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葉小冬的死訊,雖然早有預料,但盧振宇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還是像被人紮了一刀般疼痛的近乎窒息。
葉蟬繼續講述著他們家的故事,而且是從上一輩的恩怨情仇開始講述,盧振宇悄悄打開了錄音筆,在古稀老人的敘述中進入了四十年代的上海灘。
葉蟬的祖父叫葉懋中,浙江寧波人,早在十九世紀末期就隻身闖蕩上海灘,踏踏實實做買賣,在光緒末年娶了一個賢惠的小腳女人,生了個胖兒子,在兒子十八歲那年,葉懋中斥資十三萬銀元,在法租界巨籟達路上買了塊地皮,請著名洋人設計師鄔達克設計了這座西式風格的小別墅,落成那天那是葉家最為風光的一刻。
葉懋中的獨子叫葉灝,從小風流不羈,恃才放曠,是三十年代上海灘著名的小開,揮金如土,夜夜笙歌,尤其喜歡辦行頭,泡舞廳,夏天要穿凡爾丁的白西裝,白皮鞋,春秋天穿駝色或者淺灰色西裝,拼色皮鞋,冬天穿海軍藍的雙排扣三件套,配黑皮鞋。
彼時上海灘有四大舞廳之說,百樂門、大都會、仙樂斯、新仙林,葉小開最常去的是排名首位的百樂門,用現在的話說是客戶,每天大把時間泡在舞廳,在彈簧地板上摟著舞女砰砰擦,開香檳,喫茶點,午夜時分,百樂門上的霓虹燈會亮起的數字,那是葉家的車牌號碼,看到汽車伕就會開著奧茲莫比爾小汽車過來接少爺和舞女去靜安寺路上的國際飯店開房間,每天開銷的銅鈿高達數百大洋。
抗戰爆發,大量難民湧入租界,房價飛漲,本來住一家人的石庫門房子往往擠進去四五家二三十口人,戰亂時期的孤島上海反而經濟畸形的繁榮,尤其跑馬跳舞等娛樂行業,人們在紙醉金迷中麻痺自己,葉灝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了葉嬋的母親,一個叫做茹夢的舞女。
葉小開執意要娶紅舞女,引發父子衝突,葉懋中和兒子斷絕關係,不再供應開銷,這兒子倒也硬氣,在步高裡租了個亭子間,學著別人做起了投機買賣,到底是有著葉家的基因,葉小開至少是餓不死自己,和茹夢結婚的那天,抗戰勝利了。
國民黨接收上海,流行五子登科,這五子裡面就包括房子,接收大員們看中誰家的房子直接扣一頂漢奸帽子就名正言順的沒收霸佔,葉家的別墅被一個軍統特務強佔了,萬萬沒想到的是,已經是孕婦的茹夢出面,不知道使用了什麼手段,居然把別墅討了回來,這也是葉家父子和解的原因,時候才知道,茹夢是花了自己的私房錢五百兩黃金把別墅贖回來的。
年,葉嬋出世,小囡三歲的時候,母親就教她跳芭蕾,原來茹夢並非那種自甘墮落的舞女,她也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小姐,自小學習藝術,只是因為家破人亡才淪落風塵,當小葉嬋在鋪滿柚木地板的別墅房間裡跳舞的時候,新中國成立了,轉眼抗美援朝爆發了,公私合營開始了,葉家積極響應號召,捐飛機大炮,把公司獻給國家,但也無法避免每一次的政治風波衝擊。
年,十八歲的葉嬋自願上山下鄉,奔赴新疆支邊,三年後,葉家別墅被沒收,一家人住進了步高裡的亭子間,葉懋中在一個冬夜上吊自殺了,沒過多久,祖母也因病去世。
葉嬋的脾氣隨母親,倔強而堅韌,她高傲,不合群,自然在知青中受到孤立,她的美貌也受到不懷好意之人的覬覦,有一天,連長套了馬車,說要帶她去團部辦事,不明所以的葉嬋上了馬車,也踏上了人生的另一條道路。
聽到這裡的時候,盧振宇瞬間想到葉小冬的父親大概就是這個連長,葉嬋是被強暴的,他畢竟是學系畢業,讀過八十年代初的傷痕學,這種故事比比皆是,但是葉嬋講述的卻是另外一種故事。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風塵僕僕,像個迷路的旅者,他眼神清澈,似乎不像是那個年代的人,起初我猜他是逃跑的勞改犯,但是又不像,因為勞改犯總是面黃肌瘦的,膽小怯懦的,而他膽大包天,面對槍口也無所畏懼。」古稀之年的葉嬋回憶起五十年前的場景,依舊像個少女般羞怯。
連長確實對葉嬋起了歹意,故意製造機會想生米煮成熟飯,通往團部的路漫長而荒涼,非常適合下手,而且連長有槍,他背了一支裝了實彈的七九步槍。
「我拚死抵抗,筋疲力盡,就在我最無助,最絕望的時候,他出現了,一把就將連長拽開,連長去拿槍想殺人滅口,卻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在打鬥中被殺死,殺了人,他居然一點都不怕,還問我今年是哪一年,這是什麼地方。」
盧振宇此時已經猜到,這個英雄救美的主角才是葉小冬的生父。
「我告訴他,今年是年,這兒是肖爾布拉克,他沉默了,然後說要帶我走,可是沒有介紹信,天下之大寸步難行,連長死了,我一個資本主義壞分子,資本家的小姐,毫無疑問會背上殺人兇手的罪名。」
