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時代,我在課間十分鐘賣小零食賺零花錢,他自發地帶著哥們兒兄弟來捧場,每次都買走一大包,其實我知道,他們男生是不愛吃那些玩意的。
還有,放學之後,他經常捨棄跟哥們兒一起踢球的機會,跟邵清羽一起陪著我去小食品批發市場進貨,任勞任怨地幫我把整箱整箱的礦泉水從一樓搬去五樓的教室。
是的,我仍然記得他當初的樣子,穿一件白T恤,背上被汗水洇濕一大片,短短的頭髮,笑起來特別敦厚耿直,當我連聲道謝時,他用力拍著我的肩膀說:「客氣什麼啊,都是朋友。」
這些事情我一直都記得,哪怕到了撕破臉的這個時刻,我還是覺得那些過往很感動。
對,都是朋友,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一隻手伸過來把我拉開,我回頭一看,是邵清羽。
她不哭了,也不尖叫了,眼睛裡像是盛滿了大火燃燒完之後的灰燼。
她看起來很平靜,但稍微有一點生活經驗的人就會知道,這種平靜是狂風暴雨即將來襲的前奏,沉悶、壓抑、蓄勢待發。
她說:「蔣毅,你要走,可以,把我送給你的東西還給我再走。」
這句話說出來之後,蔣毅立刻面無人色,路人們也紛紛側目,人群裡傳來意味深長的「嘖嘖」聲,坦白說,就連我,都沒想到邵清羽會這麼狠。
只有何田田,她似乎一點也不吃驚,她的臉上甚至露出了早已料到這一幕的篤定笑容。
古龍說得對,最瞭解你的人,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對手。
很久以後,在沒有第三個人在場的情況下,何田田對我說了一番話——
「邵清羽根本就不是你們想像中那麼單純,那麼無害的一個人。認真想想吧,她從十二歲開始,就生活在一個必須每天跟後媽鬥智鬥勇的氛圍中,當著她爸爸的面,要裝作乖巧聽話,背著她爸爸,得算計後媽和妹妹分走了她多少寵愛,長大了還得提防她們分走原本屬於自己的財產……葉昭覺,你真的認為那麼複雜的環境裡,會生長出一個心思簡單的女孩子?」
末了,何田田給出了她自己的結論:「你以為邵清羽真的有多愛蔣毅嗎?你錯了,全世界她只愛她自己。」
但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邵清羽,在我的心裡,她一直都是多年前那個幽幽地說出「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什麼了」的孤單無助的小姑娘。
即使她當著這麼多陌生人的面,把蔣毅作為一個男人的自尊踩在腳底下,踩成了爛泥的時候,我仍然只認為,她是被傷害得太深重了。
我想勸勸她,不要做得這麼絕,這個人不是阿貓阿狗,張三李四,能得罪了就刪掉電話號碼,看不順眼了就取消關注。
這個人,是跟她交往了多年的男朋友,相愛過,彼此溫暖過,賭氣時說分手,氣消了就當那句分手是放屁,從高中開始就計劃著將來要跟這個人結婚,給他生孩子,要和他組建一個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家庭。
我想用力地搖醒沉浸在悲痛中的邵清羽:你到底知不知道你這樣做的後果?
她推開我,逕直走向蔣毅:「沒聽清楚嗎?把我送給你的東西還給我再走。」
我知道邵清羽不會聽我的勸告了,她是鐵了心要讓蔣毅在這麼多人面前顏面盡失,從此以後,路過這條街必須繞著走,別人提起這條街的名字就等於戳著他的脊樑骨罵。
我實在不忍心看下去了,只好轉過頭去,看著別的地方。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圍著看戲的人越來越多了,有些稍微善良一點兒的人動了惻隱之心,在旁邊小聲地說:「美女,算了,別搞得你男朋友下不了台,你們回去再解決吧……」
邵清羽充耳不聞,她冷笑一聲:「別拖拖拉拉的,從手錶開始吧。」
我沒回頭,只聽見一聲響,我猜應該是手錶被蔣毅扔在地上了,接著,便是邵清羽大力地一腳踏上去的聲音。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表面玻璃碎裂的聲音應該是輕不可聞的,但是,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見了。
隨著玻璃一起被碾為齏粉的,大概還有些別的東西。
邵清羽又開口了:「鞋也是我送你的,脫了吧。」
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接下來——」她停頓了一會兒,「你自己看看吧,全身上下有什麼不是我送的。」
我忍無可忍了,回過身去想阻止邵清羽繼續發瘋,然而我轉過去的瞬間,看到蔣毅注視著邵清羽的那一幕,忽然之間,我傷感得無以復加。
沒有愛了,沒有一丁點兒愛了,他的眼神,表情,身上每一個毛孔散發出來的氣息,難以言說,不可名狀,但是——就是那麼清清楚楚地宣告著:我不愛你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蔣毅忽然笑了。
用盡我生平掌握的所有詞彙,也沒法準確地形容出那種笑,是悲哀到了極致的笑,是哀莫大於心死的笑,是我欠你的都還給你,從今往後生死兩訖的笑。
那種笑容,後來也在簡晨燁的臉上出現過,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後的事情了。
蔣毅笑著問邵清羽:「你是要我今天死在這裡,才滿意嗎?」
她愣了一秒鐘,忽然哭著衝上去跟蔣毅扭打起來。不,不是廝打,蔣毅根本就沒還手,他就那麼直挺挺地站著,像一棵沉默的樹,對於邵清羽所做的一切都選擇了承受,不反抗。我從來不覺得蔣毅身上有什麼文藝氣質,但在這個夜晚,他是那樣的沉靜和哀愁。
我對著何田田喊:「別發呆了,一個拉一個,你跟蔣毅先走。」
四個人再度糾纏在一起時,又重複了之前在房間裡的混亂,但這次好一點,蔣毅和何田田都比較理智,也不願意再繼續出醜,只有邵清羽,她徹底瘋狂了。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我真的不知道那股力量來自他們三人之中哪一個,恐怕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就從人行道上飛出去了。
在身體往後傾倒的那幾個瞬間裡,我的腦海中唰唰唰地閃過很多念頭。
——這個月工資還沒發。
——簡晨燁買了零食在家裡等我。
——喬楚的電吹風還沒還。
——週末我應該給我媽打個電話,可是我也還沒打。
——我沒有醫保。
……
當那輛躲避不及的摩托車重重地撞上我的小腿時,我聽見了很多聲音:有人在驚呼,有人在摁快門,摩托車在我耳邊轟響……
我有一種很奇妙的體驗,像是靈魂從笨重的身體裡飄了出來,悠悠晃晃地飄到了半空中,俯視著芸芸眾生。
騎摩托車的男生慌慌張張地從車上下來,摘掉了他的頭盔。
邵清羽放開了蔣毅,撲上去抱住了我。
蔣毅跟何田田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
圍觀的人群如同潮水一般湧過去,以我為圓心,圍成了一個規整的圓。
誰的臉我都看不清楚,誰的聲音我都聽不真切。
小腿處傳來鑽心的劇痛,眼淚無法抑制地流了下來,我所有的念頭和意識在那個瞬間全部化為雲煙。
如果說我在昏迷之前還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今天,我沒有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