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因為愛結束了,而是因為一切都結束了,愛還在。
坐在素然姐家中的沙發上,電視裡放著炙手可熱的相親節目,我們斜斜地靠著抱枕,因為喝了一點兒酒的緣故,兩人臉上都是微醺的紅。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窗外的雪紛紛揚揚地飄灑著,這是這個動態的第一場雪。
對我而言,時間彷彿已經屎去了它本來的意義,任憑那些滴滴答答的鐘聲,將我麻木的人生一點一點地肢解。
彷彿一切都結束了。
然而我心裡最深處,還有一些難過。
並不是因為愛結束了,而是因為一切都結束了,愛還在。
「落薰。」素然姐叫了一聲我的名字,彷彿在為接下來的一番冗長話語做鋪墊,我側過頭去看著她,安靜地做好聆聽的準備。
「看過了大海,很難再回到湖泊中去吧?」
我心裡一動,知道她是在暗指陸知遙,於是便笑著回答道:「也許正是因為看過了大海,所以能心甘情願地接受湖泊才是真正的歸屬吧。」
我以為她要勸我放下過去,或者說一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勵志言語,可是她話鋒一轉,說出了看似與我毫不相干的話題。
「我曾經看過一段紀錄片,北極的夏天,一些北極熊因為冰面融化而困在一座島上,其中一隻熊媽媽帶著兩隻小熊在饑荒的夏天苦熬,經常在島上唯一的一所房屋前打探,裡面住著一個研究人員和一位拍攝者。」「過了一陣子之後,只剩下一隻小熊了,它媽媽和另一隻小熊可能已經餓死了,也可能是被其他飢餓的北極熊吃了,北極熊會同類相殘,這點有點兒像人類。」
「那只剩下的小熊可憐巴巴地趴在窗前盯著屋內,房間裡有充足的食物,小熊可能已經聞到了鹿肉乾的香味,可是這個時候科學家說話了:‘我知道你餓,日子不好過,但是我不能讓你養成依賴我的習慣,那樣你會失去生存的能力。’」
「沒有得到任何食物的援助,小熊只好離開,等到冬天的時候海面終於結冰了,雖然科學家看起來很冷血,但小熊還是來咬了咬他的鞋子,以示告別,然後奔向它第一次見識的冰原。」
她那雙黑色的瞳仁牢牢地盯著我,在這樣的注視中,我沒辦法別開頭。
「那段時間康婕她們都跟我說,讓我開導你,安慰你,但我什麼也沒做。有天晚上康婕給我打電話,說你見過一個女生之後坐在大街上發呆,動都不動一下,她問我怎麼辦,我說,別管她,讓她自己站起來。
然後就真的再也沒人管過你,我很高興地看到你開始自己一點一點地站起來,你來醫院看我,收拾行李出去旅行,你走得越來越遠,腳步也越來越篤定,甚至在康婕的婚禮上看到許至君,你也從容自若,我不知道你在旅途中看到了一些什麼遇到了一些什麼經歷了一些什麼,但是很顯然,你真的不需要任何人攙扶了。」
「落薰,你不再是那隻眼巴巴地趴在窗口的小熊了。」
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裡,積雪發出輕微的、幾乎不易察覺的碎裂聲,我穿著黑色大衣,耳朵上罩著一個白色的兔毛耳罩,看著這座熟悉的城市正一點一點變得陌生。
那條遠遠地馳名的墮落街消失了。
那個有著全長沙最好吃的小混沌的店舖消失了。
五一廣場也消失了。
……
所有熟悉的一切都消失在籍籍無名的日子裡。
過去生意最好的酒吧現在不到兩點就空出了檯子,溫莎KTV在同一條解放路上開了分店。
某個清吧,過去一塊錢就能算一次的塔羅牌現在漲到了三十。
太平街那家叫798的小酒吧停業了,年輕的老闆娘嫁人了。
真小資偽小資共同盼望多年的星巴克終於開業了,第一天的銷售額創下了全球銷量第一的驚人業績,清高的文藝青年們對此嗤之以鼻,他們還是更喜歡在小酒館裡聽要滾和民謠。
炙手可熱的H&M和Zara終於落戶在改名叫「樂活城」的百聯,依照長沙人民愛湊熱鬧的風格,哪裡一定再也不會出現過去門可羅雀的景象。
勞動路上那一排梧桐被作為城市建設的代價砍掉了。
而那些曾經令我們跌倒的事情,也像被厚重的脂粉掩蓋得一點兒痕跡都看不出來了。
這夜的長沙像一座埋葬了我們的青春的巨大墳墓,蒼穹之下的零星燈火就像生命隕滅之後的點點磷火。
城市在悄然地變換著模樣,而生在這裡的我們呢?
