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面試的那天我化了淡妝,穿了一件在Zara(颯拉)打折時買的黑色小西服外套,下面配一條黑色鉛筆褲,走簡單幹練的風格。
為了給面試官留下一個好印象,我特意注重了細節的搭配——鞋子我穿的是平時很少穿的那雙Tory Burch(湯麗柏琦)的平底芭蕾舞鞋。
邵清羽看見我的第一眼就很滿意:「你看你稍微弄一下多好看啊,平時也應該好好打扮呀。」
說著,她目光落到了我腳上:「哇!你這雙跟新的似的,我那雙早就不能穿了。」
我沒好氣地回了她一句:「不炫富你會死啊。」
其實我知道她沒這個意思,說者無意,是我聽者多心。
這雙鞋是以前我們一起去買的。
那時候我住在安置小區裡,有一天邵清羽去找我玩,上樓梯的時候高跟鞋後跟斷了,大小姐一進門就狂抱怨:「這個鄉下樓梯,差點摔死我了。」
她那段時間的口頭禪是「鄉下」,亂扔垃圾的人,是「鄉下人」,亂超車的車是「鄉下車」,製冷效果不好的空調是「鄉下空調」,沒有Chanel的商場當然也就是「鄉下百貨」。
我一直深深地覺得,遲早有一天,會有一個「鄉下暴徒」來終結她的囂張。
那時在我家蹭完飯之後,她要去找蔣毅看電影,臨走時蹲在我的簡易鞋架前看了又看,然後說:「沒一雙能穿的。」
我當時背對著她在收拾桌子,聽到這句話,整整一分鐘的時間,我手裡抓著抹布一動沒動。
我們的腳尺碼一樣,所以她的意思並不是我的鞋在大小上不適合她,而是——檔次。
雖然是最要好的朋友,但是我永遠也無法忘記當時邵清羽那種不自覺流露出來的嫌棄,更無法忘記在那一刻我自尊心所受到的傷害。
有什麼是比做一個窮人更可悲的嗎?讓我告訴你,有,那就是做一個玻璃心的窮人。
後來我攢了小半年的錢,勇氣,和決心,跟邵清羽一起去買了這雙鞋,當然,我們付款時的姿態完全不同,她輕快得像是買一盒口香糖,我沉重得像是給自己買墓地。
再後來,這款鞋子的山寨版遍佈大街小巷,在淘寶上花個一兩百塊錢就能買到一雙跟正品毫無區別的仿版,但是每當我穿著它出去,走在路上,我都會在心裡咆哮:我的鞋子是正品!是正品!
算是虛榮嗎?我覺得好像只有這樣強調它的真偽,才對得起我花出去的那些錢。
在去新公司的路上,我問邵清羽:「你和蔣毅怎麼樣了?」
她的眼睛藏在Gucci的大墨鏡後面,我無法猜測出她的眼神是麻木還是悲傷,過了兩個路口,她才回答我的問題:「徹底斷了。」
我沒再說話。
又過了一個路口,邵清羽忽然說:「什麼事都有個氣數,我和蔣毅,緣分盡了。」
在我們十幾歲的時候,校園裡流行的期刊讀物上登得最多的就是心靈雞湯,勵志故事。
我想,可能每一個童年時遭受過壓抑和創傷的小孩都天真地相信過,那些苦痛都不過是生命的養分,青春過後會就開出芬芳而強壯有力的花朵。
可是等我們從小孩長成大人了,青春一詞都成了明日黃花時,我們才發現那些故事真的不過只是故事罷了。真正的命運是一條湍急的河流,人在其中,不過是隨波逐流的渺小石子。
你以為不會離散的那些,終究還是離散了;你以為能夠緊握在手中的那些,原來只是過眼雲煙。
我想憋出一兩句話來安慰她。
我可以走文藝路線說,畢竟曾經愛過,也不枉這麼多年光陰。
我可以走豪放路線說,不就是個男人嘛,你肯定會找到比蔣毅好一百倍的。
我還可以走心靈雞湯路線,用人生導師的口吻說,你只是失去了一個不忠於你的人,而他失去的卻是一生中最珍貴的感情。
但最終,我什麼也沒說,因為我知道再精心雕飾的措辭,對於邵清羽來說都是隔靴搔癢,根本起不到一點安慰的作用。
她反而自嘲般寬慰自己說:「沒關係,我媽去世我都活下來了,沒理由分個手我就要去死。」
新公司位於S城最繁華的區域,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車就在錦繡大廈門口停下來了。邵清羽摘下墨鏡很乾脆地對我說:「B座23樓,你上去就能看見了。」
我坐在車上沒動。
邵清羽推了推我:「搞什麼啊,你不會要我陪你上去吧。」
我心想,邵清羽你個渾蛋,你捉姦我都陪你去了,我面個試你都不肯陪我,但為了不在她面前丟面子,我還是口是心非地說:「呵呵,用不著。」
於是沒良心的邵清羽就真的把我扔在路邊,絕塵而去。她臨走前丟下一句話:「拿了工資請我吃飯。」
真不知道她最近這麼神秘兮兮忙忙碌碌的到底在搞什麼鬼,我在電梯裡默默地想,她真的替我鋪好路了嗎,真的會像她說的那麼簡單只要走個過場就行了嗎?