說到這裡,葉嬋頓了頓,不知道該不該在這個陌生的記者面前講述自己最珍貴的一段回憶,最終她還是決定說出來,如果再不說,也許這個故事就要被帶入墳墓了。
「我跟他走了,我們一路向東,懷揣著夢想和幸福,是的,那個風雪交加的晚上我們在一起了,除了他,我這一生沒有愛過其他人……很快,連長的屍體被發現了,師裡出動了大部隊搜捕我們,眼看逃不出去,我讓他先走,因為我不想拖累他,他是一個英雄,一個果斷的人,臨走前他說讓我等他,不論多久,他總歸會回來,一個人一支槍,四發子彈,天知道他是怎樣衝破重重包圍的,總之他消失了,就像來的時候那樣神秘,那樣突兀,我被抓了起來關在地牢裡,他們讓我供認他是蘇修特務,我打死都不承認,當然我也沒那麼傻,我一口咬定,我是被他裹挾的,後來兵團派人調查,死連長被認定為革命烈士,而我也無罪釋放了,那時候小冬剛出世,是的,她是在最冷的季節,年的一月份出生在牢房裡,我想過把她送回上海,讓父母撫養,可是一來沒臉說,二來父母住在狹窄的亭子間裡,身體也不好,上海雖然是大城市,但吃食上還不如新疆豐富,所以我一個人咬著牙,把小冬帶大,我教她寫字,教她跳舞,人不管在多麼艱苦的環境下,都不能像個畜生一樣活著,要活的像個人啊。」
盧振宇聽的時而熱血沸騰,時而柔腸寸斷,忍不住問:「後來呢,他回來了麼?」
葉嬋搖搖頭:「我等啊等,等啊等,一直等到那場浩劫結束,我家的反革命帽子摘掉了,我父母落實了政策,補發了工資,被強佔的小樓也回來了,但我不願意回上海,我要留在肖爾布拉克,等他回來,因為這是我對他的承諾,我帶著女兒放牧,在戈壁上跳舞,心裡有一個人,再苦的日子也熬的過來。」
「再後來呢?」
「我們家的人脾氣都特別執拗,女兒和我鬧翻了,但她也不願意回到上海寄人籬下,你看,這孩子就是那麼的隨我,即便是跟著外公外婆她也覺得是外人,所以她考上了歌舞團,離開了我,然後又考上了大學,以小冬的成績,可以考上更好的大學,她選擇華東師大,是因為師範類免學費,吃住都是公家花錢,她畢業時,我們母女和家裡的關係和緩了許多,考研究生就是外公幫了大忙,在工作分配問題上,女兒和我當初一樣,執拗的選擇了最艱苦的地方,這是因為她覺得在紡織廠一線可以上升的更快。」
快要接近葉小冬的死因了,盧振宇凝神傾聽。
時間是最好的撫慰者,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葉嬋不再悲傷,她告訴記者,女兒和自己一樣,壞在一個情字上。
「無論多麼冷靜,多麼睿智,多麼看透一切,在感情面前都只能舉手投降。」葉嬋說道,「小冬談戀愛了,她愛上一個男子,當時我們母女的關係並不好,所以她沒有告訴我,當我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
「她是怎麼死的?」
「我想是自殺,她留下了遺書和一部分遺物,我記得那是年的六月底,近江天氣炎熱,小冬的遺物包括她的她的日記本,一把吉他,一雙舞鞋,僅此而已,沒人知道她是怎麼走的,我猜是投江,知女莫若母,她去意已決,也不想肝腦塗地,更不想躺在玻璃盒子裡被人瞻仰同情,所以……大江東去……」
長久的沉默,不知何時外面已經黑了,巨鹿路上車水馬龍透不過良好的隔音牆壁,只有窗外沙沙的雨聲伴著老人的故事。
「小冬留下一個孩子,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從小沒有父母,更不願意交給我來撫養,或許是我一貫的嚴厲誤導了她吧,我的外孫子或者外孫女,從一出世就沒見過父母,是的,她同樣不願意將孩子交給那個負心人,我想這是一種報復的手段吧,雖然起不到什麼作用。」
「我……我可以看看遺書麼?」盧振宇鼓起勇氣問道,他知道這樣的做法等於揭開老人的舊傷疤,但是卻不得不問。
「早就燒了。」葉嬋說,「她的日記你可以看,還可以用手機拍下來,回去慢慢看,你跟我來。」
葉嬋起身,帶著盧振宇往樓上走,八十年前建造的別墅已經老邁不堪,柚木樓梯吱吱呀呀響著,踏著樓梯,盧振宇恍惚間似乎聽到外面傳來小餛飩的叫賣聲,樓梯變得嶄新發亮,樓上陽光燦爛,年輕的小開對著鏡子打著領結,留聲機的喇叭裡放著夜上海的靡靡之音,窗外,法桐依舊,黃包車穿梭……
「這就是小冬的日記。」老婦人的聲音將盧振宇拉回現實。
葉小冬的日記是個厚厚的羊皮封面的三十二開小本子,擠得滿滿當當,盧振宇直接翻開最後幾頁,卻語焉不詳,只記錄了妊娠期的痛苦和對家鄉的思念。
盧振宇將每一頁日記都拍了下來,拍完已經很晚了,他估算著時間還能乘坐最後一班高鐵趕回近江,於是向老人家告辭。
「我知道你不單單是為了採訪,你是想調查什麼事情,年輕人,如果有消息,請你通知我。」葉嬋向盧振宇伸出手。
盧振宇握住了這只曾在新疆戈壁上勞作的手,堅定地點點頭,轉身去了。
老婦人望著他的背景在風雨中遠去,她才不會告訴年輕的記者,之所以允許他進門,還絮絮叨叨講了那麼多陳年舊事,並不是因為孤獨,而是記者的眉眼和當年戈壁灘上的英雄是如此的相似。