我想起十六歲的時候,我蹲在雙黃線中間,康婕穿著人字拖從遠處跑過來拽我,那個時候我抬起頭看著頭頂灰濛濛的天空想,為什麼這座城市總是看不到很藍的天、很白的雲呢?
過了這麼久,長沙的天空還是一如既往蒙著厚厚的灰塵。
但我想,我們這席爾在以後的日子裡,抬頭看天空的時間會越來越少,越來越少吧……
以後我們就會活得像這座城市裡的大多數人一樣,在日復一日麻木的生活中,先考慮的是生存問題,夢想和愛情之類的,離我們越來越遠。
然後,慢慢地,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當你走過的路越多,對待這個時間的態度就會越謙遜,那個叫朱天文的女作家曾這樣說。
素然姐那句話一直在我的腦海裡迴響:你長大了,不再需要任何人攙扶了。
似乎只是一轉眼的時間,那個坐在她面前哭著說「學校要開除我」的小姑娘就不見了,再也找不到了。
可是過去那些喜怒哀樂,所有的美麗與哀愁,依然頑強地活在心臟裡。
雖然很平靜,但我心中依然有一些疑問,為什麼發生的事情不能調換順序?為什麼偏要有前因後果?為什麼幸福不能在疼痛之前?為什麼在我們都還有力量的時候,卻都那麼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得像一隻困獸。
康婕和蕭航去度蜜月,不能免俗地選擇了馬爾代夫,她說:‘我也知道人多啊,但還是想去。’
她最喜歡的那部動畫片裡,馬爾代夫是麥兜最想去的地方,它整天念叨著「那裡水清沙白,椰林樹影」,我知道康婕一直都很嚮往那裡,所以也就沒說什麼掃興的話,叫她玩兒得開心。
但如果是我的話,會更嚮往那些人跡罕至,甚至一毛不拔的地方吧。
「落薰……」
「嗯?」
「我一直有件事沒有告訴你,那個孩子……是陳沉的。」
不知道為什麼過了這麼久,她會突然再提起這件事,可是看她的表情,我知道這件事對她來說是真的過去了。
「那段日子我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你也不理我,一時糊塗就做錯了事。」
被她這麼一說,想起自己在那段時間裡所表現出來的決絕和自私,我就覺得非常不好意思,可是她擺擺手:「真的沒什麼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有什麼事一直瞞著你。」
她離開後的有天傍晚,我忽然明白了。
是幸福令她寬容,不再介意那些血跡斑斑的過往,她告訴我這件事,是她對我那時的冷漠所給予的寬容和原宥。
領悟了這層深意之後,我便在暮色裡模糊地笑了。
姍姍偶爾會找我一起吃飯,她和宋遠還是住在那間老房子裡,可是我再去的時候發現他們把放在重新佈置了一番。
老氣的窗簾被換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新風格的小碎花,牆上貼著很多他們的照片。
她說:「以前我總覺得反正不是自己的房子,沒必要弄得多好看,現在想清楚了,即使是臨時的居所,也不能亂糟糟的像個狗窩。」
我看著她笨手笨腳地切著菜,心裡湧動著一種異樣的情緒,也許是感動也許是羨慕,我沒辦法很具體地分清楚。
她是對的,跟愛人在一起的時光,就是最好的時光。
一切看起來都在往好的方向轉變,所有人看起來都是很滿足的樣子,除了他。
在去拉薩之前,我曾經在成都的一家書店裡翻閱著海子的詩集,扉頁上印著兩句詩。
我有三次受難:流浪,愛情,生存。
我有三次幸福:是個,王位,太陽。
那時候我站在書架旁,看著那兩行字一直發證,徵得幾乎都快不認識那些字了。那個時候我不太明白,為什麼愛情會被劃分到「受難」裡。
它難道不是福祉而是災難?