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迎來了電梯裡那聲「叮」,電梯門一開,我便看到了眼前的四個大字,齊唐創意。
前台小姐穿著黑色套裝,長相清純,笑容甜美:「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的嗎?」
我有點受寵若驚:「啊——是這樣的……我是來面試的……」
美女看起來一頭霧水的樣子,一邊拿起電話聽筒一邊對我說:「面試嗎?今天好像沒有面試呀,請您稍等,我打去人事部問一下……」
我還沒說話,就從茶水間裡走出來一個男人。他一隻手端著杯子,一隻手沖美女做了個示意她放下電話的手勢,聲音比較低沉:「跟我來。」
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好幾米,我連他的臉都沒看清楚就只剩下一個背影了。
他是跟我說話嗎?我很遲疑很不確定地看著前台美女,她對我使了個眼色,翻譯成白話就是,趕緊跟上啊,笨蛋。
這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形,我的亮相很笨拙,他的姿態很傲慢。
一個笨拙的求職者和一個頤指氣使的老闆,誰也看不出這樣的兩個人之間,後來會發生那麼多故事。
我跟著這位當時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先生進到一間辦公室,看規格,起碼也是個主管級別吧。
極簡主義的裝修風格,白色的工作桌上擺著一台27寸的iMac,落地燈是黑色的,牆裡書架上陳列著一些書籍和幾樣歐式小擺件,窗台上有兩三盆綠色的小盆栽,風吹進來時,房間裡隱約有種混雜的芬芳氣息。
我還沒開口說話就被他訓斥了一下:「豬腦子啊,走後門進來的還這麼大張旗鼓,怕別人不知道你有關係啊。」
雖然他說得沒錯,但我覺得還是應該為自己辯護一下:「我又不知道進來找誰。」
他示意我坐下:「邵清羽沒告訴你應該來找誰嗎?」
我搖搖頭。
他很詫異:「你也沒問她?」
我點點頭。
他無奈地搖搖頭:「唉,物以類聚。」
在他給我倒水的時候,我趁機悄悄地觀察他。
眼前這個男人,目測跟我們年齡相差不會超過五歲,收入應該還不錯,因為我認出了他身上穿的襯衣是D&G,皮帶是Dior……好了,不要沉溺於認名牌的遊戲,看看別的細節。
他的髮型是最簡單的圓寸,只有擁有足夠漂亮的頭型和足夠強大的自信,才會選擇這種完全暴露長相的髮型。
不過,他長得還真是不錯……我酸溜溜地想,但比起簡晨燁美貌的巔峰期,你也不算什麼。
最後,我的目光落到了他遞水杯給我的一雙手上,頓時,我眼前一亮,手指修長,皮膚白,這些都不說了,最要緊的是指甲縫裡一點污垢都沒有。
「我的手好看吧?」他慢悠悠地問。
我的臉唰的一下紅了,糟糕,被他發現了,我支支吾吾地說:「嗯,挺好看的。」
誰能想到!誰能想到這個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居然氣定神閒地對我說:「那是你沒看過我身上別的地方。」
我的天!
