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凍三尺,積重難返,瘋了,我們都瘋了,我們惡語相向,每一個用詞都恨不得置對方於死地。
坦白說我心裡其實被嚇到了,我並不知道這麼長的時間以來,對現狀充滿了不滿和憤恨的並不只有我一個人,我並不知道,他恨我。
一個平日裡溫和無害的人,一旦爆發,能量要比一個往日裡就愛絮絮叨叨的人強烈一百倍。
他指責我現實、自私、冷漠、不負責任、好高騖遠,他說我變成了他最討厭最看不起的那種人,把錢看得比一切都重要。
他說:「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錢,錢,錢,除了錢還是錢,我每天聽你說得最多的一個字就是錢。你知道嗎?後來我甚至都不想看見你,我害怕跟你待在一塊兒,你跟我聊天說得最多的話題就是邵清羽買了一個幾萬塊錢的包,又買了幾千塊錢的鞋子,現在又多出來一個喬楚,你看看你身邊的那些朋友,你問問你自己,你是不是打從心裡想變成她們,你是不是發自肺腑地羨慕,甚至嫉妒她們?」
我的心裡在淌血,可是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變成這樣?簡晨燁你是傻帽嗎?從你認識我的那天開始,我就是這個樣子,自始至終我就是這麼現實、自私、冷漠的一個人,你今天才知道嗎!
「是啊,我羨慕喬楚,我嫉妒邵清羽,我做夢都想跟她們換個人生!至少她們不用為了每個月的房租水電煤氣提心吊膽;至少她們不用等到商場打折季才敢進去逛逛看看自己喜歡的東西;至少她們不用為了一份餬口的工作看人臉色,伏小做低,生怕出點什麼差池捅了婁子就被老闆炒掉;至少她們不用擔心隨時會被房東趕出去——你看不起她們,她們還未必看得起你!」
沒有退路了,沒有回轉的餘地了,每一個脫口而出的詞語都是生生敲入心臟的鐵釘,拔不下來了,拔下來也只會看到咕咕冒血的創口——我們的感情,窮途末路,奄奄一息。
簡晨燁癱坐在沙發上,面如死灰。
可我還沒有說夠。
「你知道我知道自己懷孕以後第一個念頭是什麼嗎?」我看到簡晨燁原本緊縮的眉頭皺得更厲害了,「這是個錯誤的生命,他不該來這個世界。」
我慢慢地坐下去,奇怪地看著他:「難道你一點都不能理解嗎?如果這個孩子沒有被打掉,十個月後順利出生,你能想像我們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嗎?我自己過得辛苦就夠了,我不要我的孩子跟著我一起辛苦,生命非他意願而來,如果我什麼都給不了他,那他就不如不來。」
簡晨燁抬起頭看著我,此刻他顯得那樣困惑:「難道你的心裡就沒有一點良善的東西嗎葉昭覺,難道你會不愛自己的孩子嗎?」
「愛?」我覺得自己馬上又快要笑出來了,「愛有什麼作用?買進口奶粉和童車的時候對別人說‘我錢不夠,可以拿愛抵嗎?我很愛很愛我的孩子哦’,這樣可以嗎?不,簡晨燁,我不要我的孩子像我一樣在自卑中長大。」
「憑什麼你這麼武斷地認為他一定會在自卑中長大?」
「笑話!別人有的他沒有,別人穿名牌他穿地攤貨,別人暑假去歐洲夏令營,他在家看《還珠格格》,這能不自卑嗎?」
簡晨燁安靜了下來,事實上我說的每一句話他都不贊同,可是他無力辯駁,他終究是沒有辦法像我這麼市儈地看待生活。
我用一種強悍到無可反擊的姿態把他逼到了絕路,往前看已經是萬丈深淵。
他的眼神裡有一種孩童般的茫然,深深地刺痛了我。
我握住他的手,試圖彌補尖刻的言辭所帶來的傷害:「我有沒有逼過你?我有沒有給你施加過壓力?我一直都希望你過得開心,不管我自己多艱難多不容易,我都希望至少你比我開心……」我的眼淚不斷地洶湧而出,「但我也只是一個平凡人,餓了要吃飯,冷了要加衣,困了也想睡覺,刺一刀會痛會流血,我不是鐵打的……」
簡晨燁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
「擔負一條生命是一件遠遠比你想像得要複雜也要沉重得多的事情,我實在……我實在沒有能力,照顧兩個孩子。」
我不再逞強了,我承認自己已經無力支撐,當話說出口的時候,我有一種空前絕後的輕鬆感覺。
簡晨燁默默地把手從我的手中抽走,他已經完全平息了下來,眼神裡有著無窮無盡的悲哀。
我們看著彼此,知道某些事情已經到了盡頭。
「昭覺,我曾經真的很想和你結婚,給你幸福,我曾經真的很愛你,想跟你有一個結果,可是現在……」他頓了下,「我不知道了。」
我們終於都亮出了自己的底牌,這底牌就是,我們都已經不確定這段感情是否還值得繼續。
只差那兩個字了,我們靜靜地看著對方,想著會由誰先說出來。
「昭覺,我們分手吧。」他說了。
我的眼睛一閉,天塌地陷。
他起身慢慢地走向門口,我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定住了,不知道要不要回頭。
「是我把一切弄成這樣的嗎?是我嗎?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沒有意識到自己幾乎是在咆哮了。
他回過頭來看著我,像是看著荒野裡唯一的一棵樹,那目光中有悲憫,有痛惜,但沒有了愛。
而他的聲音是嘶啞的,像是大力嘶吼過後無法再正常說話那樣乏力:「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不要怪自己。」
「曾經那麼辛苦,我們都堅持在一起,為什麼現在不行了?」我哭得喘不過氣來,五臟六腑都被絞碎了一般。
「一件事情需要堅持才能繼續下去,那它本身就是錯誤。」他打開了門。
我還想說什麼,可是我說不出來了,空氣像棉花一樣堵在我的嗓子眼裡。
我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手指,用盡全身的力氣,眼淚和鼻涕在我的臉上糊成一團,然後我開始打嗝,身體完全不由自己支配。
當我意識到的時候才發覺自己跪在洗手間裡,正抱著馬桶狂嘔。
那種嘔吐,像是要把心臟都嘔出來才為止。
我獨自待在這間公寓裡,我們一起看中的公寓最後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裡。
這些漫長的,厚重的,令人窒息的一分鐘又一分鐘,比死亡還要寂靜的一分鐘接一分鐘,我感覺到——如果我還有感覺的話——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在迅速地潰爛,像是被灌進了某種腐蝕性的液體,從喉嚨開始一直往下,胸腔,腹腔,然後由內而外滲出來,四肢無力,頭腦發蒙……
突然之間有敲門聲,我竟一下從地上爬了起來——我竟然還有力氣爬起來——撲了上去,我認定是他回來了。
真的是他,我欣喜若狂地看著門外的人,真的是他。
「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我高聲尖叫著,那聲音聽起來有一種異樣的淒厲,當我說完這句話便像被悶棍敲擊了一般,絕望嗆住了喉嚨,我直挺挺地向前倒下。
喬楚伸出雙臂接住了我癱軟的身體,小聲地在我耳邊叫著我的名字。
我不願意睜開眼睛。
門外的人是喬楚,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