我獨自在西藏的那段日子裡,看到過很多朝聖者,一步一匍匐,他們全身貼地,磕著長沙涉過高原的土地,緩緩前行,他們有種最虔誠也最堅毅的面孔。
我沒有信仰,可是我有過愛情。
知道過去這麼久,我閉上眼睛仍能夠很清晰地想起那個午後,紙質書籍在指尖的特殊質感,空氣中的淡淡馨香,想起所有人的面孔,然後我終於明白了。
一切都源於愛情,愛情使我們更脆弱也更孤獨。
我在黑暗中掙扎,但就連你也無法給我救贖。
素然姐曾經跟我玩兒過一個小遊戲,要我在林逸舟和許至君之間選擇一個,剩下的那個會永遠退出我的生命。
當時我選的是林逸舟。
後來我以為命運為我做出了另一個選擇。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都不對。
我的生命裡,他們一個也沒留下。
我一直在為一件事做準備,我等待著在某一天在這座城市裡遇到許至君的時候,平靜而坦然地走過去對他說一聲「謝謝」,哪怕他當時牽著唐熙的手。
謝謝你曾那樣愛過我。
謝謝你曾那樣珍惜過我。
謝謝你最後讓我從那種又痛又美的幻想中醒來,雙腳踏實地踩在大地上,回歸到一個平凡的女孩兒,那些凜冽的疼痛不再讓我寒冷。
所偶的所以,最終只會折換成這麼一句雲淡風輕的謝謝,但我想當我看到你真的幸福了的時候,我也會覺得有那麼一點兒幸福吧。
就這樣做好隨時會遇到他的準備,可是我們竟然真的再也沒有遇到過對方。
就像被自己熟悉的那個世界放棄了一樣,在最後的最後,我也只好鬆開自己的手,看著它一點一點消失在我的視野中。
白茫茫的雪,像把整個宇宙都掩蓋了,孤獨的深海上空,所有星星都黯然了。
這個春天來得很遲,但終究還是來了,清明的時候我買了一束薑花,獨自去拜祭林逸舟。
素然姐說得對,我不再是那隻小熊,有些事情即使沒有人陪伴,我也要有勇氣去完成它。
照片上的他還是當初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模樣,額頭上那道傷痕依稀還能辨認,我以為我會號啕大哭,可是並沒有。
我的心跳明顯地平靜了下來。
或許我是應該大哭一場,為了自己被他帶走的最激烈最飽滿的情感,最純真也最傷感的笑容,還有那些自認識他開始就飽受挫折卻從未泯滅的憧憬。
林逸舟,此刻你在哪裡,天涯海角還是就在咫尺之間?我看不見你摸不到你,但是我知道你一定在,你可以聽見我說的話,我知道,一定是這樣。
或許我是應該大哭一場,為了自己被他帶走的最激烈最飽滿的情感,最純真也最傷感的笑容,還有那些自認識他開始就飽受挫折卻從未泯滅的憧憬。
林逸舟,此刻你在哪裡,天涯海角還是就在咫尺之間?我看不見你摸不到你,但是我知道你一定在,你可以聽見我說的話,我知道,一定是這樣。
很奇怪,我醞釀了這麼多時日,積攢了這麼多的勇氣才來見你,可是站在你的墓前我的眼睛卻像乾涸的泉眼,我費力地眨一眨,再使勁兒眨一眨,原來真的哭不出來。
也許你永遠都不會明白你帶走了我生命中的什麼,那些對曾經的程落薰來說至關重要的東西,就像存在於身體裡賴以為生的一口真氣。
遇到你的時候我對生活還有那麼多的熱愛,那時的我很擅長從細碎的事情中捕獲樂趣,而後來,我的這項技能好像隨著你一次一次的傷害一次一次被耗損,到最後,我就根本不會快樂了——好像,天使就不會快樂一樣。
很多人都愛標榜自己多麼另類、憂傷、痛苦,可我不想這樣,雖然我在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就做過一些看起來很瘋狂的事,當然,誰都不及你,我們誰也沒有在最美好的時候死去。
是的,我的另類、憂傷、痛苦,這些與別人毫無二致,我在青春散場之前終於領悟了最最重要的那件事:我終於心甘情願地承認,其實我如此平凡。
過去我一直不肯原諒你對我的背叛,我覺得你聯合別人一起褻瀆了我的愛情。