我要是有槍我現在就開槍了!
他抬起頭來看著我,一臉嫌棄的樣子:「你別想歪了,我可不是你以為的那個意思。」
……
這位先生,請問你知道自重是什麼意思嗎?
「你胸圍多少?」還沒等我從剛剛的震驚中恢復神智,這位衣冠禽獸居然變本加厲,得寸進尺!
我的腦中席捲起颶風,理智摧枯拉朽。
不要說現在這是在面試,就算是在夜店,在酒吧,一個男的這麼直接地問一個女的胸圍,也……也太沒有教養了。哎喲,氣得我都結巴了。
他朝我翻了個白眼:「別那麼小家子氣,問你就回答。」
看他的樣子也不像是對我有什麼企圖,看他的樣子也知道不會缺豐胸細腰長腿的女朋友。
那麼,或許是出於工作需要?雖然我實在想不通什麼樣的職位需要員工報上胸圍尺寸。
我一咬牙,回答一下也不會死:「34B。」
「唔——」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好像在說,「嗯,我看也不過如此」。
我天真地以為,這或許就是整場面試中最苛刻的問題了吧,事實證明,我果然是太天真了。
我完全沒有想到,重磅的炸彈在後面。
「告訴我,你能為你的工作付出些什麼?你的底線在哪裡?比如說,你願意為了一個項目去和客戶吃飯,喝酒,甚至上床嗎?」
他問出這個像坦克一般從我的自尊上碾壓過去的問題,並且一動不動地盯著我。
那眼神意味複雜,猶如伺機而動的狼,死死地盯著隱約感覺到了危險,卻不知往哪個方向逃生的弱小動物。
這一次,我沒有像回答上一個問題那樣逆來順受。
說真的,只是一份工作,沒必要賠上自己的人格。
於是,我緩慢地,從容地,不卑不亢地說:「時間,精力,耐心,還有盡我所能的相關知識。我能為我的工作所付出的,僅僅是這些。其他的,像你所說的那些,我做不了,也不願意勉強自己去做。」
說完之後,我忽然有了一種鬆快下來的感覺。
好像從邵清羽跟我說起這次面試的那天開始,一直有種不可名狀的緊張感流竄在我的血液中,我盡力做了很多別的事情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內心深處,我知道,我仍然有所恐懼。
我害怕什麼?
無非就是,面試時表現得不好,辜負了清羽一番美意,也錯失了一個不錯的工作機會。
可是當我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我忽然覺得,葉昭覺其實就應該是這樣的。
我想我可能馬上就可以回家了。
出乎我的意料,不知名先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既沒表示肯定,也沒表示否定,而是拿起我的個人檔案開始翻開,一邊看一邊說:「清羽把你的大致情況都跟我說了,你大學學的是新聞傳播,修過廣告學,來這裡之前的一份工作是某汽車用品公司的客服人員,對吧?」
邵清羽是不是有點神經病?憑什麼把我的底細跟人說得一清二楚,卻連別人姓什麼都不告訴我?
