下程落薰,可是每次當他想這樣說的時候,腦袋裡總會冒出一個聲音質疑他的底氣。
真的放不下嗎?
沒錯,因為放不下,所以才會聽到她抱恙的消息後,第一時間飛去拉薩探情況。
可是在拉薩見到她的時候,她分明是那麼快活的樣子,眼角眉梢,連頭髮絲都透露著新生的朝氣和喜悅。她不再是那個在機場一臉陰霾的程落薰,很明顯,她在旅途中獲得了一些讓她退去戾氣的能量。
那種能量,跟她手上戴的那串紫檀念珠有沒有什麼關係呢?
這樣一深想,他就覺得很煩躁。
世界上大多數人在遇到攔路的巨石時,通常都會選擇繞開它而不是摧毀它,因為前者的成本比後者要低得多。
曾經的許至君在任何事情上遇到麻煩時都會選擇不逃避,耐心地從本質上解決困難,唯獨這件事,他決定繞開它。
繞開它,就把它當做人生的邊角余料;繞開它,從此步履坦蕩豁達。
下定了決心之後,面對唐熙主動伸過來的那只白皙纖細的手,他也就沒再躲開。
第一次正式地將唐熙以女朋友的身份帶去清吧跟朋友們聚會時,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好像對這個情況一點兒也不覺得驚訝。
趁沒人注意的時候,他溜出去抽了支煙,看著街邊的彩色霓虹,他有點兒悲哀地想,程落薰,我們真的就這樣了吧……
最高興的人是陳阿姨,因為身體原因,她近年來越來越不愛出門了,可是看到自己一直期待的願望成真,她還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小小地慶祝一下。
當然不能做得太明顯,萬一弄得許至君心裡有什麼疙瘩就不好了。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在某天晚上看電視的時候陳阿姨故作漫不經心地對許至君說:「前兩天聽說一個朋友新開了家餐廳,裝修得很漂亮,你有空陪媽媽去看看吧。」
許至君「嗯」了一聲算是應承了。
陳阿姨的餘光瞥到他的臉,毫無歡喜的面孔,想起他跟程落薰那個丫頭在一起的時候,跟現在簡直是判若兩人。
可是那有怎麼樣呢?按照人生的慣例預測,特別年輕的愛情總是出現阻礙,大家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其實很多東西都不像人類自己以為的那麼堅固,尤其是愛。
她伸了個懶腰,起身回臥室之前,再次漫不經心地補充了一句:「叫上唐熙一起。」
許至君抬起頭剛想說什麼,她就輕輕地關上了臥室的門,將他所有想說的話,想表達的情緒,全都擋在了那扇薄薄的門外。
週末的時候,無論是餐廳還是休閒場所,目光所及之處除了人就是人。
許至君停好車後滿頭大汗地坐下來感歎道:「幸好我訂了位子,要不然這麼熱的天,在外面等,會死人的!」
陳阿姨用叉子輕輕地敲了一下他面前的瓷盤,皺著眉頭說:「我真不懂你們這代人是怎麼回事,動不動就是死啊死的,少說點不吉利的話!」
許至君無奈地挑了挑眉頭,唐熙順勢把話題轉開了:「阿姨,我們點東西吃吧。」
自從許至君和唐熙在一起後,陳阿姨越發覺得自己的眼光很好,也越發真心喜歡這個舉止得體、優雅恬靜的女孩子了。
真是需要對比,每當看到唐熙,陳阿姨心裡都會不由自主地拿她跟程落薰比,無論怎麼比唐熙都甩程落薰一大截。
她知道許至君並沒有完全投入到這場感情中,但是沒關係,時間會讓他明白,所有人最終都只會跟適合自己的那個人在一起,愛情這回事,其實並沒有那麼重要。
點好餐之後,許至君一抬頭,頃刻之間,他腦袋「嗡」地不能運作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見,羅素然抱著淺淺,和宋遠一起走了進來。
與此同時,羅素然也一臉慘白地注視著他,她懷裡的淺淺一臉天真沉靜,無所畏懼地面對著這個廣闊而慘烈的世界。
不太記得我昏昏沉沉地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儘管緊閉著車窗,我還是明顯的感覺溫度下降了不少。
我回過頭去,看到一塵和阿亮兩人也睡得跟豬一樣,只有陸知遙戴著耳機,目光清亮凜冽得如同盤旋在蒼穹的雄鷹。
我說話的時候有點顫抖:「好冷啊。」
他把我那件艷紅的衝鋒衣扔給我,面無表情地說:「你看看外面。」
我擦掉蒙在車窗上的霧氣和灰塵,這才看見,外面居然是巍峨的雪山!而我們的車,正行駛在兩座雪山之間的山路上。
在炎炎盛夏,我居然看到了如此壯闊的情景,很久之後想起來,我仍然覺得這一生因為有過這樣短暫的片刻而加重了生命本身的份量。
雪山上有一些積雪在融化,遠遠看去,像一個不怎麼端正的漢字。
我轉過頭去叫陸知遙取下耳機:「你看,那面山上,像不像寫著一個‘等’字?」
他順著我示意的方向看過去,嘴角挑起一點點笑:「師傅,停一下車,讓她拍張照。」
我透過長焦鏡頭將那副畫面真實而完整地記錄了下來,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那些熱愛攝影的人,原來影像是比文字更具體的記錄方式,它既可以結合文字相輔相成,又可以脫離文字獨自存在。
但更讓我覺得意外的是,陸知遙竟然會在這種瑣事上浪費時間,我本以為他會嘲笑我矯情呢。
我對他的某些誤解,直到我們再度重逢才能一一澄清。
那是很久很久以後,他對我說:「你總能注意到被很多人忽略的細節,那是因為你有著極為豐富的內心世界。」
當晚九點多的時候我們才抵達日喀則,在一家西安人開的肉夾饃店裡吃晚飯的時候,我的腦袋裡還回想著那個「等」字。
它被我看到,是否帶著某種尚未言明的指引?
等什麼呢?
我在等什麼呢?
等待曾經讓我悲傷痛苦的事情,裹著糖衣,再度來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