於是我用了最直接也最愚蠢的方式來報復你,最終的結果是兩敗俱傷,但最痛的那個人其實是我自己。
旅途中最危險的那段路程裡,我曾想過,如果我坐的那輛大巴遭遇到任何不測風雲,我該怎麼辦……當我風塵僕僕地回來,看到我所有的好朋友都從往事的陰霾裡走出來後,我知道,總有一天會輪到我。
嫁人生子,含飴弄孫,直到年老的時候,佝僂著身子,也許我還會想起在我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愛過一個像風一樣飄忽不定的少年。
那麼這幾十年,我要好好兒地生活下去,而我們,總有一天會再相見的。
那麼,林逸舟,到時候見吧。
在我轉過身的時候,終於看到了那個我一直在等待的人。
他身邊沒有唐熙,可是這聲「謝謝」卻突然卡在我的喉嚨裡怎麼也吐不出來。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高中的教學樓裡,他當時的女朋友是我同學,他送她去學校,我看到的是他的背影。
然後就是我在大街上被人圍觀,他站在那些陌生人中間,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這個儀態盡失的女孩子,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她是自己的劫。
後來曾在岳麓山的纜車上偶遇過,再在學校公寓門口正式認識。
他曾說過,非要問我喜歡你什麼,大概是你的一腔孤勇吧。
他也曾說過,我愛你,就意味著我承諾永遠不會傷害你。
過了很久很久以後,仍然是他說的,程落薰,你真可憐。
人生中一定有一些與你有關,但你卻不會知道的事情。
就像我不知道,在他說完「你真可憐」之後,他轉身就去找了唐熙,在我對康婕說「要幸福啊」的時候,他也在對唐熙說「我不是那個能給你幸福的人」。
因為目睹了我跟陸知遙的那個擁抱,所以他沒有辦法再違逆自己的心。
他知道這樣做對唐熙是一種深深的傷害,無聊是情感還是自尊,可是……反正已經這樣子了,反正不會比當時的情況更糟了。
他對著唐熙,平靜地說出一個殘酷的事實——你用你的善良和溫柔締造了一座堅固的城池,可是原諒我更嚮往城外的世界。
對於這個結果,唐熙一點兒也不意外,彷彿從我回來的那天開始她就做好了準備,承接他這個失信的諾言。
然而最後他還是要請求她一件事:「你能不能陪我參加康婕的婚禮,我知道這很難為你……」
不知道怎麼形容那種感覺,出於愛或者憐憫或者單純只是想讓他更愧疚,唐熙痛痛快快地答應了。她一直表現得很好,所有人都以為他們訂婚在即,直到聽到司儀宣讀結婚誓詞時,她的眼淚才熱熱地流下來。
她用餘光打量著許至君:人人都說他重情義,為什麼偏偏對我,他這麼狠得下心、
從康婕的婚禮上出來,在秋日的陽光中,街邊的梧桐樹葉落了一地,她的笑容淒楚得就像喪失了所有希望,看不到明天的晨光:「許至君,你辜負我太多次了,你欠我太多了。」
他苦惱地笑了笑,這一筆筆爛賬,何年何月才清算得完。
我願同你一起坦然地接受死亡,就像我們最最相愛時那樣。
你還能遇到一個人,讓你說出這樣的話嗎?
每個人的生命中都只有一匹駿馬,無數黑暗過去後,才姍姍來遲。
你還可以這樣堅定不移地相信著生命中那件叫**情」的東西嗎?
在青春的盡頭,我們每個人都是拾荒者。
我們的一生,並不是隨時隨地都可以去愛的,我們活著,我們相愛,就不能懼怕愛所帶來的傷害,正如你曾經告訴我的那樣,那些傷口都是愛的痕跡。
那些兵荒馬亂的過去都已成過往,從此以後,一切太平。
穿堂風輕聲呼嘯著,春天特有的濕氣拂過我們的臉頰,光線字他頭上一路傾瀉,週遭靜謐無聲。
此刻,我們靜靜地注視著對方,沉默得像從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