「其實——」他沉吟了片刻,「其實公司不缺人,無論是客戶部,創意部,媒介,還是人力資源,現在都是飽和狀態……」
你說他一個大男人,說話怎麼這麼拖沓這麼磨嘰,我真是要發脾氣了你知道嗎。
「但是,我本人,缺一個助理。」
對比起之前我遭受的種種刁難,後面的環節簡單歡快到值得我唱一首《感恩的心》,以至於我都沒有思索為什麼他會問我那些奇奇怪怪的問題。
試用期三個月,底薪兩千,過了試用期再簽合同。
工作內容……其實沒有具體內容,他讓我出現的時候就出現,他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但我事先說好了,賣藝不賣身。
看起來,我已經獲得了這份工作,那麼,該輪到我為難一下老闆了。
我厚著臉皮,鼓起所有勇氣開口對他說:「很不好意思,我有個請求……」
他保持著略微斜側的姿勢,偏著頭,用眼神示意我繼續講下去。
難以啟齒的話一旦開了頭,再說下去,好像也就沒有那麼難了:「如果可以的話……我能不能先預支三個月的薪水?」
過分了,有點過分了,我自己都知道。
房間裡差不多安靜了一分鐘,不誇張,我心裡一秒一秒地數過去,數到五十四的時候,他才開口說話。
「葉昭覺,恕我冒昧,我能不能問問你,是遇到了什麼困難嗎?」
踟躕了一會兒,我還是決定說實話:「三個月前我搬了家,房東不是特別好說話的那種人,我答應過她在租房期間絕對不出現拖欠租金的情況。搬完家不久,我就出了一場小車禍,在家裡躺了兩個月,加上一些亂七八糟的原因,我丟了工作。我相信清羽或多或少也跟你提了一下我的狀況,現在一個季度馬上就要過去了,我不想失信於房東……」
儘管語氣很平和,但我心裡並不平靜。
這種感覺不太好受,並沒有人欺負我,但我覺得有些羞恥,並沒有人逼迫我,但我感覺非常委屈。
在我把事情和盤托出之後,偶像劇裡帥哥老闆唰唰開支票給貧窮女職員的情節並沒有上演。
我的老闆端正了坐姿,禮貌卻無懈可擊地拒絕了我的要求:「抱歉,公司沒有過這樣的先例,你也不是獵頭從別家公司挖過來的專業人才,坦白講,我還不知道你的個人品格和工作能力如何,實在無法滿足你的請求。」
僵硬的笑容掛在我的臉上像一張蹩腳的面具,但我猜想應該還不至於太難看:「沒有關係,是我太冒失了,提出來的時候其實也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就當我沒提過吧。」
我恨自己的卑微,恨自己這副厚顏索取的模樣,我更恨這種無能為力的挫敗感——並且,這是我自找的。
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那就先這樣,你身份證複印件給我一份留檔,下周開始上班,OK?」
我點點頭:「OK。」
我起身準備告辭,這才想起來自始至終我還不知道他姓甚名誰。
我剛想問,他已經站起來朝我伸出手:「正式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齊唐。」
從公司一出來我就撥了邵清羽的電話,她居然給我摁掉了。
天還沒黑呢,她是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才懶得管那麼多,接著再撥,再摁我再撥,第四次的時候,她終於接通了:「葉昭覺,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什麼情況都不跟我說,也不告訴我上去了找誰,也不告訴我你朋友就是公司老闆,你最近到底神神秘秘地在搞什麼啊?」電光石火之間,我驚叫出口,「我知道了!你吸毒!」
一個想法一旦在我腦中生成就會根深蒂固的存在,儘管邵清羽在手機那頭用髒話連篇的方式企圖打消我的懷疑,證明自己的清白,但她的努力是徒勞的。
我根本不想跟她囉唆:「你在哪裡?我現在就過去找你。」
像是有信號干擾,我只聽見一陣吱吱的電流聲,然後才是她極不情願的口氣:「我在依仁路的落袋檯球俱樂部,你打個車過來吧。」
掛了電話,我走到一百米之外的公交車站,仔細研究了一下站牌,才七站路遠,打什麼車啊。
坐在公交車上,我給簡晨燁發了個短信說我面試過了,跟邵清羽碰個頭就回家。
下午四點多,還沒到下班和放學的時間,一貫擁擠得水洩不通的車廂裡難得地呈現出如此空曠的景象。
我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子,車上除了我和司機,就只有兩個看著跟我媽差不多年紀的中年阿姨,車裡廣播在放著一首孫燕姿的老歌:「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後,總有殘缺……」
我忽然發覺,真的已經有很長很長的時間,我不曾坐下來好好休息一刻。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活得像一個戰士,而生活像是一個遍地殘骸的戰場,我剛在這裡劫後餘生,又得馬不停蹄地趕去那裡衝鋒陷陣。
從什麼時候起?
是從童年的半夜,聽到父母在臥室裡吵架,母親大聲叫嚷著「你有本事就多拿點錢回來啊」,而我只能縮在被子裡咬著牙偷偷地哭的那時候起嗎?
是從敏感的少年時代,興高采烈地和表弟在外面放完煙花回奶奶家時,不小心聽到裡面傳來一句「我看昭覺這輩子是不會有什麼出息」的那時候起嗎?
還是從大學時,想買一台電腦,知道家裡拿不出那個錢,於是低聲下氣地去求叔叔借錢給我,卻只得到他一句「叔叔的錢都在老婆手裡」的那時候起嗎?
……
我忽然想笑自己,這有什麼好回憶的。
自憐容易洩氣,我沒有脆弱的資格。
柔和的光線從車窗投射進來,我張開手掌,讓它安靜地落在掌心裡。
《這雙手雖小》,不知怎麼的,突然間想起這麼個書名,其實我沒看過這本書,我就是喜歡這個名字。
是啊,這雙手雖小,但卻是我一生中最牢固的依靠。
一個中年阿姨的手機響了,她接通之後旁若無人地大聲說話:「開始問你的時候又不說,我現在都在回家的車上了,你跟我說想吃這個想吃那個……你不是我兒子,你是我祖宗……」
我微微一笑,這時,廣播報站,依仁路到了。
我背上包走到車門前,忽然我又回頭看了看那個打電話的阿姨。
她讓我想起自己的媽媽了。
站在落袋檯球俱樂部所在的那棟大廈樓下,我抬起頭向上看,陽光從大樓玻璃反射到我的眼睛裡,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這棟樓好高好高。
高得像是我用盡所有力氣也爬不到頭的樣子。
就在突然之間,我改變了主意,我不想上去找邵清羽了,也懶得想她最近到底在神秘兮兮地忙些什麼了。
公交車廣播裡那首歌的末尾還在我腦海中反覆迴盪:我現在好想回家去。
我忽然很想回家去,不是我和簡晨燁同居的那個公寓,而是我自己的家。
我想回去看看我媽。
我站在路邊給清羽發了一條短信,說我臨時有點事,今天就先不來找你了,改天再碰。
幾秒鐘之後短信出現在邵清羽的手機上,她一語不發地看完這句話,打出一句「昭覺,對不起」,然後刪掉。
又打出一句「我不是故意要瞞著你的」,又刪掉。
最後,她發給我的版本是「那好吧,改天我請你吃好吃的」。
從洗手間裡走出來一個人,一邊甩著手裡的水一邊問邵清羽:「她怎麼還沒到?」
邵清羽收起手機,對對方笑了笑:「昭覺突然又說不來了……」
頓了下,她接著說:「她老是這樣,經常說好的事情又臨時變卦,我早習慣了。」
對方「哦」了一聲,並沒有領悟到她後面加上的這句小抱怨的含義。
有種淡淡的失落和輕微的自責在邵清羽的心裡不著痕跡地暈開,但她很快就擺脫了這兩種情緒,露出了一個極為嫵媚的笑容,說:「再接著教我打檯球吧。」
那是一個我從來沒看過的邵清羽,她站立的姿勢,說話的語氣,甚至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都與她在我面前的樣子判若兩人。
其實,每一個不是太笨的女孩子,暗地裡都有兩副面孔,一副給同性看,一副給異性看。
這是一種雌性動物的本能,她們能夠精準地拿捏住分寸,隨心所欲地在兩副面孔之間切換自如。
所以,那些對待同性異性一視同仁的笨蛋們,只能一邊看著美女們在眾多異性中游刃有餘,一邊在深夜裡啜泣著問上蒼,為什麼沒有人愛我?
從城北到城南,我坐公交花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這時已經到了晚高峰時間。
下午還陽光明媚,到了傍晚忽然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我沒帶傘,便乾脆坐在車站廣告牌前等雨停。
一輛公交車開了過來,從後門下來的人沒幾個,而前門已經聚集了一大群人要擠著上車。
車站的廣告牌亮了,白色的燈光照得人一臉慘白。
從我坐的地方看過去,車廂裡已經騰不出一點空餘了,可是大家就是有辦法擠出一點地方,再擠出一點地方,每個人的臉上都混合著不耐煩、焦灼、嫌棄,每張臉都是對世界的控訴。
我太瞭解那種感覺了,三個月前的每一天,我都是他們中間的一分子。
三天後,我就要回到他們之中,回到我曾經無比熟悉的生活軌跡之中。
雨越下越大,我拿出手機,找到一個號碼,摁下去。
「媽,我今天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